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秋生最近想事情想得太多，有點兒頭痛。每到?jīng)]錢用的時候，花秋生就忍不住想一些事情，似乎這些事情都是因為缺錢造成的?；ㄇ锷谝患椅幕井斁庉?，一個月一千二，花秋生每個月要給家里寄五百，這樣還剩七百。照說只要節(jié)省一點，七百塊錢也夠花秋生用一個月了，可是花秋生還不夠節(jié)省，以前不用給家里寄錢的時候，花秋生是月月光，更何況現(xiàn)在每個月還要給家里寄上五百呢！花秋生不是一個愿意欠賬的人，但他在外面欠了朋友二千多塊錢的賬，這些賬是花秋生的煩惱，他每個月都想從那七百塊的生活費里節(jié)省上一二百塊錢來還朋友的賬，可是每個月都會有特別的花錢項目，例如和朋友聚會聚會、手機費打多了一些，等等，錢就花超支了?；ㄇ锷總€月都盼著有稿費收入，但是花秋生的稿費來得太慢了，就是來了，一二百塊錢，請單位的幾個朋友吃頓飯這錢也就花出去了。朋友李大明說，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ㄇ锷X著這話對，但是不管干多干少，單位每個月只給他發(fā)一千二，這讓他很苦惱。花秋生自己選擇了那個讓他苦惱的單位，以前他在效益好的單位也呆過，那時候他的月工資能上兩千，但是在那樣的單位花秋生寫不成自己的文章，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復(fù)雜，花秋生就走出來了，就是自己不走出來，再晚些時候，也會被人家開出來。

天越來越熱，花秋生想買兩樣?xùn)|西，一樣是短褲，一樣是風扇，這兩樣?xùn)|西加起來五十塊錢就夠，但是花秋生缺少那五十塊。七百塊錢，水電衛(wèi)生費不算，一個月要交二百塊的房租，手機只是用來接電話，和朋友聯(lián)系發(fā)短信一個月也得五十，坐車費五十，吃飯得三百，這樣還剩下一百塊，這一百塊得買點牙膏、衛(wèi)生紙、煙，再理理發(fā)什么的，很容易就不見了。這樣，二千多塊錢的賬還不上不說，還在不斷地增加?；ㄇ锷囊浑p皮鞋都補過兩次了，還在穿，他兩身衣服，換來換去，想換出個新的精神面貌都不可能。說起吃飯，一天十塊錢，也就只能吃個面條什么的，想要弄個菜，吹瓶啤酒，這就有點困難。花秋生家里條件不好，從小有點兒嘴饞，和在家里相比，來到城市里的花秋生算是到了福地里，但和城里人一比，他只能算是一個剛解決溫飽的人?；ㄇ锷奈缚?，一般的飯，能吃，但絕對吃不多，吃不飽。吃好的呢，不說太好的，一頓飯花個十七八塊吧，吃了能吃個痛快，一時滿足了胃口，可是錢袋子卻一下子空了許多，這就足夠花秋生后悔一陣子的。有時候花秋生埋怨北京的飯菜太貴了，要是在家里，十七八塊錢能頂大用處哩。

十多年前，花秋生家里的三只山羊被賊偷走了，他的娘王秀娥一下子感覺自家的生活沒了希望，和花秋生的爹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所幸發(fā)現(xiàn)及時，被村醫(yī)娃娃用胰子水灌過來了。那件事過去了十多年，但是花秋生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場面。他的娘王秀娥大聲哭喊著說，讓我死，讓我死了吧。娃娃給她灌胰子水的時候她卻緊緊地閉著嘴，后來花秋生的爹花有根用勺子把王秀娥的嘴巴撬開，把嘴都撬出了血。洗了胃，還要住院，住院花了一百多塊錢，花秋生的娘心痛那錢，覺著自己喝農(nóng)藥的想法真傻?；ㄇ锷牡ㄓ懈且粋€沒多大本事的男人，只知道種地。有頭腦的莊戶人，除了種莊稼，誰不去外面尋摸幾個零花錢呢。不過花有根喜歡種樹，種樹頭幾年不值錢，可是后來興起了方便筷，興起了合成板家具，花有根種下的樹就值錢了。花秋生和大妹花梅上大學(xué)的錢，多虧了花有根種下的那些樹。改革開放奔小康，農(nóng)村人家男男女女都熱火朝天地向錢奔，日子果然就越來越好起來。村子里十年前哪有磚瓦房啊，現(xiàn)在磚瓦房一家比一家蓋得漂亮?；ㄇ锷依镆采w起了磚瓦房，那時候王秀娥支使著花有根蓋起了大棚，種起了菜，也掙了一些錢，但是由于花秋生和花梅在城市里上學(xué)，沒有落下什么錢。

花秋生不得不給家里寄錢，是因為花有根砍樹的時候，被倒下來的樹砸折了一條腿，骨頭都斷了。去縣城里看病，一下子花了六千多，家里欠了賬不說，花有根也不能干活了。不能干活就沒有了收入，吃藥打針家里的零花銷失去了來源，不靠花秋生靠誰呢？有時候花秋生想，現(xiàn)在就是他有十萬塊，也不算多。花秋生的爹花有根多年來就有胃病，吃不下飯，有時候硬吃了又不得不吐出來——前幾年村子里有個得胃癌死了的人，也不過五十出頭，幾個兒女都沒本事，弄不到錢來看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爹死在家里。那病，醫(yī)生說是可以看的，做個胃切除手術(shù)，人可以活下來，但是得花十幾萬，這錢對于他們家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ㄇ锷羞@種擔心，他想，說不好聽的話，要是自己的爹將來也得那種病，自己該怎么辦？花秋生的娘王秀娥低血壓，老犯頭痛，尤其讓花秋生感到難過的是，二十多年的癬病一直折磨著他的娘。花秋生每年過春節(jié)回一次家，回家的時候花秋生的娘便會挽起袖子和褲腿讓花秋生和花梅看她的癬，花秋生和花梅心里非常難過，他們在心里發(fā)誓回到城市里要好好掙錢，給娘治病，但是城市有城市里的現(xiàn)實，他們打工，總掙不下幾個錢，自己做生意吧，又沒有本錢，也沒有那個頭腦。

花梅二十六歲的時候還沒有找男朋友，花秋生猜想自己的妹妹可能想找個有錢的男朋友，那樣就可以幫襯些家里。但是，花梅長相一般，又是那種老實本分的女孩，要是讓有錢的人看上她，那種可能性太小了。后來花梅放棄了那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找了一個錢不多不少的處著?；ㄇ锷哪锟吹交芳膩淼哪信笥训恼掌植粷M意，在王秀娥的眼里，自己的閨女雖然是自考，可也是個大學(xué)生，長相雖不說傾城傾國，可也是百里挑一一枝花。娘不滿意，花梅心里很難過，便說男朋友家里還是攢了一些錢的，有樓房住，也能掙錢，這樣說，王秀娥才算勉強同意了。花有根出事的時候，王秀娥希望花梅能多寄些錢來，結(jié)果花梅只寄來一千塊。王秀娥說，你不是說每個月能掙一千多嗎，你男朋友不是有錢嗎？花梅說，我是掙一千多，可是在城市里花銷大，男朋友的錢，咱又沒跟人家結(jié)婚，人家有是人家的，也不好意思伸手要啊，這一千塊錢先用著，我以后再想辦法弄。其實花梅每個月只能掙五百塊，以前是掙過一千多，那時候她在一家汽車信貸公司上班，但是后來公司不行了，她也就失業(yè)了?；芬恢毕胝乙粋€能多掙點錢的工作，但是城市里的人才太多了，她一個自考大專生，找工作并不容易，后來沒辦法，去了一家汽修廠，一個月五百塊。雖說少了點，可總比沒有強。

花梅花錢比花秋生要節(jié)省許多，花秋生沒去北京之前曾在西安工作過一陣子，是上大學(xué)的時候，兄妹倆在一個城市里，花秋生也知道自己的妹妹很節(jié)省，花梅沒買過價錢上五十塊錢的衣服，吃飯也總是吃一塊五一份的米線和涼皮，再不就是吃饅頭就榨菜，房子是和另一個女孩在一起租住的，每個月三十五塊錢。花秋生每次看到妹妹就心疼，花梅太瘦了，一張小臉幾乎看不到肉，光是皮了。雖說這年頭女孩流行以瘦為美，可是那種瘦美得不健康啊?；ㄇ锷彩?，他的個子又高，走在路上，總讓人擔心他會被風吹跑了。

花秋生二十九歲的時候還是單身，在大學(xué)時他談過一個女朋友，女朋友叫馬艷，但是大學(xué)一畢業(yè)兩個人就分手了。馬艷家里也不是多富裕，據(jù)說還欠了幾萬塊的貸款，但是她們家過過一段時間有錢的日子，馬艷的爸爸是做生意的，生意興旺的時候有過三輛大卡車，雇人開，每個月收入都上萬元，可是后來出事了，家道就敗落下來。馬艷是家里的長女，下面還是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都在上學(xué)，都需要花錢，可是家里沒有錢供她們花，她有一種家庭使命感，因此大學(xué)沒畢業(yè)的時候就尋思著開個什么店掙錢，以減輕家里的壓力。馬艷開過一個花花泥店，但是錢沒有掙多少，后來也就不開了。開店的時候，馬艷和花秋生總是吵架，吵架一方面是因為缺錢，另一方面是，那時候他們同居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愛情淡化成親情，兩個人都需要新鮮的感覺，都需要各做各的事情，后來兩個人就分了手。

分手以后，馬艷回她們家鄉(xiāng)那個小縣城了，據(jù)說開了一家服裝店。花秋生則去了北京。后來兩人有時候還通通電話，發(fā)發(fā)電子郵件，分手兩年后，馬艷的生意還是沒做好，男朋友也沒有找。她的眼光高著呢，在她們那個小縣城，哪兒有配得上她的呢？兩年后花秋生還是花秋生，在北京跟在西安時沒有多大區(qū)別，他跟馬艷說自己現(xiàn)在一個月能掙三千到五千，文章也發(fā)了不少，快出書了，雖然錢不多，但是在北京不愁吃不愁花。花秋生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馬艷也說自己很好，做生意做發(fā)了，掙了三十萬?；ㄇ锷茉敢庀嘈篷R艷掙了那么多，但是他覺著馬艷不會掙那么多，要說掙，掙個二三萬還有可能。在她們那個縣城賣衣服，兩年時間掙三十萬，怎么可能？花秋生說的話馬艷是會相信的，在大學(xué)里的時候，花秋生是個才子，去北京的兩年，說月工資掙到三五千，那也算是正常的。

花秋生一個人在北京生活，很想找個女朋友來填補他寂寞的生活，可是現(xiàn)在長相稍好一點的女孩都很現(xiàn)實，她們希望憑借自己的長相獲得一些有錢人的關(guān)注。長相差點的女孩呢，花秋生又不愿意，花秋生照鏡子的時候覺著自己應(yīng)該找一個長相說得過去的女孩，雖說他瘦了點，可他看上去還是很英俊的，再說他自以為自己又有才華，不應(yīng)該找一個一般的女孩委屈了自己的長相和才華。

想起以前和馬艷相親相愛的日子，花秋生就忍不住想要與馬艷和好。馬艷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健康，當初花秋生看上馬艷就是看上了她的健康。馬艷個子不矮，不胖不瘦，身材很好，有點兒黑，但黑得還算好看，屬于很陽光的那種類型，那時候她扎著個馬尾辮，走起路來很有勁頭兒，笑起來也很誘人?；ㄇ锷恢睕]敢跟馬艷那樣說，分開了兩年，誰知道誰的變化呢？另一個，難道說這個世界上他花秋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馬艷更好的女孩么？有一次，在電話里兩個人也說起自己的感情生活，馬艷說她不想再找了?；ㄇ锷f，為什么不找了呢？馬艷說，一個人過挺好的，我朋友很多。花秋生就沉默了，她朋友很多是指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呢？

雖說沒有多少錢，花秋生有時候還是要改善一下自己的伙食，需要改善伙食的時候，常常是花秋生照著鏡子，感受到自己的瘦，感到自己沒有女朋友，生活得不如意，需要安撫一下自己的時候?；ㄇ锷X著美食最能安撫自己不如意的心，有時候吃美食就像跟女孩談情說愛，吃下那些東西總有會產(chǎn)生一種美好的感覺，那種感覺是自己對自己的關(guān)愛。但是美食畢竟代替不了女孩，花秋生一個人呆在房子里的時候，常常會有抑制不住的煩悶感，他抱怨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女孩子的眼睛太過雪亮，她們的腦子太過精明。煩悶過后是美妙幻想，他需要幻想來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ㄇ锷鷮懗鰞刹块L篇小說了，他聯(lián)系了若干出版社，但是沒有一家愿意給他出版。他想如果自己的書出版了，他就有錢了?；ㄇ锷傆X著不會太久他就可以成為一名響當當?shù)淖骷遥菢铀母遒M就可以讓他甚至讓他的親人生活得不錯了。那個時候他就可以買幾身好看的衣服，人靠衣裝，馬靠鞍裝，穿著好看的衣服，不愁沒有漂亮的女孩關(guān)注。有了錢他可以吃些好吃的東西，吃得多了，不久他的臉色就會紅潤起來，身上也會多長些肉，看上去不再像個骨頭架子。有了錢他也可以主動追求女孩子，他可以闊氣地請女孩吃飯，到酒吧里去，逛商店，去公園里玩。只要有了錢，一切都好說了。但是，花秋生的書畢竟還沒有出版，花秋生還是沒有名氣的花秋生，寫出的文章還是很難發(fā)表。

花秋生領(lǐng)到了工資，當天中午他就拿出五百塊錢去郵局匯錢。前幾天給家里打電話，花秋生的娘說因為花秋生的爹不能動，收麥后沒交公糧，需要四百多塊交公糧的錢，除此之外，玉米和大豆需要上化肥打農(nóng)藥。末了王秀娥又帶著難過的腔調(diào)說起自己的癬，王秀娥說，割麥子時，麥芒刺激了皮膚，我這病好像更嚴重了，癢癢，你爹不讓我用手撓，都撓出血珠珠來了他看著難受，可是我不撓難受啊，難受得治不了。娃娃說，再不看有可能得血癌……花秋生聽在耳朵里，感覺有一把刀在心頭上一刀一刀地割，他忍不住打斷了娘的話說，爹怎么樣了？王秀娥說，你爹他有啥事呢，現(xiàn)在快好了，今天還拄著拐棍下地去薅草了哩，我不讓他去，他硬是要去，我也管不了他?；ㄇ锷f，你讓爹接電話。爹說，是秋生?。』ㄇ锷f，是，爹，你要注意啊，現(xiàn)在傷還沒好，怎么下地了？花有根說，我沒事了，我想鍛煉鍛煉，你要是困難，就不要向家里打錢了，我想辦法?；ㄇ锷f，沒事爹，我有錢，你注意自己的身體，感覺哪兒不合適，早一點看，別拖著啊。花有根說，知道知道，我現(xiàn)在胖了?；ㄇ锷f，真的？花有根說，是真的，要不是生這場病，我胖不了?；ㄇ锷芨吲d，想要結(jié)束通話了，他的娘又接過電話說，你得記著給自己找個對象啊，你看別人跟你一樣大的，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我看著眼饞，我這病就是不治你也得給自己尋摸個對象?；ㄇ锷f，知道了娘。王秀娥說，掛了吧掛了吧。掛了電話，花秋生就一直盼著發(fā)工資，直到把錢匯出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氣。

給家里寄去五百，還剩下七百，回去交給房東二百，還剩五百塊?；ㄇ锷鷮に贾摬辉撡I條短褲，買個小風扇，上班的時候單位有空調(diào)，不覺著熱，一回到租來的房子里，就像進了蒸籠，熱得受不了。房子對面還有人家，窗子又大，不能脫光了衣服。思來想去，花秋生還是決定買條短褲，買了短褲就可以脫光衣服，不用買風扇了?；ㄇ锷诨丶业穆飞先ルs貨市場花十五塊錢買了一條短褲，經(jīng)過買風扇的地方，他問了問價，最便宜的電風扇八塊錢就能買到，是那種塑料的，他想買，可是想到電風扇雖然便宜，可是費電呢，就把買的念頭打消了。手機卡上沒錢了，要不要買卡？花秋生上個月就想，算了吧，別人沒有手機不也一樣過嗎？但是后來他還是買了卡，卡上沒有錢，朋友聯(lián)系他怎么辦？花秋生寂寞無聊的時候全靠和那些朋友發(fā)短信解悶?zāi)??；ㄇ锷叩劫I手機卡的地方，捏著錢猶豫了半天，他都為自己的那種猶豫不定的心理弄煩了，最后還是掏出錢來把卡買了，因為看不起自己那種心理。他走進了一個像樣點的飯店，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啤酒。吃完喝完，一結(jié)賬，二十塊錢。花秋生掏錢給人的時候又后悔起來?；ㄇ锷皇且粋€小氣的人，但是他不得不對自己小氣，對自己小氣卻又小氣得不徹底，可以說，他對自己的這種反復(fù)的性格很是惱火。

回到家里，花秋生脫下褲子，換上短褲，感覺雙腿上有一絲涼爽。上面還熱，花秋生脫了T恤，又找來一本雜志，當扇子扇風。搖了一會兒，感覺手腕有點兒酸痛，花秋生想起自己十年前在中學(xué)打籃球把右手摔傷過。當時手腕的腫痛消下去以后，他老是感覺著不對勁兒，陰天下雨的時候，寫字都困難，體育老師建議他去醫(yī)院看看，花秋生去鎮(zhèn)醫(yī)院拍過片子，醫(yī)生說是舟狀骨骨折，不明顯，可以不做手術(shù)，但是將來有可能會長出骨刺?；ㄇ锷鷽]有做那手術(shù)，只是帶了幾帖膏藥貼了貼。十年來花秋生的手一直不舒服，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有了電腦，用手敲字手才不怎么痛了，但花秋生明白手上的傷還沒有好，他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有錢，有足夠的錢的話，他準備再去醫(yī)院做個手術(shù)?；ㄇ锷畔码s志，用左手握住右手，搖了幾個來回，他聽到骨頭互相磨擦時發(fā)出的咯咯叭叭聲。十多年來，花秋生一直在搖著自己右手的手腕，幻想能夠把右手的傷搖好，結(jié)果右手的靜脈明顯地比左手的要粗。

來到城市里的花秋生才知道，自己上中學(xué)的時候是營養(yǎng)不好，缺鈣，要不然只是摔那一下子，也不至于把手摔成那樣兒。想到自己手上的傷，花秋生有點兒難過，這都是生活造成的啊，如果自己家里富裕，能像城里人一樣，多喝點奶就不會有今天的煩惱。

現(xiàn)在花秋生沒有電腦了，來北京之前他把電腦賣了當路費，來到北京以后也買過一臺二手電腦，可是用了不到半年就壞了，再要買，錢總是湊不夠。他用筆寫，常常是寫不到一千個字手腕就開始痛起來，要不是那手，說不定花秋生發(fā)表的文章就會更多?；ㄇ锷雒嫣稍诖采?，抽煙，他看著煙霧裊裊上升，感覺自己一點思路都沒有。

手機響了，是花良打來的。花良比花秋生還小兩歲，初中畢業(yè)以后就來北京了，他的機會好，自學(xué)了高中課程，跟著一個工程師打雜兒，學(xué)會了測量和預(yù)算，后來他自己跑出來，在工程技術(shù)監(jiān)管局掛個名兒，到處拉關(guān)系，跑承包工程的活兒。幾十萬上百萬的活包下來，一轉(zhuǎn)手就能從中掙個幾萬、十幾萬，但是花錢也猛，不然那活兒也到不了他來承包?，F(xiàn)在他有一輛二手的桑塔納，過年的時候還開到家里去，村里人都覺著他是混好了。

花良開車來花秋生的住處，同來的還有花良的堂哥花清，花清比花良大十二歲，早就結(jié)婚生子了?；ㄇ迨莻€能人，學(xué)過武術(shù)、廚師、裁縫，煮過燒雞、賣過豬羊肉、當過包工頭，但是到頭來還是沒干成啥，也沒有落下幾個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決定跟花良來北京發(fā)展，充當軍師的角色，因為他聽說花良錢沒少掙，可是沒有落下錢，他想跟著花良，讓他把錢花到值處。小時候花良和花秋生他們跟著花清一起練過武術(shù)，因此，來到北京以后他們還會湊時間在一起聚聚，喝喝酒，談點社會和自己的事情。

花清的臉黑烏青，花秋生覺著花清的臉是抽煙抽青的，這讓他想起花清的父親他的大爺花德福，花德福早年也抽煙，結(jié)果人抽得黑瘦，后來還得了肺病和喉炎，喘氣都困難。村醫(yī)娃娃說再不把煙給掐了說不定抽成個肺癌，花家村附近幾個村子里，因為抽煙得那病死去的中年人有好幾個呢，鄉(xiāng)下人抽煙都是抽的那種劣質(zhì)煙葉，特別毀人?；ǖ赂０褵熎艘院螅瑳]撐兩年，由一個又黑又瘦的人，變得又白又胖，當然，這也與他脫離了莊稼地來到了北京給一家化工廠看守大門有關(guān)。在北京，雖然拿的錢不多，可他落得個輕閑 ，再說兒女都成家立業(yè)了，他也沒心操了，也該變個模樣了。當年花良來北京就是花德福給找的活。花德福雖然只是個看大門的，可是在北京混得不錯?；ǖ赂２皇且粋€平常的農(nóng)民，他有文化，懂得不少道理，會說話，會辦事，沒到北京以前，村子里的婚喪嫁娶都離不了他。

花秋生也抽煙，但是看著大哥那樣一根接著一根地抽還是有一種擔心，花秋生說，哥，你少抽一點吧，你看你的臉都抽青了。花清笑了笑說，我也不想抽，習慣了。花良不抽煙，花良是個大黑胖子，腿比小姑娘的腰都要粗，花良說我不是好胖，花秋生不相信，花良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結(jié)果產(chǎn)生了一個坑，半天平不了?；颊f自己貧血，花秋生覺著不可思議，看上去那么結(jié)實的一個人怎么會貧血呢。

花良這次來找花秋生是因為花秋生曾經(jīng)打過電話，要讓他帶到大爺花德福那兒去看看，他都來北京兩年了，可是一直沒有去看看大爺。兄弟三個說了一些話，就開車走了。花德福在通縣，到了以后，花良調(diào)皮地按著車笛，讓花德福來開門兒，本來他可以下車去自己開門的?；季褪沁@樣一個人，結(jié)果花清說，別按了，還讓你大爺出來為咱開門啊，咱自己下去不就得了。花清下車去開門，花德福從里面走出來了。花清說，秋生來了?；ㄇ锷吹酱鬆敼媸桥至耍琢?，心里很是高興?；ㄇ锷f，大爺，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了。花德福也笑著說，變成啥樣了，白了胖了，現(xiàn)在沒事兒了啊，是該胖了。花秋生笑著說，大爺你怎么說起普通話來了，說得還蠻像的?；ㄇ逡娝麪攤z聊得有意思，也笑了。花德福說，我沒事兒的時候，廠里廠外的北京人就來我這兒嘮嗑，我說家鄉(xiāng)話，他們聽不懂，只好說普通話，說著說著也說順溜了，改不過來。有時候給你大娘打電話，你大娘就罵我，我說我說慣了普通話，改不過來啊，你大娘就說，你去了幾年北京，還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啵。我說我當然知道，我姓花，叫德福。兩個人半個月不通一次電話，一通電話就斗嘴。

走到大門旁的一大間房子里，里面有張床，幾條板凳，一臺電視機，桌子上還放著幾份報紙。花秋生感覺涼快，一抬頭看到還有空調(diào)，花秋生就說，大爺，你混得不錯啊，還裝上空調(diào)了。花良這時候走進來了，他說，可不是哩，大爺混得比咱都強，廠子里的領(lǐng)導(dǎo)很重視，差點沒任命他當副廠長哩，裝個空調(diào)算啥呢！

中午時候花德福買了條魚，買了只雞?；ㄇ遄鲲埖氖炙嚭?，這個活兒讓他攬了去，花德福花良和花秋生一起說話。說到花秋生爹的傷，花德福顯得很難過，他說，我怎么也沒想到你爹會出這么大的事，本來我想回家一趟，可是廠子里又離不開人，前兩天我還打了個電話，聽說也好得差不多了，這得病，落了一個好，心不再那么要強了，胖起來了。花秋生點著頭，花德福又說，你啥時候能胖呢，看你瘦的，在咱家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你沒事兒時候就過來，我給你做飯吃?；ㄇ锷鷳?yīng)承著說，好，中?；ㄇ锷f了自己這幾年來的情況，花德福覺著花秋生很有想法，雖然他早知道花秋生喜歡寫文章，可他還沒有看過花秋生寫的東西，便讓他下次再來的時候帶上?；ǖ赂Ｕf，寫作可不是一般人能會的，你看我每天讀書看報，看人家寫得可真是好，我聽你的談吐，比頭幾年也強了，好好干吧，有啥困難給大爺說，你大爺雖說沒本事，可在北京也認識了幾個人，再說咱家里的人還有花良，你大哥，你們機會趕得好，混混都會比我們老一輩強?，F(xiàn)在的困難是暫時的，挺過去了就好過了。要說難，在家鄉(xiāng)難，在城里更難，但是咱們難得有理想，難得有出息啊?；ǖ赂Ｕf到最后認為花秋生該找個對象了，他認為男人干事業(yè)，必須得有一個家，這個家的組成，不一定是最理想的，但是一定要安穩(wěn)?；ㄇ锷X著大爺說得有些道理，這幾年花秋生雖然窮，但是眼光還是很高，不肯在找女朋友這件事上讓步，這也許是個錯誤。

晚上花良把花秋生送回去，花秋生想了很多，最后拿起電話給馬艷打了過去。

花秋生說，馬艷，你說實話，你還愛我嗎？馬艷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花秋生說，馬艷你別騙我了，你現(xiàn)在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馬艷說，你呢？花秋生說，我現(xiàn)在每個月一千二百塊錢，餓不死吃不肥。馬艷說，我還能過得去，我準備把服裝店盤出去再干點別的。花秋生說，準備做啥呢？馬艷說，不知道。花秋生說，你來北京吧！馬艷說，說個理由！花秋生說，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生活是那樣，我們分開了以后還是那樣，我沒法忘記你。馬艷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做生意沒有賺錢，貸的款也賠進去了。花秋生想了想說，如果你還愛著我就來北京，你在北京找個工作，我們一起慢慢地起步，將來我相信我們都會好的，只要我們的身體健康，我們就不愁將來，因為我們有雙手和智慧，我們會過好的。馬艷說，如果我說我現(xiàn)在不像以前那樣健康了呢？花秋生沒有想到馬艷會這么說，他一時怔住了。后來馬艷說，我得了膽結(jié)石，得動手術(shù)，我爸有胃病，我媽血壓高……花秋生心里一陣隱隱的痛，他想了想說，我的情況也不好，我父親的腿折了，我母親二十多年的癬病還沒有看好，我的手也骨折過……馬艷說，既然我們的情況都不好，我們再走到一起去不是更不好了嗎？你找個條件好的女孩吧?；ㄇ锷f，誰條件好呢？條件好的也不會看上我，如果你還相信我，就來北京吧。馬艷說，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我們都得實際一點?；ㄇ锷f，那你不準備來北京了是嗎？馬艷說，也說不定?；ㄇ锷f，我覺著我們所需要的是愛，是力量，有了這兩樣?xùn)|西我們就是健康的，膽結(jié)石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們想辦法掙錢治啊。馬艷說，這兩年我也一直在想，說實話我也想過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嫁了，甚至是給人家當二奶也認了，可是自己做不到那樣?；ㄇ锷睦镉质且魂囯[痛，他說，馬艷，我愛你，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我們結(jié)婚吧。馬艷說，我還有肝炎，這是個富貴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錢，還會傳染，你不怕嗎？花秋生的淚水都流了下來，他說我不怕，讓我也得肝炎好了，我們一起得就不再傳染了。馬艷說，你不后悔？花秋生說，是的，我不后悔，絕不后悔，因為我愛你。

責任編輯梁智強

徐東山東鄆城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大家》、《青年文學(xué)》、《山花》、《作家》、《文學(xué)界》、《小說選刊》等期刊。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方》,長篇小說《變虎記》。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首屆全國鯤鵬文學(xué)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F(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