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吉林省作協(xié)聘任作家,吉林省某高校教授。198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 中篇小說曾獲特區(qū)文學獎、第一屆第二屆吉林文學創(chuàng)作獎、長春市文學獎銀獎。中篇小說《春來江水綠如藍》等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選載,《黑鳥》入選《2004新時期爭鳴叢書》、中篇小說《上邪》入選《2003中國最佳中篇小說》和《2003新時期爭鳴叢書》。著有長篇小說《魔障》、《一張牒》;出版中篇小說集《上邪》。著有電視連續(xù)劇《號角》、《生死營救》、《廚師范生子的浪漫人生》等。
數(shù)字
數(shù)字是什么?是1234567890,統(tǒng)計一下,只有十個,簡單。重組之后,不簡單,可以是物質(zhì),可以是精神。變成物質(zhì)時,數(shù)字是具象的;變成精神時,數(shù)字是抽象的。
具象的數(shù)字直白易解,跟物質(zhì)一樣,會很快失去數(shù)字的原有意義。在交易完結(jié)之后,這數(shù)字便隨之物化,消失在物質(zhì)之中,作鳥獸散,無影無蹤,永遠不在記憶里了。因此,人們都認為可以轉(zhuǎn)換為物質(zhì)的數(shù)字,在沒有轉(zhuǎn)換之前,只是一串數(shù)字,沒有溫度,既不冷也不熱,毫無表情,呆在紙上,是沉睡的,需要激活,激活之后,物化之后,它才可以具象。而具象之后,這些數(shù)字亦不存在。
于是,人們沉迷于精神世界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與靈魂相接,有血有肉,有形有色,有甜有苦,有愛有恨,有親有疏,五味雜陳。因而來得更為珍貴,更為不舍,更為沉重。
然而,精神世界的數(shù)字亦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量。時間如魔女,冷眼竊笑于精神世界里的數(shù)字,隨意編碼,隨意涂抹。數(shù)字終究經(jīng)不住時間魔女的誘惑,消失于無形。突然有一天,在某個清晨或者夜晚,你會發(fā)現(xiàn),當你想把某些具有固定含義、你小心收藏于心的數(shù)字,悄悄拾起時,它們已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不管你再怎么重新組合1-2-3-4-5-6-7-8-9-0,卻無法與你記憶中的數(shù)字吻合。它們已不在你的記憶深處,它們被魔鬼帶走了,做了時間魔鬼的情人。它走得那么匆忙,竟來不及跟你打一聲招呼,不管你再如何呼喚,試圖整頓你的記憶,哪怕清空所有數(shù)字記憶,只留下那最為重要的,卻無能為力。數(shù)字的丟失,讓你痛心疾首。
而1234567890還在,是永恒的。
配扣
靴子的配扣在靴靿上,外側(cè),向著所有觀賞它的眼睛,亮閃閃的,發(fā)著內(nèi)斂和自謙的光芒,在昭示它的存在,以及對于靴子的意義。它像兩只長得很開的圓眼睛,注視著路人,以在無數(shù)眼睛中看到自己存在的可能性。在路面無數(shù)只鞋子之中,這雙分得很開的眼睛向左向右,由主人的腿改變著方向和視角,卻沒有改變認識世界的態(tài)度。
對于主人,配扣的意義是品位,是張揚自我的需要,也是某一種心理需要的滿足。在主人的有意與無意之間,隨著腿部的位置的改變,配扣可以搶了靴子的風頭;對于靴子,配扣是配飾,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是靴子的想法。
某一天,配扣厭倦了自己的生存角色,它讓一枚留在靴靿上,另一枚在某一個時刻,突然逃離原來的位置,開始自由自在的旅行。先是由一車門將它帶進車子里,之后,在車子的主人——一個美麗的時尚女人打掃車子的時候,被撿起,裝入一只小挎包,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在一起。配扣沒有身在異鄉(xiāng)的感覺,卻充滿了對于未來的喜悅。至于靴子,它遺忘了,因為在靴子那里,它本來并不重要。
突然有一天,靴子發(fā)現(xiàn)了一枚配扣的逃離,靴子的緊張無以言表,緊張因一只配扣的逃離造成自身價值的降低,它的命運隨時可能因為一枚配扣的逃離而改變,主人可能把它丟進垃圾箱,或者儲藏室的某一個角落。
靴子在忐忑中等待主人的抉擇。
靴子的主人帶著那雙靴子找到商場,要求再補一枚配扣,店員說,對不起,這種配扣沒有了,你只能換一對新的配扣。
靴子又有了新的配扣,它很高興;靴子的主人很滿意,新配扣比舊配扣還要好,因為是新的。
沒有逃離靴子的那枚配扣被店員扔進垃圾袋,它黯然流淚,因為它沒有錯卻被遺棄了。
黑的眼
碎片一樣的生活連綴成一個又一個故事,我將故事裝入相機,相機是黑色的眼。我執(zhí)著于對它的熱愛,如同我執(zhí)著于對于完美的另一種追尋。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迷失在鏡頭里,在遠處,那個見不到的地方,黑色的眼專注于我的音容笑貌。我相信鏡頭的存在,在過往與現(xiàn)實之中,我尋找一種可能,那是一種永恒的可能,近似于童話。
在無人的空間,或者在無人關注的空間,我是我自己的主角,我把自己全部給予了那黑色的眼,幾近霸道的給予,在自信與自卑的選擇之中,我調(diào)整自己的方位,以便將最好的我,交付于它,此時,我得到瞬間超出自我評定的享受。紛擾的社會,在視覺之外,十萬八千里。
當然,黑色的眼時而散光,時而聚焦,我在影像里飄忽不定,我的思想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取決于風的強度。如果是波平如鏡的夜晚,那是一幅舊時代的風景畫——于盛開著白蓮花的荷塘月色之下,霧的輕紗漸攏,月光如小夜曲般吟唱,我旖旎長裙,翩翩起舞,笑意盈盈,嫵媚竟在不經(jīng)意之中。在完全自我的陶醉中,與相機達成一種默契。歡娛在我與相機之間產(chǎn)生,這是自我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形式,喜悅在我的眼里,快樂在我與相機之間,我的舞蹈你的眼,是那時最好的詮釋。時間已停滯,永恒在沒有世俗摻雜中誕生。
然而,相機是有壽命的,如同世間萬物不能永恒。它的生與死不取決于我對它的摯愛。我用相當長的時間,修補它的破與損,用盡心力,花費心思,浪費時光。對于它的不舍,是對美好的不舍,是對童話的不舍,盡管早知舊了就是舊了,破了就是破了,壞了就是壞了,大限已至,回天乏術,起死回生只是一個美麗的愿望而已。可,糾結(jié)與困惑,無助與哀傷,損耗了我的容顏,顛覆了我的信念,迷了心智。我在失去的痛苦中徘徊,游走于四維空間。夜夢驚醒,淚痕早濕了枕被。
我的相機還靜靜躺在我的心里,如黑色的眼,無情而冷酷地注視著我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品嘗著我的痛苦。在它的心里,應該是獲得思念的喜悅吧。
傷也有,痛也有,恨也有,愛也有。無可奈何花落去,早換了人間。
某一天,我頓悟,如佛光普照。新生也只是痛苦許久之后,瞬間的事。
生活依然美好,陽光依然燦爛,我,從一只黑的眼中逃出,變得從容而淡定。
時間斷點
時間在無形與有形中行走,它的腳踏在密密麻麻的點上,無數(shù)的點是它的軌跡。它行走的路途,是宇宙的距離,從起點到終點,以光年計算。沒有人知道它行走中遭遇過多少斷點,沒有人知道它是怎樣在斷點邊徘徊躊躇和傷痛不已。
那斷點,是它無法跨越的深淵,既然是眼前有旖旎風光,斷點還在,如冰冷的千年黑洞,在無限的想象空間里,轟然斷裂和坍塌,并長出萬把尖刀,鋒利地刺向時間的心臟,時間感覺不到疼痛,卻體會得到心被一點點割裂。血,滴滴答答唱著一首悲涼的歌,流向斷點,直至將斷點填滿。而后,無數(shù)斷點攀援于時間的額頭,累成歲月。
殘影般的刺青密布時間的臉,是起步的阻礙,又是往昔的記憶。
終會有一天,時間被自己愚弄,把自己拋棄,然后,行走,向著一個不知的方向,從容而淡定,走進宇宙。所有的斷點留在一個找不到的地方堆積和深埋,直到被埋葬。于是,時間獲得了永生,身體如嬰兒一樣粉嫩。
這便是時間的生與死,時間成為自己的歌者,每一步行走都是自己的詠嘆調(diào),或悲或喜,在孤獨的宇宙中自得其樂。
時間的歌詠終會與你我他同在。
字和打印機
在我寫字的時候,感覺每一個字都是抓在手里的被自然界千百萬年打磨過的圓潤玉石。它們有形象,有聲音,有顏色,有靈氣,有仙氣,也有溫暖。它們感情豐富品相端正。哪怕是助字,“的地得”也一樣。
珍愛這些字,如兒時珍愛每一顆糖果,不管是放進嘴里,還是拿在手上,都可以品嘗到甜的味道。
字是活物。
寫字的人和讀字的人可以感覺到它是否活著。
是我賦予了字的感情,我以我的感情體會字的感情,我可以感覺我的字,也可以感覺別人的字,喜怒哀樂都可以感覺得到。但我體會不到打印機里打出來的字,這是肯定的。
因此,我對于那些沒有感情的字,說它們是打印機里打出的字。不管這些字是在紙稿上,還是在電腦各種屏幕上。
打印機的人工塑料、釘子和螺絲,破壞了字的體溫,讓字變得冰冷,一冷再冷,當我們讀到這些字的時候,它完全成為冰體。
打印機同樣是過濾器,過濾掉了字本身的意義,字和人一下子拉遠了距離,如隔千山萬水,看不到對方的相貌。字是字,你是你,沒有交流的感受。字可能成為謊言,被一個你不知道的人在操縱著,引你上鉤,然后抽身而去,你見不到那遠處埋伏的操縱者。操縱者也沒想讓你看到他,字在他的手里沒有感情,他本身也沒想讓字在你的閱讀中體會他的感情。他無心,你何必有意?
但是,我尊重每個字,因此,固執(zhí)地認為,所有人都尊重第一個字,當你把字寫給人家的時候,那些字應該是活物,不要像打印機里打出的字那樣——冰冷無情。
我找不到那本書了
我找不到那本書了。
在某個我想讀那本書的時候,我找不到它了。
起初,我走近堆放書籍的床頭,在那里,我堆放著一些我平時翻閱的書,都是近期讀的,我認定,那本書應該就在這一堆書刊里,因為好像是昨天我還讀過似的。于是,我隨手翻找,有些漫不經(jīng)心,它就在那兒,肯定的。那本書的封面在我的眼前是那樣清晰,書的封面是純凈的白色。我認定,我會馬上找到它,不費吹灰之力。但沒有,床頭的書,并不多,翻了個遍,翻找了兩次。此時,我并不焦急,不在床頭,就在別處,在客廳我的竹搖椅邊上。那里也堆著一堆書,有雜志、有專著、有文集。有名家的,也有不知名作者的。那也是被我翻看的書,那些書比床頭的書離我遠些,是某一個前段時間讀過的書,還沒有收進書柜,還堆在客廳里。我曾整理過這些書,我準備在某個時間里把它裝進我的書柜,分門別類放好。這些書,在近期不需要再讀了。
但是,在冬日最為燦爛的陽光里,在竹搖椅的邊上,綠蘿盡情成長,幾片葉子蓋在那堆書上,擋住了一本書的書名。我以為那就是我要找的那本書。我走向這本書的腳步更加快,時間在我的腳下迅速消失,撲面而來的陽光擋住了我的視線,在無所不在的光亮里,綠蘿的葉子,向我微笑。在我向這本書走去的時候,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我要找的那本書的封面顏色,書名字體。瞬間地清晰,清晰到超過了撲面而來的陽光亮度。我這才知道,我想找到這本書的愿望頃刻間是多么熱切。
這是超出了床頭那堆數(shù)量的一堆書,因而,我所花費的時間更多,尋找得也更為仔細。在翻找的過程中,那本書的一些章節(jié)片斷開始出現(xiàn)于我的心,盡管還連綴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但這也足以讓我心焦,我開始了情緒變化,略為急躁了。
在這堆書里,依然沒有找到那本我想要的書。
我好像停不下了腳步,我的睡裙在我快速行走的過程中,不斷碰到室內(nèi)的花花草草。像風一樣,我飄向書房。在書房,我有一面墻的書柜,有各種書籍擺在書柜里。它們像國泰民安時期的國家軍隊,時刻處于待命狀態(tài),卻很少被啟用,它們的使命是等待主人的需要。
我用了更長的時間在這個巨大的書柜里尋找,尋找我的那本書。
書里的故事終于連成了一片,與我的心相接,成了我心靈深處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它明晰地占據(jù)了我所有視野,甚至某一字,某一句,還有我在那本書里的一些眉批都出現(xiàn)在我的心里。這時,與那本書無關的記憶,被我選擇性遺忘,同時,我拒絕接受任何其他信息,我只想找到那本書。記憶與忘記難舍難分,是孿生子,彼此感覺,彼此憐惜。我記不起,我把它放在哪里了——我的那本書。
我試圖整理我的思想和思考方式:或者我可以選擇更好更新的,或者同類的書來替代我的尋找,用愉快的心情選擇一本書讀一讀,也許會有不同收獲!但我的執(zhí)拗打消了這個念頭,那本書的內(nèi)容是唯一的,上邊有我的痕跡,有我的香氣,我參與了那本書的故事,正如那本書參與了我的故事一樣。
因而,我還是想找到那本書。或者我還可以向人求救,詢問一下是否有人看到我丟失的那本書。但我冷靜下來,這樣做是徒勞的。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擁有過那本書,當然不知道那本書在哪里。
我如此小心翼翼地存放,如此珍視,怎么會丟失呢?難道越是小心存放的,越會找不到嗎?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經(jīng)擁有過那本書!或者我把那本書與其他的書籍混淆了?我是在書店、圖書館、閱覽室或者在別人家的書柜里見過那本書嗎?它只在我的想象里嗎?!
我馬上又否定了我的懷疑。
那么,那本書被我放在了哪里呢?在幾十米外的車庫里?
車庫里也堆放著一些書,它們的命運與舊時代被打入冷宮的嬪妃一樣,如果能被重新重視,那是需要天大的福氣和運氣的。我是有意將那本我心愛的書打入了冷宮?放進車庫的嗎?還是無意間將它與一些無用的書籍裹挾在一起,不小心丟進了車庫?
“存在主義一詞的拉丁文是existentia,意為存在、生存、實存。存在主義哲學論述的不是抽象的意識、概念、本質(zhì)的傳統(tǒng)哲學,而是注重存在,注重人生。但也不是指人的現(xiàn)實存在,而是指精神的存在?!卑此_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來解讀,那么,那本書的精神是存在的,我與它的精神連在一起,也是存在的,所以,它一定存在在某一個地方,即使是不在車庫里。
不管它在哪兒,它是存在的。
突然的電話
突然,電話響了。
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在中午明媚的陽光里,一個男人的聲音穿過我身邊的綠葉植物,從遠處某個地方傳來。那顯然是個吸煙過多的人,聲音有些沙啞。我甚至能感覺到電話那頭的人:臉色是吸煙過度的灰暗色,嘴唇是醬紫色。
“我是×××?!?/p>
我迅速在聲音記憶里尋找這個聲音,以印證他是誰。隨口應道:“啊,啊,你好?!?/p>
我的手機很少有人打電話來,因此我識別電話里的聲音的能力極為有限。如隔著時空,我需要有穿越的耳力才行。當然,也偶爾有我的學生打電話給我,有在校生,也有畢業(yè)很多年的學生。這種陌生的電話,一般接起來之后,對方都是自報家門:“我是×××?!比缓?,學生會接著說:“老師,還記得我嗎?我是×××。”
說實在的,一般情況下,我是記不得是哪一個×××的。不是我不尊重我的學生。是我眼神不好,講課時,我基本看不清楚后排學生的面貌??己顺煽儐紊弦婚L串的學生名字,我也基本上記不住幾個。有時我叫出某個學生的名字,這學生興奮得立刻給我倒水提包收作業(yè),或者跑到講臺上幫我調(diào)試一下多媒體設備是否能變得更好。
我負責教他們知識,偶爾也講些做人的道理。我講做人的道理時,有些膽怯,因為我是理論者,實踐得并不怎么樣。所以,教書,我做得很好;育人,我盡力而為。我所能做的就是,每學期第一節(jié)課,介紹完所講課程的學時、學分、考試方式、課程的基本內(nèi)容之后,我把自己的手機號認認真真地寫到黑板上,并跟我的學生們說,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如果你們需要我?guī)兔r,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因此,畢業(yè)很多年的學生,也會打電話來,但我早已不熟悉他們的聲音了。
我接觸的人很有限,不懂如何與人交往和相處,唯恐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我驕傲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怕風怕雨,對己怕過失怕失敗。在內(nèi)心深處,我以完全自閉的方式拒絕外界,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愿意一個人躲在家里不見人,舊人我不交往,新人我不結(jié)交。不是我冷漠,而是我天生就不是主動的人。因為輸不起,所以我不敢投資;因為天生不自信,所以我膽怯。榮也驚心,辱也驚心,注定我自我折磨,選擇一條自娛自樂的路走。
我卻很喜歡陌生人,與陌生人聊天心無顧忌,閑聊一會兒,然后各奔西東,各走各的路,從此茫茫人海,你是你,我是我,了無牽掛,絕無是是非非,挺好的。
電話的那一端又說“我是×××”。我說“哦哦”。我不好意思問你是誰???人家是報出了名字的,而我的學生們叫什么名字我根本記不住。
對方又說:“我剛回深圳,這幾天特別忙,沒來得及給您打電話?!蔽业膶W生分散在世界各地,大城市有紐約、巴黎,小地方有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村落。所以,這個打電話來的人完全可能是我的學生。
我便說:“深圳的天氣怎么樣?。勘葨|北熱多了吧?”他說,“是啊是啊,別提多熱了。不過十幾年了,也習慣了?!?/p>
我說:“也是啊,呆得久了,什么天氣都能習慣的,人是適應性很強的動物?!彼陔娫捓镄α耍乙残α?。
他笑起來的聲音年輕多了,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學生們調(diào)皮搗蛋的笑容。課間的時候,我會跟學生們聊天,他們跟我開玩笑說:“老師,你挺潮啊?!贝祟惖脑挿浅6啵麄兌何议_心,我也拿他們開心,都挺開心的。
后來他又講他公司發(fā)展的情況,講他女朋友的一些事,又講了一些出國旅游的感觸,最后還講到了國際局勢和關于瑪雅預言。說了兩個多小時,我一直在認真傾聽,時不時插上一兩句,就像課間休息時跟我的學生們聊天那樣。
最后他說,我在法國一些小鎮(zhèn)拍了很多風景照片,我寄到您的信箱里吧,您還是原來的那個信箱嗎?
我說,是啊,沒有變。
我當然沒有收到這些照片,也沒有再接到這個陌生電話。
是誰打來的電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打電話來的人把我當成了誰呢?
而在我的生活里,我又把別人當成了誰呢?
你是誰的模特
一個賣帽子的小攤,堆著五顏六色的帽子,一塊方形的紙片懸在攤位上,“放血甩賣”幾個字把紙片占得滿滿的,好像伸不開腿腳。
圖個樂,我跟著一些挑帽子的人試戴各種帽子。一面看上去有幾十年的小圓鏡子被無數(shù)戴上新帽子的臉,照來照去,鏡子里的臉,千人千面地變換著,每張臉都想在那面小鏡子里照見一個美麗的自己。
賣帽子的人站在我身后,滿臉笑容,看上去是一個厚道的鄉(xiāng)下人,胖胖的紅紅的臉,看人的眼神,狡黠又謙卑。他對我說,你戴哪頂帽子都好看,就給我當模特吧。邊上幾個挑帽子的人都抬頭看我,而我,卻在看鏡子,以證實別人說的話。
“就給我當模特吧。”一句玩笑話,卻說得那樣厚道??赡苁情L相憨厚吧,所以,很多人都信以為真。長相可以迷惑人的眼睛。
模特在眾人的眼睛里,眾人的眼睛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是真實的評判者嗎?那么,模特呢?賣帽子的人呢?又是誰的鏡子?是誰的評判者?
20世紀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歌的代表人物卞之琳有這樣的詩句: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p>
新衣服
兩天前剛買來的新衣服還放在床頭上,卻已經(jīng)扭曲了肢體,臉起了皺紋,睜大了哀傷的眼睛,問我,你不是想穿上拍照的嗎?
我無法對著它們說話,甚至不敢去觸摸它們的身體,就那么放著,或者趁著天黑把它們裝進衣柜里,免得讓它們看到我羞愧的眼神。
被裝進衣柜是所有新衣服的宿命,也是所有新衣服變成舊衣服的開始。在衣柜的某個角落,新衣服的生命在一點點自我行走,沿著一條彎曲的路,走過心靈家園的山山水水,最后抵達一個終點,塵歸塵,土歸土。衣服做不成自己的主人,就如世間萬物的生命成長,總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牽制。
我將無數(shù)的新衣服變成舊衣服,最后捆綁住它們的身體,把它們的靈魂打成包,扔進了戶外的垃圾箱里,轉(zhuǎn)身之時,我竟沒有絲毫留戀,我以為給了它們自由,它們再不必為主人服務,我從來沒想過遺棄它們的罪惡。衣柜也沒有留戀,衣柜甚至在竊喜,舊衣服被拋棄,騰空了它的身體,它可以順暢地喘氣,同時,還懷著期望——哪一天,一批花枝招展的新衣服將進駐舊衣服的空間,增添它的喜氣。它將喜氣洋洋!
新衣服轉(zhuǎn)眼就成了舊衣服,這是常有的事,新衣服和舊衣服之間,竟沒有時間距離,全在個人的心情。
那張臉
我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把那張臉寫下來。這是讓我困擾的事,也是艱難的事。我需要忘記的同時也需要記起,在糾結(jié)之中,排除內(nèi)心堆積的一些情緒,這樣,我才可以公正地寫下那張臉。
一周以來,我不得不試圖忘記那張臉,因為我無法確定那張臉是誰。
在一周前,我主動與那張臉相遇。在恍惚之間,我語無倫次,是事先沒有考慮好表達的內(nèi)容,還是在那張臉面前變得忘記了想表達的內(nèi)容呢?
我現(xiàn)在整理我的思緒時,開始認真思考那張臉是誰。
我想,那張臉是偌大房間里的一張加長大板臺。它涂著優(yōu)質(zhì)的棕紅色油漆,看上去是堅硬的質(zhì)地。油漆偽裝了它本身的木質(zhì)紋理,隱藏了那些木質(zhì)上的某些致命瑕疵,看不到它的原來面目,因而,無法估量它的價值。在開始的時候,它也是森林里的一棵樹,沐浴陽光和雨露,在無數(shù)生長的歲月里,它漸漸長出了霸氣。它霸道地瘋狂地吸收營養(yǎng),直指天空,在同類中脫穎而出。它被運出森林,經(jīng)過又一番打造,成為一種加大加長的木器,它被放進一間陽光充足的房間里,脫胎換骨后的模樣誰也認不出來了。
我思量那張臉上的眼睛,深不見底的,如億萬年火山迸發(fā)形成的深潭,水寒刺骨,又暗藏玄機。據(jù)說,這種深潭中多隱嗜血巨獸,每至電閃雷鳴,巨獸攪動潭水,一躍而起,狂風暴雨瞬間肆虐,可以左右一方氣候。也有波平如鏡的時候,每到陽光普照時,潭水碧綠,像一只上天隨手拋下來的巨大古玉,反射太陽萬千光芒,寒光盡現(xiàn)。
我思量那張臉上的嘴,棱角分明,像帝制時代的皇帝寶座。為什么我會想到那是皇帝的寶座?轟隆隆的歷史帶著響聲碾壓了多少張嘴?在山呼萬歲的寶座之下,是寶座的榮耀還是寶座的權杖?寶座是一張巨大的嘴,吞沒了幾朝文武的身家性命,顛覆了多少黑白事實。當朝皇帝修改當朝史書,后代皇帝修正前朝史實,全憑寶座的一張嘴了。服不服?寶座說,隨則通天,逆則地獄,叫板者,有板子伺候。此為皇道。
有眼有嘴,就是那張臉的全部了。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頭有些暈,四周墻壁白得瘆人,恐慌的情緒正如白色的墻壁,讓我周身寒冷徹骨。那張臉在大板臺的后面移動并上升,直至貼到墻壁上,變成了一張泛黃的像片。整個房間里只剩下了這張像片,突兀地翕動著嘴,講著它自己的政治。我想,這應該是那張臉最好的去處。
窗外,積攢了一冬天的雪,在陽光下歡快地唱起一首民謠,積雪在陽光下融化,變成水,一滴一滴,流進土壤里。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