孟國峰
在20世紀現(xiàn)代鋼琴演奏史上,意大利人米凱蘭杰里和加拿大人古爾德是兩個最極端的類型。他們兩人身上都具有那種對鋼琴的狂熱迷戀,且做到了極致,但保留曲目都寥寥無幾。米凱蘭杰里20世紀70年代后只演奏德彪西、貝多芬和肖邦等少數(shù)幾位作曲家的作品;而古爾德更是固執(zhí)地排除一切其他作曲家,只關(guān)注巴赫。不同的是兩個人努力的方向正好相反:米凱蘭杰里喜歡現(xiàn)場演出,他會在現(xiàn)場氣氛的啟發(fā)下靈感煥發(fā)、光芒四射;而古爾德則喜歡把自己封閉在錄音棚里自說自話。
現(xiàn)在即使米凱蘭杰里還在人間,估計聽他的現(xiàn)場音樂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生前就以不顧聽眾的感受、喜歡即興取消演奏會而聞名于世。所以了解米凱蘭杰里也就只能以他存世的寥寥幾張唱片為依據(jù)了,以至于我們現(xiàn)在很難想象為什么他當年轟動世界時被稱為“李斯特再世”。所有當時用來形容他的詞句,如“充滿活力的表演”、“明亮的音色”、“不可遏制的激情”等等,都和我們從唱片上聽到的米凱蘭杰里絲毫不吻合。我們在唱片中聽到的米凱蘭杰里沒有多少溫暖和戲劇性的成分,而更注重高度控制的音色變化,將每個音都提煉到最為本質(zhì)的程度。他的風格體現(xiàn)在盡善盡美、毫無瑕疵的技巧,優(yōu)雅的精確度,對音樂與眾不同的理解力以及那簡單明了、幾乎是單一透明的音色中。
今天,討厭米凱蘭杰里的依然大有人在,他們認為他只是一位脾氣古怪、裝腔作勢、嘩眾取寵、浪得虛名的江湖騙子,甚至認為他廣受贊譽的德彪西的作品演繹也是有“印”沒有“象”,有“光”沒有“影”,是高級的“贗品”。米凱蘭杰里對德彪西的作品特別是《前奏曲》的詮釋確實沒有走吉澤金那種“印象派”的路線,還反其道而行之。米凱蘭杰里彈出的每一個音都如水晶般透明,弱音雖然幾近虛無縹緲,卻始終清晰可聞,那無以復加的唯美主義精致風格使所有細節(jié)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聽者面前。米凱蘭杰里在鋼琴音響方面的獨到品位抹去了音樂中籠罩的一些朦朧光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凈無瑕、略顯疏離的冷漠,鋼琴聲清冷得幾乎沒有血色。
柯爾律治說:“每個人都注定要以自己的方式代表人類。”對米凱蘭杰里來說,這個“自己的方式”就是鋼琴。他能把鋼琴所能發(fā)出的各種美妙聲音全都釋放出來,他在呈現(xiàn)每個音符的細節(jié)之美與勾勒全曲的整體輪廓之間保持了至關(guān)重要的平衡。他彈奏的肖邦《瑪祖卡》刻意且不合常規(guī),但精美無比,其造句之簡練、表情之平淡,令人驚訝。最后一首《瑪祖卡》是肖邦的絕唱,充滿著死亡氣息,但米凱蘭杰里的彈奏情感純凈、透明、澄徹、淡定,好像一種失神的情緒在自然地游走,并漸漸消失在遠空中。即使面對肖邦《第一敘事曲》這樣激情澎湃的作品時,他也依然我行我素,其對鋼琴本身的關(guān)注遠遠超過了對肖邦的關(guān)注,那種外科手術(shù)刀一般的精確剖析使這首作品成了前所未有的標本,其雕塑般堅實的結(jié)構(gòu)和透徹的和聲織體都具有幾乎無法模仿的獨創(chuàng)性。與其說米凱蘭杰里彈的是肖邦,不如說他彈的只是鋼琴。對此,我只能說:手術(shù)是完美的,但病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