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飛翔
挾裹其中,只能如一片樹葉,身不由己,順流而下,直奔某種歸宿。
對于20世紀的中國知識界來說,郭沫若是一個巨大的、標志性的存在。不了解郭沫若,你就無法真正了解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境遇和悲劇品格。那么,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漫長的精神煉獄中,郭沫若究竟有著怎樣的心路歷程?
建國后,郭沫若逐漸失去了“五四”時代那種奮發(fā)有為、昂揚向上的精神,無論是學術品質(zhì)還是個人品德都呈現(xiàn)出一種萎縮、停滯乃至倒退。對于自己的這些倒退郭沫若心明如鏡,迫于形勢他一面高唱贊歌,一面又不斷地對自己進行著良心和道德上的自省、反思和拷問。
1958年3月,郭沫若為響應“百花齊放”的號召,將兩年前寫的《牡丹》、《芍藥》和《春蘭》三首詩拿出來,僅用10天時間,就以100種花為題寫了101首詩,取名《百花齊放》,旨在藝術地象征社會生活中的“百花齊放”。
但很快郭沫若就在一封信中,對此作了誠懇的自我批評。他說:“我的《百花齊放》是一場大失??!盡管有人作些表面文章吹捧,但我是深以為憾的。那樣單調(diào)刻板的二段八行的形式,接連101首都用的同一尺寸,確實削足適履?,F(xiàn)在我自己重讀一遍也赧然汗顏,悔不該當初硬著頭皮趕這個時髦?!?/p>
1965年12月22日,郭沫若在寫給陳明遠的信中說:“我早已有意辭去一切職務,告老還鄉(xiāng)。上月我滿七十三周歲了。在世的日子,所剩無幾了?;仡欉@一生,真是慚愧!詩歌、戲劇、小說、歷史、考古、翻譯……什么都搞了一些,什么都沒有搞到家。好像十個手指伸開按跳蚤,結(jié)果一個都沒能抓著。建國以后,行政事務纏身,大小會議、送往迎來,耗費了許多時間和精力。近年來總是覺得疲倦……”1966年4月14日,他在一個重要會議上,作了一個沉痛的發(fā)言:“在一般的朋友、同志們看來,我是一個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說我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什么歷史學家。幾十年來,一直拿著筆桿子在寫東西,也翻譯了些東西。按字數(shù)來講,恐怕有幾百萬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
1963年5月5日,郭沫若向陳明遠這樣坦露自己的心聲:“至于我自己,有時我內(nèi)心是很悲哀的。我常感到自己的生活中缺乏詩意,因此也就不能寫出好詩來。我的那些分行的散文,都是應制應景之作,根本就不配稱為‘詩!別人出于客套應酬,從來不向我指出這個問題,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跟那些人不一樣,你從小就敢對我說真話,所以我深深地喜歡你,愛你。我要對你說一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話:希望你將來校正《沫若文集》的時候,把我那些應制應景的分行散文,統(tǒng)統(tǒng)刪掉,免得后人恥笑!當然,后人真要恥笑的話,也沒有辦法。那時我早已不可能聽見了。”連身后世人對他的恥笑都預料到了,足見其自省之深刻。
這一切,都說明郭沫若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一清二楚,要不然他就不會在內(nèi)心深處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刻反省。但是正如學者丁東所指出的那樣,郭沫若盡管有自省能力,但卻無力自拔。身處時代漩渦的郭沫若盡管擁有自省精神并企圖從內(nèi)心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性,然而在強大的政治面前他的這些努力注定是徒然的。
歷史大潮有它自身的邏輯。郭沫若挾裹其中,如同一片樹葉,身不由己,順流而下,直奔某種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