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瀛洲
一
記得小時候,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家底樓的天井里就有一株石榴。是一棵一尺多高的樹樁,樹干大概有成人拇指粗細,直挺挺地種在一只泥盆里。
天井里的陽光并不怎么好。弄堂房子的棟距本來就小,加上對面人家在陽臺上搭建了一間屋子,更是把我家天井的陽光遮去不少。每年春天,這株石榴都會如期冒出密密的紅色嫩芽,然后長出細長的新枝和長橢圓形的細小而茂密的葉子,只是從不見它長出花苞來。
阿婆(蘇州人對祖母的稱呼)看到它,總是會念叨,“葉子倒長得蠻好,就是不開花。”
于是有一天,善于種花的舅公來看阿婆,走時就攜走了它。他是我阿婆的弟弟,姐弟兩人感情很好,時常見面。
兩個月后,舅公便把那株石榴帶回來了,但這棵植株已經(jīng)煥然一新。盆是換成了一個扁扁的長方形紫砂盆,使得整個盆栽顯得很穩(wěn)定,樹干則從九十度垂直于盆面,變成了四十五度傾斜的角度。呈現(xiàn)于我面前的,已是一盆斜干式盆景。
至于植株本身,即便我當時還是個小孩子,也看得出這株石榴正處于極佳的健康狀態(tài)中。原先的新枝已全被舅公剪去了,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都已是重新萌出的新枝。它們比原來的新枝粗壯,節(jié)間距短,而且所有的葉子都油光發(fā)亮——以前形容人精神好,常說這人“滿面紅光”,如果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植物的話,這株石榴也是滿面紅光了。而且,更讓我見所未見的是,這些新枝的枝頭綴滿了一個個小燈泡似的石榴花苞!
不久,這些花苞就都開放了。這株石榴原來是很好的紅色千瓣品種,每朵花都由無數(shù)紅色的細小花瓣組成,而且花形特別好。當它還是一截直撅撅的樹樁的時候,哪里看得出它包藏著如此的創(chuàng)造美的潛力啊!
后來,舅公還陸續(xù)帶過許多棵石榴來給我和阿爹欣賞。有單瓣的、重瓣的,有紅色的、白色的、橙黃色的,有掛果的、不掛果的。印象比較深的還有一株是種在一個三足圓鼎形紫砂盆里的日本石榴,主干比一支鉛筆還要細,向四周長出五六根細細的枝條,每根枝條頂端都掛了一個元宵大小的石榴果!
二
石榴是舅公最喜歡的樹種?,F(xiàn)在想來,這也許是因為舅公將關(guān)于種花的兩大秘訣,施行在石榴身上最合適的緣故。
第一條秘訣,就是“澆肥”、澆重肥,越多越好。舅公認定,植物要長得好,必須從土壤中汲取養(yǎng)料,而澆肥是補給它充足養(yǎng)料的唯一方法。
舅公送來的每盆石榴,泥土都肥得黑油油的,而且表面都結(jié)了一層黑色的殼,那都是他用肥料澆出來的。
即便對一般人認為可以不施肥或者少施肥的植物,他也施肥或施以重肥。記得他曾對我說:“別人都說仙人掌不需要施肥,可是我也澆肥,結(jié)果花開得又大又多!”
他澆的肥料,當然主要是自己漚制的液肥,常常只兌很少的水甚至不兌水。他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沒事,澆不死的”。仿佛他在用肥料的濃度,來試驗植物的耐受限度。
話雖如此說,我猜他心里還是有分寸的,因為我從未聽說或看見哪株植物因為他施肥太多、太濃而遭受肥害。
第二條秘訣,就是“曬太陽”,曬大太陽,時間越長越好。這也是因為舅公認定,植物必須進行光合作用才能生長,而太陽曬得越多、時間越長,植物的光合作用也就進行得越強、越長。他雖是個老派的園藝家,但吸收了當時關(guān)于植物的所有科學知識,并且不折不扣地應用到他的栽培實踐中去。
有些人們認為喜陰的植物,他也放在大太陽下曬。他曾對我說:“別人都說秋海棠不能多曬太陽??墒俏野阉旁诖筇柕紫聲?,一點兒也沒事,就是葉子變小,變成深綠色,莖節(jié)也變短了。植株變得更矮壯,花也開得更多!”
矮、壯符合舅公,也符合中國人對盆栽的審美觀,就像中國的技擊家欣賞練家子的重心低一樣。
一株花舅公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它太陽曬得夠不夠,肥料施得足不足,如果不足的話,缺的又是氮、磷、鉀等當中的哪種元素。曬太陽的多少,主要是看植物莖節(jié)的長短、葉子的大小與綠色的深淺,肥料的充足與否則主要看葉子的顏色、形態(tài)與是否有油光。
舅公種花的地方是在樓頂陽臺,還有他家的窗臺。陽臺上本來光照時間就長,而他又總是把他的石榴放在光照最強的地方。
石榴原產(chǎn)于波斯,據(jù)說是漢時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的。波斯也就是現(xiàn)在的伊朗,那里氣候干燥,日照時間長,所以石榴喜陽。石榴又極喜肥,明代的《群芳譜》中就說它“濃糞澆之無忌”。怪不得它和舅公這么投緣呢。
三
童年時看到舅公所帶來的,多是種在小盆里的小型石榴,看到大型的千瓣花石榴,是在我少年時了。
中學時代我在華東師大二附中讀書,那是一所重點中學,同學學習都十分刻苦。當時二附中的校址是在金沙江路,后面有一門與華師大的校園相通,我們便常到當時據(jù)說是全國最美的大學校園之一的華師大校園里去晨讀。
我那時常在清晨去麗娃河邊的一處小樹林,在那里朗讀英文、背誦文言文等。那時麗娃河河水清澈,清晨水面上常有群魚唼喋。而那片小樹林,則由兩米多高的千瓣花石榴樹組成,在初夏與初秋的時候,枝頭上開著碩大的白色或紅瓣白邊的千瓣石榴花。
晨讀之際,我常常眺望水面上的小魚和枝頭上的石榴花,它們經(jīng)過一夜的休息,又為清晨的露珠所滋潤,顯得特別精神,伴我度過了許多晨讀的早晨。尤其是紅瓣白邊的千瓣石榴花,它的美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久久難以忘懷。
可是在高中時走過華師大校園,麗娃河水就開始變得黑臭,常常有死魚浮在水面。再也見不到群魚在水面唼喋的情景了。
大學畢業(yè)后還專程去過一次華師大校園,想去看看那片小樹林,可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樹林已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當代建筑。那些美好的石榴花,就只能是我頭腦里的一個美好記憶了……
四
自從我有了陽臺可以種花之后,便開始搜尋石榴。石榴一般開單瓣花的才結(jié)果,復瓣的只開花不結(jié)果。當然,還有供食用而栽培的大型石榴,只適合地栽,非盆玩之物。我的欣賞趣味比舅公的狹窄,只喜觀花而不喜觀果,所以只想搜集觀花的復瓣品種,但可惜的是現(xiàn)在的花鳥市場里很少有好的觀花品種賣,大多是紅色單瓣的觀果品種。
也曾在淘寶網(wǎng)上試著買過,碰到的卻都是不誠實的店家——說是重瓣的紅色與黃色石榴,開出花來卻是單瓣的。因為我對單瓣品種不感興趣,種了一年就轉(zhuǎn)手送人了。
后來幸運地在一家花鳥市場找到了“老寧波”,他在那里開了個屋頂盆景園,號稱做的是“海派盆景”。老實說,他的盆景做得不怎么樣,但我在他那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許多復瓣的石榴品種——“老寧波”說,他也對石榴有偏好,所以他那里石榴特別多——我先后從他那里買了粉色、淡黃色,尤其是向往已久的紅瓣白邊的三個千瓣品種。他那里還有一個很好的紅色品種,因我當時覺得石榴已夠多就沒買。后來再去時“老寧波”已離開,盆景園也已轉(zhuǎn)手,就一直沒能買到,至今思之悵然。
民國黃岳淵先生所作之《花經(jīng)》云,石榴之花色有火紅、純白、粉紅、淡黃、瑪瑙、純紫、紅瓣白邊、白瓣紅邊等多種,且多屬重瓣。重瓣粉紅、淡黃與紅瓣白邊這三種我已有了,火紅、純白色的所在多有,常作綠化樹種,唯有對于瑪瑙、純紫與紅瓣白邊之千瓣石榴,雖不能得,而心向往之。
五
有一年我路過陜西臨潼,看見田野里種著一棵棵粗大的石榴果樹,上面結(jié)著一個個沉甸甸的大石榴。石榴最早從西域傳入中國,可能它最適應的也是中國西北與中原地區(qū)的氣候吧。
石榴果實成熟后裂開,露出里面一顆顆半透明的紅色或白色的石榴子,煞是好看。然而我并不愛吃,因為籽太多,覺得麻煩。
又有一次去新疆,在烏魯木齊的大巴扎喝過石榴汁,色深紅,味道十分甘美。這種石榴汁在上海難以買到,我還專門帶了兩箱回來。
正是因為籽多,石榴在中國古代就被視為多子的象征。《北史·魏收傳》載——
安德王延宗納趙郡李祖收女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宋氏薦二石榴于帝前。問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孫眾多。”帝大喜,詔收:“卿還將來?!比再n收美錦二疋。
也就是說,齊文宣帝高洋為他心愛的侄子高延宗娶了李祖收的女兒為王妃,后來高洋去李祖收家飲宴,王妃的母親宋氏給高洋獻上了兩顆石榴。高洋與他的左右不解其意,于是太子的老師魏收就向他們解釋說,這是宋氏希望高延宗子孫眾多的意思。
由此可見,在公元6世紀的時候,石榴在中國就有了多子多孫的象征含義。
在西方,石榴也進入了希臘、羅馬神話,被用來解釋植物在冬天凋零,而又在春天復蘇的生命周期。
羅馬神話中的普羅塞爾皮納,是統(tǒng)治諸神的朱庇特與司谷物與豐產(chǎn)之女神刻瑞斯生下的美麗女兒。她被冥王普路托看見之后,就被劫至地下,強娶為后。失去女兒的刻瑞斯十分傷心,就拒絕讓植物生長結(jié)實,除非冥王釋放她的女兒。
朱庇特不能讓萬物滅絕,于是命令冥王釋放普羅塞爾皮納。但是,冥王已誘騙她吃了幾顆地獄中的石榴子,而根據(jù)地獄與天界的約定,任何人只要吃了地獄里的任何食物,就只能留在地下。雙方最后達成了妥協(xié),即普羅塞爾皮納每年只有半年能回到人間,這時萬物復蘇,植物欣欣向榮,并結(jié)出豐盛果實,然后她就必須回到地下,這時植物又重歸凋零,只能等待她重返人間。
我猜,石榴之所以會進入這個神話,也跟它的多子有關(guān)吧。多子就跟豐產(chǎn),也就跟刻瑞斯和她的女兒扯上了關(guān)系。
我所喜歡的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但丁·蓋布里埃爾·羅塞蒂,就以簡·莫里斯為模特兒,畫過這一題材。他所喜歡的女性美,不是瘦小纖弱的,而是高大完美的現(xiàn)代美。
畫中的簡·莫里斯,是羅塞蒂所創(chuàng)造的拉斐爾前派式的女性美的典型。波浪般起伏的濃密黑發(fā),兩道長長的秀眉,眉端在印堂處已很接近,深邃憂傷的黑色眼睛,細長挺直的鼻子,小巧的鼻翼,微噘的、輪廓分明的鮮紅嘴唇,優(yōu)雅纖長的脖子,頗為寬厚有力的肩膀,閃閃發(fā)亮的紫色絲質(zhì)長袍,細長的手指中,攥著一枚已經(jīng)綻開的石榴。
簡·莫里斯是羅塞蒂的朋友威廉·莫里斯的妻子,同時也是他的情人。簡在跟莫里斯的婚姻中并不快樂,可是因為維多利亞時代社會道德的約束,她沒有跟莫里斯離婚,而是跟普羅塞爾皮納一年中只有幾個月能返回人間一樣,選擇生活中的部分時間能夠和她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
在這幅畫中,羅塞蒂借用普羅塞爾皮納的故事,暗喻他與簡·莫里斯的關(guān)系。
六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花之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逼鋵崋尉鸵欢浠▉碚f,石榴并不持久,一朵只能開四五天,而山茶花在寒冷的二三月,一朵花可以開兩三個星期都沒有什么變化。但石榴的花期確實很漫長,在上海一般從6月初(也就是端午節(jié)前后)開始開花,梅雨期間開得最為茂盛。到了酷熱的七八月,石榴就不開花或很少開花了。到了8月底9月初,天氣開始涼爽起來,石榴又開起花來,到11月的時候,有時枝頭還可以見花。
太陽把自己的熱量慷慨地施予地上的萬物,從來不求回報。也許因為熱愛太陽,石榴也帶上了那種熱烈奔放、慷慨揮灑的性格吧。它凝聚著太陽的熱力,汲取著土地的精華,發(fā)而為美花,凝而為美實,并成為豐饒多產(chǎn)的象征!
七
最近常常想起在數(shù)年前已經(jīng)以九十八歲的高齡去世的舅公。
舅公在五六十歲的時候,最多在陽臺上種了一百多盆花,每天早晨五點即起床給花澆水施肥。
舅公從來不把奄奄一息,或者自己準備淘汰的花送人,總是在將盆花調(diào)養(yǎng)到最好的狀態(tài),含苞欲放的時候,才拿來給我和阿爹欣賞。不單是我們,他的那些老朋友也得了他不少花。
然后,又在給我們折騰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又把它們?nèi)』厝?,重新調(diào)養(yǎng)。
小的時候不理解,舅公為什么把他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花,拿給別人去享受?,F(xiàn)在想,當然,這主要是出于舅公慷慨的天性,也是因為從跟別人的分享中得到了更大的快樂吧。
也許可以說,舅公最喜歡的是石榴,而他的性情,最接近的也是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