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樵
一
鬧市街邊行行樹,不如荒野漫坡松;
鋪天翠綠棲千鳥,蓋地濃蔭走百蟲;
時抱呼風喚雨志,常成攫霧拏云功;
老來枝葉枯槁矣,猶是霜鱗雪爪龍。
詩的作者是陳早春。賞玩、解讀此詩,我試圖從詩的形象、意境、時代環(huán)境、作者的學術(shù)理念和創(chuàng)作成果等方面綜合把握作者的精神品格、創(chuàng)作特色。
作者以“松”作吟詠的主題。詩中的松,不是獨松,是“漫坡松”,是眾松、森林的群雕。這一松林,不是幽靜朱門、王侯將相府上的貴族化的松林,也不是“鬧市街邊”的“行行松”,而是不加人工修飾的荒野漫坡松。它以其“鋪天翠綠”、“蓋地濃蔭”顯其生命力;以其“棲千鳥”、“走百蟲”顯其責任和擔當,顯其道義和堅貞;以其“風雨、云霧”顯其品格、節(jié)操、境界、風姿和神韻。歷元、亨、利、貞,歷嚴寒酷暑,歷萬鈞雷霆,依然以其傲立挺拔和恒一顏色而孑然兀立,而巍然屹立。在詩中,“松”是承載、是負重、是擔當,其所以如此,是其修養(yǎng)的德厚。其“翠綠”而至“鋪天”;“濃蔭”而至“蓋地”,因而可吸引千鳥朝儀,可庇護百蟲生生。“漫坡松”以其厚德,而不獨獨衷情于人類,而是將“千鳥”、“百蟲”納入懷抱,吸入自己的“綠”、“蔭”之中。這里我們已分不清哪里是植物,哪里是動物,而是動物、植物在“漫坡松”的“鋪天”、“蓋地”的風姿中渾然一體。詩中呈現(xiàn)的這一形象,也許唯有一個“野”字方能點睛概括?!耙啊钡娘L格和格局是胸襟、是博大、是深邃、是厚重、是承載、是風流、是大音、是大象、是和諧、是乾、是坤。在這幅和諧圖景中,詩人已經(jīng)摒棄了“人類中心主義”。它沒有彰人類而小生物,沒有貴人賤物,而是以天人合一的自然主義為價值趨向,是民胞物與的價值觀?!皶r抱呼風喚雨志,常成攫霧拏云功”,詩人以擬人和通感的修辭手法,隨物賦形、緣物循理,將走向自然荒野中心的漫坡松的“志”與“功”描摩的氣沖霄漢,淋漓盡致。推天理以喻人事,讀者自然聯(lián)想到走向社會歷史舞臺的“漫坡松”的其“志”、其“功”。是松就擔當生前事,不計身后名!是江河就匯入大海,蓄滿了是烈火就熊熊燃燒,是大丈夫就志博云天,是仁人志士就“男兒本自重橫行”(高適語)、“少年心事當拏云”(李賀語)。此情此境,無論是物場還是人場,詩韻透出的都是凜然大義的王者氣象。
詩的卒章“老來枝葉枯槁矣,猶是霜鱗雪爪龍”。我們品出了詩人的悲秋的況味,有秋形、秋色、秋聲。這是古往今來作為個體生命的無奈。有多少哲人智者試圖突破有限,放大無限;突破瞬間,抓住永恒。由此誕生了儒、道、釋,曉喻世人拿得起、放得下、看得開;由此誕生了東西方的軸心時代的哲學。
曹孟德說:“烈士暮年,壯心不己”;
張橫渠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王陽明說:“吾心光明,亦復何言?”
梁漱溟說:“我生有涯愿無盡,心期填海力移山?!?/p>
詩人的秋天頌與上述古圣先賢是異曲同工。
在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歌詠題材中,松未入“梅、蘭、竹、菊”四君子之列,但是,形成了“歲寒三友”的母題。2660年前孔子曾由衷的贊嘆——“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鬃訉ⅰ八伞迸c“柏”對舉,將之放入“歲寒”的時序環(huán)境中,以觀萬物凋謝的次第,以此品評萬物的氣節(jié),以之喻士與民、君子與小人的異趣,比喻君子的節(jié)操卓異于常人??鬃拥摹八砂乜购钡拿},曾激勵無數(shù)仁人志士持操守節(jié)、砥勵人生、完善人格、自強不息、慎終追遠。
我們的詩仙曾吟出“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詩句,也以“松”、“柏”對舉,以松柏的氣節(jié)抨擊時政的黑洞、漩渦和濁流。
“松”出現(xiàn)在詩人們、政治家的意象中,往往是在事不順達、環(huán)境嚴酷、綱紀不肅、長夜漫漫、人生逆境中,主人公以松格自匡,激勵自己,處逆不移,窮且益堅,溫不增華,寒不改棄,順不忘憂,逆不毀志。
近現(xiàn)代以來,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脑娙嗽獛涥愐愕脑佀稍?,一代政治家陶鑄的著名演講“松樹的風格”,都對松的品格作了深情、深邃的歌詠闡釋發(fā)明,更以其豐富經(jīng)歷,卓著功勛與松合二為一,在世人的心中樹起了如“松”般的崇高形象。
二
今年春節(jié)后,我和妻到陳早春老師家中看望老師和孫阿姨,我的師妹陳小君已在美國加州工作多年,我的小女王儒雅也在美國亞利桑那大學讀書。我知道節(jié)后老師老倆口要到美國呆一段時間,因此既是探望,又是話別。我們談的又非常盡興。他問我在南陽工作是否方便,是否習慣,我一一具答。我們又談到不少文壇掌故,魯迅、馮雪峰、茅盾、瞿秋白——魯迅的死因,魯迅病中寫的《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的權(quán)屬問題,瞿秋白曾為茅盾《子夜》的初稿明顯公式化、概念化提出中肯意見,還談了《魯迅全集》第三卷《華蓋集》中《忽然想到》(七---九)一文因一條關(guān)于恒河和印度佛教的注釋而涉及到的印度文化專家金克木和季羨林,又提及陳涌與其說到周海嬰父子倆涂抹得魯迅不人不鬼等等,海闊天空。
記得老師在他回憶馮雪峰的一篇文章——《夕陽,還在放光發(fā)熱——追憶馮雪峰的晚年》中說,他入黨時馮雪峰很莊重地贈與一部德文版的《馬克思紀念冊》,并有雪峰的簽名。我按耐不住久存心底的一份好奇,藉此小心翼翼地懇求老師可否方便能找出雪峰贈與的珍貴禮物,讓后學一瞻前輩們的情誼。老師聽后默然無語,起坐后緩緩地到了他的臥室,不一會兒捧出了紀念冊,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馬恩列斯學院在社會統(tǒng)一黨指導下編的,于一九五三年“馬克思年”由狄茨出版社出版。打開書,映入我眼簾的是——“早春同志入黨紀念。馮雪峰。一九七五年十月”。字跡娟秀、工整、嚴謹,釋我多年掛懷。
此次看望,我向他介紹了南陽的歷史和人文,推介了南陽的作家群。對南陽籍臺灣地區(qū)詩人痖弦,老師是知道的。我說南陽作家群希望在我們社出版一輯《作家自選集》。老師認真聽完我的匯報后說,好作品應該傳世,要經(jīng)得起讀者和時代的考驗??上扔伤麄兲釄笠粋€《方案》,談談創(chuàng)意、選題、價值,還有書名、篇目、作者簡介,由其轉(zhuǎn)出版社領(lǐng)導研究。后來我將這一情況轉(zhuǎn)告給了周同賓、王遂河、馬本德、劉正義、蘇菡玲幾位朋友。席間老師和孫阿姨興致頗高,談起了他退下來后的生活情趣,遂在他不寬敞的書房展紙研墨,揮毫寫下了上引這首詩。
三
觀詩境閱詩心,詩章集中抒發(fā)了老師“荒野漫坡松”,“霜鱗雪爪龍”的生活觀、人生觀和美學觀。如果走進詩的意境,走進老師的心理結(jié)構(gòu)和文化語境,這又是一次非常有意義的猶如溯流而上、江河探源般的人生覺解之跡。
涵詠和把玩此詩,猛然讓我想到了龔定庵的《病梅館記》和《已亥雜詩》。如果我的文字沒有損害我心中的長輩的話,那么,我體會老師所追求的美學風格是野趣、率真、自然,不偽飾、去雕飾、戒雕琢。而這種風格又不是“看山是山”,而是“看山還是山”的循環(huán)超越。詩章托事寫實,其大半生的悲壯歷程,其情其志,其功其業(yè)盡納其中矣!
我對“呼風喚雨志”、“攫霧拏云功”的一解。
第一件事,魯迅研究·《魯迅全集》·“杜荃”是誰
1981年,值魯迅誕辰100周年,國家擬舉辦隆重的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時北京有“三魯”之說,一是東魯——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魯研室;一是西魯——北京魯迅博物館魯研室;一是中魯——人民文學出版社魯編室。當時上面?zhèn)鞒鲈拋碚f,因沒有論文提供,決定會議不給人民文學出版社與會名額,直言之,該社沒資格參加大會。消息傳出,中魯嘩然!
這年四月,老師在洛陽開會,利用會議間隙,老師奮筆疾書,拉大綱,拿初稿,至七月,在京集中六天時間出爐。刮肉剔皮,存筋留骨,一口氣揮就了三萬六千字洋洋雄文,未及潤飾和眷正就交給了《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結(jié)果編輯部竟按草稿付排了。學術(shù)界同仁都明白,該雜志是何等錦衣玉階?!遏斞杆枷爰捌鋬?nèi)在發(fā)展——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初探》一文同年也被選入《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選》。至今,老師向我回顧起該文的分娩,臉上依然蕩漾著幸福欣慰的笑容。說起當年創(chuàng)作的細節(jié),謂,那時他一直沒有做資料卡片的習慣,論點、提綱和索引只列在一冊舊掛歷的背面,主要憑對魯迅作品的熟悉、記憶就開題了。昏天黑地六個日日夜夜的自我燃燒、心靈煎熬,論文呱呱分娩了,當其寫下文章最末一個字,就暈倒在沙發(fā)上,半天起不來。
在論文中,他從對魯迅一生思想發(fā)展的具體進程的深刻剖析中,提出“愛國主義的、民族主義的思想”是貫穿魯迅一生的思想發(fā)展的內(nèi)在脈絡的鮮明觀點。他通過對魯迅終其一生對改造“國民性”問題探討的研究,得出了魯迅作為一位獨立的思想家特色的結(jié)論。
其實,“愛國主義的、民族主義的思想”也是深深發(fā)自于老師內(nèi)心且一以貫之于其生命之中的。
一夕分娩,十月懷胎。他回憶說:(該文)“早在一九七六年寫《魯迅及其〈阿Q正傳〉》時,就開始醞釀了。”其實,我認為醞釀的時間還要上溯,他曾兩度參與修訂《魯迅全集》。1971年,老師被從湖北咸寧調(diào)回北京后,開始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尤其是魯迅研究工作。他曾參與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編輯注釋工作,是第4卷、第13卷的責任編輯,還負責第11、12、13卷全部書信的定稿。2001年6月,召開《魯迅全集》修訂工作座談會,新版《魯迅全集》出版全面啟動,先后召開了不下8次定稿會,老師都是堅強的組織者和推動者。
一生中能有一次機會參與修訂《魯迅全集》的工作足堪自豪了!老師的魯學研究情結(jié),由自己的工作崗位的使命使然,由馮雪峰作引路人,更有自己生命的自覺,人文學術(shù)的擔當。他說:“魯迅在他的作品中批判了窒息民族生機、淹沒民族智慧光芒的社會歷史根源,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思想財富,至今仍有他的重要教育意義?!?/p>
1981年《當代》第五期刊載了何啟治、劉茵合作的長篇通訊《播魯迅精神之火——記新版《<魯迅全集>的誕生》,其中赫然談到陳早春考證出《三閑集?序言》注八提及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一文的作者“杜荃是何許人也”這一樁幾十年來未獲解決的重大懸案的最終突破的創(chuàng)舉,這無疑成為魯學史和魯迅著作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杜荃=郭沫若”的結(jié)論猶如一柄斧頭,也同時雕塑出了陳早春的風骨和神韻!
第二件事,紹續(xù)馮雪峰思想·研究馮雪峰
理論·確立馮雪峰在魯學史上的地位
建國后的“魯迅”被極度政治化、工具化、符號化。在魯學研究上,既被神統(tǒng)治,又被鬼戲弄。魯迅生前曾寫過悼念劉半農(nóng)的文章,又兩度寫過悼念乃師章太炎的文章,也寫過《戰(zhàn)士與蒼蠅》的維護孫中山的文章。人死了,除了自己的文章、著作行世,自己就不能再言,就斷了喉嚨,成了啞巴,只能被歷史學家去考證、去復原,被或正讀或誤讀,自己就失語,失去了辯護的權(quán)利。于是乎,各色人物粉墨登場。魯迅其實也預料到了自己身后的結(jié)局,提前作了預防,寫了《死》、《女吊》,以警世人。誠然,還有其皇皇18卷《魯迅全集》(2005年版)和33卷《魯迅大全集》(長江文藝出版社)行世。馮雪峰是魯迅的學生和戰(zhàn)友,是魯迅研究的“通人”,是魯迅與中共聯(lián)系的橋梁。本來這是由馮雪峰的資歷和業(yè)績著作作結(jié)論的,但是,解放后,馮雪峰等魯迅精神的真正抬棺人被最高當權(quán)者視為眼中釘,加之1957年被周揚同志、夏衍同志誣陷,馮雪峰不但被剝奪話語權(quán),更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與我們這個民族一起蒙受恥辱。如何洗盡夏衍同志潑在馮雪峰身上的污水,恢復馮雪峰的名譽,重新確定馮雪峰文藝思想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確立馮雪峰在魯研史上的地位,闡發(fā)和確立馮雪峰文藝思想的獨特內(nèi)涵,這是義不容辭的急迫任務。陳早春自覺肩負起了這副擔子。自1979年、1980年、1981年、1984年,他先后不遺余力地寫出了《馮雪峰與魯迅》、《馮雪峰的<魯迅的文學道路>讀后》、《平生風義兼師友——記魯迅馮雪峰交往中的幾個片斷》、《在魯迅旗幟下——雪峰現(xiàn)實主義理論初探》、《夕陽,還在放光發(fā)熱——追憶馮雪峰的晚年》,直至1993年,與人合寫出《馮雪峰評傳》。陳早春,以他直秉春秋的書生本色,還“馮雪峰”為“馮雪峰”,而這一切都是“在魯迅的旗幟下”!
一個大半生與中國漢字打交道,畢業(yè)于武大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1964年就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直接師承馮雪峰思想和精神,后來又掌管被世人稱為皇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文字工作者和編輯出版工作者,其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中國語言,對官方和民間的價值觀應該有他獨特系統(tǒng)周密的思考。
以其行世的兩部論文、隨筆、散文集的書名《綆短集》、《蔓草綴珠》,讀者自不難窺見作者的履痕心跡。
《綆短集》書名的由來——“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引自《莊子》一書。莊子在《至樂》篇中,借子貢與孔子的問答,由孔子引述管仲的話說“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意思是,容量小的袋子裝不進大的東西,短的井繩無法用它在深井中打水。很顯然,老師除了自謙的成份外,是服膺人與自然界的萬物各有其自然之性,一切任乎自然便可達至樂之境界,所謂“命有所成”,“形有所適”,“不可損益”。由此可見作者順天性的思想。
“蔓草”、“零露”語出《詩經(jīng)?國風?鄭風》。在《蔓草綴珠》中,夫子自道:“這些文章大都構(gòu)思或成篇在月黑星稀的夜晚。這時,萬籟俱寂,大千世界似乎沒有了生機,只有野蔓卻在充分利用地氣,釀造滿莖滿葉的露珠。我自忖不是園圃中有科目可屬的花卉,更不是高山峻嶺中的參天大樹,只是野地里的一縷蔓草。蔓草長在路邊、田邊,地不分肥瘠,都有它的蹤跡。它不與同類爭奪空間,無需人工侍候。它無花可供欣賞,也沒有果實可飽口腹,只無償?shù)貫榇蟮攸c綴一點綠色,并為晨曦奉獻自己身上的點點滴滴。對此,古人就曾吟詠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我心儀這野蔓上的露珠,就將書名叫做《蔓草綴珠》,算是敝帚自珍吧”。
我想到了魯迅先生在《野草》中的題辭——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p>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水,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p>
瞿秋白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里對魯迅的性格作了這樣的分析。他說,魯迅的“士大夫家庭的敗落,使他在兒童時代就混進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著小百姓的空氣。這使得他真像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種‘野獸性。他能夠真正斬斷‘過去的葛藤,深刻地憎惡天神和貴族的宮殿,他從來沒有擺過諸葛亮的臭架子,他從紳士階級出來, 他深刻地感覺到一切種種士大夫的卑劣,丑惡和虛偽?!?/p>
在這里,“蔓草”、“野草”都是本其根性,樸實無華、不事張揚的,都是根植大地,吸取營養(yǎng),奉獻人間。瞿秋白正是體悟到了魯迅性格形成的歷史條件與客觀環(huán)境,體悟到了魯迅與“野孩子”的交融性,才洞見到了魯迅性格中“野獸性”的變異基因。瞿氏的批評啟示我,從文化角度看,“魯迅——陳早春不是分明貫通著‘草根性、民族性(國民性)的精神血脈嗎?”一個“野”字成為雙方的“連心鎖”。如此說來,其告別“鬧市”、遠離“街邊行行樹”而神往擁抱“荒野漫坡松”的思想也就水到渠成,理固宜然。
第三件事,向陽湖·放鴨子·回望雪峰
“我們這里所說的一切,只能算是在遙遠的地方,在疾馳的車廂里,回望一下這長年封凍的雪峰。它寒光逼人而耀眼,而且它經(jīng)歷過多次雪暴,一片迷茫,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它的峰脊。聊可欣慰的是,現(xiàn)在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已不再是雪盲了,到底看到了這迷茫的雪峰!”
(引自《回望雪峰》一文,載2003.6.24《文藝報》)
2003年,值馮雪峰誕辰100周年,陳早春又深情地寫下了《回望雪峰》一文。這是位曾與雪峰朝夕相伴,一起被流放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一起放鴨子,一起謀劃、詮釋、研究魯迅著作,又相繼執(zhí)掌同一大社的“天涯淪落人”。1976年,雪峰被蒙冤20年后屈死。26年來,陳早春不知回望雪峰多少回,在夢中、在思念里、在黑夜里。他不僅在回望皚皚雪峰,還在回望尋找自己,還在回望尋找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的江心石、定盤星。后來者的回望看清了嗎?攀登上了嗎?超越了嗎?早春二月,二月春早,乍暖還寒中可送出生機?二月剪刀里可裁出春天?
人生是條拋物線,從起始到終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用禪語表述可能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但是,在這條人生拋物線上箭矢總有上行和下行,當其下行時,所謂“強弩之末未穿魯縞?!彼?,在進化論中,進化的維度總是向著年輕者、向著未來。無論哪朝哪代,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使命。當其在奮發(fā)有為年齡時段,本當充分釋放其能量,無論是顆恒星,還是顆流星。但是,遺憾的是,在中國大陸,以1949年為分水嶺,卻出現(xiàn)了讓歷史扼腕的悲劇。
1946年,馮友蘭就深情的期待,“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唯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唯新者也?!薄皩斫▏瓿?,必于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馮友蘭的期望是熾烈的、真摯的、亦是天真的。他的期望落空了。建國后,在中國大陸的意識形態(tài)、哲學秩序中,他只有被逼婚、被綁架、被批判、被羞辱的命運。
也是在湖北咸寧向陽湖畔,一對師徒在徹夜長談,這是兩位經(jīng)濟學者,或者說是思想者在湖畔夜話。在那個荒草凄凄的湖畔,師傅在研究“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他的命運坎坷,來日無多。臨終時,他給守護在他身邊的44歲的徒兒送了四個字——“待機守時”。1974年12月2日他死了。8天后,英國經(jīng)濟學家哈耶克獲得了當年度的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后來他的徒兒成了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他在回顧自己的治學道路時曾說,他的學術(shù)生命的自覺是從50歲開始的。
也是在同一個向陽湖畔,差不多在同一時間,當年從西子湖畔崛起的大理論家,也在與他的徒兒對話,只是今日他不得不放下了筆桿,拿起了鴨桿。若干年后,徒兒在《馮雪峰與我放鴨子》、宓乃竑在《蕭蕭秋風憶故人》中都用工筆刻下了當時師徒們靈魂的雕像。
有位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也可算是半個魯迅研究專家了,回憶乃師與其交流時的遺憾時指出:“你的外文不行,中國古典文學根底不厚,語言文字功夫不深,這限制了你的發(fā)展。”這是一所著名高等學府著名院系的一場十分典型的師徒對白,我將其歸納概括為“學不及師,子不如父”的文化類型。最近世面流行了一套書名為《大師遠去》的著作,書中列舉了諸多人物,雖然具體至每位學人,其路徑可能殊途,但是,以1949年為分界,其命運是相同相似的。
向陽湖,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內(nèi)陸小湖,短短幾年時間,你迎來了6000多名頂級學人,讓他們接受“勞動鍛煉”——住牛棚、種地、放鴨。你蓄滿了太多的天地良知的眼淚和嘆息!蓄滿了太多民族智慧頭顱的憂思和憧憬!
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現(xiàn)代化的發(fā)韌是由這批50歲才開始學術(shù)自覺的學人扛起來的。
上述那對經(jīng)濟學家的師徒是顧準與吳敬璉,那對放鴨子的師徒是馮雪峰與陳早春,那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師徒是王瑤與錢理群。這三種文化類型典型地折射出共同的時代特征,其背后隱藏著的是共同的深厚、沉郁又難以一言解明的文化語境。
第四件事,編輯·專家·官員·漫坡松
依社會角色而論,老師的舞臺角色由“編輯、專家、官員、漫坡松”,在這一線條上,角色時時轉(zhuǎn)化,那么“變”中的“恒”是什么?此理我琢磨很久,思考的很苦很累。一個“野”字總是驀然跳入我的腦海,仿佛有鬼似的,總是揮之不去。
“野”,在古代是指城郊以外的鄉(xiāng)村。 孔子說:“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币馑际?,前輩們在禮樂典制方面,是鄉(xiāng)下人……要是被取用的話,我依從前輩們。
記得有一年,我一家三口又看望老師,我率領(lǐng)的隊伍與孫阿姨都依次座在沙發(fā)上,中間隔一小茶幾,唯獨陳老師順手牽一只小板凳雙手扶膝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挺立在我們前面。我坐立不安,幾次嚷嚷請老師上座沙發(fā),老師都不依從,心靜如蓮。其在家庭中的角色哪里會讓我想到這是位曾經(jīng)在舞臺上長袖善舞的社會名流呢?小女回家后甜甜的回味說:“陳爺爺真可愛哎,像一只小狗小貓,那么乖乖的、可憐的縮在小板凳上,又像個小娃娃,那么乖,真是老爺爺?shù)臉幼印!边@就是小女眼中、心中陳爺爺?shù)男蜗?。我從齊魯跑到京城,在家中,還是有時不自覺的擺出山東大男人的譜的,有時自己也感到不自在,挺虛偽的,但是,誰讓我家與孔子是鄰居?赤也?黑也?
如果說,建國前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在上海,如魯迅所說:“緊錮得比罐頭還嚴密?!蹦敲?,建國后,如果魯迅還活著,不知夫子又將如何慨嘆!從批《武訓傳》、批俞平伯、批胡適、批胡風、批丁陳、批馮雪峰、批周揚、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批孔老二……一批批、一片片,最后只剩下一條金棍子——姚文元。時光不能倒流,我不知道歐洲中世紀的黑暗究竟是個什么樣?明王朝的瓜蔓抄、清王朝的文字獄是否比建國后的中國更壯麗?但是,布魯諾被燒死在羅馬廣場是當眾宣布他確實觸犯了宗教戒律——他竟懷疑上帝的存在!
從魯迅到胡風、馮雪峰,這類人物太可惡!他們竟然醉酒后不僅說醉話,還說夢話,竟敢道破皇帝沒穿新衣!在彌天大夜、夜幕垂垂中,吃了豹子膽的這幫不識時務者,將天捅了個大窟隆,將天火偷給了人間。
陳早春就是在這一背景下購買了火車票,踏上了這列駛向茫茫黑夜,駛向無際天涯的列車。朔風中手心里的火種,從魯迅傳到雪峰,又從雪峰傳到了陳早春。編輯注釋魯迅著作的過程,就是拂去塵埃、污垢,還原歷史,闡發(fā)真理,重放光輝過程。
陳早春的朋友王笠耘在讀了老師退下來后寫的幾篇率性的散文、隨筆后,給他的信中說:“我深深感到,在你摘掉烏紗帽以后,作品發(fā)生了飛躍,看來烏紗帽對作家是個緊箍咒?!?/p>
人在路上走,大概有這樣幾道坎和枷索是要邁過、要掙脫。
(一)童心津逮。人自呱呱墜地就被賦予了自然角色和社會角色,從早晨的四條腿,中午的兩條腿,到晚上的三條腿。早與晚相向而行,從自然人到自然人。漸次消蝕掉名韁利鎖,抖落掉身上的灰塵。
如果說小女體察陳爺爺是“以幼悟老”,那么,老師以知命之年體察其兩歲的孫子元元又是“以老悟幼”。他獨白“人之已老或?qū)⒗?,在宦海浮沉中,人生搏斗中,利祿爭逐中,與生俱來的童心受到了損傷、泯沒,他只得從第三代的童心中去尋求彌補,去尋求自我童心的回歸?!狈畔旅b絆,拾撿丟失的自我童心——返老還童,童心津逮,讓心歸零。
(二)茶,在國外,可能就是種飲料,但在中國就被賦予了太豐腴的內(nèi)涵,由此誕生了茶文化。猶如一部《紅樓夢》,猶如魯迅,各家各派從自己的立場都在為道理找道理。
年長者,自然就走的道路長,看的風景多。如何對待自己的業(yè)績(甚或說勛績),如何自我總結(jié)、盤點、評價自己的權(quán)力和功過,尤其是在人生到了秋天,耕耘到了堰邊,并不是人人都明白的。世間有諺語“人走茶涼”,當年阿慶嫂還將之搬上了舞臺,成為家喻戶曉的《沙家浜》的經(jīng)典唱詞。鄧小平生前就為自己估分三七開。馮友蘭在晚年著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七卷中為“馮友蘭哲學”單列一章。孔子說:“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自評,需要胸懷、自信、膽識。老師在《人走茶自涼》一文中做了一解——“茶熱不為之喜,茶涼不為之悲。記?。喝俗卟枳詻觯 边@里,我們在品茶的炎涼之際,不是更品出了老師的襟懷了嗎?有人說,蘇軾直至歷烏臺案后,到了47歲才成熟起來。在其生前,其弟蘇轍官至丞相,文章寫的也算一流,但是待到宋王朝走了,在三蘇祠里還是蘇軾的牌位前香煙最旺,人走,茶并不涼,那是時間在為之酌茶。在南陽有個鄧州,又叫鄧縣,過去叫穰東,在北宋朝的慶歷年間,范仲淹以參知政事的身份被一腳踹出朝庭,滾來鄧州。據(jù)說,他的那篇“樓記”是在鄧縣寫的。我認為,范公一定是在夜深人靜時寫的。我還上推,假如他倡導的慶歷新政改革事遂,而沒有被逐出朝庭,他也一定寫不出千年后人們讀到的這篇美文。我還推測,這篇美文只能是半壁江山,獨缺“陰雨圖”。少時苦難,仕途磨難,既讓人咬得草根,又讓人悟得茶道?!暗檬恬R,襟懷孺子?!保?/p>
(三)家鄉(xiāng),無論多么遙遠,都是自己心中最溫馨的港灣;家鄉(xiāng),無論曾經(jīng)多么貧瘠,都是自己心中最富饒的所在。在外,無論幾世漂泊,都不會忘記奶奶的奶奶臨終的遺言:“我們的家鄉(xiāng)在那里!”——在祖母的遺言中。
老師在《野孩子的野趣》一文中,深情地回憶了湘地故鄉(xiāng)的那山那水。在回憶中,暫且滿足一下那思想馳騁中野孩子們的野趣。在回憶的天地里,那出于天性和本能的撒歡,分不清是為了覓食而撒野,還是為了撒野而覓食。故鄉(xiāng)是乾坤父母,是天地宗親,她為子臣、為盡忠盡孝者無私地提供了大愛,提供了機會。故鄉(xiāng)以她的博大和永恒而滿足了游子的思念,同時又給予游子以慰籍和力量。
我們看到了在其:“四季時蔬”中,老師最喜歡的是辣椒和紅苕?!袄苯氛媸歉F人和忙人的佳肴,不需要佐油,生吃、蒸吃、煮吃、炒吃,在柴火中煨一下吃都行。”對辣椒的親切喜愛到了如此地步,對于我這個山東鄉(xiāng)下人來說,真讓我領(lǐng)略了湖南人的“怕不辣”的性格習慣。那故鄉(xiāng)四季中的荒山野村,是野孩子們演戲的舞臺,這里,比魯迅在廈門教學時回憶中的紹興的“百草園”要蒼莽、雄奇的多。他們編劇、導演的以“以小制大”為戰(zhàn)略的行動方案,一是捉穿山甲,一是捕豺捉狼。雖不是入虎穴,但是也真真切切是入狼窩。在少兒的功勞簿上,記載下了具有浪漫情調(diào)、悲壯色彩、戰(zhàn)略雄心的自豪的一頁。雖然都是空手而返,無功而歸,但是經(jīng)驗了、嘗試了、冒了、闖了,在少兒的年輪上刻下了這一鑿痕。
“我們在覓食中撒野,在撒野中覓食……活得窘迫但不乏灑脫。比起那些在名韁利鎖中東奔西突而功成名就者來,我們是笨拙者,比起那些紈绔子弟來,我們是卑賤者,但野孩子們從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艱難,懂得了從勞動中獲取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而且在這些無師自通的悟徹中,還有一種迥異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野趣?!?/p>
“鬧市街邊行行樹,不如荒野漫坡松”,在人生的拋物線上,人間究竟有幾人能從終端再尋到始端,能再找到回家的路?
我從哪里來?哪里是歸程?故鄉(xiāng)在何方?我問我自己。
老師的“野趣”、“童真”的美學思想一是在其散文隨筆的創(chuàng)作中,一是在其偶作的詩篇中。中國是個泱泱散文的國度,先秦子學、兩漢史學、唐宋八大家、《古文觀止》、周氏兄弟、茅盾、林語堂、梁實秋、朱自清、許地山、豐子愷、季羨林、孫犁、史鐵生、周同賓都是散文家族中的高手。
“散文似乎誰都可以寫,但要寫好的確很難。它是普普通通的蘿卜、白菜,不是名廚,很難做出口味來?!崩蠋熞宰约簞?chuàng)作實踐的甘苦,樹起了散文“名廚”的標準。
四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京城求學,倏然間就到了我畢業(yè)論文開題寫作階段,那時根據(jù)我的研究方向和書院導師樂黛云先生對我的期望,我的選題是對我國大文藝理論家馮雪峰文藝思想的研究,方向是比較文學,方法是比較研究。
說起我的選題,又要追溯到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雜志。大概是1981年,我接觸到了該刊某期上的一篇人物回憶文章——《蕭蕭秋風憶故人》,作者是宓乃竑。那時馮雪峰剛離開我們五周年,作者追憶他的師長兼好友馮雪峰,由此,“馮雪峰”這個名字給我留下了最初難忘的印象。他的傳奇般的經(jīng)歷,他的曲折厚重的歷史,他的對魯迅精神的擔當,他的忠貞不二的赤子之心,他的飽受屈辱的超人的忍耐力,像一塊磁鐵,深深地吸引了我,又像一個解不開的謎,讓我癡迷探索,苦苦思考,難以得到答案。
那一年,我18歲;那一年,父親應我的請求,給我從北京扛來珍貴的16卷精裝本《魯迅全集》。16卷,整整五十元人民幣。在農(nóng)村,是可以娶一個漂亮媳婦壓寨的;那一年,我自學讀完了林志浩著的40萬字的《魯迅傳》;那一年,其實我還在中學讀書,還有高考的第一任務。
一個長于思考的人,當他在人生的起點,往往他所遇到的一個也許在別人看來不足稱奇的人物,但在當事人來說對其一生都將產(chǎn)生莫大的影響。就這樣,背著馮雪峰,我蹣跚地邁開了人生的第一步。
2004年,值中國文化書院成立20周年,由王守常、張文定二位先生主編了一部90萬字論文集,以為紀念。我應邀撰寫了《書院與經(jīng)世致用、知行合一》的回憶文章充數(shù)其中,對以魯迅—馮雪峰—陳早春為脈絡的這些思想人物對我的影響作了如下回顧和總結(jié):
“一個人習慣和性格的養(yǎng)成,往往受到他的職業(yè)、所從事的研究領(lǐng)域的影響,尤其在其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尚在成長發(fā)展階段的時候,這時他的精力所傾注于其中的領(lǐng)域、客觀對象對他的影響是巨大的,有的甚至影響了他一生的命運。書院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之大成,形成了—個名士派。這尤其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人格、思想、思維的獨立。這在書院形成了傳統(tǒng)。我的研究領(lǐng)域是雪峰思想。雪峰是舉世公認的魯迅的學生和戰(zhàn)友,是魯迅研究的通人。他的豐富的思想、坎坷的遭際是與中國和國際左翼文藝運動的興衰密不可分的。在我多年的研究馮雪峰的工作中,一個時期也模仿繼承了雪峰習慣和思維的諸多方面。有合時宜的,也有不合時宜的。個人與環(huán)境有諸多的不諧調(diào),碰了不少的釘子。這與純學者的平情的觀察與分析是兩個路向。事后我想,在潛意識中還是受著了雪峰的教育和影響?!?/p>
(引自《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
五
1988年的那個冬天來的早,1988年的那個冬天是個暖冬。一個毛頭小伙子,提著家鄉(xiāng)寄來的一小口袋香稻米,毛毛糙糙就闖到了東四八條馮雪明家。雪明是馮雪峰的女兒,當時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工作,記得由我的導師引薦,按照口袋里裝的馮家的地址,我輕輕的叩開門,說明了來意,雪明待我很是熱情、客氣,但是她說,對我父親的思想我沒有研究,我大弟(馮夏熊)對父親思想有研究,但是他現(xiàn)在香港,我推薦你去見陳早春,他對我父親思想有研究。陳早春,湖南人,現(xiàn)在社里主持全面工作。我追問馮雪明,根據(jù)我的研究和思考,馮老的理論經(jīng)過檢驗是正確的,那么他為什么蒙受那么大的不白之冤,遭受那么大的屈辱?雪明沒有正面回答我,她說,作為家屬我們不好說什么,那是你們理論工作者要弄明白的事要說的話。我明白了,作為馮雪峰家屬和后人,還有不愿為外人道的話。當我起身告辭時,雪明喊我暫留一會兒。她到了另一房間,打開箱子,從箱底拿出了一本《雪峰寓言》贈給了我。
那時周揚同志、夏衍同志都還活著。周揚同志以特有的反思方式一方面在為自己的過失懺悔,一方面在狡黠的為委過于人而打伏筆。夏衍同志一方面在為自己喊冤,炫耀美化自己的那點歷史,一方面又壓制對馮雪峰的平反。在其《懶尋舊夢錄》中繼續(xù)其1957年對馮雪峰的誣陷。胡風問題也還未徹底平反,對馮雪峰思想的研究領(lǐng)域還有諸多禁區(qū)。陳早春是最早闖禁區(qū),趟雷區(qū)的先行者之一。
畢業(yè)論文輔導的時間十分緊張,湯一介院長邀請的導師都是一時之選,他們中有張岱年、季羨林、杜維明、厲以寧、陳鼓應、李澤厚、戴逸、陳其南、王振邦、龐樸、樂黛云、李中華,堪稱是一代碩儒和一代俊彥。我們都萬分珍惜授業(yè)的日日夜夜和每時每刻。之前,我已和陳早春通了話,他剛從外地開會回來,答應我明天晚上他在社里等我。下課后已是傍晚,京華煙云地已經(jīng)華燈齊放、萬家燈火。我來不及吃飯,為了節(jié)省幾個銅板,跳上公交車,不知倒了幾條線路,才懵懵懂懂來到出版社大門。當我氣喘噓噓地叩開傳達室,傳達上值班的人正在自己修補自行車內(nèi)胎,剛要開口,傳達上的人先說,你是那個小王吧?我們社長已在辦公室等你好久了。到了陳早春辦公室,他給我沖上茶,我按照預擬的提綱一一問答,其實,那一晚的問答求教基本上是啞巴和聾子在對話——他那帶有濃重鄉(xiāng)音的湖南話,我基本沒聽懂,但是,還要不時諾諾,不懂裝懂。談話間,陳老師不時起身為我找史料,征引諸家觀點。他踩著方凳從書櫥頂上遲緩地雙手舉下布滿灰塵的厚厚的雜志,然后下來板凳彎下腰將雜志放在樓板上,花鏡摘下也放在地上,又蹲在地上一本本索檢,最后,他接過我的筆記本,在背面寫出了一長串魯迅研究專家和雪峰研究專家的名單,囑我可按圖索驥,竭澤而漁。
陳老師贊賞鼓勵我理論研究的敏銳和勇氣,但是,以我的理論儲備和小小年紀、淺薄閱歷,不贊成我弄的主題那么寬、那么大。他說我與其一鍋煮,不如分灶研究。對雪鋒寓言的研究國內(nèi)尚無人著手,若能在此破題,有所闡述發(fā)明,當功德無量。在陳老師和書院導師的悉心指導下,我順利完成通過了我的論文。遺憾的是,我自知自己心性才份不足,后來將方向從比較文學、中外文化比較調(diào)到了企業(yè)文化和管理哲學上了,陳老師又以極大的包容支持了我的選擇。多年后,中國文化研究會企業(yè)文化專業(yè)委員會決定由我領(lǐng)銜做主任委員,又決定聘請學術(shù)委員,我忐忑不安的征詢老師是否愿意接受聘請的意見,老師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并在臺燈下立馬填寫了檔案表。他還說,我與貴會理事長柴老(柴澤民——新中國首任駐美大使)在全國政協(xié)一個小組。我知道,此行道并不是老師的本行,他對于社會兼職大多都婉拒了,這次幾乎是例外。北京大學出版社常務副社長張文定先生曾當面對我說,陳社長是位謙謙君子,是真君子。作為同道,文定先生的話更讓人心服。
現(xiàn)在想來我真有些后怕,那時的我真是太聰明了——陳早春,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大名鼎鼎的《當代》雜志、《新文學史料》雜志的主編,是所謂文化界、編輯出版界的名流大家,副部級干部,全國政協(xié)委員。一個25歲的鄉(xiāng)野小子竟毛手毛腳地撞開了他的辦公室,可見陳早春他的天真野趣的本性,可見在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中華大地上所激蕩的那種萬物復蘇郁郁勃勃的生機和陽氣。
往事如云如煙、如煙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