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倪瑋
自我介紹怎么說啊?
從1997年開始,我在香港大學教通識教育。我發(fā)現(xiàn),從19歲~22歲的年輕人都不會做自我介紹。有想法地表述自己對他們來說很難。我讓大家做自我介紹,他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怎么說???不會說,那就叫同學發(fā)問,第一反應(yīng)是:怎么問???那好,我來發(fā)問吧,比如我問:你喜歡什么顏色?結(jié)果他們說:???
自我介紹的目的在于,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語境和方式,與別人分享你的故事。
不擅長自我介紹,我想可能與發(fā)生的地點有關(guān)——教室。在教室的屋檐下,很容易讓同學們產(chǎn)生“對與錯”的概念,“高分與低分”的區(qū)別。當問題不明確的時候,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能答錯”的恐懼感。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一個重要指標,是要“活得對”,而不是生活本身。何必管那些對錯呢?到最后,所有的“錯”也可能變成“對”,因為這是一個過程。
創(chuàng)作就是把自己的故事尋找一種沉淀的方式。聽的、經(jīng)歷的、幻想的,累計到一定程度,就開始噴涌。創(chuàng)作就像是一棵樹,在不同的季節(jié)長出不同的果子。
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起始于模仿。模仿本身有一定的取向。比如說,我會模仿張愛玲,但不會模仿魯迅。我可能看張愛玲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去看魯迅,才領(lǐng)會到小時候沒看懂的東西。模仿是當自己還沒有足夠經(jīng)驗時做的事。當自己逐漸自信起來,就開始更主動地掌握溝通和寫作的工具。寫作就是拿來驗證感受和成長的方式。
我十二三歲開始拿起筆,當時常被爸爸媽媽拿來“宴客”。比如家里有朋友來了,爸媽就說我很會寫詩,然后馬上給我一個題目,讓我即興賦詩一首。寫完后,總能聽到大人的驚嘆。小時候很單純,父母給我的題目,我全是從感覺出發(fā)去理解的。全憑感覺,居然能換來掌聲,這給了我很大動力。你也可以稱之為虛榮心吧。長大后發(fā)現(xiàn)虛榮心也能帶來痛苦,這才明白,不能全靠別人的掌聲,因為到最后,沒有一個人是所有人都喜歡的。還是要回到創(chuàng)作本身。
創(chuàng)作是一種蛻皮。我在導戲或者寫作的時候,一定要找到新生的角度,而不是重新包裝昨天的東西。我已經(jīng)做了51部作品了,從1982年到現(xiàn)在,但在很多人心中還是一個新人。因為我的作品有很多分水嶺,很多觀眾從《賈寶玉》或者《包法利夫人》才認識我。
很多人說,很難不在乎別人的意見。這就是一種自我矛盾。比如當你想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想要做的是取悅某個人,但也許一轉(zhuǎn)身,你發(fā)現(xiàn)那個人的標準又變了。所以這樣的抉擇困難造成了我們的矛盾。人不需要一直生活在順暢之中,而是總在矛盾著的。這樣到最后閉上眼睛的時候,可以跟自己說:“這一生我還拿捏得不錯?!?/p>
很多人說,創(chuàng)作很虛。我覺得一點兒也不虛!給學生的第一課上,我就教他們要學會聊天。我非常喜歡旁聽別人的聊天,或者說偷聽。在公眾場合,你會聽見很多人交換彼此的想法,很有意思。不過在這個時代偷聽更困難了。因為現(xiàn)在人太依賴手機了,甚至面對面還要發(fā)信息。
創(chuàng)作的確比以前更復(fù)雜了。本來很簡單的互相交流和啟發(fā),現(xiàn)在代價變大了,因為大家都害怕講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期許,你和別人講話的時候,會揣摩對方想要聽什么話,這是因為你們的關(guān)系建立在一種設(shè)定好的層面上,如果你沒有遵守規(guī)則,就麻煩了。比如說兩個人談戀愛,有一次對方?jīng)]有說到你想聽的話,你就會覺得,所有的感覺就像氣泡被扎破了,“嘭嘭嘭”地消失在空中。
找到你自己是誰,
而不是想方設(shè)法變成別人
我們常看到,有人寫的歌似乎我們聽過,有人寫的詞是在復(fù)制別人的。那是因為這些人最大的滿足感不是來自于創(chuàng)作,而是來自于認可。
舉個例子。最近,我剛看了38部年輕人拍的短片。很痛苦。其實他們的制作水準都非常高,因為政府提供了一筆不小的制作費,所以燈光、構(gòu)圖、攝影都是可以直接放映的水準。但是在片子里的精神、創(chuàng)意、內(nèi)容的維度,我只給了他們1分。為什么不給0分?規(guī)則說明從1分到10分。我給了1分,是想要說明我的立場和態(tài)度:他們還沒有藝術(shù)家或者說創(chuàng)作人的意識。
創(chuàng)作,就是要找到你自己是誰,而不是想方設(shè)法變成別人。我常看到年輕人的追求是“我想成為王家衛(wèi)的接班人”、“我想成為彭浩翔2號”。所以當看了一部又一部影片里面重復(fù)的意象時,我實在很煩惱。
在這些影片里,不太好的形象都是用胖女生飾演的,比如一個告密者、一個說是非的人;那些看上去很能產(chǎn)生欲望的,一定是女主角;年輕人一定是長頭發(fā),而且不綁起來,腿還很長。這就是年輕嗎?對此我非常懷疑。這叫做“年輕的慣性符號”,而不是“年輕”。
創(chuàng)作應(yīng)該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而不是看見別人希望我們看見的東西。要不然在創(chuàng)作中被既定的觀念牢牢綁住,好像又回到了考場上一樣。在香港,很多學生回答問題時,不是答自己認可的答案,而是老師認可的答案。走向社會后,就會揣摩更高的階層想要我們回答的答案。所以創(chuàng)作越來越難。
西西寫的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最近被拍成了一部短片,小說寫的是一個遺容化妝師的故事。我在看的時候,就在琢磨,幫死人化妝要怎么拍?可能要申請牌照、進入殯儀館、然后取得死者家屬同意,這樣顯然比較困難,所以要拍假的死者。那要怎么樣再創(chuàng)作呢?比較直接的是一個演員裝成死人,然后另一個演員幫他化妝。但是我不會這樣??赡芪疫B化妝都不拍。我是這么想的:當一個死人躺在一個很冷很冷的鐵板上,化妝師看到這個人突然就睜大眼睛,并且一直流眼淚,化妝師一直幫他抹眼淚。死者的眼淚流不停,化妝師一直幫他抹。這個時候加上小說里面的旁白:“我是一個遺容化妝師?!睘槭裁磿氲侥ㄑ蹨I?因為幾乎每一個生者在看到死者的時候,第一個投射的想法就是遺憾,所以死者“抹眼淚”也不夠創(chuàng)新。真正創(chuàng)新的是這個死者一直在笑,然后遺容化妝師在打他,罵罵咧咧地說:“你這樣一直笑,我都沒辦法幫你化妝!”
但是我的用心你覺得觀眾能看懂嗎?一些很沒有想象力的觀眾恐怕會叫起來:搞什么鬼!這個死人為什么會睜大眼睛!為什么會哭會笑!
所以我說,懂得拍電影,就必須從懂得看電影開始。懂得看,還必須從有想象力開始。想象力是與生俱來的嗎?可以被量化嗎?不是,這關(guān)乎一種感知。想象力從平常聊天的時候,就該互相去感受了。我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用眼睛看,用身體感應(yīng),但是沒有動用情感。如何讓冷漠的人重新找回溫度,這才是教育的目的。創(chuàng)新就是一種對情感的敏感。
聊天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創(chuàng)作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祝你今年不勞而獲”
怎么選擇素材?
有年輕人說,我們的生活很順利,沒有挫折,也沒有特別的地方,沒有素材??!我覺得生活中充滿了獨特的地方,充滿各種氣味和形狀。而且每一個時代都有永恒的主題——愛與被愛。
為什么現(xiàn)在人們覺得創(chuàng)作能力薄弱?那是因為我們希望被愛,遠遠地超過愛。我們喪失了這種主動的能力,而是想被動的承受。有些人甚至想要“被‘被愛”,用最少的付出獲得最多。當你想愛的時候,你就有了創(chuàng)作的來源。不能有:因為我是我,我就應(yīng)該得到(I deserve something)的觀念。
五個字可以概括出現(xiàn)在的時代精神,就是:羨慕嫉妒恨。其實這三個詞沒有區(qū)別,羨慕就是嫉妒,嫉妒就是恨,恨就是羨慕,都是和別人的攀比,與自己無關(guān)。在香港過年的時候時興說:祝你今年不勞而獲!這種被動人格的滋生讓我們喪失了去愛的勇氣。而愛就是實現(xiàn)自己的一個過程。
先談?wù)勆钪性趺慈ジ惺茏约旱男枰?。我在初中的時候有個習慣,喜歡在巴士上和陌生人聊天,或者遛狗時和別人搭訕。用廣東話來說是:寧可錯殺不能放過。當我有和某個人交流的欲望時,我就覺得要讓他看到我,聽到我的聲音。當然我失敗過很多次。失敗有個好處,就是幫我把臉皮變得很厚?,F(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很“玻璃心”,三句話聊下來他們就說“那豈不是很受傷”,或者“這樣不會很痛嗎”,或者“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這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實體的經(jīng)驗來。好多通訊工具和訊息讓我們不用去找尋一手的經(jīng)驗,而是有很多七手的經(jīng)驗。像我那個時候,如果想要體驗,就要把自己丟到那一個環(huán)境中去,因為我們沒有那么多的偷聽器。
現(xiàn)在的偷聽器就是比如Facebook這樣的軟件。它永遠實時地告訴你,現(xiàn)在誰和誰在聊天,說了些什么。你永遠都在隨時可以進入瀏覽的情緒狀態(tài)?,F(xiàn)在很難有人好好專心創(chuàng)作的原因之一,就是大家覺得時間這么短,而我可以接觸這么多資訊,我為什么要花這么多時間來干一件事?
瀏覽這件事,大大地削弱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非常愿意擁抱淺白、簡單、熟悉的符號,變成了符號的奴隸。我們本來應(yīng)該主動去解碼,但是現(xiàn)在卻讓符號決定我們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密碼。
(根據(jù)林奕華在北京市韜奮圖書館的講座整理,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