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
從我的居所到鎮(zhèn)中心的街道,由三層小樓對峙而成,底部是敞開的小店,長蛇陣般,一個挨一個,僵硬口腔張在那里,像一條拉緊的線,每個店都無法一眼看到底,都掩藏著自己的真面目,當我騎著自行車從店門前一掃而過時,來不及分辨小店的差別,它們在某個瞬間,會變得一模一樣,我不記得這是早晨還是中午,路過的是莞樟東路還是西路,看到的是東莞國醫(yī)藥店,還是汽修店、美容院、五金店、腸粉店、木桶飯、開鎖公司……這條街在某個恍惚的瞬間,提供給我的生命細節(jié)和生存景象,錯綜復雜,以致于我的腦能量無法進行大幅度思維跳躍,于是,它對景象進行了簡化,以一種夢幻模樣出現(xiàn):一條沒有時間的小街,一些沒有差別的小店,一些恍惚的灰衣人。傳說中的南方,既躁動又奢華,和眼前這條簡陋、衰微的小街,小街上不確定的小店,小店外行走于夢境的路人,完全不匹配。這是獎賞給那些喜歡做夢的人的隱喻嗎?我甚至能從這些暗淡的灰黑色調(diào)里,看出焦黃色,沙漠的顏色,那貫穿于我成長的干燥顏色。
為買袋鹽,我拐進路邊的雜貨店,卷簾門拉起,門外置著臺雙開門冰箱,內(nèi)里暗黑,三米長玻璃柜臺,裝著煙酒,四五排貨架,影影綽綽,架上物資堆積如山:炒鍋、茶壺、水杯、木耳、粉絲、筍干、糖果、牙膏、毛巾……各成小丘;墻上供著龕,紅燭中,關(guān)公持大刀,紅臉凝立,黑須飄然;龕下是張矮圓木桌,桌面棕黑油光,這顏色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像木頭原本就是這種顏色,而不是因歲月、塵土、潮濕的結(jié)合讓它的顏色漸漸變深,賦予那種特殊顏色,奇怪質(zhì)地,像住在這里的人,根本不知油漆為何物;桌上擺著晚餐:電飯煲的蓋掀開一半,銀潤米粒彎出半月,三個白瓷盤,土豆片綴小蔥,生菜的汁液里汪著蒜瓣,幾縷紅椒絲趴在臘魚的黧黑山頂;進來個女子,長身玉立,俊秀白臉,黑發(fā)馬尾,短袖白底淡黃碎花衫,灰中褲,拖鞋,不時髦,卻碧玉玲瓏,將碗放在桌上,開始裝飯,結(jié)結(jié)實實四碗,像拳頭打進去不再拿出來,占據(jù)圓桌四角。圓桌旁的藤椅里,坐著個男生,看模樣應(yīng)是那女子的弟弟,正威嚴掃視貨架。他們的母親,拿著塊折疊整齊的抹布,正低頭擦拭玻璃柜臺,手背黑瘦,青筋暴露,脖子上裸出一道道松弛的紋路,她朝里面輕聲喊,鹽。埋身貨架的父親,將腦袋探出來,應(yīng)了一聲,又不見了。
一個顧客,從我身旁走過,矮個,由于灰塵和出汗,襯衫發(fā)皺,耳后頭發(fā)留得很長,瘦骨臉,小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徑直走向最后一排,神氣老練,像早已想好買什么,可人鉆進貨架后,并沒即刻返回……他那細小閃爍的眼睛,讓他不像活在太陽底下的平常人,而像蒙在神秘陰影里的游魂,他令人不安,即使他的服飾并不落伍,但他在膚色、容貌、體格上,都難稱健康,他那被營養(yǎng)不良弄得難看的面容,需花好幾代人才能恢復。弟弟伸出手指,點給姐姐看,可姐姐正忙著分筷,并不覺這信息很重要,弟弟愣怔住,皺起眉頭,挺起前身,朝里面逡巡,終于忍不住,突然嗚嗚起來——顯然,他的發(fā)聲部位受到某種古怪的損害,像有塊糖含在嘴里,聽著很刺心。這種損害,也許發(fā)生在胎兒在母親的子宮中。可憐的孩子!他一出生,便將這個家庭的全部歡笑斬斷。他:十五六歲,骨架已如成人般寬大,眉眼周正,嘴唇上有層淡淡的絨毛。他的模樣和那些即將從少年轉(zhuǎn)變成青年的男孩并無差別,但腰肢肥大,手臂虛腫,面頰灰白,這都是長期困倦于室內(nèi),匱乏戶外活動的結(jié)果,但他的眼神是機敏的,感官是銳利的,他從那古怪客人的身上嗅到種不安的味道,那人的襯衫、眼神、動作,皆攜帶來更多的意義:世界逐漸變得不可掌控,總有一些意外,不管如何提防,都要發(fā)生。父親從貨架里出來,將落滿灰塵的鹽放在玻璃柜臺上,拽了塊抹布擦拭,他是個黝黑壯實,鬢角摻雜銀絲的男人,面色沉靜,像個秤砣。我在付款時,那個幽魂般的客人,空蕩著兩手,從里面出來,低著頭,迅疾閃過柜臺,鉆出門,融入黃昏的光線,不復存在。于是,這家人終于全部坐定,端起碗,開始晚餐。
這個雜貨店,像只老鐘表,僅按內(nèi)在鐘聲的嘀嗒過活,獨立存在于2011年的初秋。小店里的人,看起來像活在某種原始狀態(tài)中,外面世界的驟雨狂風,離他們很遠很遠。然而,這里并非完美圖畫中的世外桃源:那父親和母親,原本是如何相愛,從何處來到小鎮(zhèn),那姐姐,為何不嫁,她那么美、嫻靜,攜帶著圣潔,怎樣抵御紈绔子弟的騷擾,在眾多混亂的異性陣容里,挑出穩(wěn)重、誠摯的那一個,弟弟的耳疾耗費了多少時間和金錢,他是否會在暗夜時陷入性的困惑,他將和怎樣的女子結(jié)婚,他將如何獨立生活,當他的親人一一離去……雜貨店的世界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有序、安穩(wěn),作為鏈條中的某個點,它在努力維持自身的平衡,并力圖保持整潔風貌:餐桌上葷素搭配,四碗飯,母親手中的抹布,父親不斷整理貨物,弟弟監(jiān)視器般的眼神……然而,隨著工廠、建筑商、銀行家、陌生客人的到來,小店的世界將隨之煥然一新,還是土崩瓦解;隨著整條小街的拆遷,這家人將在新小區(qū)開家新店,還是轉(zhuǎn)行;隨著時間的推移,父母衰老,姐姐出嫁,弟弟日漸焦躁,那圓桌上的固定晚餐,將以何種方式宣告解散……該怎么形容呢,這個小店和它的時代,它那黏糊、粗糙、焦黃的……南方調(diào)子,都將會戛然而止嗎?像突然之間,我們被命運猛然一擊,閃電滑過頭頂,一切隨之發(fā)生改變,我們?nèi)亢锨楹侠淼男腋?,都在一瞬間,變得不復存在……
夕陽里,我回頭眺望,小店晃動起來,像顛簸在風浪中的一艘船,船上的人,雙手被纜繩勒傷,雙眼被風雨沖刷,然而,他們依舊向前——那盲目的前方,注定的前方,既然到來,就要坦然接受的前方。他們盡力維持著一種平衡,甚至在它即將破碎之前。這是一個生活本身的故事,是整個人生的故事,是我們共同的故事。
在陽臺
從惠州到樟木頭,25元,我第一次坐大巴。本想包一輛出租車,因為箱子太大,但同行的幾個積極地幫我拎起來,勸我到車站坐車。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主要是安全。在車上,我一路前仰后合,左沖右撞,怎么都不舒服。這不是座位的問題,是昨夜,我聊天至今晨五點半。在車上睡著前,窗景停留在腦膜上的最后一幕,是一塊狀如百衲衣的田地。車顛了一下,是一個猛剎,我醒來,樟木頭汽車站到了。我和一輛車號為豫P的面包車主講價,我知道他們的行價是15塊,但我依舊心存幻想,試著壓價。他忐忑地堅持著原價,我胳膊一揮,走吧。上車后,他肥碩的臉上擠出笑容說,當著同行的面,我不好降價,不然就壞了行規(guī)。這樣吧,等會少收你5塊。心一酸,我脫口就說,下次,還坐你的車吧。我知道,下次并不存在。
上樓,推開門,將箱子一丟,我嗅到股濃烈的潮悶味。趿上拖鞋,拉開廚房的玻璃門,我倚欄遠眺,二樓陽臺下的十幾朵水蓮還在,開著粉紫色花瓣。荷塘邊,雞蛋花的體內(nèi),爆開一道道閃電。棕櫚威嚴,伸出千根手指。荔枝樹,冠大無比,綠成灰色。我想起那張網(wǎng)絡(luò)上隨意出現(xiàn)的照片:來自西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正讓第一場雪,降落在烏魯木齊,那中亞的中心。那個孤獨、碩大、總被閑置的地帶,是我曾經(jīng)的家。樓下那位傘狀雨帽、灰色雨披、中褲、拖鞋、拿長柄大掃帚的清潔工,突然間,在我的腦海里置換成鐵鍬,過膝羽絨服、簸箕,哈出團團白色,正在掃雪的自己。按常理,此時此刻,我應(yīng)在掃雪的途中,跌一跤,將冬天狠狠地咬上一口。是因為我喪失了雪,才獲得了水蓮?水蓮和雪都無罪,其罪在我。
我應(yīng)該在陽臺擺上個鐵藝小圓桌,兩把靠背椅。我應(yīng)該在地上鋪上毯子,墻上掛幅畫。我應(yīng)將咖啡或普洱,倒進白瓷杯缸,邊緣鑲銀,鼓凸部飾以玫瑰花圖案。我應(yīng)該……而我早已這么做過。在烏魯木齊,我占用了太多的資源,現(xiàn)在,它們被我好心的鄰居,堆砌在塑料盒中,一摞摞,放進儲藏室。它們不再被它的主人所有。它們死了,尸橫黑屋……多久,還需要多久,我才能拾起回家的勇氣,翻開那些杯子、地毯、油畫和那頂天立地的書籍?當生活遭風暴清洗,慌亂之后,手里能拎到什么?離開故鄉(xiāng)時,我向目的地郵寄過一箱書。我是寄件人,也是收件人。我離不開這些書,沒有它們,我會死。我想起有個吸血鬼:在電影《驚情四百年》里,他愛上了個美女,卻不忍將白森森的犬牙,切入美人項。當他出門,在晃動的大帆船上,攜帶著一口巨大的皮箱,里面,裝著他的泥土,正如現(xiàn)在我的書。
我踱步客廳,推開玻璃門,寶山將它的曲線貢獻出來。大團的灰色,從風景畫中跳脫而出,急速移動,一秒鐘被活生生地拉成五秒?;野椎脑?,朝灰黑的方向飛過來。我不能想象它真的活著。我不能想象它要擁有怎樣的鼻孔。它一定能看到我。它怎么能看不到我呢?每天它都要經(jīng)過我們的俗世,大聲呼喚:老天爺啊老天爺。是一陣什么樣的風,將我吹落到這個陽臺?記得第一次來看房,我猶豫再三,但是一陣晚風掀起窗簾,讓我體會到北方的干爽。于是我要了它,正如一個男人根據(jù)一個眼神要定了一個女人。我要定了它。我有罪。我犯了奢侈罪:包二房。
站在沒有鐵藝圓桌的、我的陽臺,我喘著氣,像只母老虎、母豹子、母獅子,總之,是形體較大的那種雌性動物。我想起去香港旅游,除了帶回兩袋巧克力,還有一個詞:陽臺。在那個東方明珠,導游每到一處就說:那是××豪宅。判斷房屋是否是豪宅,有個簡單標準:是否有陽臺。每當她慨嘆,只有非富即貴的人,才能住上豪宅時,我都將手指在褲兜里并攏,成槍,暗自舉起,從喉嚨里發(fā)出無聲的“砰”。我并非討厭這具喋喋不休的軀體,我討厭的東西實在太廣大,早已超越生活在這個彈丸小城,沒見過什么世面的,亞熱帶人,他們認為水泥和磚瓦圍攏的畜欄,更重于灰云、綠山、紫花,及觀賞它們的心境。無數(shù)地產(chǎn)商打出花哨廣告,讓人們雙手奉獻出詩意,換來二流建筑物。如果豪宅是一頭野獸,我們應(yīng)當宰了它。
在陽臺上洗碗,一只接一只的碗沉入泡沫,讓我想起第一次給兒子洗澡,嚇得魂飛魄散。那嬰兒的肉,軟得像根神經(jīng),似乎一碰便要斷弦。我終于學會讓面粉變成面團,躺在白色網(wǎng)兜狀的浴床上;我終于學會當人類的母親。當我?guī)е⒆?,從多雪的西北,轉(zhuǎn)身到潮熱的東南,我們的生活當然有遺憾:孩子不再有堆雪人的快樂,那雪人的名字叫藍眼睛。然而在烏魯木齊,我們沒有陽臺。窗戶外面就是雪,就是寒冷,就是與猙獰面對面。現(xiàn)在,當我在洗碗的瞬間,偶爾抬頭,剛好看到荷塘里十幾朵水蓮綻開,紫粉色,混合著妖冶與天真,不馴,尖銳,從綠色彈殼中炸開……這個瞬間,我再一次懺悔:我有罪。我對別人愛得不夠多,不夠好,不夠及時。我要拿出愛自己孩子的勁頭,來愛目光所及的一切人,為我已擁有的奢侈陽臺,在樟木頭,在珠三角,在東半球的亞熱帶。
吃盒飯
從大潤發(fā)超市出來后,一排人,端著盒飯,就那么站著吃。用又短又細,握在手中像不存在的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扒飯粒。偶爾一塊肥肉片,綴著一絲瘦,旋風般,被埋進口腔,一片青菜葉,像土地上的殘夢,被攏進齒縫。是有幾張簡易桌子的,連著長條凳,撐著太陽傘,但都被占滿,坐著染黃發(fā)穿工裝的女工、母親、小孩,頭發(fā)黏糊的中年男子。那幾張桌,只是象征,并非真心想請所有的人都坐下吃飯,當更多的人從超市涌出,餓著肚子時,便顧不上尊嚴,站在桌子旁,打開盒飯,吃了起來。他們站著舉起筷子,朝口腔刨米,臉上的眼睛像空曠的通道,目光茫然。當我試圖仔細觀察他們的眉眼時,我的眼神像受驚般被嚇走。每張站著進食的臉,在某一部分,保持了臉的原貌,但從整體來看,像是監(jiān)時湊起來的。好在,身旁這座高大的建筑物,用它碩大的陰影為他們遮陽,同時也遮擋住某種廢墟的影像。在他們旁邊,是綠色粗腰的垃圾桶,空飯盒、塑料袋已塞得要溢出,餿味嗡嗡飛出,落在周圍每個人的頭發(fā)上??瓷先ィ切┱局院酗埖娜嗽诔燥?,但卻更像是饑餓上演的極端畫面。
我是到了南方才發(fā)現(xiàn),盒飯對這里的人來說,如馬奶酒對草原上的哈薩克牧民,如木納格(葡萄的一種)對南疆維吾爾農(nóng)民那般……家常。在南方,吃飯時聽到歌聲,算得上奢侈之事。在這里,一切事物都像被強力擠壓,再猛然彈出,攜著股猛暴的沖撞勁。那些站著吃盒飯的人,耳邊重復著口號化的語言: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周六加班是常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某種閑適被恐懼取代,這種恐懼是單個人的單個恐懼的總和。我總能在各處看到有人在站著吃盒飯,總能在各個角落,看到白森森、被丟棄,殘留著飯粒菜葉的空飯盒。無論是被端著的盒飯,或被丟棄的飯盒,總會讓我的眼球有刺痛感,我會下意識地閉住,再睜開時,希望已路過那些吃盒飯的人,已看不見那些空飯盒。這種沒有儀式感的進食,在我看來,丑陋而野蠻,那些白色泡沫飯盒,格式統(tǒng)一,顏色統(tǒng)一,裝的飯菜統(tǒng)一,人們進食的時間統(tǒng)一,丟棄飯盒的速度統(tǒng)一……統(tǒng)一性,通過盒飯,收到了怪異的效果。
在和田,塔克拉瑪干沙漠最南緣的城市,正午的大街邊,常坐著很多老人和婦女,在他們的面前,并沒有擺放任何貨物,他們只是坐在那里曬太陽、聊天,消磨時光。當我陪著北京教授從這些人面前走過時,他驚詫地質(zhì)問我:他們,為什么不工作!這樣的提問無法回答,因為答案就隱藏在問題本身。在和田人看來,一天中若少了看車流、講笑話、享受陽光射在面頰上的時刻,便顯得不完整。在這個城市,從商場到馕坑邊,從餐廳到出租車里,很容易聽到歌聲。尤其是宴會廳,吃飯的人們丟下筷子,到月臺上跳一曲后再回來,接著吃。而在農(nóng)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晚餐時,艾捷克、卡龍琴響起,混合著食物,一并被吞咽。
和田留給我最溫暖的時刻,是在木克熱木家的那個夜晚。木克熱木是個靦腆的維吾爾族女生,在廣州廣雅中學,她說起家鄉(xiāng)時,眉宇間罩著淡淡憂傷:她多么想家!當我抵達和田,給她打電話時,她激動地說,您一定要去我家。傍晚,出租車載著我,駛向那片體育場旁的住宅區(qū):幾百座低矮平房,土巷彎曲逼仄,裹著黃泥的圍墻,一間小小的清真寺旁,墨黑的天空上,一彎清月灑下輝光。出租車呼地開走,只剩下我一個人,和身旁這座小寺,頭頂那彎新月。一陣風吹來,裹挾著沙塵味,令我突然緊張。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我已忘記返回的路。啪嗒,啪嗒,從暗中鉆出木克熱木的妹妹,努爾比亞,她用流利的漢語招呼我:丁老師。一瞬間,整個世界重新復活,變得溫暖。我跟隨著她,繞過迷宮岔路,進入木門,脫鞋上炕,老練地盤起腿。大炕的醬紫色地毯上,鋪著帶流蘇花邊的白色布單,形成個桌面,玻璃小蝶中,擺著葡萄、石榴、巴達木、葡萄干,藍底白花金邊的茶壺中,倒出濃烈紅茶,啜一口,熱氣彌漫全身。
吃的是抓飯:橢圓形大白瓷盤里,一堆米粒,干燥紅亮,因胡蘿卜切得很細小,經(jīng)過燜煮,幾乎完全溶解到米粒中。我舀出一小碗,木克熱木的媽媽過意不去,一定要我吃肉,見我擺手,就拿過一塊煮熟的肉,放在馕(圓形面餅)中間,用英吉沙(專業(yè)制造手工小刀的縣城)小刀切成碎塊,再放進我的碗中,點點頭。一碗后,我又吃一碗,喝了茶后,我吃了第三碗,令她笑得露出牙齒。木克熱木的父親去挖和田玉,住在河岸邊的簡易土屋中,一周回來一次,現(xiàn)在的家中,除了母親,就是兩個女兒(在廣州上學的木克熱木是大女兒),她們依偎在母親身旁,人手一只小勺,無聲地咀嚼,電視里正演著一部英國電影,字幕是漢語,配音是維吾爾語。
我在這個家里,并不覺得孤單,雖然母親和二女兒不懂漢語,但上小學六年級的努爾比亞,漢語卻相當流利,我跟著她學維吾爾語,并將學會的句子記在本子上。半小時后,我已熟練地說,我需要開海斯(餐巾紙),柯達克亞克西(酸奶很好吃),拜客澀克(太熱了),滿桑暗阿姆拉克(我喜歡你),鍋喜揚(吃肉),爾兒子買都(沒關(guān)系)……我發(fā)現(xiàn)“太好吃了”很難說,當我說出“依西力克”,時,總覺得不對味,后來發(fā)現(xiàn),應(yīng)是“依依西力克”。雖然“依”的疊音只做口型不用完全發(fā)出,但如果不知道是兩個“依”,只單純發(fā)一個音,總顯得不地道。努爾比亞奇怪地問我:你怎么能學得這么快這么好?我想了想:哦,我背過英語六級詞匯。飯后,我們集體說:安拉,艾克拜爾(感謝)。是的,感謝。感謝抓飯,感謝月光,感謝天空,感謝微笑,感謝大地,感謝生命。
花與樹
北方的落雪季節(jié),南方的勒杜鵑卻開得格外濃烈,像十二三歲的農(nóng)村女孩,笑起來咧著大嘴,沒完沒了。有時候,我會愣神在高架橋下,當重型卡車穿行而過時,橋身上攀附的俗艷紫紅,撲簌簌抖動。在南方,紫紅色廉價極了——隨便地長,隨便地纏繞著高架橋,聞著汽車尾氣,忍受著喧囂,依舊興沖沖,咧著大嘴笑。它簡直太有生命力,以致更多的時候,我會生出幻覺,認為它是假的。它沒有任何脾氣地盛開著。它的美就在于重復、重復、重復,不斷地重復。一種花,一旦用于裝飾,它便不再屬于自身,凝固成一種模式化的表情,雖然常開不敗,卻喪失了田野之美。我曾在吉林長白山的高山草甸中,看到過鳶尾花。因為說它是法國人最喜歡的花,我們就費力地去尋找。它嬌氣地藏在草叢中,已過了花期,一派凋零模樣。如此不經(jīng)風霜的花……可法國人喜歡!這花,要有合適的溫度,合適的環(huán)境,才會開花。并且,只開那么一段時間,馬上就累了,不干了??煞▏司褪窍矚g。
在南方小鎮(zhèn),人行道旁處處可見榕樹。榕樹的葉子也會泛黃,落下來時,輕輕敲打車窗,再落到馬路上。片刻后,它被車輪碾碎,身軀四分五裂。榕樹站在路邊,當那些筆直的鋼鐵護欄從樹根中穿過時,像從不會流血的肉中穿過。榕樹的樹冠碩大,根須被壓在人行道的水泥板底下。人們?yōu)槊恳豢瞄艠涠剂粝驴障?,就是那統(tǒng)一的四方形,可是,每一棵榕樹都不一樣粗,總有些收攏不住的根須將水泥板頂起,鼓出個包。榕樹一定不明白,那裸露在根部之上的洞穴之口,何以恰好就那么大。它自身的生長令這個規(guī)矩亂七八糟。它碩大的根部縱橫,挺立的上身松弛,拖著粘連的胡須。人類越將那人行道修得規(guī)范,越讓人類自身丟人顯眼。當這些規(guī)矩在榕樹那里碰了釘子后,規(guī)矩便喪失了意義。規(guī)矩似乎更適用于一個個流浪漢,但很難讓榕樹俯首聽命。制度總有它無法抵達的極限所在——榕樹,成了個標本。我想,如果真有樹神,如果樹神發(fā)怒,將全部根須用力抽縮,再彈向空中,這馬路會像玻璃般坍塌,變成碎渣。
榕樹被栽種在人行道旁,它忍受噪音、臭氣、五彩的霓虹、凌亂的腳步……但它顯得無怨無悔,將自己的樹冠整得蓬松碩大,撲簌簌的葉片在路燈下像抹了油光,垂掛下的須子,讓它像個智慧老人。行人走在它的樹冠下時,像移動的火柴棍。天橋從它的樹冠中插過,洗車房的污水流入它的坑中,在那個四方坑洞里,還有掃進的碎玻璃渣。更為駭然:為給那個紅色加油站騰地方,人們居然將一棵榕樹的一半手臂活生生斬斷,而只剩下向著街道的這面!這棵只長一邊枝椏的榕樹,讓我想到陰陽頭。那個發(fā)型和催生那個發(fā)型的時代一直被人記住,但是,對榕樹的羞辱,難道不會被樹冠、被落葉、被微風記???這棵遭到人類極刑的榕樹,難道不會讓它的左鄰右舍更膽戰(zhàn)心驚?!
當我看多了榕樹,再看那些水泥天橋時,便發(fā)現(xiàn)了差別。水泥天橋貌似蟒蛇,盤旋上升,但它的表面被修飾得光滑無比,沒有一點毛刺——它不是植物,不是動物,它只是個產(chǎn)品。可是,當人類在制造了如此規(guī)范的水泥天橋后,何以還需要用植物來裝點街道?原來:暴發(fā)的人類需要用有生命氣質(zhì)的東西來提升自身。但這些臨時而虛偽的行為,都掩飾不了人類本身的粗暴、粗陋、粗俗。
在海邊別墅區(qū)看到柏樹,我吃了一驚:一叢叢士兵站在半山坡,面對大海。柏樹在多雪的天山,可隨處遇見,但出現(xiàn)在珠三角的南海邊,就有些怪異。但是,這些柏樹和別墅搭配起來,似乎很協(xié)調(diào)。那些一棟棟單獨的房間,在偶爾的夜晚,迎來偶爾的一家人,偶爾的一對男女,偶爾的一個會議,當人們偶爾地散步時,會和那四季常青、不掉葉、不開花的柏樹相遇,會獲得一種固定的安慰感。到了海邊的柏樹,只提供裝飾,只適合裝飾。
柏樹站在那里,并非自顧自生長,有工人侍候。但工人卻最好不要讓客人看到,像那些植物能自己管理自己。一位穿藍工裝的男子從玻璃大門中走出,大襟上染著污點,頭發(fā)上有碎屑,手里捏著工具。當他出現(xiàn)在柏樹旁時,很扎眼——柏樹莊嚴僵硬的美,突然間,被那寬松臟污的藍衣褲完全消解。在一個切割得極端正規(guī)的空間里,那些污點,是隨意蹭上的,那些皺褶,是隨意壓出的,頭上的碎屑,隨意隨風擺動。在這個規(guī)定好的場景中,所有這些隨意因素……都在質(zhì)疑柏樹。某個瞬間,那臟污的工人變得美起來,因為他更具有生命的活力;而貌似高貴的柏樹卻萎縮起來。
和半山腰那些形同警察的柏樹相比,那棵商場前的圣誕樹,將虛偽的繁華表演得淋漓盡致。包裝精美的禮物盒被蝴蝶結(jié)簇擁著,里面卻空空蕩蕩,它們懸掛在那里,只為將禮物這個詞形象化:禮物就是好看而不實用。對于富人,好看很重要。而窮人,更需要盒子里的東西。商家將圣誕樹裝飾一新,并非認可了這個節(jié)日所蘊含的意義,而只是,趨之若鶩的富人,在這個節(jié)日更愿消費。那棵樹,不過是攬生意的招牌,和圣誕、和樹、和耶穌、和復活,都沒有關(guān)系。圣誕樹旁的壁爐中放置著假木頭,木頭上是塊紅綢子,被來自壁爐里的風吹動,扮演火苗。
在小面館的門楣上,貼著兩張圣誕樹的圖片。他們也希望這個節(jié)日有更多的人來幫襯生意??墒?,人們依舊如常,沒有火雞和香檳、牛排和培根,只是一碗粥、一盤面。掛著再多禮物盒子的圣誕樹,都改變不了這個晚餐的內(nèi)容。往那些碗里看看,這個日子和其他日子,沒有任何不同。節(jié)日屬于富人,屬于有能力將日子改變得有花樣的人,他們將自己的晚餐拍成照片,貼在微博上:看,這樣烤肉,先……然后……。窮人沒有烤箱,也就顯得沒有文化。窮人所有的,只是從出租屋走到樓下暗淡的小店,吃一碗粥,或一碗面。最多,加多一碟榨菜。
客居者
剛到南方,住進出租屋時,總覺不安,這不屬于自己的空間,盤旋著一股強硬的生澀之氣。清晨,屋外保安朝對講機說話,咳嗽聲格外碩大。太陽升起,推嬰兒車的老頭老太聚會在長椅上,展開菜價、氣候、八卦的討論。隔著一堵墻,我聽得清清楚楚。這墻像垂下的白布,出于禮貌而做出掩飾狀,但整個外部的世界,攜帶著潮水般的聲音,穿墻而過,敲得耳膜生疼。
第一次出門,我在小區(qū)門口佇立許久,左右瞧瞧,選擇了左邊的道路邁開腿:那邊牌匾多,貌似更繁華。超市里的東西陳舊落伍,我買了高壓電飯煲、薄被子、牙膏、蘋果、大米、蔬菜,肩扛手提。正午的陽光下,騎自行車的保安戛然停車,說:我來幫你。我愣怔著,不敢吭聲。他將電飯煲卡在車后,推著走。我緊緊跟在后面,怕他飛身上車,轉(zhuǎn)眼間和我的電飯煲一起失蹤。他忽而停下:把那些東西也給我吧。我猶豫著,但已經(jīng)將手抬起。走一路給一路。最后,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轉(zhuǎn)移到他的車上。他的車變成了圣誕樹,掛滿飾物。在三十五攝氏度的南國烈陽下,他拖著凝滯的陰影,和我一起慢慢走到單元門,停下車,再一件件取下東西,遞給我。我說:謝謝。他擺擺手,翻身上車,眨眼間不見蹤跡。
這屋子有炊具、桌椅板凳和沙發(fā)、衣柜、床;甚至,廚房的鋼管上,屋主人還留下三把傘,雖落滿灰塵,但雷暴突至時,它們像三個等待使用的驚嘆號。挺立在大臥室的衣柜涂著棕黑色,是七旬老人的色彩譜系,我從這顏色,無法猜測屋主人的職業(yè),卻可判斷他規(guī)矩、持重、恪守秩序。拉開柜門,沉重的木板在滑輪上緩慢移動,吱嘎嘎,密室洞開,霉味撲鼻。我總是不習慣將東西放進抽屜,雖然它們和衣柜一樣空空蕩蕩,可這種空,和新家具不同,總有一張折疊的報紙或幾顆螺絲、燈泡、曲別針突兀地出現(xiàn),提醒你,這個空間,曾被他人占用,你只是后來者。在我的潛意識中,總在做離開的準備,怕東西放在隱蔽處不好找。而抽屜是個封閉的空間,是儲存秘密的地方,客居的人,不必享有使用密盒的權(quán)利,我們將一切攤在眼前,走時,打包即可。
我們困頓在那里——兩個人,把床墊拖起,拆掉活動木板,將只剩骨架的床轉(zhuǎn)個方向,為騰出張桌子的位置。床被消減得七零八落,卻依舊被衣柜擋住,若硬塞,則柜門打不開。我們傻了……渾身冒著大汗,身體依舊保持著搬運狀。若再把床轉(zhuǎn)回去,復原,簡直是床打了人一記耳光。我抬眼看他,那目光停留的時間很短,時間像遭到凝固,定格在唇邊。我就那么看著他,腦子里是一片荒原。他的眼里突然閃出光,示意我放下床尾。他打開一扇柜門,讓它貼著墻,就那么敞著,而將床,就那么安插在柜門之前。這永遠敞開的半扇門,既能隨時拿取衣服,又讓床安生下來。
當孩子開心,選擇老一套表達方式,在床鋪上猛烈彈跳,嘴里發(fā)出“耶耶”聲時,我趕忙制止:不能跳……他以為聽錯了。我脫口而出:這是別人的床……孩子愈發(fā)愣怔,渾身被速凍起來。忽然間,我感覺很羞恥——我們,全都睡在別人的床上——這本是大人的秘密,突然被我撕開個口子,令孩子瞪大眼睛。但他又敏感地察覺,這行為并不是不能干,又試著蹦跳起來,“耶耶”。我壓低聲音:輕點……
屋里沒有書桌,我決定以餐桌替代,往小屋抬時,沒想到它那么重,縫隙里傳來吱嘎聲,啊,一條腿碰到門板上,拖、拽、推、搡,將那桌子擠進小屋。試圖將縫隙合攏時才想起,沒榔頭。我脫口而出:菜刀!用菜刀的把子敲打桌腿后,縫隙即刻合攏。雖然那刀刃就朝向自己,但我并不覺得猙獰,甚至,我喜歡菜刀,依賴菜刀。因為住的是一樓,陽臺上的玻璃推拉門內(nèi)加了層鋼筋折疊門,出門時一定要鎖上,否則,歹人從陽臺一縱身便能上來。晚上,我已躺下,又迷迷糊糊爬起來,走到客廳,拉一拉折疊門,再走到廚房,看看月光下,那把閃著光的菜刀安在,便像有了某種依靠,再睡下時,心跳逐漸變得安穩(wěn)。
我站在陽臺上曬被套,看到騎電動車的快遞員按門鈴,朝對講機喊:取快遞。里面說,你送上來。他說,你下來取。他們就那么僵持著。一側(cè)臉,看到旁邊陽臺上,一個扎馬尾的高個女人,在擦拭裸露護欄。她的個子如此之高,令我吃驚。她的下半身掩映在勒杜鵑的紫紅花瓣中,只能看到頭部。當她再次轉(zhuǎn)動身子時,我已推開玻璃門,進了屋子。我們給對方都留下了碎片狀的印象。我相信,我高聲呵斥兒子寫作業(yè)的聲響,一定穿透過薄薄的墻壁,抵達到她的耳膜;我家喧鬧的電動車扭屁股時發(fā)出的音樂聲,一定讓她皺眉。但我和她的關(guān)系僅能維持碎片狀,若我熱切地端一碗餃子送過去,讓兩人都顯出完整原形,那定會被她認為是冒犯。
有只莫名的昆蟲不請自到,身型比蝴蝶笨重,有翅膀和觸角,總是爬,不飛。早起,我扯開窗簾,它便擺動姜黃身軀迅疾逃離;傍晚,還是那種蟲子,居然,爬到我剛剛打開的臺燈上;第二天,它出現(xiàn)在床頭,我舉起桌上的電蚊拍打下去,沒打中,一轉(zhuǎn)身,它順著床沿滑下,蹤跡全無。那夜,我的睡眠恍惚破碎,耳邊總窸窣著那蟲子的聲響。它以一種寓言式的方式告訴我,這個居所,同時也屬于它。
陌生人
在逐水草而居的哈薩克人看來,陌生人就是客人。他們的老人教育孩子時總說,祖先的遺產(chǎn),有一部分是留給客人的。若有陌生人路過家門,定會端茶煮肉招待,還要精心喂養(yǎng)客人的馬匹,第二天,送客人上路時,往褡褳里塞一把奶疙瘩。當我這樣解釋陌生人時,那個南方女孩笑得倒伏成團,肩膀顫抖,長發(fā)聳動。她不信……她怎么都不信!她被飛車黨搶包,拖拽著,在馬路上滑行了十幾米。整個夏天,她無法穿裙子。她獨身。她無法在男人面前裸出自己,長在腿上的疤,為她的青春鳴起了喪鐘。她說,是古代的事吧?我說,現(xiàn)在。我喝過奶茶,吃過馕,啃過肉——作為臨時闖入氈房的陌生人。
從深圳福田汽車站出發(fā),大巴車45元,過南山、寶安,上廣深高速公路,兩小時,至東莞客運總站。腳一落地,便聽大喇叭女聲不斷重復:不要把手機借給陌生人使用,不要把行李交給陌生人保管,不要跟陌生人到他指定的地方去……以防上當受騙;不要把手機借給陌生人使用,不要……這種告誡居然是循環(huán)播放的,中間不停頓,上一個不要和下一個不要緊密粘連,生怕一休息,騙行已成定局。這聲音夾雜在汽車尾氣、人群呼吸和樓宇玻璃間,將所有空隙填滿,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將可怕的陌生人逼走。每一個聽到告誡的人,都下意識地拽緊包,面對目光所及的面孔,射出質(zhì)疑的利劍。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陌生人,攜帶著無言詭計,默默靠近目標,他們的衣領(lǐng)、帽子和鞋尖,都透露著殺氣,他們像烏云般凝聚,黑壓壓一片,而那喇叭里的不要……不要……是射向云層的炮彈,讓天空露出縫隙,以供呼吸。然而,那被陌生人侵蝕過的呼吸,已變得不自由。
那所小學校的門外,懸掛著燈箱廣告: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要坐陌生人的車……十條“不要”中“陌生人”出現(xiàn)了八次。那些來接孩子的父母,眼巴巴等在鐵柵欄外,等待著他們的孩子。周圍,有兩三個穿制服拎木棍和電棍的男人,有尾部翹起、閃著紅藍光芒的電動車,路面被白線劃出個凸形,指示行人要離校門遠一些。行人愿意離校門遠些、再遠些,以免成為潛伏在周圍,欲作惡行兇的陌生人的幻影。孩子們終于潮涌而出,嘰嘰喳喳,將小手塞進親人掌心。那五指多么孤單,那五指可以依賴的掌心多么有限。從校門口走過的人,低眉垂目,避免和燈箱上的詞語相撞。那些急匆匆的語言中昭示著多么不堪的后果。走出教室的孩子,在他們的校園和家之間的道路上,豎立起多少尖銳的刀刃,刃口向上,極容易切割到小手小腳。這么短,這么有限的距離,撲面而來的,是這么駭人的驚悚。每天,每天,懵懂的孩子們在血腥味中將手掌塞入親人掌心。除了有限的親人,孩子們對這個世界的安全感,已被那裹挾著陌生人的句子敲打得粉碎。
她勸我,千萬不要在包里裝證件和錢。她說,他們領(lǐng)不到工錢,會搶。他們是誰?她沒有確切回答,只神秘一笑,說,陌生人。走在大街上時,摟緊懷中的包,像剛當母親那會,摟緊八個月的兒子,生怕摔著碰著。我不知道那些詭秘之處的陌生人,什么時候向我伸手,我不知道,誰是那些陌生人,總之,這個城市,在它無限擴張膨大時,已將人劃分成兩類:陌生人/非陌生人。在這兩者之間,盤亙著黑暗幽靈。幽靈手里有把刀,放在水果盤旁。有時候,那刀在瞬間就轉(zhuǎn)換成兇器,一下子變得比隕石還大,一下子,讓體溫變涼,眼睛密布烏云,手指松散開來。一個接一個的震驚,由“陌生人”傳遞而來,讓我無法面對那些我不認識的人。雖然,我知道,我不認識的人并非等同于這個特殊的“陌生人”。
從我的居所出發(fā),上莞樟路,去大潤發(fā)超市時,路過涵洞,我總感覺后腦勺上的頭發(fā)根根豎立,如果恰巧天色已晚,如果恰巧月亮被云層遮擋。如此涵洞……突然降臨的暗黑,總能把我嚇一跳,它的頂部撐起另一條道路,而我在路之下的路中,洞口蓬松著茅草,白天繁雜的色彩和線條都沒了,只剩一團墨,只剩一種起伏擺動中庸的線條。那雜草高于我的頭頂盛開,十分夸張地打開懷抱,我和我的自行車便嗖地射進,內(nèi)里幽暗如臟器,路面凹凸不平,裂著縫隙,墻壁上散發(fā)著鐵的微光,我的身影猶如幽魂,而我分明那么灼熱、滾燙,喘著碩大的粗氣,我的胳膊、大腿和腳趾,都睜著大眼睛,在協(xié)同大腦定位。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人;還有月光、電線、蟬鳴,濃重的濕氣、低鳴的貨車,嘟,相當短促,出去后,扯起高亢一聲,嘀——它載著一車廂蔬菜,擁擠在竹筐里,那些綠,比在菜場所見,更深重。不,我并非害怕這些,那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他一定躲在這樣的暗處。他盡量地收縮起自己,收縮,收縮,收縮,讓自己貼在墻壁上,等著我的到來。在這一刻,我覺得我和他都是軟弱的。
身份證
在銀行辦理信用卡,換來一聲驚嘆:這是什么!她穿著干凈制服,脖頸被白領(lǐng)托起,口氣是那種慣常的z、zh不分的南方普通話。事實上,她說的是:仄,似,什么?她的手指落在我的身份證上,像課堂上的教鞭,領(lǐng)著我去辨認那些姓名、性別、民族、出生、住址旁的陌生文字。我說:這是維吾爾文。她的嘴半張,目光尖利:好奇怪的文字哦。之后,她將奇怪的標簽濕漉漉地貼在我的額頭上。我被單獨拎了出來。像我這樣的體型和長相,事實上,很容易消融在銀行大廳的人群中,但她將我強行拉了出來,單個地站在那里,那個已變得遙遠的新疆,像個巨大的行李箱,突然被塞進我的手中,我不得不拽住拉桿。我和周圍的環(huán)境如此不協(xié)調(diào),并非因為我剛來此地,并在習慣了新環(huán)境后,這不協(xié)調(diào)就會消失,不,不協(xié)調(diào)像杯鹽水,已被我喝了下去,流淌在血液中。我看到我的后腦勺上長著一雙眼睛,它將我軟禁起來,我所有的思考都在它的控制之下,我成了件陌生的外套,掛在別人的衣架上,散發(fā)著異樣的味道。為緩和這種味道,白領(lǐng)女補充道:新疆,好遠哦……在她的腦海中,新疆等于遠方,遠方等于傳奇,傳奇等于空蕩,如果遠方落實在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身上,那是對遠方的一種損傷。
“你是少數(shù)民族嗎?”這是我到南方后,很多人問我的問題。我不是。我是新疆的漢族人。當我補充,在新疆生活著十幾個民族時,好像我攜帶著這些民族的共同特征來到南方,我本身是含混的,異質(zhì)的。我對南方人將漢族之外的民族籠統(tǒng)地劃歸在“少數(shù)民族”這個詞下,感到詫異?!澳闶巧贁?shù)民族嗎?”這問題間接地表明提問者對辨析各民族不同特征的乏力。在新疆,我會問別人是什么民族,但不會問你是否是少數(shù)民族,以防他智慧地嘲笑我,少數(shù)民族是什么族。每個民族都有鮮活的特征,只需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分清。我能一眼分辨出維吾爾族姑娘和哈薩克族姑娘,也能區(qū)別出蒙古族小伙和塔吉克族小伙,但在一種更強大的慣性思維下,人們不愿,或已沒有耐心,去識別、分辨各民族的不同。在南方,“你是少數(shù)民族嗎”是一種試探,并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答案只是簡單的“是”或“不是”,并非我所理解的一個完整的疑問句。
我在南方的公交車上聆聽婦女閑聊時,感覺那根本不是漢語,而是一種只屬于某個村莊的特殊用語,村莊之外的人被嚴格規(guī)避出來,無法進入。我對這種語調(diào)的漢語生出的陌生感,遠遠超過我對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的陌生。我已溢出字典之外,我不斷地質(zhì)疑,被質(zhì)疑,以致于在我的身體內(nèi)部引發(fā)起一場騷亂,讓我無法清晰地辨認自己。
夏夜,深圳書城酒吧,握手后,四川詩人盯著我說,怎么我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想到新疆?旁邊有人笑說,她從新疆來。詩人盯著我,左看右看,像面對一幅新疆地圖。他說,在我想到新疆時,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從新疆來??蔀槭裁??他的詢問讓我無法回答。在這個夜晚之前,我們素昧平生,毫無聯(lián)系,是一種怎樣神秘的力量,對他進行了暗示,讓他將我普通而簡單的名字寬泛化,變成一根扁擔,挑起西北偏北的那片地域?在我的名字里,不僅裝著我本人,還被神秘地填塞進更大的東西,在這個夜晚,我被顯眼地拎了出來。我總和某些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東西,單獨而特別。我坐在南國的晚風中,冰涼的皮膚像澆了汽油,馬上就要燃燒。我是赤裸的,我赤裸在我的名字中,我赤裸在我名字的暗喻中,我根本不在這里,我的整個人都留在了新疆,當我無法擺脫新疆時,對它的重新審視就會變成一種沉迷,像面對一個謎語,我不斷地從各個不同的側(cè)面去猜測。
在廣州,廣雅中學的學生食堂,一位發(fā)型時髦、衣著考究的女老師端著餐盤,看著我,認真地問:你們那里有魚嗎?我亦認真回答:博斯騰湖和賽里木湖都有魚,很多。我知道她的腦際地圖中根本不會有博斯騰湖和賽里木湖,但我還是要說得具體一點,肯定一點,像肯定一個肯定句那樣肯定。周圍的老師告訴我,她是高干。周圍的老師對新疆是否有魚一樣不確定,但沒她那么有優(yōu)越感,將疑問沖口而出。她對我的回答似乎很不滿意。這之后,在餐廳,她視我為空氣。我所說的博斯騰湖和賽里木湖,像由空氣制造出的另一團空氣。她是對我回答的答案不滿,還是對我回答時的肯定口氣不滿?總之,我像是冒犯了她的發(fā)型,她的衣著,她優(yōu)越的私人城堡,她遂將我視為空氣。如若我漲紅臉,垂下眼皮看著腳尖,顫聲說,沒有……她定會舒心而親密地對我一笑,飯后,一起逛服裝店。回答問題時,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看穿了她。她的優(yōu)越感在我這里變成了遭鄙視的無知。我們的身體離得那么近,只有兩個餐盤的距離,但我們卻形成了一種對立,一種富裕和貧窮的對立,一種中心和邊緣的對立,一種復雜的優(yōu)越和簡單的常識的對立。具體的博斯騰湖和賽里木湖消失了,具體的我消失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當她將那條魚吃完,將附加其上的疑問吃完,她不再關(guān)心魚的問題,又回到了自我優(yōu)越中。當她再看到我時,和整個新疆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都被抽離了出來,變得空空蕩蕩。
“你是少數(shù)民族嗎?”這聲音像金屬一樣刺耳。這個針對于我的好奇,是人們送給我的禮物。在選擇合適的禮物回贈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是個線頭,通過它扯拽出來的那個洞,已越來越大。然而,我無法擺脫這個問題。當我亮出65開頭的身份證時,我已準備好回答任何問題。
長筒襪
當我想說長筒襪時,其實我是想說長筒襪上的洞。在南方小鎮(zhèn),我常能看到女人穿著長筒襪時,裸出一個洞。我總是抑制不住自己,想去告訴那個女人:你的襪子上有個洞。長筒襪柔潤如水,貼在女人的腳踝、小腿、大腿上,是另一層皮膚,守護著女人陰性的秘密。長筒襪滿足了女性對自身最基本的表達:神秘。當它穿在女人身上時,完全不是附加的衣服,而就是另一層皮膚。它不會讓女人不安。它像是遮蔽了什么,但同時,又是裸露的,它綻放出的裸露之光,歡迎目光穿透它,進入到它宣稱保護的軀體中,它的覆蓋不是為了抵抗,而是為了誘導。長筒襪在女人的腿上,無論肉色、黑色、網(wǎng)格,都像一條蛇,自顧自生長,將蜿蜒的皮膚打開。
長筒襪總和愛意緊密相連,以致,它是電影里描寫性感的必要道具。當女人撩起裙擺,開始穿或脫——長筒襪時,總能激發(fā)起雄性荷爾蒙猛暴膨大。當女人將一種并不屬于自己,但剝離或附加它時,又像是擺弄自身皮膚的動作,傳導到男人那里時,貌似死亡的野性的沖動復活,像聽到風中的沙沙聲,狼豎起三角耳,雷達般開始接受信息。長筒襪就是女人的信息,它幫助女人展示自身,將慵懶、瑣碎、平庸的凡女,提升成激情、優(yōu)雅、脫俗的仙女!女人從穿上長筒襪的那刻起,就登上舞臺,她的發(fā)式、衣服、鞋子和眼神,都被長筒襪適度修飾過,她走上人生舞臺,開始了一個人的舞蹈——她在演那個她渴望成為的人。
我坐公交車到鎮(zhèn)中心時,有個女孩,坐在我的側(cè)面,灰外套黑短裙半腰靴,她引起我的注意,并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微微彎曲的小腿上,肉色襪身,趴著條四腳蛇。脫絲的那個點是蛇頭,是一切罪惡的源泉,從那里開始的潰散組成蛇身,上演斷裂、破損、崩坍的悲劇。那四腳蛇就那么自然地趴著——安靜得讓我無法忍受。它和灰衣女融為一體,像它是從她身體里孵化出來的,她的孩子,如影相隨,揮之不去。她就那么坐著,看著窗外。在這個南方小鎮(zhèn),女孩子們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每個人都是新的。我在街上問路,對方回答:我也剛到。這種“問路史”于我,是驚駭?shù)?。我從這個角度獲悉,何謂南方。而現(xiàn)在,我無法長久地注目那四腳蛇,便將目光移至窗外。
我們總是喜歡看女孩子,她們總是美的,而她們也總是知道自己是美的,在這個海邊的小鎮(zhèn),擁擠著大量美麗的女孩,包括那個腿上有洞的女孩??上?,她的長筒襪沒有起到裝飾作用,反而讓她像被那個洞裹挾的一個遲鈍之物。那女孩并不是不年輕、不漂亮,但看到她的人,卻無法繼續(xù)看下去。人們從這個洞中看到的,是這個小鎮(zhèn)還遠遠不夠閑適和優(yōu)雅。一個長筒襪上有洞的女人,她去上班、去約會、去跑業(yè)務(wù)、去赴宴、去逛商場……無論干什么,看到那個洞的人,目光都會疼痛地抖一下。
另一個洞出現(xiàn)在早晨。趕著上班的人們從房門中出來,腳底像蹬上飛火輪。在我的前方,是個燙發(fā)女,姜黃底黑豹紋上衣,黑短裙,黑色透明長筒襪,黑高跟鞋,左手拎塑料袋,右手是坤包,她的腳步因裙子的幅度而變得細小,但頻率極快——她正奔向一輛車,那車在轉(zhuǎn)彎,龐大的臀部對著人行道,反光鏡射出冰雪之光。她奔向它……奔馳。她的黑色襪子上,有兩個洞,圓圓的,一大一小,夾在膝關(guān)節(jié)內(nèi)。她在鏡子里無論如何都看不到的洞,對站在她身后的我來說,一覽無余。有權(quán)有勢的女人——她是!她渾身上下都寫著這一點。還有那配合著她、等待著她,臀部碩大、粗魯?shù)乇P亙在拐彎處的奔馳。她的坤包、她的步伐、她迎著陽光的頭發(fā),都讓她像列隊出行的士兵。她已經(jīng)打拼過了,獲得了她想要的,她已和這個小鎮(zhèn)密不可分,成為它重要的一員,但她看不到自己身后,有兩個錢幣大小,扣在腿彎上的洞。她匱乏一種氣度,一種和優(yōu)雅女人走在一起,大體相仿,但總有細微差別的氣度。這個女人的目標感太過強烈,以致讓這目標烙刻進身體內(nèi)部。目標可以幫助人們活下去,讓人不貧窮,但卻絕不會助人優(yōu)雅。
在烏魯木齊,新疆師范大學的校園內(nèi),即便是白雪皚皚的冬日,穿梭在樓宇間的女孩子,手里抱著書,可腿上卻穿著長統(tǒng)襪。她們并非在赤裸的腿上套絲襪,而是貼著腿先穿條肉色緊身褲,再將襪子套在褲外,效果如同絲襪直接套在腿上。她們還會制造另一種效果:先穿一條比肉色更淺的襪子,再將一條淡于肉色的襪子套穿,兩條襪子形成的落差,有種奇怪的蠱惑力。我在那個擁擠著女孩的宿舍里住過,她們總是唱歌、尖叫、嬉笑。她們總是比別處的人、別的年齡段的人,更爽朗。她們眼睛里的光,和腿上的光,互相映襯。
我曾在新疆南部的小城英吉沙逛街,那個十字路口的四周,是黃沙戈壁,街道上行人很少,幾乎沒有車,每家店鋪都在門口搭著木板,堆放著臉盆、拖鞋、襯衣、褲子、糖果、梳子、可樂、葡萄干,我一個攤一個攤地看過去,突然,怔住腳步。迎面走來個女人,一身艾得萊斯綢長裙,寶藍、翠綠、絳紅、明黃交織成水紋,讓她從灰黃中跳脫出來,小腿處裸出肉色長筒襪,曲線流動,沒有任何瑕疵,就像是腿本身的皮膚,但更有光澤,更潤滑。她那用奧斯曼(一種植物)汁涂抹過的眉毛濃密,用樹膠滋養(yǎng)過的頭發(fā)黑長,用沙棗花水沐浴過的身體芬芳,她像王后出巡,目光安穩(wěn),腳步沉著。她怎么能出現(xiàn)在這樣的荒僻之地?而她,全然不知自己是美的。她以為自己和任何鄰家女人一樣。她淡定地挪移腳步,目光掠過那些落滿灰塵的物件。她的出現(xiàn)組成了一幅圖景——某種業(yè)已消失的文明仍然帶著它黃金時代的紀念碑在運行。我跟著這個女人走了又走,直到她推開紅柳木柵欄門,閃進黃泥小屋后,才回過神。
責任編輯劉志敏
丁燕20世紀70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后讀新疆師范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生,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葡萄詩人”,第三屆東莞文學院簽約作家。有詩歌入選1999年、2002年、2005年、2008年《中國最佳詩歌年選》,作品被翻譯介紹到美國、加拿大等地,2006年獲“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提名,2011年獲第三屆“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稱號,出版詩集《午夜葡萄園》;同時從事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木蘭》、散文集《和生命約會40周》、《王洛賓音樂地圖》、《生命中第一個365天》、《陽光灑滿上學路》等十余部,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詩選刊》轉(zhuǎn)載?,F(xiàn)居廣東東莞,專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