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自從草堂落成，杜甫獲得了一個相當(dāng)安穩(wěn)的居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便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那就是更加細致地描繪自然景色，更加體貼入微地傳達出大自然包蘊的蓬勃生機。草堂四周的山嶺河流、草木蟲魚，都在杜甫的筆下得到了最細膩、最生動的描寫，千載之后的讀者讀了這些詩恍如親臨其境，親睹其景。

杜甫最關(guān)心的是圍繞著草堂流淌的浣花溪。浣花溪是一條美麗清澈的河流，它彎彎曲曲地從草堂旁邊流過，所以杜甫說他的草堂是“舍南舍北皆春水”（《客至》）。平時的浣花溪水非常平靜，但是到了春天，桃花水漲，浣花溪也變得洶涌起來。杜甫曾寫過一首《江漲》，描寫溪水猛漲的情形：“江漲柴門外，兒童報急流。下床高數(shù)尺，倚杖沒中洲?！毕恢睗q到柴門外面，室中的積水深達數(shù)尺，至于河中的沙洲則已完全被溪水淹沒。這首詩是杜甫到達成都的第二年春天寫的，當(dāng)時草堂落成不久，他對南方的桃花水還很陌生，一看到溪水大漲便驚慌失措。到了第三年，杜甫已經(jīng)摸清了浣花溪的脾性，看到桃花水漲便不再恐慌了。這年二月初六，桃花汛提前來到。杜甫清晨起來看到門外水漲，詩興大發(fā)，寫了一首《春水生》：“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鶿莫漫喜，吾與爾曹俱眼明?！睘槭裁创核疂q了便會使眼睛明亮呢？為什么詩人的眼睛明亮便讓水鳥們“莫漫喜”？歷代的杜詩注家都沒解說。我猜想可能是這個意思：春水暴漲，寬闊的河面反射著陽光，景物都變得非常明亮。水鳥們更容易捕到河里的魚，所以興高采烈，杜甫則幽默地警告鳥兒：我的雙眼也變得同樣明亮了，我也能輕而易舉地捕捉你們，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了！當(dāng)然杜甫并不是真的要去捕鳥，他只是用幽默的口吻來增添詩歌的趣味罷了。

杜甫也關(guān)注著草堂周圍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花木。前面說過，杜甫在自家院子里栽種了許多花木，到了春天，桃紅李白，春光爛漫，賞心悅目。一個春天的早晨，杜甫起床一看，院子里的桃李被一夜春風(fēng)吹折了幾枝，斷枝斜倚在樹干上，枝頭依然繁花似錦。于是他寫了一首《絕句漫興》：“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是家。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痹娙瞬徽f春風(fēng)偶然吹折了花枝，偏說是春風(fēng)故意欺負他，這當(dāng)然是幽默的寫法。此詩最妙的還是前面兩句，詩人鄭重聲明：這些桃李是我親手栽種的，并不是野外的無主野花。我的圍墻雖然很低矮，但這畢竟是我的家。在私人領(lǐng)地里由主人親手栽種的花木，你春風(fēng)怎么能隨意侵犯呢？話雖是戲言，但也流露出詩人對草堂的衷心喜愛，讀來饒有興味。當(dāng)然杜甫也經(jīng)常走出柴門去欣賞野外的春光，他信步走到一座埋葬著一個和尚的“黃師塔”前，看到一簇?zé)o主的桃花開得非常繁盛，不禁自言自語地問：“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五）他還走到一家鄰居家里去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保ā督溪毑綄せㄆ呓^句》之六）清代的杜詩注家浦起龍說“黃四娘自是妓人”，真是書呆子殺風(fēng)景的昏話。試想在一個“此地兩三家”的僻靜小村子里，怎么可能住有妓女？這個黃四娘定是莊戶人家的女主人，她家院子里種滿了花木，繁花引得蝴蝶翩翩起舞，黃鶯也自由自在地嬌聲囀鳴。宋人宋祁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詞，叫“紅杏枝頭春意鬧”。我每次讀到宋祁的這句詞，總會聯(lián)想到杜甫的這首詩，而且覺得宋祁的詞句畢竟不夠具體，不夠自然，而杜甫的詩則宛如民歌風(fēng)調(diào)，更加具體、更加生動地寫出了“春意鬧”的動人景象。

杜甫還把目光環(huán)視四周，對草堂的環(huán)境進行了全景式的掃描：“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保ā督^句》）后人關(guān)注這首絕句，往往著眼于它的對仗藝術(shù)。一般情況下，絕句是不用對仗的。但這首詩則全篇兩聯(lián)都對得十分工整，倒像是把一首七言律詩的中間兩聯(lián)抽出來獨立成篇了。我想強調(diào)的則是此詩獨特的視角，它不是朝著某個固定的方向，而是忽上忽下，忽西忽東，頗像現(xiàn)代的全景式電影：黃鸝在碧綠的柳樹上鳴叫，白鷺卻振翅高飛，直插云霄。西窗外可以遠眺到那座千年不化的雪山，門外停泊著通往東吳的船只。如果說杜甫的其他草堂詩大多是描寫自然環(huán)境的美好，那么此詩除了自然環(huán)境外還寫了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從而更加飽滿地體現(xiàn)了草堂的可愛。

自然環(huán)境是如此的可喜，風(fēng)土人情更是非常的可親。請看杜甫用細膩親切的筆觸為草堂的鄰居們留下的幾個剪影。草堂的北鄰是個辭官退隱的士人，杜甫在《北鄰》一詩中寫道：“明府豈辭滿，藏身方告勞。青錢買野竹，白幘岸江皋。愛酒晉山簡，能詩何水曹。時來訪老疾，步屟到蓬蒿?！薄懊鞲笔翘迫藢h令的稱呼，可見這位鄰居曾當(dāng)過縣令，但他還沒做滿任期就提前辭官了。他在浣花溪邊買下一片竹林，作為隱居之所。他性喜飲酒，又能賦詩，這正是杜甫平生的兩大愛好，所以他與杜甫非常投機，時時前來訪問詩人。這位退隱的官員與杜甫同屬士大夫階層，杜甫寫他的詩措辭很有分寸。草堂的南鄰是個姓朱的平民，杜甫與他交往時更加隨意，為他所寫的詩也更加親切：“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未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錦里先生”也許是這位鄰居的自號，也許是杜甫對他的稱呼，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說明他是個隱居不仕的讀書人。要是一位農(nóng)夫，是不會有“錦里先生”這種稱呼的。杜甫在另一首詩中稱他為“朱山人”（《過朱山人水亭》），正說明他是一個隱士?！盀踅墙怼本褪怯煤谏穆楦鹬瞥傻摹敖墙怼?，正是隱士的裝束。古代有一個成語，叫做“角巾私第”，就是功成退隱，穿著隱士的服裝回家度日。第二句中的“未全貧”三字相當(dāng)幽默。什么叫“全貧”呢？大概就是“赤貧”。朱山人的園子里能收獲芋頭和栗子，所以不算赤貧。其實，在園子里種一些芋頭和栗子，這種古代的“庭院經(jīng)濟”，恐怕不會有太大的收益。用現(xiàn)代的階級劃分法，朱山人即使不是貧農(nóng)，至少也是個下中農(nóng)吧。然而家境相當(dāng)貧困的朱山人卻相當(dāng)好客，杜甫就經(jīng)常前去作客，連朱家的兒童都司空見慣，看到客人前來就笑語相迎。朱家在臺階上撒了些糧食，鳥雀紛紛飛來啄食，見到人來也不躲避。一個“馴”字，可見朱山人生性仁慈，經(jīng)常給野生的鳥雀喂食，“馴”就是“養(yǎng)家了”。由于草堂的南北兩邊都有溪水流淌，朱山人與杜甫的互訪需要用小船渡河。秋天水涸，水深不過四五尺，反正小舟只能容納兩三個人，不需吃水太深，所以仍能自由來往。如今的杜甫草堂里有一個小軒名叫“恰受航軒”，就是由這首詩而得名的。最后兩句展現(xiàn)了一個十分優(yōu)美的意境：杜甫在朱家逗留到黃昏時分，白沙翠竹都漸漸隱沒在蒼茫的暮色中，主客相送走出柴門，清新的月光已灑滿大地。這首詩的最大好處是什么？我只能用“情景交融”這句老話。雖然此話被大家用得太多太濫，以至于錢鐘書先生諷刺說這四個字在論文里加班加點，忙個不停，但是我實在想不出更恰當(dāng)?shù)脑拋碓u說此詩。請看，安貧樂道、熱情好客的人物，清幽雅潔、自然樸素的風(fēng)景，兩者完美地融為一體，構(gòu)成了一個優(yōu)美絕倫、和藹可親的詩歌意境。這就是杜甫衷心喜愛的草堂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

如果說朱山人還是個讀過書的隱士，那么杜甫在一首長詩中詳細描寫的另一個鄰居就是地地道道的一介農(nóng)夫了。那首詩題作《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疤锔浮本褪寝r(nóng)父，也就是老農(nóng)民?！澳囡嫛本褪菑娏魟e人飲酒，“泥”是軟求、糾纏的意思?！懊绹乐胸本褪琴澝喇?dāng)時任成都尹的嚴武，嚴武此時的官銜是御史中丞。這首詩長達34句，是杜甫集中文字最為樸素易懂的一首詩，有的句子幾乎是直錄老農(nóng)口語而成。詩的內(nèi)容如下：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春日，春社將臨，一個老農(nóng)夫邀請杜甫到他家去品嘗新釀的春酒。老農(nóng)喝得高興，就夸起新上任的成都尹來。他說這個新來的長官是我長了眼睛從未見過的！“畜眼未見有”這句詩肯定是直錄老農(nóng)的口語，否則像杜甫那樣的士大夫是虛構(gòu)不出來的。有人把這句詩解釋成“牛眼睛從未見過”，那是不通的。這個“畜”通于“儲蓄”的“蓄”，宋人陳師道有一句詩說“畜耳無前聞”，也是一樣的用法。老農(nóng)夸嚴武什么呢？原來他的大兒子正在服兵役，長年累月的呆在軍隊里，以致家里缺乏勞動力。前一陣嚴武放小伙回家務(wù)農(nóng)，使老農(nóng)得以擺脫勞苦。老農(nóng)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總是離不開嚴武。杜甫既是嚴武的好朋友，又是他的幕僚，帶著雙重身份的他聽到老農(nóng)夸贊嚴武，也隨著得意洋洋起來。這一頓酒從卯時一直喝到酉時，還沒有停止。“卯”是早晨六時前后，“酉”則是傍晚六時前后，所以“自卯將及酉”這句詩就是從早晨直到傍晚的意思。接下去的幾句詩尤其生動：“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倍鸥﹂L年飄蕩異鄉(xiāng)，格外珍惜人情，所以不能拒絕鄰居的這番好意。那么“鄰叟”的表現(xiàn)又如何呢？他大聲吆喝，要家人再拿些食物來給客人下酒。杜甫幾次起身告辭，都被他拉住胳膊強留下來。這樣的舉動似乎過于無禮，但是杜甫并不覺得這是村野之人的粗野或丑陋。對于“未覺村野丑”這句話，我們一定要把它放在唐代的背景下來解讀。否則的話，也許會有人還不夠滿意，他們會批評杜甫不尊重勞動人民，一個老農(nóng)民好意留你喝酒，你應(yīng)該好好地接受人家的“再教育”，怎么說得上什么“村野丑”呢？我們應(yīng)該知道，在封建時代里，士大夫與農(nóng)民的社會地位是高下懸殊的。一般的士大夫遇到老農(nóng)“欲起時被肘”的話，一定會嫌棄那樣的“村野丑”。杜甫在成都時的舉止，在《舊唐書》中就受到嚴詞指責(zé)：“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本褪嵌鸥εc農(nóng)民親密交往，毫無約束。試問《舊唐書》的撰者這樣指責(zé)杜甫，根據(jù)何在呢？無非就是這首杜詩而已。由此可見，杜甫對待勞動人民的友好態(tài)度在當(dāng)時的士大夫階層中真是難能可貴。

從上面所舉的幾首詩可以看出，杜甫對草堂周圍的鄰居是非常滿意的，因為鄰居中無論是退休的官員，隱居的讀書人，還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都對杜甫表示出善意和友情。杜甫非常珍惜這種情誼，“久客惜人情”這句詩決不是隨隨便便寫出來的，這是杜甫飄蕩多年后的經(jīng)驗之談，這也是杜甫對成都人民的衷心贊美。一句話，杜甫草堂的環(huán)境，無論是自然環(huán)境，還是人文環(huán)境，都是非常美好的。中華文化史上的圣地杜甫草堂坐落在成都而不是杜甫居住過的其他地方，是有其必然性的。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