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知輝
吳梅(1884—1939)字瞿安,一字靈,晚號霜崖(或作厓),江蘇長洲(今蘇州)人。他一生致力于中國戲曲的研究、創(chuàng)作與教學工作,集度曲、制曲、譜曲、演曲、校訂曲本、審定曲律之長于一身,被譽為“近代著、度、演、藏各色俱全之曲學大師”(王玉章《霜崖先生在曲學上之創(chuàng)見》,《戲曲》1942年第5輯)。
清光緒十年(1884),吳梅出生于江南一個仕宦家族。曾祖晴舫公(鐘駿)以一甲一名登第,授翰林編修,官至禮部侍郎。祖父小舫公(清彥)舉于鄉(xiāng),由蔭補官至刑部員外郎。父親聲孫公(國榛)縣、府兩試皆列前茅,著作甚富,可惜22歲(吳梅3歲)而卒。吳梅少時,已家道中落。12歲時,吳梅師從滎陽耆儒潘霞客習舉子業(yè),然自感“境窄心欠安”,舉業(yè)不工,“繼學詩古文詞”。15歲時,讀王實甫《西廂記》、高明《琵琶記》后,“心篤好之”。吳梅深感“欲明曲理,須先唱曲”(《顧曲麈談》),于是從名師學唱,如俞粟廬、王季烈、劉富梁等。俞粟廬(俞宗海)是昆曲清唱的正宗傳人,號稱“江南曲圣”,吳梅常與之從容談燕,切磋藝事,于曲學所獲良多。1899年,感戊戌六君子之獄,草創(chuàng)《血花飛》傳奇。同年,完成《風洞山》傳奇初稿,次年初,首折《先導》及第一折《憂國》在《中國白話報》刊出。
1905年秋,經(jīng)由黃摩西介紹,吳梅至東吳大學堂任教習。在此四年期間,吳梅專力于戲曲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1906年,作雜劇《暖香樓》(后改名《湘真閣》),于第二年在《小說林》第1期刊出。1907年,作《軒亭秋》雜劇,《楔子》在《小說林》第6期刊出。同年,《奢摩他室曲話》在《小說林》第2、3、4、6、8、9期刊出(大部分內(nèi)容為《顧曲麈談》吸收),顯示出吳梅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奠定了他在曲學研究中的地位。1909年8月,吳梅赴開封,任河道曹載安幕。曾屢過金梁橋,“緬想周憲王(朱有燉)流風余韻,往往低徊不能去”,“于是益肆力于南北詞”(《霜崖三┚?自序》)。
1910年2月,吳梅返回蘇州,任存古學堂檢察官。雖年少于生徒,但因吳梅學問精進,諸生無不敬重他。同年,將吳偉業(yè)的《臨春閣》、《通天臺》與自己的《暖香樓》合刻為《奢摩他室曲叢》第一集行世。1912年春,吳梅應(yīng)聘執(zhí)教南京第四師范。翌年,赴上海民立中學任教。課余筆耕,撰寫《顧曲麈談》,在《小說月報》上分期連載。作《奢摩他室曲旨》,發(fā)表于7月26日至9月10日《民國新聞》報。1914年至1915年,吳梅據(jù)黃文旸《曲海目》藏本,為之校訂舛誤,厘正撰人名氏,于《小說月報》1914年第5卷第5號,1915年第6卷第6號、第7號署《瞿安筆記》發(fā)表。《曲海目疏證》目依原本,下加案語,對劇作者的名號、籍貫、生平等考證甚詳。1916年,《顧曲麈談》單行本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由此奠定了吳梅在戲曲研究界的地位。此書是專門研究南北曲的規(guī)律、作法及唱法的論著,分“原曲”、“制曲”、“度曲”和“談曲”四章,詳論昆曲的宮調(diào)、音韻及南北曲的作法、昆曲的唱法,并認為劇作應(yīng)當結(jié)構(gòu)嚴謹,辭采超妙、賓白優(yōu)美,從五音、四呼、四聲、出字、收聲、歸韻、曲情等七方面論述了度曲的旨要,另對元、明、清部分戲劇作家、作品作了評價。此書旨在金針度人,使習曲者明曲理,進而知其所以然,如詳列六宮十一調(diào)所屬諸曲,為詞家立一準的;再如,取各家之說,分二十一部,詳列曲韻的分配,使填曲家得有遵守。在此期間,吳梅還相繼創(chuàng)作了雜劇《落茵記》、《無價寶》及傳奇《雙淚碑》、《綠窗怨記》、《白團扇》、《東海記》等作品。
1917年9月,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因讀《顧曲麈談》,慕吳梅之名,禮聘其任古樂曲教授。“不第盧生成絕藝,登場鮑老忽空群。世人譽毀原無定,誰是觀棋黑白處”(吳梅《仲秋入都別海上同人》),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和神圣的使命感,開始了他二十余年的曲學教育歷程。據(jù)鄭逸梅回憶,吳梅上課“常攜一笛師,在教室中當場度曲,抑揚亢墜,余音繞梁,莘莘學子,很感興趣”(鄭逸梅《霜崖先生別傳》,《戲曲》1942年第3輯)。吳梅在最高學府講習戲曲,首開研習曲學之風氣,對于提高戲曲的社會、文學地位,無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一時同學樂受熏陶者,相率而拍曲、唱曲,擪笛擊節(jié),初不以事同優(yōu)伶為忤。風氣之開,自此始矣!”(任中敏《回憶瞿安夫子》,《文教資料簡報》1984年第1期)當時愛好戲曲的人士紛至沓來,結(jié)成曲社,演唱戲曲,一時頗為流行。戲曲演藝界名角韓世昌、梅蘭芳等慕名前來求教,或登門拜師學藝,或得指導演劇。吳梅授課嚴謹認真,每講一課程必先寫出學術(shù)性強、有獨立見解的講稿。在北京大學主講曲學時,著有《詞余講義》,還編選《古今名劇選》作為教學參考資料?!对~余講義》1919年由北京大學出版部印行,它以“明示條例”,“為學子導先路”為旨,分原曲、宮調(diào)、調(diào)名、平仄、陰陽、作法上、作法下、論韻、正訛、務(wù)頭、十知、家數(shù)十二章,全面論述了作曲的一些原則、方法。
1922年秋,應(yīng)東南大學聘,吳梅舉家南歸。此后在東南大學的四年半中,吳梅主講詞曲,并擔任國文系國學研究會指導員。1924年5月,編成《曲選》。8月,匯?!冻靶侣曁綐犯?,“??庇洝痹凇度A國月刊》1924年第2期第9、10、12冊及1925年第3期第3冊刊出。1925年,撰成《中國戲曲概論》,次年由上海大東書局出版。此書分三卷,卷上論述金元時的諸雜院本、諸宮調(diào)、雜劇、散曲,卷中論述明人雜劇、傳奇、散曲,卷下論述清代雜劇、傳奇、散曲。它勾勒了中國戲曲歷史的全貌,“溯流派,明正變,指瑕瑜,辨盛衰”(王文濡序),為我國第一部戲曲通史。1926年春,吳梅領(lǐng)導東南大學愛好詞曲的學生,組織“潛社”(取“潛心學術(shù)”之意)。每逢星期假日,舉行文酒之會,由吳梅出題,或大家輪流出題,即席填詞作曲。該社斷續(xù)活動了十余年,后將詞和曲匯集起來得《潛社匯刊》12集。當年潛社社員中,盧前、張世祿、唐圭璋、段熙仲、王起、蔣維裕、周法高、沈祖棻等,后來都成為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詞曲教授和古典文學專家(參見錢仁康《緬懷曲學大師吳梅先生》,《音樂藝術(shù)》2004年第4期)。
1927年春,東南大學停辦,吳梅舉家返回蘇州。9月,應(yīng)中山大學之聘赴廣州,因生活不適應(yīng),年底返回蘇州。1928年,吳梅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8月,原東南大學易名為中央大學復(fù)課,吳梅兼京、滬兩校課。同年,《奢摩他室曲叢》初集、二集由商務(wù)印書館涵芬樓影印出版。吳梅曾從自己收藏的雜劇、傳奇、散曲中選出264種,名曰《奢摩他室曲叢》。后又精選出152種,分散曲、雜劇、傳奇三類,交商務(wù)印書館?!渡菽λ仪鷧病烦跫涨宕廊蕚髌?種、沈起鳳傳奇4種,二集收明代朱有燉雜劇《誠齋樂府》24種、吳炳傳奇《粲花別墅》5種,均經(jīng)吳梅仔細???,并有題跋。
1929年,《元劇研究ABC》由ABC叢書社出版,后更名為《元劇研究》,由世界書局出版。該書分上、下兩卷,共計十章。上卷研究元劇的來歷,現(xiàn)存元劇的數(shù)目,以及元劇家。下卷將元劇剖解,并及元曲方言。它指出,元劇的來歷,遠祖是宋時大曲,近祖就是董解元《西廂記》,現(xiàn)存元人雜劇有119種,并考證出元朝曲家187人(其中7人無可考而闕之),每人列一小傳。1930年,作《高子勉題情國香典》,合前作《香山老出放楊枝伎》、《湖州守乾作風月司》、《陸務(wù)觀寄怨釵鳳詞》,總題曰《惆悵爨》。年底,《曲選》(又名《百嘉室曲選》)由商務(wù)印書館正式出版。該書分三卷,選傳奇32種,每種數(shù)折,共計為194折,只錄曲文,不及賓白,每種之末均有題跋。
1931年夏,《南北詞簡譜》歷時十年脫稿。此書凝聚著吳梅大量的心血,歿前他曾致信門生盧前云:“惟《南北詞簡譜》十卷,已成清本,為作曲者必要之書,此則必待付刻。”《南北詞簡譜》取各譜之所長,去各譜之所短,從創(chuàng)作角度,偏重研究曲牌格律。北詞部分收332支曲牌,套式62例,南詞部分收872支曲牌,套式92例。每一曲牌只選取有代表性的一支曲詞作為標準模式。每一支曲牌后都有一篇說明性文字,不僅剖析了每一曲牌的作法、增句、板式、唱法、聯(lián)套中的位置,而且對前人的遺留問題作了疏釋。盧前在此書跋語中稱:“先生竭畢生精力,梳爬搜剔,獨下論斷,舊譜滯凝,悉為掃除,不獨樹歌場之規(guī)范,亦立示文苑以楷則,功遠邁于萬樹《詞律》。”
1932年,在“一?二八”事變中,商務(wù)印書館涵芬樓被炸毀,《奢摩他室曲從》三集、四集刻版及底本27種毀于戰(zhàn)火,自此,此書不再印行。同年,《瞿安讀曲記》(共計41種曲跋)連續(xù)在《珊瑚》半月刊刊出。1933年,吳梅兼金陵大學課,主講金元散曲。5月,《霜崖三劇》(《湘真閣》、《無價寶》和《惆悵爨》)木刻本印出。8月,上海曲社同人為吳梅祝五十歲壽誕,演唱全本《霜崖三刻》。1934年,應(yīng)中央大學《文藝叢刊》之約,作《長生殿傳奇斠律》,在該刊第1卷第2期發(fā)表。10月,百雷昆曲社演出,他在《游殿》中飾旦角,《孫詐》中飾朱亥,《學堂》中飾陳最良,《見娘赴任》中飾老旦,《八陽》中飾解差,無論生、旦、凈、末、丑,都能勝任。南京紫霞曲社集會,舉吳梅為社長。1935年,《曲學通論》(原名《詞余講義》)由商務(wù)印書館正式出版。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日寇在蘇州多處投彈,吳梅攜家人離開蘇州,由南京至武漢,后移居湘潭。1938年,由于常年奔波,吳梅喑喉、怔忡之疾發(fā)作,兩辭中央大學電召。6月,移居桂林,年底,乘飛機抵達昆明。1939年1月1日,應(yīng)學生李一平之邀至大姚縣李旗屯。此時,吳梅之病日積日深,自感不久于人世,日書遺囑一二條,數(shù)日寫成。3月17日,一代曲學大師吳梅懷抱家國之恨,客死他鄉(xiāng),終年56歲。
綜其一生,吳梅與戲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以振興戲曲為己任,將畢生心血都用在了戲曲創(chuàng)作、演唱規(guī)律的探索之上。他“能作能譜,能拍能唱,能演能導;能伴奏,能排戲;能寫劇評,能組曲會,并能從藝術(shù)實踐中總結(jié)出系統(tǒng)的理論,從戲曲作品的研讀中寫出獨具見解的學術(shù)著作”,“是曲學的集大成者”(參見吳新雷《二十世紀前期昆曲研究》,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吳梅在曲律曲譜、曲評曲史、曲籍整理以及戲曲創(chuàng)作、戲曲教育等方面,做出了多方面的突出貢獻。首先,在曲律研究方面,吳梅在前人研究成果和自己藝術(shù)實踐的基礎(chǔ)上,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了制、譜、唱、演的藝術(shù)規(guī)律。代表性著作《顧曲麈談》、《曲學通論》和《南北詞簡譜》不僅對戲曲創(chuàng)作、制譜、演唱具有明確的指導作用,而且標志著曲律研究開始走向科學化和系統(tǒng)化的道路。其次,曲史研究方面,《中國戲曲概論》是放眼全局的第一部中國戲曲通史,系統(tǒng)論述了中國古代戲曲的發(fā)展脈絡(luò);《元劇研究》和《曲海目疏證》全面評價了古代戲曲作家、作品,奠定了中國古代戲曲研究的基礎(chǔ);《霜崖曲話》(共十六卷,未刊出,稿本現(xiàn)藏臺北“中央圖書館”,參見吳新雷《吳梅遺稿〈霜崖曲話〉的發(fā)現(xiàn)及探究》,《南京大學學報》1990年第4期)、《奢摩他室曲話》和《奢摩他室曲旨》等采取傳統(tǒng)的曲話形式,廣泛評述散曲、劇曲的形式與內(nèi)容,既為作者的進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礎(chǔ),也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可貴的參考材料。第三,吳梅十分重視戲曲文獻的收集整理。他在寓所專辟“奢摩他室藏曲”和“百嘉室藏曲”兩大藏書庫收集戲曲資料,藏曲約600種。特別是戲曲方面的書籍,精本、善本、孤本、俗本、抄本之多,海內(nèi)無與伯仲。為了把這些曲籍公布于世,他作了許多編選和??惫ぷ?,出版了《奢摩他室曲叢》、《曲選》、《古今名劇選》等書籍。他廣泛涉獵了元、明、清三代戲曲作品,寫下大量序跋、??庇浐妥x曲記,發(fā)表了《曲海目疏證》、《瞿安讀曲記》、《長生殿傳奇斠律》等著作。第四,在創(chuàng)作方面,吳梅共創(chuàng)作14個劇本,現(xiàn)存12種,以《霜崖三劇》為代表,曲詞文采音律俱工,熔臨川、吳江派于一爐,案頭場上,兩擅其美,人物鮮明而情節(jié)曲折,達到了那一時代的最高境界。吳梅博學多才,不但是曲學大師,也是詞學專家,撰有《詞學通論》,1932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他還是個全才的文學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散曲和散文,有《霜崖詩錄》、《霜崖曲錄》、《霜崖詞錄》等作品集刊行于世。戲曲是綜合性藝術(shù),吳梅具有多方面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故能站在文學藝術(shù)發(fā)展規(guī)律的全局高度來論述戲曲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第五,吳梅是第一個在高等學府專授戲曲課的教師,他把吹笛、訂譜、唱曲這些被當時學問家視為“小道末技”的內(nèi)容帶上講堂,言傳身教,開創(chuàng)了研究曲學之風氣(參見薛冰《失而復(fù)得的曲學大師》,《蘇州雜志》2005年第3期)。他先后在北京大學、東南大學、中山大學、中央大學、光華大學、金陵大學等任教授,主講戲曲二十余年,一時才彥如盧前(盧冀野)、任二北(任中敏)、王起(王季思)、王玉章、錢南揚、萬云駿、汪經(jīng)昌等都出其門下,薪火相傳,影響了整個現(xiàn)代曲學的研究。此外,門生唐圭璋、俞平伯、王西徵、趙萬里、常任俠、潘承弼、徐震堮、陸維釗、胡士瑩等都在各自領(lǐng)域里取得了重大成就。戲曲藝術(shù)家梅蘭芳、韓世昌、白云生等,以及當年昆劇傳習所“傳”字輩演員,也曾獲得吳梅的教誨。
吳梅一生致力于治曲,與王國維同創(chuàng)近代曲學風氣,為后世戲曲研究開無數(shù)法門。錢基博1933年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稱:“曲學之興,國維治之三年,未若吳梅之劬以畢生。國維限于元曲,未若吳梅之集其大成。國維詳其歷史,未若吳梅之發(fā)其條例。國維賞其文采,未若吳梅之析其聲律。而論曲學者,并世要推吳梅為大師?!彪m不免偏愛,終不失據(jù)實而言。浦江清認為,“靜安先生在歷史考證方面,開戲曲研究先路,但在戲曲本身之研究,還當推瞿安先生獨步”,“海內(nèi)固不乏專家,但求如吳先生之于制曲、譜曲、度曲、校訂曲本、審定曲律均臻絕頂之一位大師,則難有其人,此天下之公論也”(《悼吳瞿安先生》,《戲曲》1942年第3輯)。此為中允之論。兩位曲學大師的學術(shù)成果相互補充,交相輝映,共同推動了我國曲學現(xiàn)代化的進程。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