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古長安，今西安，不僅留下我人鬼轉(zhuǎn)變期的生命足跡（《大墻下的紅玉蘭》完稿并寄出西安），之后電影劇本《第十個彈孔》拍攝于西影；西安“白鹿書院”開院時，陳忠實老弟一個電話，讓我三臨西安，并登上“白鹿原”，到原上的思源學(xué)院講學(xué)。但是讓我最難忘懷的是第四次西安之行，因為此行既讓我撫摸到了中國革命的紅色圖騰并親臨遠古歷史上的黑色鬼谷，更有紀(jì)念意義的是，帶我走進紅黑兩界的，不是昔日文學(xué)圈里的朋友，而是身穿過綠軍裝——一位1939年入伍的老兵……

走進“紅色驛站”

這位老兵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岳父鐘相國。多年來，我的筆墨沉溺于中國知識分子歷史的回眸，常常忘卻對我身旁親友的凝視。比如，對1939年入伍，今年已九十高齡的岳父，我只知道他獲得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多枚勛章，是位離休多年的軍職干部，并感知老人是個生活低調(diào)、嚴于律己的軍中楷模。比如：部隊給他配備了專車，而他常常與我的岳母徒步去街頭散步和超市購物。我有時詢問他戰(zhàn)爭年代中的往事時，他總是對我詼諧地一笑說：“不外是沖鋒陷陣，舍生忘死而已?！睂@樣一位前輩人，我很難破解其生命中的光環(huán)，加上我筆鋒多年一直抒寫知識分子的人生命運，也就把探索老人的事兒擱置一邊了。

巧就巧在這次二炮工程學(xué)院邀請我們到西安后，首先安排我們瞻仰的是“八路軍辦事處”紀(jì)念館。這對于我來說，是個極大的誘惑，因為我雖然三次來過西安朝圣，登上過古長安的城墻，覽勝過秦始皇地下兵團兵馬俑的方陣，并在驪山楊貴妃當(dāng)年的沐浴之池，清洗過身上勞改二十年的污垢，但對中國革命中的這個“紅色驛站”，我卻沒有任何機緣光臨——而中國革命史料中記載，從國外來支援中國革命的白求恩醫(yī)生，是經(jīng)過“八路軍辦事處”去往延安的。僅僅1938年之春到當(dāng)年之秋，有兩千八百名熱血青年，也是經(jīng)過這里奔向了抗日戰(zhàn)場，還有當(dāng)年文壇中的蕭軍、蕭紅、丁玲、周揚、舒群、賀敬之……都在“八辦”留下過生命足跡。因而這次能與當(dāng)?shù)剀娙?，一起來到?dāng)年的“八辦”這個“紅色驛站”，讓我內(nèi)心充滿了新奇。

夜宿部隊的招待所。第二天清晨，二炮工程學(xué)院就派車，把我們送到七賢莊的“八辦”紀(jì)念館。在車中我就感到老岳父的神情有些異?！易谲嚨那芭?，從汽車后視鏡里，看見老人先是非常興奮，后又似乎用手指在抹眼角，直到我岳母遞給他一塊手絹，我才得知老人默默地流淚了。文人都是超常敏感的動物，我立刻猜想到我們要去瞻仰這個昔日的“紅色驛站”，似乎跟老人有著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們走進“八辦”后，我正在觀看墻壁上昔日革命元老和前輩文人經(jīng)過這里的照片，岳父就被工作人員請進了接待室，我跟了進去，看見岳父正在接受工作人員的采訪——至此，我才猛然醒悟過來，老岳父的革命人生，一定與這兒有著血肉聯(lián)系，不然的話，在來“八辦”紀(jì)念館的路上，老人何以會出現(xiàn)精神上的異常，用手絹來擦濕潤的眼角，剛到這里，又何以會被請進接待室，接受館內(nèi)人員的采訪。

與老岳父對話的是兩位女性。一個是館內(nèi)資料收藏人員，另一位是館內(nèi)的負責(zé)同志。在他們之間的對話中，我才知道老岳父是從這里穿上抗日軍裝走向革命的。更讓我勃然心動的是，1939年時他演繹出來的參軍故事，有著中國少年的神勇和悲壯。當(dāng)時他只有十六歲，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在四川萬縣讀初中時，接觸到在該校黨的地下工作者韓克明和李明輝，他不僅從那里拿到一些毛邊紙印刷的革命書刊，還讓他深知能拯救中國命運的，只有象征革命的那顆閃閃的紅星。當(dāng)年讓他認知這一點的，除了革命書刊之外，還有武漢淪陷于日本侵略軍手中后，國民黨軍隊還在潰敗南逃——萬縣地處重慶旁邊的長江之側(cè)，在江邊他親眼目睹了逃往重慶朝天門的船舶上，既有潰敗的國軍，更多的是南逃的難民，因而十六歲的他，毅然向韓、李請求到敵后去抵抗日寇。

韓、李二人雖然被他要求北上抗日的熱情感動，但告訴他要經(jīng)過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的審核，讓他在萬縣等待一下西安“八辦”的接應(yīng)。他當(dāng)即表態(tài)：“我想立刻去當(dāng)一名抗日的八路軍，你們讓我走吧！”

韓、李問他：“眼下雖然是國共合作之期，國民黨在陜川邊境，還是有很多暗哨檢查過往行人。四川萬縣離陜西西安有千里之遙，沒有西安那邊的接應(yīng)，你小小年紀(jì)怎么去得了呢？”

他答：“我是孤兒，從小吃苦長大的，在我眼里沒有爬不過去的山，也沒有趟過不去的河！”

韓、李看他意志堅定，兩人商量了一下，破例為他寫了一封致“八辦”的信函，并告訴他把這一紙封函，卷在鋼筆芯中，以防在路上遇到國民黨的暗哨盤查。為了掩人耳目，他倆還特意把陜西某中學(xué)的一枚?；眨髟谒男厍?。最后，他倆又叮嚀他兩件事：第一，路上不能閱讀任何革命書刊；第二，萬一遇到意外的險情，寧可將鋼筆芯中的密信吞咽到肚子里，也絕不能泄露地下黨在萬縣的組織。他立刻向韓、李保證：“絕不辜負黨的信任，我一定千方百計到達西安?！?/p>

老岳父在紀(jì)念館陳述這段往事時，表情平靜而安詳，穿越幾十年革命風(fēng)雨之路的他，似乎把少年投身革命的遙遠往事看得十分平常。但坐在旁邊聆聽的我，已開始為之心動，無論如何我也想像不到，時尚影視中的地下工作者發(fā)展革命者的故事，竟會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身上發(fā)生，而這個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我今日的岳父。之后他向紀(jì)念館述說來西安的艱辛過程，就更讓我內(nèi)心狂跳起來，因為事情遠遠超越了我的想像，比影視鏡頭更有震撼力度。他的敘述如下：

“我小小年紀(jì)，就常在江邊戲水，在一個黑夜，我先偷渡過了萬縣腳下波濤滾滾的長江，上岸之后擦干身子，穿上那身破舊的學(xué)生裝，戴正了那枚假的陜西校徽并把鋼筆緊扣在?；障碌囊麓?。當(dāng)我要離開長江之畔時，嚇了一跳，我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來一個紙本本，正是韓、李不讓我?guī)г谏砩系母锩鼌矔?，因為我走得過于匆忙，忘記把它焚燒了不說，還帶在奔往西安的路上。為了讓自己永遠記住這次違紀(jì)行為，我把那本小書投進了長江的波濤之中，并對著東去的長江傾吐我心中誓言：‘今后，絕不再有這樣的疏忽……然后向波濤東去的大江，彎腰鞠了一個大躬，才轉(zhuǎn)過身來面朝北面的陜西。

“記得當(dāng)時已是黎明時分，我心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到臨江的長途運輸站，尋覓開往陜西境內(nèi)的‘黃牛車（當(dāng)?shù)厝藢﹂L途貨運大卡車的稱呼）。也算是上天憐惜我這個投身革命的少年人吧，在天快放亮的時候，我終于找到一輛開往陜西寶雞的大貨車。我看看周邊沒人，便立刻爬上車頂貨物之間的夾縫中藏身。讓我沒想到的是，貨車司機開車前查驗車上貨物捆綁是否牢固時，發(fā)現(xiàn)了龜縮在夾縫中的我。我忙跳下車，向司機解釋，說我是個貧苦的陜西學(xué)生，到四川看望親人后便沒錢坐車回去，才偷偷爬上這輛‘黃牛車……貨車司機是個中年人，借著初升的陽光，看看我學(xué)生裝上的?；蘸弯摴P——不像小偷，便一揮手讓我坐到司機旁邊的座位去，然后開車奔向了陜西。

“在路上，好心的司機告訴我，因為四面八方投奔延安的青年太多，凡是開往陜西的長途客貨車，都要在關(guān)卡接受檢查?！茨氵@樣子，也就十五六歲吧？司機問我。為了不出任何紕漏，我只好以謊言欺騙了真誠：‘我才剛剛十五歲……‘真夠可憐的，也算是你找對了廟門，碰上了我。說著，司機拿出幾個四川火燒和兩個陜西饃饃，一邊往自己嘴里塞，一邊讓我填填肚子。

“我對司機連連表示了謝意，心里暗喜碰上了好人。司機告訴我，路上各個關(guān)卡檢查非常嚴格，特別對青年人盤問得更多，為了行車安全，司機要求我到關(guān)卡前，提前下車步行過關(guān)——因為步行過關(guān)的人多，我又是個少年學(xué)生，比在車上要安全一些。等他過關(guān)卡之后會熄火停車，在前邊等著我過了關(guān)卡再一起走。

“少年的我，雖然聽出司機的話中不無自保的含意，但一路上他把我當(dāng)孩子對待，我內(nèi)心已然感激不盡了。好在當(dāng)年四川去往陜西的人著實不少，我排在過關(guān)卡的人群之中，雖然心跳如同擂鼓，時不時看上自己胸前的鋼筆一眼，但國民黨的關(guān)卡哨兵，把我當(dāng)‘陜西的娃子對待，沒有搜身也沒盤問，就放我過關(guān)了。好心的‘黃牛車司機向我招招手，兩人便又合二為一了。讓我至今難忘的是‘黃牛車穿越崎嶇山路的驚魂一幕：由于路面起伏不平，卡車曾發(fā)生過一次側(cè)翻，車上紙箱等雜物滾落下來很多，當(dāng)我扒去上衣，光著膀子幫司機重新裝車后，司機感謝我說：‘沒有你的幫忙，我怕是要在這山里過夜了。我反過來答謝司機說：‘要是你沒讓我坐到車廂里來，此時我從車上翻下來，還不是變成陜西的一個野鬼了？司機聽罷開心大笑說：‘緣分，這真是你和我的緣分！當(dāng)‘黃牛車抵達寶雞后，司機請我去他家里坐坐。我何嘗不想去他家喘上口氣，但寶雞離西安還很遠，我急于奔往西安，便婉謝了他的一番好意?！?/p>

老岳父在追述這段革命往事時，雖然表情依然輕松，但他端起茶杯喝茶時顫抖的手指，似乎告訴了我，從寶雞到西安，比從萬縣到寶雞更為驚魂。他說，第一，無車可坐；第二，無食可覓；第三，因為“八路軍辦事處”在西安，無論任何人去西安，都要通行證明。少年的他，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當(dāng)真傻了眼。因而他在破落的寶雞縣，不得不開始了流浪生活。在兩天的乞討生活中，還碰上了雨天，在夜無宿處的情況下，他只好龜縮在店鋪前的門廊外?？删驮谶@個雨夜，他遇到了個比他年紀(jì)大幾歲的乞丐也到廊下躲雨。在他們閑聊時，無意中的一句話，似乎讓岳父在鬼門關(guān)內(nèi)找到了生門。那乞丐對他說：“我后悔從西安來寶雞討飯吃了，這地方的人比西安人要摳門得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立刻反問那乞丐：“西安離寶雞這么遠，你走了幾天才到的？”那乞丐朝他蔑笑道：“聽你問的這句話，就知道你是剛剛討飯的娃子——丐幫的人往返城鎮(zhèn)，沒有靠雙腿走的，都靠夜里往返的火車！”

這句話點到了岳父的脈門上，第二天剛剛天黑，他就從圍欄間鉆進了火車站。他想爬上開往西安的貨車斗里去藏身，但是一節(jié)節(jié)車斗上的貨物，都被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百般無奈之際，他忽然看見一個人扒在火車頭兩邊探出的邊沿上，他剛剛走過去想問問這個扒車人，扒在這兒是否安全，幽暗燈光下躺著的那個人，突然坐了起來，向他指了指嘴讓他不要出聲。他立刻全然明白了，這個車頭兩側(cè)長長的鐵板，就是丐幫能游走江湖的利器，他立刻無聲地坐在了那兒。之后，他想把雙腿伸直，以緩解一下幾天的心身疲累，在他抬腿之際，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一只布鞋的鞋底已經(jīng)只剩下一半。至于那半只鞋底何時斷掉的，因為神經(jīng)緊張而一無所知。待火車帶著隆隆聲響，風(fēng)馳電掣般開動起來后，他不得不用雙手捂緊雙耳，因為那火車鳴笛之聲震耳欲聾，再加上車頭噴煙吐霧，好不容易車到了西安后，他已經(jīng)變成了黑頭黑臉的“李逵”。

岳父當(dāng)年就是這副神態(tài)，走進“八路軍辦事處”的。我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半生了，自認為并不缺乏想像能力，但當(dāng)聽到年僅十六歲的他，如此演繹人生中的少年故事，是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因而聽了岳父的自述后，給予我的不僅僅是目瞪口呆的感動，還從文學(xué)與生活的關(guān)系上，讓我更加確認了文學(xué)無論神圣到何等高度，它永遠也是生活的產(chǎn)兒。不是嗎？所以從那天起，我就保存好當(dāng)天的錄像帶和錄音盒，以備有一天把它變成文字，向讀者展示這個“紅色驛站”和這位年近九旬老兵初綻的風(fēng)采。

不能略去的一筆是：岳父黑頭黑臉走進西安“八辦”的時候，也產(chǎn)生過我今天這樣的驚愕——他走進“八辦”的屋子時，竟然看見萬縣地下黨的韓克明，已然先于他到了“八辦”，并坐在破木椅上。韓克明并沒有理會他的驚奇，而是先檢查了他鋼筆芯中的密信，當(dāng)韓確認岳父行程正常之后，才告訴他本來是讓他等待西安地下黨的接應(yīng)，與他一塊兒來“八辦”的，但他執(zhí)意要早到陜西抗日，以昭示自己抗日之決心，其結(jié)果是雖然早行晚到，但這遙遙千里的艱難之行，正好考驗了他參加革命的鐵血肝膽。韓當(dāng)即向“八辦”表示，他將是岳父的入黨介紹人，以示對岳父的絕對信任。當(dāng)天晚上，岳父在“八辦”洗去一臉烏黑，第二天，他就脫去了一身學(xué)生裝，穿上了八路軍的軍服，與同時來參加革命的幾個熱血青年，坐汽車先到潼關(guān)，后從潼關(guān)乘船渡過黃河，奔赴太行山腳下——山西長治屯留的抗日軍政大學(xué)分校，成了該校的正式少年學(xué)員，并于當(dāng)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當(dāng)老岳父一口氣說完他與“八辦”的靈肉關(guān)系后，“八辦”紀(jì)念館的兩位同志，顯然被這位老兵的精神感動了，她們讓岳父休息一會兒，喝上幾口茶后再往下說，岳父卻說：“你們很忙，干脆長話短說吧，抗日戰(zhàn)爭年代，我在太行山參加了抵御日寇的游擊隊，并負過傷。解放戰(zhàn)爭年代，我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和渡江戰(zhàn)役，當(dāng)時我在華東第三野戰(zhàn)軍政治部負責(zé)宣教工作……”

“您一定有功勛獎?wù)乱活惖募o(jì)念品，能不能……”

“有。等我回北京后精選一枚給‘八辦送來，以示對‘八辦的謝意。” 岳父說到這里，忽然又低垂下頭神色凝重地說，“來‘八辦訪故，讓我感到剜心之痛的是，引導(dǎo)我參加革命的韓克明同志，他……他……后來在四川被捕了，在中國天亮之前，死在了重慶渣滓洞，這一筆你們要記下來，以讓后人不忘先烈之血?！闭f到這兒，岳父聲音哽咽，面壁而立了很久，似在向韓克明的英魂默哀……

回訪“紅色驛站”的故事，到此畫上了句號。當(dāng)我們要離開“八辦”之際，那位拿筆記錄老兵與“八辦”血肉關(guān)系的工作人員，突然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說： “我不記得讀您哪本書時，看過您的照片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是位作家，請給我們題個字吧?！?/p>

我雖然對她說出我的真心話“在這兒，我沒資格”，但由于此時她已將筆和本子都遞到我的手里，我已沒有退路可尋了，因而便揮筆在留言簿上，寫下一個后來人對“八辦”的真實感悟：“革命圣地，后人敬仰。”

至此，算是結(jié)束了我們這次“紅色驛站”之行。

悲泣黑色鬼谷

能親臨“紅色驛站”，是身穿綠裝的二炮軍人為媒，而能去黑色鬼谷祭奠亡魂，還是綠色從中穿針引線。否則，我一生中能否找到遠古秦始皇焚書坑儒之故地，怕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前三次來西安時，曾詢及陜西多位文友，包括拍《第十個彈孔》電影的導(dǎo)演艾水，都沒有尋覓到秦代眾多書生的殉難之地。所以我這次再來西安，并沒有能找到該地一觀的奢望。但人生中有許多出人意料的“蒙太奇”，陪同親人去“八辦”，已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后到秦坑儒谷去祭古，對我來說簡直是圓上多年的夢囈。

一天，在吃飯時，二炮工程學(xué)院剛剛退休的王守仁政委，低聲對我說：“我讀過你寫的書，因而知道你是歷經(jīng)苦難二度梅開的作家，不知你去過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地方?jīng)]有？”我告訴他，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事兒，當(dāng)年西影導(dǎo)演艾水，找了輛車陪同我覓了一天，結(jié)果無功而返。我也詢問過本土作家陳忠實，他也說不出確切位置。因而那塊血色之地，成了我心中的歷史謎團，不知它是否還在人間。

王政委對我說：“你如果有興趣，我?guī)闳ツ莾嚎纯慈绾?？?/p>

我雖然為此而勃然心跳，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我說：“你又不是考古工作者，怎么能知道它在哪兒？”

王政委笑笑對我說：“你剛才不是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嗎？我這里說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接著，他對我說起發(fā)現(xiàn)那塊地方的經(jīng)過，“我發(fā)現(xiàn)它，也完全出于偶然。幾年前，我?guī)Р筷爭椭浇霓r(nóng)民收割麥子時，曾看到麥田里豎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走近一看，上邊刻有“秦坑儒谷”的字樣。至于那石碑是什么年代立的，我已然無從記憶?！?/p>

我激動得放下碗筷并站了起來，“能帶我們?nèi)タ纯磫?？我在夢里已?jīng)尋它千百度了！”

他回答說：“沒問題，我當(dāng)向?qū)??！?/p>

于是在飯后，我們隨他登上了汽車，奔往兩千多年前葬埋眾多儒生的歷史遺址。半路上，我的思緒非常復(fù)雜，昨天是“綠為媒”，讓我感受革命的紅，今天下午依然是“綠為媒”，帶我看遠古封建王朝之黑。時值清明節(jié)剛剛過去，秦川大地上的許多土墳之前，都殘留著生者祭祀死者的花圈。是見景生情之故吧，我后悔自己在上車之前，沒能買上幾束素花，用以祭祀那些倒霉的儒生。轉(zhuǎn)念一想，兩千多年過去了，那些因議政而蒙難的儒生尸骨，怕是早已化成宇宙灰塵了，何必為此而自責(zé)？我真是如今時代的腐儒！

汽車下了公路，拐上了鄉(xiāng)間土路，身后是古城西安，迎面是綿長的驪山山脈，兩旁的村野除了綠色之外，就是清一色的土黃——黃色的村落，黃色的圍墻，黃色的土屋。在綠與黃的上空，有一叢叢的銀色光斑，那是秦川大地上遍山遍野的泡桐樹，在暮春時日綻放出的白色花朵。我想，我沒有帶來一束悼念亡者的花，權(quán)且把這些天地間的白花，當(dāng)成我祭奠蒙難冤魂的碩大花環(huán)吧！

當(dāng)汽車拐進一個叫洪慶堡的村莊之后，王政委說了聲“到了”。我們下了汽車，步行到了村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麥田邊緣上豎著的一塊黑碑。由于碑上遮滿黃塵，我俯身于石碑前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看出碑上的刻字：“坑儒遺址”，立碑者是臨潼縣人民政府，立碑時間為1982年。跟著友人沿麥田間的田埂小路繼續(xù)向東行約百余米，另一塊高大的黑色石碑聳立于麥田中間，上刻“秦坑儒谷”四個大字。這便是兩千多年前，秦代儒生們殉難之地。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斜陽把一抹橘黃色的光亮涂染在石碑上，頓時給我不安的心田，增加了幾分凄楚悲涼的色澤。我走到高大挺拔的石碑之前，久久地凝視著它，似想從它的肖像中，讓時光倒流回歸到遠古，但是任憑我怎么臆想，除去那只馱著石碑形若烏龜?shù)内P屃，來自遠古神話誘人遐思之外，眼前一片寂寥和荒涼。傳說中赑屃是龍的兒子之一，它的命運似也不比地下的儒生們好多少，頭似被什么利器斬斷了，因而它只能用殘缺不全的身子，馱著那高大沉重的石碑。碑身后面，豎碑人留下長長的碑文，現(xiàn)摘引其中片段供讀者咀嚼：

……秦坑儒谷即今臨潼縣洪慶堡南之鬼溝?！妒酚洝分兄扒厥蓟时炯o(jì)”云，始皇三十五年，書生議政有犯禁者四百六十余，皆坑于咸陽?！段墨I通考》又云，其后秦始皇再坑儒生七百人于驪山腳下……秦始皇命人種瓜驪山山谷中之溫處（即鬼溝）……諸賢解辯至則（儒生們覺得山中能種出瓜果不可思議，便前來觀其真?zhèn)危鼨C弩射自谷上填土埋之，歷久聲絕……

以上，是秦始皇屠殺儒生的血腥記實，以下的文字則讓后世人對另一帝王刮目相看了，他就是唐朝風(fēng)流帝王李隆基。昔日讀史書時，只知道他是一位有了嬌寵楊玉環(huán)之后，“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浪漫帝王，但碑文中卻展現(xiàn)了唐玄宗精神的另一側(cè)面。碑石上是這么記載這個帝王對待秦始皇暴政的：唐玄宗時，建旌儒廟于此，命中書舍人賈至撰文勒石，影祭先賢……1970年于此遺址中，發(fā)掘出古唐刻儒生像一尊，現(xiàn)存臨潼縣博物館，足以證明此即眾多被坑害的儒生之塚。

瞧！唐明皇不僅寵愛楊貴妃，還悲憫被權(quán)謀殺害了的眾多儒生，他留下這么一頁歷史絕筆，怕是在大秦之后的歷代帝王中，屬于“稀有品種”了。權(quán)謀政治產(chǎn)生權(quán)謀文化，在史書中多見帝王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絕對不干不利于其政權(quán)統(tǒng)治的事情——唐玄宗屬于一個例外，他居然令中書官員前去超度秦代儒生的冤魂，并在谷地擺設(shè)儒生石像，以示追思悼念死于暴虐屠殺的亡靈，真可謂帝王中之傳奇了。筆者臆想，之所以在他執(zhí)政的年代，發(fā)生了“安史之亂”，致使其在南逃途中，楊玉環(huán)被迫用三尺白綾，自縊于馬嵬坡前，從而讓詩人白居易留下了帝王情史《長恨歌》，這一切似在詮釋唐玄宗不是鐵血皇帝，而是一位鄙視施暴的性情帝王。

碑文最后提及的是無史可查的民間傳說，就只能估且聽之了。碑文中如是描述焚書坑儒谷的悲楚：傳云，諸生陰魂不散，天陰雨濕，鬼聲凄厲。村人稱之為鬼溝。至此，不難看出秦始皇焚書坑儒之舉，在后世影響之深。我曾就此詢問麥田中的一位老農(nóng)，他說他沒有聽到過鬼哭狼嚎，這是后人為眾多書生冤屈之死，“吃柳條拉柳筐——滿肚子瞎編”出來的鬼怪故事。但他后來的一番話，則讓我吃了一驚，“這兒雖然沒有鬧過鬼，但對后世影響可大著哩！‘文革過了很久，村里的大人也不讓孩子上學(xué)，說是學(xué)問多了，會變成這兒的鬼。”這位老人還將其說延伸到了更遠，“前些年中國不是也發(fā)生過抓‘右派嗎？挨整的就是一些學(xué)問簍子，到了‘文革年頭，有一句啥話來著……我（方言發(fā)音：哦）想起來了，叫‘知識越多越反動，俺這兒八百里秦川，死的也多是有知識的人！”

筆者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個農(nóng)村老漢，會對我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面對鬼谷周圍的山，面對鬼谷上空的云，面對“秦坑儒谷”的高大石碑，我失語地站在那兒。他見我久久無言，便道破了其中的奧秘，“其實，我（哦）是個大字識不了幾個的半文盲，能想到天下事，都因為我（哦）的家在鬼谷邊上，雖說沒聽到過屈死鬼喊冤，卻給我（哦）這顆腦袋上了一堂大課，讓我（哦）從古代想到了今天?！?/p>

帶我來這兒的那位部隊友人，見我仍在碑前徘徊忘返，便在遠處的汽車旁向我頻頻招手。我看了看表，時間確實不早了，因為下午六點還要趕到巿內(nèi)與友人陳忠實、龐進見面，于是向老農(nóng)表示了真摯的謝意之后，匆匆用數(shù)碼相機錄下“秦坑儒谷”石碑上的碑文，并百感交織地向石碑彎腰躹了一個大躬。這既是我對遠古含冤而死的儒生們的心祭，也是表達我對立碑人的誠摯敬意。然后，我戀戀不舍離開了這荒漠寂寥的“鬼谷”。

在歸途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首先感謝部隊友人能把我?guī)У竭@個地方來，讓我重溫秦皇大帝的歷史。據(jù)碑文敘述，此碑立于1994年，由陜西省教育學(xué)院圖書館館長撰文、秦始皇坑儒遺址籌建處勒石、富年縣石刻藝術(shù)館完成此碑的刻字。我雖無法得知其全部運作是屬于政府行為抑或是民間行為，但從中可以看出的是，國人在張揚可貴的人文良心。秦川大地深埋著許多地下寶藏，或許考古工作者的雙眼，只是盯緊皇陵皇室的發(fā)掘，因而秦“焚書坑儒”谷，一度成了被遺忘的歷史角落。但在今天，有良知的文化人把它擺到了中國歷史的經(jīng)緯之中，供后人反思其味，真是功莫大焉！我之所以如是認知，因為皇陵皇室中的金銀文物，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固然也很重要，但帝王留下的罪惡也不容淡化！從大秦到明代的“火燒功臣樓”和方孝儒滅門十族，直到中國的“文革”，其中貫穿著中國封建帝王統(tǒng)治的遺傳基因，似更值得“考古工作者”去發(fā)掘。

這些也是中國帝王歷史的一部分，如果忽略其存在，中國歷史將永遠是一輪缺圓的蝕月。時至21世紀(jì)的今天，中國已經(jīng)邁入“以人為本”的民主進程，似更需要回眸和梳理幾千年中歷史的蝕月，才能更完美地創(chuàng)造新中國的月圓。這就是“秦坑儒谷”，給我沉重而悲憫的啟迪。

因而，在返回“二炮”招待所的車上，我與老兵岳父，有如下的幾句對話：

老人說：“我很難過，這兒讓我聯(lián)想起了建國后的歷次運動，不僅你們文化人遭遇了劫難，連比我還老的開國元勛也……”

我怕他過于感傷，便打斷了他的話說：“但愿在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復(fù)興中，能勇敢地面對過去的重大失誤，做到真正務(wù)實求真，才能讓中國更為強大并永遠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p>

這既是我與老岳父的對話，更是我“走紅”和“觀黑”后的兩句心語。

2012年10月初旬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