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
一
我和杜小蕊、吳志文有著令人難以相信的男女關系,我們的關系始于上個世紀70年代初,誰都知道,那是個對男女關系極度敏感和夸張的時代,我們之間的男女關系幾乎影響了我們?nèi)齻€人一生。后來我給妻子講那段故事時,妻子總是懷疑它的真實性,我一笑置之,不想過多解釋,講出來,有種釋放的痛快已經(jīng)足夠了。
杜小蕊,女。吳志文,男。當時他倆和我一樣都剛剛二十出頭,剛剛進入那家特大型工廠當工人。我和吳志文跟杜小蕊的父親老杜師傅學徒,我和吳志文因此與杜小蕊也就成了熟人,我們?nèi)齻€人的關系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們所在的那家工廠坐落在一個叫章黨的地方,雖然只是個鎮(zhèn)子,但那里卻有五家職工近萬的大型企業(yè)。章黨距我們居住的那個城市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這些工廠的大部分職工都住在城里,每天上班就是坐火車跑通勤。我和吳志文、杜小蕊都是那支通勤隊伍中的人。
我和吳志文是在老杜師傅的家里認識杜小蕊的,杜小蕊長得相當標致,看杜小蕊的時候我們的身心很容易會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最先喜歡上杜小蕊的是吳志文,見了杜小蕊,吳志文的眼神是躲閃的,但躲閃中又有捕捉,然后面色潮紅,額頭會很快掛出一層細細的汗珠。起初我對杜小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我覺得她不過是個不難看的女孩子罷了,我一點都沒想過會與她發(fā)生什么男女關系。事情發(fā)生變化是在跟老杜師傅學淬火之后。淬火,也叫蘸火,是金屬工件熱處理的一種方法。老杜師傅教我和吳志文練淬火,通常不會占用工作時間,而是星期日叫我們到他家去,坐在他家的院子里練。老杜師傅把鐵扁鏟插進爐火里燒得通紅,然后拔出來在我們眼前晃了晃,老杜師傅說,看見了吧,紅透嘍,插進水里。說罷,老杜師傅便把紅透的扁鏟往水盆里一插,水盆里便冒出一股熱氣來,再迅速把扁鏟從水盆中抽出,然后用錘子打,無論怎么打砸,扁鏟都安然無恙,堅硬得令人稱奇。
我和吳志文照貓畫虎地練,都是把扁鏟燒得通紅,然后拔出來迅速插入水盆中,再拔出來,可用錘子一砸,那扁鏟就變形了,顯然是沒有達到想要得到的硬度。我和吳志文反復地練,招式和老杜師傅并無二樣,卻始終不得成功。怪了,我和吳志文都十分詫異,不服,請教老杜師傅,老杜師傅也一臉茫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在那個夏日的星期天,我和吳志文是較了勁兒的,都想最先練成,我倆一頭大汗,顯然都很著急。
我走出院子上廁所的時候,杜小蕊從身后攆上來,她笑瞇瞇地看著我,把我看得有點發(fā)毛。
你們練功時我一直在邊上瞧著,你們沒練出門道,我可瞧出門道了。
你瞧出啥門道了?
你沒看見我爸把扁鏟從爐子里拔出來時總是在你們面前晃上幾晃嗎?我看問題就出在這晃幾晃的時間差上,你和吳志文把扁鏟從爐子里拔出來立馬就插進水盆了,燒紅的扁鏟在空氣里的時間就會比我爸的要少上幾秒。
我立即有了茅塞頓開的感覺,順嘴問道,你咋不當著吳志文的面說?杜小蕊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一扭頭跑了回去。我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臉也刷地一下紅了。
我上完廁所返回老杜家院子時,對杜小蕊已經(jīng)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我當然知道這種感覺意味著什么,對暗中喜歡杜小蕊的吳志文便也另眼相待了。當時吳志文又一次淬火失敗,他十分沮喪地丟掉扁鏟,坐到一旁喘粗氣。我平靜地拾起扁鏟,插入爐火中,待燒得通紅了,拔出來,又平靜地在眼前晃了晃,這才不緊不慢插入水盆中,刺啦一聲響,一股熱氣升騰起來后,我又將扁鏟從水盆中抽出來,放在墊板上用錘子砸,扁鏟的硬度居然與李杜師傅淬火的扁鏟是一樣的,我成功了。吳志文又試了幾次,依然還是失敗,我沒有講出個中奧妙,我覺得我這樣做才能對得起偏待我的杜小蕊。
這以后,對杜小蕊,我和吳志文就形成了競爭的態(tài)勢。我們的競爭不是比著向杜小蕊獻殷勤,而是比進步,都爭著當“先進生產(chǎn)者”。在那個時代,幾乎每個人的想法都和我與吳志文差不多,認為當了先進生產(chǎn)者,在談戀愛的問題上就已經(jīng)占到了先機。每個班組只有兩個先進生產(chǎn)者的指標,按慣例,一個歸資深的老師傅,另一個則由年輕人競爭。我和吳志文競爭的就是這個指標,在鉚工技術上,我淬火的水平略高于他,他打粉筆頭的水平卻略高于我,我電焊的水平略高于他,他火焊的水平又略高于我……技術上分不出高低,我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品德修養(yǎng)上,怎么修養(yǎng),很簡單,就是做好人好事,搶著打掃班組、車間里的衛(wèi)生,搶著給每一位老師傅倒水沏茶、熱飯,搶著伺候班組里用來取暖的大鐵爐子,劈柴填煤……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倆的競爭一直分不出勝負來。
這種競爭在當時的工廠里十分普遍,因為都全力以赴,分出勝負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為了一決雌雄,往往要傷透腦筋,想一些常規(guī)之外的招數(shù)。有一次一個廢棄的倉庫起火,一個姓趙的青工奮不顧身跳進火海滅火,火滅了,這個青工的身上燒傷面積也已經(jīng)達到了百分之四十。后來調(diào)查火災原因,才查出放火者居然就是這個姓趙的青工。
二
東北的早春是個讓人極不舒服的季節(jié),氣溫依然低得讓人縮手縮腳,空氣似乎比冬季還干燥,裹著沙土的北風一路吹來,人便有了被風干的感覺,嘴唇開裂,鼻子容易出血,手一觸碰金屬物件能啪啪地打出火星兒來。
春天還是個令人躁動的季節(jié),身體干燥,心里也焦躁得虎視眈眈。我的虎視眈眈具體落實到人頭上,那便是沖著杜小蕊的。有的時候,也不是單單沖著杜小蕊,是沖著所有年輕的我看著順眼的女性的,杜小蕊不過是被我硬性規(guī)定的這些女性的代表而已,想杜小蕊,便是想所有的年輕順眼的女性了。
與男女關系有關的,是那個春天我正在偷偷地通讀一本名為《衛(wèi)生知識》的小冊子,這種小冊子小36開,裝幀極為簡陋,是我從新華書店頂層最不顯眼的角落里買來的。張嘴說出要買它,仿佛已經(jīng)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出了一身透汗,還紅了臉。我把它揣進懷里后便鬼鬼崇崇地離開書店,表情有些猥瑣。
《衛(wèi)生知識》是那個年代的暢銷書,年輕人偷偷地買,偷偷地讀,都寧肯自己花錢買,都羞于傳閱。說通讀有點夸張,我通讀的不過是這本《衛(wèi)生知識》里的最后兩個章節(jié),一章是人的生殖器結(jié)構,一章是性生活衛(wèi)生,我想了解的,我感興趣的,我特別想解困的,大都在這兩章里。讀過后該釋然的釋然了,不該緊張的卻緊張得不行了。比如有關手淫的問題,那個時候我國的衛(wèi)生知識類書籍里的性觀念是偏向于中醫(yī)理論的,中醫(yī)的觀點是一滴精相當于十滴血,精液寶貴得不得了,把手淫視為惡習,這種惡習的后遺癥又嚴重得不得了。若干年后,西醫(yī)的手淫無害論,精液的營養(yǎng)成分并不比唾液更具價值的說法令我無限感慨,無限惆悵。
在我通讀《衛(wèi)生知識》的熱度最高的那段日子,發(fā)生了一個幾乎影響了我一生的事件。事件始于一次義務勞動,那個時代義務勞動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年輕人對義務勞動都充滿了激情。這種義務勞動有的時候形式是大于內(nèi)容的,勞動的項目不過是平整一塊百十平米的場地,卻呼啦啦來了上千號人,大家一人弄一鍬土,任務也就完成了。當然也有內(nèi)容遠遠大于形式的,比如那個事件發(fā)生的那次義務勞動,參加者不過百人,要修的路面卻足有十公里。活動是由廠團委組織的,參加者都是團員青年中的骨干,參加這樣的活動是一種榮譽,我和杜小蕊、吳志文都參加了,我們的心情自然也就都十分地好。
一個星期天顯然是無法完成任務的,領頭的廠團委書記羅大姐與廠子做了溝通,今天干不完,明天繼續(xù)干,義務勞動居然可以占用工作時間。那個星期天我們干得很晚才收工,錯過了末班車,不能回家了,大家就在一個廢棄的倉庫里就寢??臻g并不算很寬敞的庫房要容下百十來號人,密度那是要多高有多高了,地面鋪上一層干草,然后便是不分男女一個挨一個地躺下,身體擠著身體,倒也起到了取暖的作用。因為是男女混居,有人提出了問題,說這樣睡覺是不是有點不雅呀?這個問題當即遭到羅大姐的反駁,羅大姐說,都是革命青年,思想干嘛那么復雜呀?男女混居怎么了?這正是考驗我們的時候嘛,我倒要看看,我們究竟有沒有經(jīng)不住考驗的人。羅大姐在我們這些青年當中有著絕對的權威,她發(fā)話了,我們不敢不聽,也都覺得沒理由不聽。
我們都是和衣而臥,我的左手邊是一個男青年,右手邊就是令我暗中激動不已的杜小蕊,杜小蕊的另一邊則是吳志文。初春的東北,這種沒有取暖設施的庫房里夜間是要多冷有多冷的,但我卻出了一身透汗,我想像我這樣出了一身汗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只要他或她身邊躺著的是活生生的異性,他或她就沒有理由不出汗。羅大姐所說的考驗,我們都覺得用詞十分準確。
我想我是個能夠經(jīng)得住考驗的人,我想大家也都是能夠經(jīng)得住考驗的人。庫房里沒有照明燈,大家躺下后,用于照明的手電筒也相繼熄滅了,庫房里一團漆黑,說話聲很快在漆黑中退潮,大家都太累了,按理說應該很快都進入夢鄉(xiāng),但事實并不是這樣,庫房里靜下來時,我聽得清每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絕不是睡著了的那種呼吸,而是緊張的,壓抑的,卻又是夸張了的呼吸,這些呼吸聲形成了一種如同陽光般的東西,把這些睡覺的人都照耀了,陰冷詭秘地消失了,溫暖、干燥成了感覺中的主流。我好一陣睡不著,一想身邊躺著的是杜小蕊我就腦袋里花花綠綠,有肌膚的顏色,有嘴唇的顏色,有眼睛的顏色……這些顏色點點滴滴,居然還摻雜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雖然香氣很淡,但我依然能夠辨別出它的出處,它的出處就是杜小蕊的呼吸。我不時深深地吸氣,貪婪地想把這些氣息毫不浪費地吞咽下去。我擔心自己會有什么超常之舉,但事實上這種擔心是多余的,我的軀體沉重得如同巨石,僅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將這塊巨石移動起來的。
雖然不能移動,感覺的觸須卻異常敏感,我覺得空氣里充滿了蛛網(wǎng)一樣的觸須,別說是動作,即使心里的每一個波動,這些觸須也會準確地傳導給另一個人,對我來說,這另一個人就是杜小蕊。我想偷偷看一看她的臉,但庫房里幾乎沒有光線,我的努力沒有成功。
我是在后半夜的時候睡著的,也許是太累了,疲勞最終戰(zhàn)勝了緊張與燥熱,而事情就是在我睡著不久發(fā)生的。身邊的尖叫像一聲霹靂,一下子把我給震醒了,我睜開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只感覺右手邊的杜小蕊在黑暗中站了起來。庫房里稀里嘩啦一陣響,很多人打開了手電筒,無數(shù)支手電筒的光亮都集中到我們這一邊,我和杜小蕊、吳志文被照得通體透亮,幾乎成了電影院里的銀幕。羅大姐順著光亮走到杜小蕊身邊,問,杜小蕊,你怎么了?杜小蕊吞吞吐吐,我、我的乳房被人摸了。杜小蕊的聲音不大,但卻比剛才的尖叫還有震撼力,大家都被鎮(zhèn)住了,庫房里靜得出奇,連羅大姐一時都啞口無言。我瞪大眼睛,像所有人一樣盯住杜小蕊,我看見她的神色驚慌,衣服上邊有兩粒扣子是開著的,但她的外衣里面有棉襖,棉襖里面有毛衣,毛衣里面還有襯衣,襯衣里面還有背心,隔著這么多這么厚的衣服幾乎看不清她乳房的輪廓,若是要摸到乳房,那難度就更大了。誰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采取高難度的手段去摸她的乳房呢?過了好一會兒,羅大姐才開始問話。
是隔著衣服摸的,還是摸到了肉?
摸到了肉。
可你穿著這么厚的衣服呢?
有一只手不知是從我的衣服上邊還是衣服下邊摸了進去……
別說了,杜小蕊你放心,我一定會查個清楚,讓這只見不得光亮的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羅大姐的話說得鏗鏘,大家被羅大姐的話所激勵,竟然有很多人怒吼起來,對,一定要讓這只骯臟的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想怒吼一聲,以示對杜小蕊的支持,但是,我的嘴剛剛張開,就張著嘴愣在那里,因為我發(fā)現(xiàn)羅大姐正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著我,我的心頭一驚,瞬間覺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立即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羅大姐盯著我看了一陣,并沒有說什么,就又把目光落在了杜小蕊右手邊的吳志文的臉上。我發(fā)現(xiàn)吳志文的臉色慘白,像是渾身冷得不行,竟然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這只手會不會是吳志文的?這個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我即刻像挨了淋浴,渾身上下流淌的都是這個念頭了。我對吳志文怒目而視,吳志文哆嗦著說,不是我,你們不要看我,不是我!羅大姐冷笑道,我們沒說是你呀,你緊張什么?吳志文說我沒緊張,羅大姐說你沒緊張你的身子干嘛要抖,吳志文說,我抖了嗎?羅大姐說,你讓大家看看,你是不是在抖。眾人幾乎齊聲說,是呀,你在抖,你確實在抖。
第二天,羅大姐把我叫到了她的辦公室,她盯著我的眼睛好一陣不說話,把我盯毛了,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懷疑我呀?
有機會出手的人我們都會懷疑。
都誰有機會出手???
你和吳志文。
你怎么能這么講?
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同樣,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這只手關系到一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我們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的。
調(diào)查吧,反正這只手不是我的。
從位置上分析,杜小蕊的左邊是你,右邊是吳志文,能夠把手伸向杜小蕊的,能夠讓這只手突破幾層衣服摸到乳的,也只能是你和吳志文具備這個條件。
不管你怎么講,反正不是我。
摸乳事件一時間成了全廠的熱點,人們奔走相告,一些被推理得有模有樣的故事像精靈般飛來飛去。有的時候連我自己也相信這些故事是真的了,或者說我根本沒有經(jīng)歷這個故事,我不過也是一個道聽途說者而已。更多的時候,我是茫然。
下班的火車上,我發(fā)現(xiàn)杜小蕊被擠在一節(jié)車廂的門口處,我猶豫再三,還是擠過人群,湊到了她的跟前。
我說,小蕊,你認為那只手到底是誰的?杜小蕊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車門外,順著車門玻璃我看見的是一座座移動的工廠和田野,有的瞬間工廠的煙筒還沒有完全從視覺中消失,田野就已經(jīng)把那只煙筒影印在其中了,好一陣,那個煙筒的影子才會從視覺中淡出,還原一個真實的田野。杜小蕊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你想讓那只手是誰的?我愣了一下,這句反問顯然令我十分意外,我不假思索地也反問了一句,那么,你想讓那只手是誰的呢?杜小蕊冷笑一下,說,我想有什么用,這只手不是你就是吳志文的,這只手是你們倆誰的我都很痛心,你知道我對你們倆是最信任的,不然我也不會睡在你倆之間,可危險往往出自于最信任的人,對這件事,我無話可說。
那只手不是我的。
一個豆,啪啦啦,不是你就是他!
反正不是我的。
不管是誰的,誰摸了我,誰都得為我負責。
三
那個春天的晚上,我瞪著一雙詫異的眼睛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整個回家的路上,我反復地琢磨杜小蕊的那句話,“不管是誰的,誰摸了我,誰都得為我負責?!?/p>
我知道那只手不是我的,那么,那只手顯而易見就是吳志文的了。以杜小蕊的理論推下去,吳志文既然摸了她的乳,就必須為她負責,就必須娶了她。本該遭到譴責的流氓居然會有這么大的便宜,我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公平。
第二天上午,我把吳志文拉到一個沒人處。我盯住吳志文的眼睛問,那只手是不是你的?吳志文冷笑一聲,反問,你覺得呢?我說,我心里有數(shù)。吳志文說,你心里當然有數(shù),因為那只手不是我的,所以那只手肯定就是你的。吳志文態(tài)度十分堅定,盡管我認定吳志文在撒謊,但心里還是隱隱地感到一絲慶幸,顯然杜小蕊還沒有跟吳志文說過那句話,如果吳志文也聽到那句話了,一直對杜小蕊有覬覦之心的他一定會換一種說法,順水推舟把這件事搞定了。
就在這天下午,羅大姐把我和吳志文都叫到了她的辦公室。羅大姐用審視的目光看過我,又看了吳志文,然后低頭沉吟片刻,這才抬起頭說,今天叫你們倆來,不用我說,你們也該知道是什么原因,咱廢話少說,自己交代問題和被我們認定問題那結(jié)果是不一樣的,說吧,那只手到底是誰的?吳志文搶先說,不是我的。我扭頭看了看吳志文的臉,我真想不通實際上摸了杜小蕊乳的他居然會有一副無辜的表情,我鄙夷而又慶幸地用鼻子哼一聲,轉(zhuǎn)過頭用近乎亢奮的目光迎住羅大姐的目光。羅大姐問,你呢?我說,我交代,是我摸的。我的聲音很平靜,就像說是我摸了一個西瓜。羅大姐和吳志文愣愣地看著我,好半天才有了該有的反應。吳志文說,算你狠。羅大姐說,承認就好,你準備接受廠里的處分吧。
我和吳志文一起從羅大姐的辦公室出來,剛走出辦公樓,吳志文就一把抓住了我胸前的衣服,惡狠狠地說,你小子真不仗義,真下流,你怎么能摸杜小蕊的乳?我認定吳志文是在表演,我冷笑幾聲,然后甩開吳志文的手,大步躲開了他。
幾天以后,廠團委組織全廠的團員青年開了一個會。事先并沒有說會議的主題,當一千多人坐定,全場靜下來的時候,主持會議的羅大姐才說,今天的會只有一個內(nèi)容,那就是通過摸了杜小蕊的那只手,深挖思想深處的根源……有人在下邊喊,到底是誰摸了杜小蕊的乳?立即就有很多人附和道,對,我們要知道是誰摸了杜小蕊的乳,我們一定要知道是誰摸了杜小蕊的乳!羅大姐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聲浪剛一退潮,羅大姐便說,大家不要著急,在我們做了大量的啟發(fā)教育工作后,當事人主動交代了自己的不良行為,下面,請當事人自己走到前邊來,做公開檢討。會場一下子靜得出奇,人們用期待的目光罩住我和吳志文,我渾身冰冷,抖得不行,但我還是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向了前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前邊的,我由冷變麻,幾乎毫無知覺,沖著眾人我的臉上居然充滿了陽光般的笑容。
沉默了足夠的時間,然后便是集體爆發(fā),大家不顧會場紀律,紛紛義憤滿腔地指責我,你為什么要摸人家的乳?你是怎么伸出那只骯臟的手的?你的手是從她的衣服下邊還是上邊伸進去的……摸乳,在這個會場里仿佛變成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字眼,大家說到這個字眼時,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著陽光般的光芒。
我當然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我臉上始終掛著僵硬的笑容,像一尊木雕泥塑。有個人拿著一本《衛(wèi)生知識》突然沖出人群,對著羅大姐,也是對著所有人高嚷,我揭發(fā),大家看啊,這本《衛(wèi)生知識》就是在他的飯兜子里找到的。這個人說罷嘩啦嘩啦把這本《衛(wèi)生知識》翻到最后兩章,接著高嚷,看啊,他看這本書看的就是最后兩章,這兩章的紙都被他摸薄了,這最后兩章都是性知識,他的思想太骯臟了!眾人再次爆發(fā),齊聲嚷,太骯臟了,他的思想簡直就是見不得人的臭狗屎!
我不知道那個會是怎么散的,摸乳事件就此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從此,我的名聲壞了,一個有過流氓行為的人是無法進步的,先進生產(chǎn)者與我無緣了,入黨提干與我無緣了,甚至升級漲工資也與我無緣了。廠里幾乎沒有人愿和我做朋友,見了我說句話就算恩賜了,我知道很多人背后會用難聽的話議論我,沖著我的脊梁骨指指點點,嚴重的是杜小蕊居然也不理我了。我主動承認那只摸乳的手是自己的,完全是沖著杜小蕊的那句話,可是,看杜小蕊的架勢,她幾乎完全沒有讓我負責的可能,我找一切辦法接近杜小蕊,她卻想盡一切辦法在躲避我。
我陷入孤獨的深谷,沒事做的時候,我就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練功。我把一百支粉筆頭插在一百個小孔上,一錘一錘砸下去,居然無一錘失手。我拎著焊把在各種各樣的坡口上練焊接,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鉚焊不分家,鉚工大都掌握一些焊工的技術,幾年下來,我的焊工技術已經(jīng)不比任何一個專業(yè)的焊工遜色。有一次全廠舉行焊工技術比武,我居然輕取第一名。
這樣的日子在三年后的某一天發(fā)生了變化,事情始于一次援軍活動,某軍港的建設工程中急需一批鉚工的支援。軍方的要求是,來支援的人手必須有高超的鉚工技術,同時還要有高超的焊工技術。廠子在研究人選時,曾把我列入名單,后又因為我犯過男女關系方面的錯誤,名字被人從名單上劃掉了。
我不服氣,一個人敲開了廠黨委書記辦公室的門。
四
門開了,書記困惑地盯住我,問我有什么事。近萬人的大廠,我認識書記,書記不認識我,這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我首先做自我介紹,沒想到書記打斷了我的介紹,冷冷地說,我認識你。我沒理由不驚訝了,問,書記您怎么認識我呀?書記依然冷冷地說,沒辦法,不認識你都難。我不得不想起了摸乳事件,身上立馬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我硬著頭皮說明來意,書記又一次打斷我的話,說,一個犯過男女關系錯誤的人,你說能參加國防工程建設嗎?我血往腦門上涌,反問,一個犯過男女關系錯誤的人,怎么就不能參加國防建設呢?我的反問居然一下子把書記給問住了,至少他愣怔了足夠的時間,他還極不自在地往窗外瞥了一眼。書記說,干革命工作,最需要的就是思想過硬,尤其是國防工程,需要的是信得過的同志,我的解釋希望你能滿意,你可以回去了。我冷笑了一聲,說,我承認我犯過男女關系的錯誤,但我絕不承認我的思想不過硬,我熱愛國家,忠于黨,我的鉚電焊技術數(shù)一數(shù)二,我要是參加援軍建設,這援軍建設就能多一份安全,多一份保障。我說得理直氣壯,書記又一次語塞。我看出他的猶豫,于是又加了一把柴,說,咱廠組織的是十個人的隊伍,他們的技術水平和我都有差距,如果因為技術水平不行而影響了國防建設,我第一個要到上級部門去控告。
書記換了一種眼神盯住我,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知道書記不是被我嚇到了,而是我的話成功地撥動了他的心弦。我們的書記就是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不然我也不會冒險去找他。我的情緒即刻亢奮起來,覺得自己的眼睛像燈泡一樣灼灼地發(fā)著光。
你先回去吧,容我再考慮考慮,好不好?
幾天后,在公布的十人名單中居然有我的名字,這個結(jié)果立即遭到一些人的反對,羅大姐看過名單后,怒氣沖沖闖進了黨委書記的辦公室,等她出來的時候,她的面色已經(jīng)變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我知道,廠里組建援軍隊伍的那段日子,也正是吳志文追求杜小蕊的高峰期。摸乳事件發(fā)生后的三年間,杜小蕊對我對吳志文均采取躲避策略,無論干什么,她總是與我與吳志文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對杜小蕊的好是默默的,低調(diào)的,是在常??此撇唤?jīng)意之間幫助她,比如在火車上遠遠見她來了,待她走近時我會有意站起來,躲開,把難得一覓的座位讓給她;比如她在焊工件,她是焊工,她焊工件時臉上是蒙著防護罩的,她此時除了焊點別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就會悄悄湊近她,把工件一件一件地搬到她的跟前,再把焊條一根一根地擺到她手能抓到的位置;還比如我會偷偷地往她的水杯里倒上熱氣騰騰的白開水,往她的飯盒里添一點點我舍不得吃的肉……吳志文對杜小蕊的好是夸張的,高調(diào)的,表現(xiàn)在常常當眾送她一些東西,比如小食品,也比如小飾品,杜小蕊不收,他便會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據(jù)理勸說,聲情并茂,直到杜小蕊收下為止。吳志文也在火車上給杜小蕊讓座,只要他找到了座位,便會鉚足了勁兒,沖著杜小蕊高喊,小蕊,小蕊,你過來,我給你占座了!他的喊是沖著杜小蕊的,也似乎是沖著所有人的,他喊的內(nèi)容也好像不是在說這兒有座位,而是在高調(diào)宣布他與杜小蕊的特殊關系……
十個人的援軍隊伍站到了俱樂部的舞臺上,接受全廠職工的隆重歡送。團委書記羅大姐主持了這個歡送會,有女青年為十位隊員佩戴了紅花,紅花雖然是紙做的,但在燈光的映照下卻閃爍著晶瑩的亮光,仿佛每一個花瓣上都掛著一層露珠似的。會場氣氛熱烈,當羅大姐說到我們這十個人中將產(chǎn)生一名支軍英雄時,大家一起鼓掌歡呼,似乎這個英雄已經(jīng)誕生,正在接受大家的祝賀。
令人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在歡送會接近尾聲的時候,本來按程序羅大姐應該宣布臺上的隊員退場了,可羅大姐被一股激情所鼓動,她居然臨場發(fā)揮,走到十名隊員跟前,拿著話筒大聲問,你們就要踏上征程了,誰還有什么要求嗎?可以大聲講出來,只要合情合理,我和同志們一定會滿足你們。我搖搖頭,我想其他人一定會和我一樣都搖搖頭,但事情顯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發(fā)展,其他幾個人中居然有一個人開了口,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去,既響亮又嗡嗡地帶有一種回音的效果,他說,我要求,在這個莊嚴的激動人心的時刻,向一位女同志求婚。
這是個振聾發(fā)聵的要求,整個俱樂部仿佛被這個要求給鎮(zhèn)住了,靜場片刻,眾人爆炸般歡呼起來,也是受這種情緒的誘惑,羅大姐也十分亢奮,當場應允。這個提出要求的人就是吳志文,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兒,一個我最怕聽到但又不能不聽到的名字隨后就出現(xiàn)在了會場的上空,擴音器又令它壯大了數(shù)十倍。
這個名字就是杜小蕊。
羅大姐說,請杜小蕊上臺。眾人附和道,杜小蕊、杜小蕊……我?guī)缀鹾翢o知覺地看著杜小蕊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喊聲推上了臺。令我奇怪的是,杜小蕊本該窘成紅蘿卜的臉居然不紅不白,看樣子十分平靜。
吳志文跨前一步,像時下的相親節(jié)目那樣,向杜小蕊作真情告白。
小蕊,你知道嗎?自打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我工作這么出色,全因為心里裝著一個你呀!在今天這個光榮的特殊的日子里,我向你求婚,你能嫁給我嗎?
我想嫁給英雄。
英雄只會有一個呀!
對,我只想嫁給這個英雄,如果你成為這個英雄了,我一定會嫁給你,如果你們這十個人中任何一個未婚者成了英雄,只要他愿意,我同樣會同意嫁給他。
掌聲涌起,大家用掌聲對杜小蕊表示支持。羅大姐順水推舟,說,既然如此,我們就期待著英雄的出現(xiàn)吧!掌聲再次涌起,潮水般淹沒了俱樂部。
五
在望不到邊際的灘涂上,懸空著一條據(jù)說是輸油管線的管道,這條管線距海平面足有十五米以上,我們援軍隊員的任務就是要在這條管線上作業(yè),該用鉚釘連接的地方用鉚釘,該用電焊連接的地方就用電焊。高空作業(yè)沒有膽量是不成的,幸運的是我和其他九位隊員都有足夠的膽量勝任這一工作。
說是鉚工,實際干起來用電焊的活兒更多一些,好在我們這些鉚工個個都是電焊的高手,扔下錘子就是焊槍,軍方對我們的工作能力相當滿意。
最初的工作還算順利,難題出現(xiàn)在輸油管道里已經(jīng)輸油之后,因為需要,軍方要求我們在高空輸油管道上再動電焊,管道雖然有足夠的厚度,但超高的溫度卻隨時有可能使管道里的油燃燒。我們十個隊員有九個被難住了,沒有被難住的只有我一個,我請纓上陣,講了自己的工作方案,領導和專家們聽了嘀嘀咕咕商量了好半天,然后有一個軍官通知我,說專家組已經(jīng)通過了我的方案。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爬上高空的,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興奮是主流,緊張在興奮的擠壓下逐漸消失,成了不成形狀的東西。我的方案其實很簡單,叫得文氣一些是冷卻作業(yè)法,就是在動電焊的時候,由消防戰(zhàn)士向焊點周圍噴射滅火泡沫。泡沫鋪天蓋地地在我的周身膨脹開,壯觀得像一朵蘑菇云。我在蘑菇云里工作,看到的只是一個紅紅的點狀焊點,其他的便什么也看不見,一切只能憑感覺判斷。后來據(jù)其他人講,在下邊觀看的人都為我捏了一把汗,誰也沒有把握我是否能全身而退。當蘑菇云一點一點地消散,我在白色的泡沫中一點一點地生長出來時,下邊歡聲雷動,氣勢壓過了海水的波濤聲。
就這樣我成了十名隊員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軍方已經(jīng)傾心于把僅有的一個英雄稱號的指標給我,我們中的其他九個人也覺得我當之無愧,我犯過的男女關系的錯誤至少在這期間被他們忽略了。一個月后,當我們的任務進入尾聲時,也就是工程的最后一天,還是有一個在油管上動電焊的工作要做,但出人意料地我卻退縮了,挺身而出的是吳志文,他主動要下這個任務,在大家的注目中登上了高空,很快消失在壯觀的泡沫中。
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他們不明白我勇敢了一個月,怎么會在最后一天膽怯地退縮了。我木著臉不吭聲,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膽怯,我把機會讓給了吳志文,是我的高風亮節(jié)。就在這最后一天的前一個晚上,吳志文曾找到我,把我叫到了海邊,我們一起沿著海邊走,不知走了多久,吳志文才深有感觸地說,這回英雄肯定是你的了。我故作謙虛,說,不見得吧,我還差得遠呢!吳志文說,你就別裝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要得便宜賣乖。我發(fā)現(xiàn)吳志文的臉有些變形,像是被海風吹歪了。我沒好氣地說,我的機會是我用自己的技術和勇敢換來的,你不服盡可以跟我較量。吳志文歪著臉說,你認為我還有機會和你較量嗎?我說,這是公平競爭的結(jié)果,我問心無愧。吳志文說,我雖失敗了,可我也問心無愧。一股火氣突然就涌上了心頭,我惡狠狠地說,摸了人家女孩子的乳不敢承認,能問心無愧嗎?吳志文梗著脖子說,你這是在說你自己。我說,不管是誰,這樣的人肯定不會問心無愧。
吳志文沒有和我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很快換了一副面孔,用乞求的口氣對我說,我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這人心最軟,你一定不忍心不答應我。我冷笑了一聲,沒有急于表態(tài)。
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你要是想讓小蕊嫁給你就找小蕊去,我?guī)筒涣四闶裁础?/p>
我說的不是小蕊的事,小蕊想嫁給誰就嫁給誰,我不想爭了。
那你是什么事?
我真羨慕你在蘑菇云中電焊的樣子,你已經(jīng)出盡風頭了,這個英雄稱號肯定歸你了,誰都沒有條件跟你爭了。明天是咱們最后一天干活,也就是說能在高空輸油管道上動電焊的機會只有最后一次了,我求你把這個機會讓給我,讓我也體驗一把那種在云里霧里的感覺,好不好?
你有把握干好那個活兒嗎?
別忘了咱倆是師兄弟,我承認我的技術沒有你高,但我不承認我比你差的太多。
……
仰頭看著吳志文在蘑菇云里干活兒,我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如果在這之后我娶了杜小蕊,我就不會感到有什么不安了,畢竟這么好的機會我都讓給了吳志文……正在胡思亂想,就聽蘑菇云里突然傳出一聲慘叫,我眼見著吳志文像一塊石頭一樣跌下了云朵,咕咚一聲栽進海水里。
后來事故調(diào)查清楚了,我才知道吳志文是失誤才掉下來的,他成了我們這次支軍活動唯一的一名受傷者,而且是重傷。
一位軍官找我談話,說話前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嘆了口氣,用歉疚的口氣對我說,本來這個英雄稱號應該是你的,可是吳志文受了重傷,英雄稱號歸死傷者是我們的一個慣例,這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只是委屈你了。我哭喪著臉說,既然是慣例,還跟我說干什么,該給誰就給誰嘛!軍官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多好的同志啊,思想境界蠻高的嘛,我給你敬個軍禮吧!軍官說罷果然起立,啪地一個立正,給我行了一個軍禮。
英雄稱號正式下來那天,羅大姐帶著一隊人馬敲鑼打鼓去吳志文家報喜。吳志文的老父親并不領情,他沖著羅大姐大吼大叫,說有什么喜可報,我家志文都成殘廢了,這叫喜嗎?羅大姐說,當了英雄,當然是喜,這喜屬于光榮的吳志文同志,也屬于他的父親,您老人家。
吳志文在醫(yī)院住了半年之久,他是坐著輪椅出院,坐著輪椅走進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婚禮的主角就是吳志文和杜小蕊。那是那個年代我們這座城市最隆重的一場婚禮,我們廠里的書記、廠長,甚至市里的領導都出席了。大家一邊喝著喜酒,一邊稱贊杜小蕊品格高尚,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婚禮上杜小蕊一直躲著我,我根本就沒有找到機會和杜小蕊單獨說上一句話,其實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了,該說的話我已經(jīng)在婚禮的前幾天跟她說過了。我勸她不要嫁給吳志文,即使吳志文是英雄,她也該為自己一輩子的幸福負責。杜小蕊的回答用的是反問句,她說,你愿意我成為一個不守信用的人嗎?我一時無語,我不愿做一個不守信用的人,我當然也沒法勸杜小蕊做個不守信用的人。
六
杜小蕊拿著一把刷子在刷一只缸,那是一只用來腌咸菜的大缸,她彎著腰,把頭整個伸進缸里,屁股夸張地撅起來,上衣和她的頭一起努力地往缸里去,腰部便掙脫衣褲,露出一截肥白的肌膚來。我推著自行車走進她家的院子時,闖進我眼簾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自行車停車的聲響驚動了杜小蕊,她從大缸里拔出頭來,因為頭朝下呆了足夠的時間,她的臉就漲得通紅,她的手里拎著一把刷子,刷子滴滴答答地往地下淌著水,暴露的肌膚被順下來的上衣體面地遮住了。我吃力地從自行車的后衣架上搬下液化氣鋼瓶,杜小蕊放下手里的刷子過來幫我,她的手就勢碰到了我的手,倏地一下縮了回去。
辛苦你了。
怎么總說這個?
我不說這個說啥呀?
說啥都行。
我不說這個我心里憋得慌。
那就隨便你吧。
這是一段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對話,這樣的對話配著這樣的畫面頻繁出現(xiàn),形成了流水般的日子。杜小蕊和吳志文結(jié)婚后,我就經(jīng)常來幫著他們干一些女人不容易干的活兒,比如換液化氣罐,比如買煤運煤做煤坯,比如上房修繕被雨澆漏的房頂……婚后,吳志文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起來,每天大多時間他只能躺在炕上,有的時候在杜小蕊的攙扶下他才能夠勉強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上幾步,或坐進輪椅,被杜小蕊推到院子里曬曬太陽。對于這樣一位有著英雄稱號的喪失勞動力的人,工資當然是照發(fā)的,但工資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廠里其實并不吝嗇的照顧也只能是杯水車薪。
令人驚訝的是毫無怨言的杜小蕊,無論是她以英雄妻子的身份在大庭廣眾之下講演的時候,還是私下里和親近的人聊天,她幾乎從沒流露出抱怨或后悔的情緒。用羅大姐的話來說,她就是一個合格的英雄的妻子。我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覺得杜小蕊的存在是不真實的,這種感覺潛伏在我的心里,令我時時感到不安。
那個時代的家務活兒是繁重的,有理由經(jīng)常來幫助他們的我?guī)缀跏潜M了全力。我也曾擔心“大伯哥背兄弟媳婦費力不討好”,但吳志文給予的回答令我打消了顧慮,他不止一次拉住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幫幫我們,幫幫小蕊吧,你不幫她,就沒人幫她了。我點點頭算是應答,我知道這其實是我很想做的事情,就是吳志文不這么說,我也會找各種借口來做這件事情。
我隨著杜小蕊進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中藥的味道,吳志文見了我討好地笑一笑,我也笑一笑,程式化地問,好點了吧?吳志文說,好什么呀,好不了啦。我說,鐵樹都能開花,放心吧,慢慢就會好的。
杜小蕊又出去刷她的咸菜缸了,我陪著吳志文閑聊了幾句。天南地北的幾句話過后,吳志文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你說小蕊她跟了我冤不冤?我知道這是一個沒法回答的問題,就淺淺一笑。吳志文又說,如果我沒成殘廢,如果我不是這個狗屁英雄,娶杜小蕊的就是你了。我皺起眉頭,說,還說這個干啥?吳志文說,如果你不是摸了她的乳,能夠娶她的也許真就是你了。一股火氣躥上胸口,我惡狠狠說,誰摸了誰知道,別得便宜賣乖。吳志文苦笑道,我得便宜了嗎?我都這模樣了我是得便宜了嗎?我不想和他糾纏,起身出了屋子。
這樣不愉快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這并沒有阻止我經(jīng)常到他家來,經(jīng)常幫著他們干這干那。不管我的動機是高尚的還是猥瑣的,我?guī)椭麄兊哪_步卻沒有停過。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泥沼,不能自拔,也不會有人幫我拔出來。
事情是在五年后的一個晚上發(fā)生變化的。那天晚上我?guī)椭腋鼡Q了一根已經(jīng)不亮的日光燈管,還送去了三千元錢,那是我?guī)啄陙淼娜糠e蓄,吳志文那時正在做康復治療,急需用錢。杜小蕊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做堅決的推辭,她只是象征性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收下了我的錢。我覺得這不像是杜小蕊的風格,我的感覺怪怪的,似乎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我起身告辭,吳志文指著窗外說,下雨了,你現(xiàn)在沒法走。我抬頭看了看窗外,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雨,但聽得見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
下雨我也得走啊,我又不能住在這兒。
你怎么就不能住在這兒呢?今天你就住這兒吧,好不好?
這……
這什么,讓你住你就住嘛!
吳志文的態(tài)度是誠懇的,我又看了看杜小蕊,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失卻了慣有的常態(tài),有些躲閃,有些曖昧,有些含義不明。我喃喃說,我還是走吧。
吳志文說,你不能走,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不,不是商量,是請求,今天我們?nèi)齻€都在,我有話要講。我只好又坐穩(wěn)了,直直地看著吳志文。吳志文接著說,我這個英雄就是一個虛名了,廠里除了能給一點補貼外也做不了什么,能真正照顧我們的只有你一個人,憑我和小蕊的收入是無法維持我的治療和這個家的開銷的,所以我求你,答應我的請求吧!我說,我會幫助你們的。吳志文說,不,如果你不答應我的請求,我就不用你的幫助了,如果你答應我的請求,我就會理直氣壯地接受你的幫助。我只好說,我答應你。吳志文笑了,他看了看杜小蕊,又盯住我說,好,太好了,我請求你的事就是讓你留下來,住在我家。我順嘴問,今天?吳志文說,不止是今天,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你和小蕊就住在那間屋子。吳志文用下巴指了指另一間屋子,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是連連搖頭,我覺得我的腦袋里十分混亂。
吳志文說,不管你搖頭還是點頭,你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不然我和小蕊就太難了。我說,我不這么做我同樣會幫你們的。吳志文說,那不一樣,接受你的幫助我們的心就有愧于你,如果你住下了,我們就不覺得虧欠你的了,就覺得你的幫助是應該應份的了。我盯住杜小蕊,杜小蕊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求你了,你就答應吧,不然我和志文都給你跪下。我攔住就要下跪的杜小蕊,一咬牙說,好吧,我答應就是了。我看見吳志文和杜小蕊都釋然了,而我的大腦里依然一片混亂。
我和吳志文、杜小蕊就這樣形成了一種新的男女關系。
七
我跟在杜小蕊的身后走向了另一間屋子,雖然只有幾步之遙,可我卻走得相當艱難,仿佛從一個世界走向了另一個世界。我走出一步后回頭看了看吳志文,吳志文也正在看我,他眼神是溫和的,鼓勵的,我扭過頭來,這才又一步一步走進了那個屋子。
這是一間和主臥沒有多大區(qū)別的屋子,一樣的家具,一樣的靠陽面的火炕。房子是廠里分的,新婚小夫妻能分到的房子大都只是一間房,大概因為吳志文是英雄吧,廠里破例分給他三間正房,一間做廚房,一間做主臥,這另一間便一直閑著。我和杜小蕊坐到炕邊時心里依然矛盾著,我尷尬地笑了笑,說,這樣合適嗎?杜小蕊說,如果你想著這是在幫助我們,就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了。我調(diào)整了一下心態(tài),然后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下襯衣襯褲時,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杜小蕊,見她也已經(jīng)脫到只剩下襯衣襯褲了,她接過我的目光,說,志文的意思是讓我們倆像夫妻一樣睡覺,但我還是想有所保留,你能理解嗎?我說,我理解。杜小蕊說,理解就好,那我們身上就留著襯衣襯褲吧。杜小蕊說罷,哧溜一下鉆進了被窩,炕上只有一條被子,我遲疑了一下,也哧溜一下鉆了進去。
在這個窄小的空間里,我沒法不摟住迥異于我的另一個身體,另一個身體沒有排斥,迎合著讓我摟住。隨后的大部分時間里,其實已經(jīng)分不清是我摟著她,還是她摟著我。起初我們一句話不說,只默默地摟緊對方。我必須承認,這一年我雖然已經(jīng)三十歲了,卻還是童男之身,因為要幫助他們的緣故,我一直沒有娶親,甚至連戀愛也沒談過,相親也只有程式化的幾次,因為心里在拒絕,結(jié)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第一次摟著女人睡覺,我當然沒有睡著的道理,我火燒火燎地難受,卻渾身無力,只那么默默地摟著,不敢也幾乎沒想有下一步的動作。
后來我覺得自己的胸脯有些濕,這才發(fā)現(xiàn)杜小蕊哭了,不知為什么,我鼻子一酸,也流了眼淚。我們摟抱成一團瑟瑟發(fā)抖,就像一棵深秋的樹,渾身都是飄落的感覺。杜小蕊的嘴巴對著我的耳朵時,她呼出的氣體在我的聽覺里完全是驚濤駭浪,我一動不動,如躲在一葉孤舟上,似乎一動就會從救命的孤舟上跌進海里。
就這樣一夜過去了。
這以后,吳志文和杜小蕊的家就也成了我的家,我下了班就奔這個家來,我把自己的工資一分不差地交到杜小蕊的手里,杜小蕊并不推辭,但她還是會拿出一兩張票子塞回來,叫我當零花錢。吳志文每天都要去醫(yī)院做理療,那段日子,這個家的確太需要錢了。
一夜無事容易,百夜無事難。身體健壯的青壯年男子摟著一個女人睡覺,怎么會永遠無事呢?沒用多長時間,我就有了想突破那層襯衣的熱望,我的手一點一點地摸進去,先是隔著衣服摸,杜小蕊沒有排斥,這樣我便很快摸遍了她的全身。我的手乘勝進軍,從她的衣角摸了進去,但她立即用手擋住了我的手,我縮回手,蟄伏了一陣,又一次把手摸進去,她還是用手擋住,仿佛是兩支球隊,一支在進攻,另一支在防守,一來一往,攻守有度。這不是一夜間發(fā)生的事情,這樣的攻守在數(shù)不清的夜晚保持著平衡。我當然也想過粗暴一點,強行行事,可是每每剛有預兆,杜小蕊總會提醒我,說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好不好?我明知故問,啥約定?杜小蕊說,保留一點東西,這點東西你應該知道是什么吧?我問為什么?杜小蕊說,為了你我的人格。我有些激動,說,即使我們保留了一點東西,吳志文也不會相信我們會保留這點東西的。杜小蕊說,我不是為他保留的。我問,那為了誰?杜小蕊說,為自己,懂嗎?為自己。
我的進攻收效甚微,偶有一些成果,反而是杜小蕊主動讓出來的,比如讓我的手伸進襯衣里,摸上那對乳房。杜小蕊說,反正你也摸過的,你現(xiàn)在就隨便摸吧。我沒有辯解,也沒工夫辯解,這是我第一次摸女人的乳,它的碩大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想。杜小蕊問,和第一次感覺上有啥不同嗎?我喃喃說,都好,都好。我沒法說這其實是我的第一次。
有一回,我鼓足勇氣和杜小蕊商量,撤掉彼此的襯衣襯褲吧,但被杜小蕊堅定地拒絕了。杜小蕊說,雖然咱們是摟抱著,但畢竟隔著衣服,如果肉挨肉了,也許咱們真的就堅守不住了。我說,堅守,這真的很重要嗎?杜小蕊說,重要,至少對我來說要多重要有多重要。我不想讓她不高興,進攻也就適可而止。
后來當我平心靜氣地評估與杜小蕊同居的幸福指數(shù)時,我還是忍無可忍地對這種幸福產(chǎn)生了置疑,與其說是幸福,其實更多的卻是痛苦。表面上我是進攻態(tài)勢,但內(nèi)心其實一直處于防守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使得我時時在與自己的本能做著頑強的對抗,內(nèi)心的痛苦遠超表面的刺激和幸福。
杜小蕊抱緊我,她把整個身子貼在我的懷里,輕輕地說,你怨我嗎?我說,不怨。她說,難得你能理解我,其實我守住了,你也就守住了,我們都守住了,就都成了高尚的人,咱們也就有別于那些偷雞摸狗的男女了。我苦笑道,這叫什么理論呀?杜小蕊說,是高尚的理論,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理論。我也摟緊她,當來自身體的沖動一浪高過一浪時,我就用手指甲狠狠地往皮肉里掐,痛感會像寒流一樣為我降溫,令海水風平浪靜。
一天早晨起床時,杜小蕊發(fā)現(xiàn)了我身上的傷痕,她沒有問,她猜得出這些傷痕的原因。她默默流淚了,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我以為她會因此退讓,讓我的軍隊再前進一步,但她沒有,她有的只是一個全新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以后你難受的時候,咱們就背誦廠里的技術規(guī)范好不好?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
嗯。
這,是不是有點別扭???
別扭啥,只要咱們都愿意,就不別扭。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愿意配合。
從那以后,我和杜小蕊很快就迷上了這件事。杜小蕊把她所能找到的技術書都找了出來,她還跑遍了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書店,舍不得錢買書,她就蹲在書店里,把一些她感興趣的知識記在本子上,然后,在各種各樣的勞動中激動地等待夜晚的降臨。
本來我就是一個練功狂人,但我的練功僅限于鉚焊技術,練的是手上的功夫,我對讀書并無興趣,甚至有些抵觸。但和杜小蕊在一起背誦的東西卻寬泛得多,有鉚焊技術,有機械原理,有各種各樣機器的運行規(guī)范,而且大多數(shù)的知識來源于書本。我讀不進去書,但杜小蕊讀得進去,她讀過了,就來口頭考我,我不會的,再由她翻看書本,然后告訴我。我們身體緊貼著身體,說話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完全是在呢喃,需要看書時,也用的是手電筒的光亮,絕不把事情夸大。弄懂了或記住了一些東西,我們通常會一個出題,一個作答,以此來鞏固記憶。
6號滾動軸承的溫度是多少?
不應超過100攝氏度。
滑動軸承呢?
不應超過80攝氏度。
遇到什么情況應緊急停泵?
在電動機或線路上發(fā)生人身事故時,在電動機起火冒煙時,在……
電動機入口風溫?
25至30攝氏度。
冷油器出口溫度?
35至40攝氏度。
……
數(shù)據(jù)枯燥無味,如果是為了考級什么的而學習,那么一定會感到很痛苦。但換到被窩里,事情就不一樣了,在身體因為刺激而膨脹起來的時候,這些數(shù)據(jù)就會像美麗的小鳥迅速牽走我的注意力,從而在一問一答中使一些忍無可忍的膨脹迅速萎蔫下來。在許多個漫長夜晚,這樣的一問一答令我們的同居生活充滿了新的內(nèi)容,欲望退卻,疲憊退卻,當進入夢鄉(xiāng)時,我們的心態(tài)和身體都已經(jīng)到達了一個風平浪靜的境界。
我從來沒有想過,學習生產(chǎn)技術會是件這么愉快的事情。當然,這需要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你的身體必須與另一個異性的身體緊密而又不越軌地團結(jié)在一起,這樣的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八
我推著吳志文去醫(yī)院理療,醫(yī)院離家不算太遠,推著輪椅半個小時就到了。陽光白晃晃地刺人的眼睛,我的眼睛發(fā)酸,不得不瞇起眼睛看一切,我看到的一切便都是變了形的,樓房是歪著的,街道是歪著的,來來往往的汽車也是歪著的。我低頭看一看輪椅上的吳志文,發(fā)現(xiàn)他的臉也是歪著的。
醫(yī)院里的消毒水的味道令我打了許多噴嚏,吳志文進理療室的時候,我就在走廊里東走走西逛逛,走累了就背靠著墻發(fā)呆。有個中年婦女低著頭向前走,她邊走邊看手里的什么藥品的說明書,走廊里好像剛剛有人用濕拖布擦過,有些濕滑,我看見這個中年婦女突然腳底打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幾個藥瓶歡快地滾出去,滾到墻角受阻,又返身往回滾。我趕緊上前,伸手將她扶起,四目相對,這才看清她原來就是羅大姐。我叫了聲羅書記,她也認出了我,一邊揉著腰一邊說,是你呀。羅大姐雖然還是書記,但已經(jīng)不是團委書記,而是黨委書記了。羅大姐問,你也來看病?我把拾起的藥瓶遞給她,說,我是陪著吳志文來看病的,他天天需要理療,杜小蕊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就來幫忙。羅大姐問,天天幫忙?我說,就算是吧。說罷我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在沒事找事。羅大姐嗯了一聲,似有所悟,說,你做得好,能夠伸出手來幫助有困難的人,這就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說到這她趕緊剎車,攔住了“脫離了低級趣味”這句話,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摸乳事件,說我脫離了低級趣味似有不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說我是高尚的人已經(jīng)令我惴惴不安了,我這樣的一個男人,能算是一個高尚的人嗎?
第二天上班,車間主任把我從班組里叫出來,興奮地對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羅書記準備樹立你為全廠的學雷鋒典型呢!我連連搖頭,說,可別,千萬別,我當學雷鋒的典型,我臉發(fā)燒。車間主任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摸乳事件,說,嗯,臉發(fā)燒,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人非圣賢,誰沒犯過錯誤呢?知錯就改就是好同志嘛,這個典型你還是要當?shù)?。我還是搖頭,說,我不當。車間主任說,你當不當我說了不算,你也說了不算,羅書記才說了算,你要是真不想當,就自己找羅書記說去。
我當然是真不想當這個典型,當了這個典型我對不起良心,畢竟我對吳志文的幫助是有償?shù)?。我立馬去了廠辦公樓,敲開了書記的辦公室。
羅大姐見了我很熱情,她讓我坐下,還親手給我倒了一杯水。我手捧著滾熱的水杯,開始說我不想當?shù)湫偷姆N種理由。羅大姐聽得很認真,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由清淺變得幽深,我說完了,她沉默片刻,點頭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如釋重負,放下手中的水杯,起身告辭。就在我已經(jīng)轉(zhuǎn)身之際,羅大姐說,你這個典型可以不樹了,但我還是會樹另一個人為典型的。我脫口問,誰?羅大姐說,杜小蕊。
羅大姐說,杜小蕊心甘情愿地嫁給一個殘疾英雄,心甘情愿地伺候他,毫無怨言,你知道的,吳志文是癱子,是做不了男人之事的,他們結(jié)婚有八年了吧,八年的時間不短??!一個人做幾件好事不難,難的是八年如一日地做好事,你說杜小蕊不做典型誰又能做得了典型呢?我不知該怎么回答,趕緊走掉了。
幾天以后,在全廠職工大會上,杜小蕊被樹為了典型。當羅大姐宣布廠黨委的決定時,大家起立鼓掌,掌聲和笑臉把杜小蕊推上了主席臺,接受羅大姐頒給她的獎狀和證書。獎狀上寫有八個大字“模范婦女,貞潔典型”,杜小蕊捧著獎狀目光有些呆滯,該下臺時還呆呆地戳在那,要不是有人用胳膊捅了她一下腰眼兒,她還在那呆呆地傻站著。
下班回到家,杜小蕊把獎、狀證書都塞進了柜子底下。吳志文說,挺光榮的東西,掛墻上呀!杜小蕊看了看吳志文,又看了看我,說,樹我為貞潔典型,這不是莫大的諷刺嗎?我低下頭不吭聲,吳志文卻高昂著頭說,別這么想,咱們?nèi)齻€人的關系別人又不知道。杜小蕊說,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我想說這貞潔典型你是當之無愧的,但當著吳志文的面我還是沒說出口。
睡下后,摟著杜小蕊的身體,我還是把這句話說了。杜小蕊流了眼淚,她說,只有你了解我,也只有你才知道我是清白的。
作為一個男人,摟著被窩里的女人無所作為,我怎么想怎么覺得自己窩囊,但是,我又實在不忍心對杜小蕊動粗,盡管肌膚接觸,但如果我強行深入,那也就和強奸無異。我當然不能強奸,我的進攻只是在經(jīng)意于不經(jīng)意之間進行,我的手輕輕爬上她的身體,很多時候會突破襯衣孤軍深入,杜小蕊并不反感我的撫摸,甚至有的時候是很享受的,她閉著眼睛,我能感受得到她的心跳加快,呼吸量增加。直到我有了某種預兆,她才會扒開我的手,睜開眼睛說,打開手電筒,我要考你問題了。一股氣體一樣的東西迅速從身體里消散,我打開手電筒,在刺眼的光線中睜大眼睛。
內(nèi)冷水器出口水溫?
在25至35攝氏度之間,最高不應超過40度,最低不應低于10度。
滑參數(shù)停機的主要控制指標?
滑參數(shù)停機后,主蒸汽降溫速度應為0.5至1.0之間,再熱蒸汽降溫速度為1.0至1.5之間……
除氧器滑壓運行,壓力應為?
壓力應低于0.20。
技術問答真是個控制性欲的好得不能再好的辦法,一問一答過后,即使身體再接觸身體,體溫和心跳也正常得不緊不慢了。對于對方的身體,除了溫暖,似乎已無其他,只有這個單純的溫暖像一個外殼,把我緊緊包裹起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知道這個時候杜小蕊也會和我一樣睡著的。
杜小蕊的貞潔典型當?shù)迷絹碓接忻麣?,系統(tǒng)內(nèi)的報紙,市里的日報都派記者采訪過她。有一次我和她一起上街,竟然有人認出了她,在我們的身后指指點點,說,瞧,那個貞潔典型就是她。又一個人說,貞潔典型怎么會和別的男人一起逛街呀?我倆逃跑般鉆進人群,杜小蕊說,以后我們別在外邊一起走了,這樣會破壞我的名聲的。我沒有反駁,我當然不想壞了她的名聲。
就在那個春天,廠里舉辦了一次規(guī)模宏大的技術挑戰(zhàn)賽,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是個上午,天上飄著不知是雪還是雨的東西,仰頭看,是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到身上、地上,便是濕漉漉的雨水了。我趟著水走,雨水在我的腳底下發(fā)出了嘩啦嘩啦的呻吟聲。我的前后左右有很多人趟著雨水走,嘩啦嘩啦的聲音匯成了波浪一樣的氣勢,聽起來十分壯觀。我們?nèi)サ氖菑S辦公樓前的操場,等我到達時,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幾千人,趟水的聲音,說話的聲音,衣服與衣服的摩擦聲,以及偶爾響起的金屬工具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已經(jīng)亂得不能再亂。直到羅大姐登上了辦公樓前臨時搭建的主席臺,奮力一聲吼,各種各樣的聲音才漸漸退潮。
所謂的挑戰(zhàn)賽就是同一個系統(tǒng)的廠與廠之間的技術比賽,一個廠子勝了另一個廠子,勝者就要接受其他廠子的挑戰(zhàn),我們廠是上一次挑戰(zhàn)賽的勝者,自然也就要接受另一個廠的挑戰(zhàn)。這一次來挑戰(zhàn)的廠技術實力超強,來者不善,這來自于另一個廠的十名選手個個都撇著嘴,一副不把別人放在眼里的架勢。
我們廠的十名選手是通過層層選拔上來的,我們車間選拔那天我正好請假陪著吳志文去理療,因此錯過了機會。我們廠的技術實力也是很強的,技術好的工人多得數(shù)不過來,幾乎沒有誰把我的落選當成一回事,大家沖著主席臺指指點點,都興奮得不行。吳志文也來了,他是由杜小蕊推著來的,本來我想推他,但杜小蕊沒讓我推,我理解杜小蕊的心情,就沒有和她爭。
比賽開始,看雪花飛舞的臺子上的比賽,我總覺得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飄舞的雪花像足了舞臺的布景,而懸浮在眾人頭頂?shù)难┗▍s真實得不容置疑。最初的比賽沒有什么好看的,無非是你來我往的問問答答,誰也沒把誰難住。好看的是挑戰(zhàn)方那個最厲害的選手出場,他輕輕巧巧幾道題,就難住了我們十個選手,而我們出了幾十道題卻都被他輕易答出,臺下鴉雀無聲,大家的臉都紅紅的,我知道那不是凍的,而是羞臊的,這些以廠為家的人們最經(jīng)不起的就是廠子蒙羞,廠子蒙羞,就是他們每個人蒙羞了。
那個最厲害的選手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他腆著肚子,昂著頭,兩只手握著拳不停地揮舞,仿佛擊倒了對手的拳擊手一般。他要是一直保持這樣,接下來不說那句話,他們的挑戰(zhàn)也就成功了,可他偏偏太過驕狂,居然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他沖著臺下一大片濕漉漉的腦袋吼道,你們的選手不行,你們廠的人都不行,有不服的盡可到臺子上來。臺下默然,我扭頭看了看杜小蕊,杜小蕊也正扭頭看我,我讀懂了杜小蕊眼中的意思,幾乎就在扭回頭來的同時,我沖著臺上大吼一聲,我來了!僅僅三個字,卻有了評書中戰(zhàn)將叫陣時吼的“不要張狂,休要逞強,末將來也”的戲劇效果。沉悶多時的眾人也炸開了,大家齊聲吼起來,聲音像膨脹的充氣體,整個操場仿佛都膨脹起來。
我?guī)缀蹙褪潜贿@股氣體托上主席臺的,我不假思考,僅僅靠本能的反應就回答了我方十名選手回答不上來的問題。那個厲害的家伙不敢小看我,又出了一連串刁鉆古怪的問題,不過再刁鉆古怪,也是萬變不離其宗,已經(jīng)吃透了這些東西的我當然是不會被其難住的,我叭叭叭,一通機關槍般回答了他的問題。還沒等我出問題考他,他已經(jīng)告饒了,他說他服了,他跟我比,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他居然還像個拳擊手一般舉起了我的手臂。充氣體膨脹到了極點,眾人爆炸般歡呼起來。對方的選手們灰溜溜退場了,大家仍圍著我不肯離去。
挑戰(zhàn)賽到這本該圓滿結(jié)束了,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起初誰也沒有注意到,吳志文居然離開輪椅,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主席臺。杜小蕊追上去試圖攙扶,被他給推開了。
操場靜下來,大家都驚訝地看著吳志文。吳志文在主席臺上沖著大家說,我想借這個機會,說一件事,我希望大家看在我這個癱了多年的有著英雄稱號的人的份兒上,聽我說完這件事。
我大張著嘴巴,那一瞬間我像足了一個傻子。
九
眾人都跟我一樣,大張著嘴巴盯住吳志文。吳志文接著說,你們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我過的人不人鬼不鬼,比戰(zhàn)國時越王勾踐被囚禁在吳國過的還屈辱百倍,你們眼里的貞潔典型杜小蕊,就是我的老婆,她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跟一個男人同居,那個男人就是他!順著吳志文手指的方向,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我的身上,驚訝、疑惑、憤怒、不齒……諸多的情緒都交織在這些目光中,把我的臉都看綠了。
吳志文憤怒控訴:他們在我的眼皮底下同居,我還得裝出一副十分樂意,甚至感謝的姿態(tài)面對他們,沒辦法呀?誰叫我是個癱子呢!我站不起來,我得靠他們生活,可我不是個冷血動物呀,我的下肢雖然是麻木的,我的心卻是鮮活的,蠕動的,我只能強作笑臉忍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臥薪嘗膽,就盼著有這一天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這口惡氣,那個兄弟你問什么?沒錯,是臥薪嘗膽,現(xiàn)在雖然炕上不用鋪草,但我還是會往有知覺的脊梁底下墊上一把稻草,沒有苦膽,我就拿一片黃連素,每晚睡覺的時候用舌頭舔一舔……
聽這樣的控訴,眾人沒有理由不義憤填膺了。他們開始喊叫,開始聲討,噴火的目光分成兩股,一股燒向我,一股燒向杜小蕊。
臭不要臉的,還貞潔典型呢,簡直比婊子還婊子!
臭流氓,你他媽的也太會享受了,當著人家男人的面睡人家的女人,簡直比強盜還強盜!
婊子!
流氓!
大家高喊著,興奮程度遠勝剛才的技術挑戰(zhàn)賽,這是一件不無想像空間的事情,大家一邊開動腦筋猜想,一邊又不甘心,想從我和杜小蕊的嘴里挖出點更刺激的細節(jié)。有人高呼,你們兩個狗男女快交代,到底你們是怎么在吳志文的眼皮底下做那種事的?眾人隨即附和道,對,交代,把你們做的見不得人的事都交代清楚嘍!我和杜小蕊當然無法交代,只能低著頭保持沉默。要不是羅大姐攔著,我們倆肯定會挨不少拳腳的。
當天晚上,我當然是不能回那個家了,其實吳志文也沒有回那個家,他借宿到廠里的單身宿舍。我知道杜小蕊是一個人回那個家的,這件事對她的打擊比我要大得多,也只有我知道,她其實是把貞潔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女人,吳志文這么倒打一耙,無異于扒光了她的衣服給大家看,她怎么能夠受得了呢?
不久,吳志文提出離婚,杜小蕊不同意,吳志文便起訴到法院。這件事不可能不牽扯到我,我跟著他們倆一起出庭,不管是作為證人還是當事人,我都沒辦法不讓自己無地自容。
開庭的那天旁聽者如云,法庭里坐不下,就有很多人候在法庭外邊聽消息。簡陋的鎮(zhèn)一級的法庭仍然不失莊嚴,大家各就各位,連旁聽席上的旁聽者都嚴肅著臉,把氣氛烘托到了應有的程度。輪到杜小蕊說話時,杜小蕊的一句話令大家又一次震驚了,沉默片刻,旁聽席炸開了一片與氣氛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笑聲。
杜小蕊說,我們是清白的,我雖然和他同居了,但我們從來都沒有做男女之事。
法官說,肅靜!笑聲立即退卻,吳志文搶話道,我親眼見他們倆睡在一鋪炕上,對,還蓋一條被子,杜小蕊,你敢說你們沒有發(fā)生男女關系?杜小蕊堅定地說,沒有。法官問我,你說有還是沒有?我盡管底氣不足,但還是說,沒有。旁聽席再一次響起了一陣笑聲,法官說,肅靜!然后問杜小蕊,你說你們沒有發(fā)生性關系,有什么證據(jù)?
我當然有證據(jù)。
什么證據(jù)?
我還是處女。
什么,你還是處女?
對,我還是處女。
旁聽席上掠過一陣微風細雨般的議論聲。法官和他的助手們研究了一下,然后宣布休庭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里,有兩名婦科醫(yī)生被請進了法庭,在一個特定的屋子里給杜小蕊做了身體檢查。
兩個小時后,繼續(xù)開庭。
法官宣布:經(jīng)過兩名婦科醫(yī)生的檢查鑒定,杜小蕊系處女,本法庭警告原告,必須立即停止對被告的誣陷……
在一片感嘆聲中,吳志文失態(tài)地高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兩個人同居居然沒發(fā)生男女關系,鬼才相信呢!法官說,法庭只相信證據(jù)。
廠里很快做出反應,對造謠中傷者吳志文做了處分決定,并在全體職工大會上為杜小蕊恢復了名譽。羅大姐說,杜小蕊這個貞潔典型當之無愧。大家也紛紛譴責吳志文,沒有人再相信吳志文說的話了。
吳志文的離婚申請被法庭駁回,但隨后杜小蕊卻主動提出了離婚申請,因為男女雙方無異議,離婚申請很快被批準了。
房子留給了吳志文,杜小蕊搬到了獨身宿舍。杜小蕊搬走那天我去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進那個家門,我指著吳志文的鼻子說,你太可怕了。吳志文冷笑一聲,說,我可怕什么,可怕的是大家都不相信我,而相信你們。我說,你別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了,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摸過杜小蕊的乳,多少年過去了,你從來都沒有承認過。吳志文梗著脖子說,我沒摸,我沒摸我承認什么?摸乳的是你。我說,誰摸了誰心里清楚。
我離開那個家,追上了用自行車馱著行李往宿舍走的杜小蕊。我說,吳志文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摸乳事件的主角應該是他,不是我,我當時承認是我,其實就是想對你負責,好把你娶到手。杜小蕊并沒有驚訝,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蒼白的微笑,說,其實我也是糊涂的,時間過去越久,我就越懷疑那只手的真實性,更多的時候,我倒真怕那只是一個夢魘。我說,真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還是貞潔典型,你是貞潔的,我也就是貞潔的了。
若干年后,我對妻子說,我和杜小蕊都守住了,所以我才敢講這個故事給你聽。妻子反問,真的守住了?我說,真的守住了,有杜小蕊還是處女為證。妻子冷笑一聲,說,你們守住的不就是一種形式嗎?我渾身一抖,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