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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楊街風(fēng)物往事

2012-04-29 00:44:03祝紅蕾
山花 201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謝大嫂小王

風(fēng)流事

來福榮的那只眼睛完全可以保住的,可是也有人說,他瞎掉一只眼睛完全是命中注定。來福榮小時候跟著他娘去趕集,集市上一個算命瞎子嘆息著攥著他的細胳膊說了幾句讓他娘又喜又恨的話,這孩子將來肯定要吃公家飯的,吃了公家飯還要吃女人虧,弄不好瞎眼聾耳,掉胳膊斷腿的。來福榮的媽朝著算命瞎子呸了一口濃痰,然后就鬼攆著一樣回家了。

來福榮是槐楊街上為數(shù)不多的公家人,他寬肩豐腰,臉膛略帶紫黑,幾盅白酒下肚,從額頭到手指都是大紅的,仿佛他喝下的不是酒,而是什么濃艷的雞冠血。他是個公家人,卻沒有那種槐楊街人不待見的官腔,見了老人呼姨叔,見了小孩子摸摸黑頭頂,叫聲小家伙,親切得讓人心里發(fā)甜。人緣好得沒法說,和槐楊街的人坐到一起的時候,大家伸直了脖子,希望他放出一些官方的口聲來,他卻口緊得很,要么輕描淡寫地帶過——那架勢分明是衙門里的事不過如此——高高仰望他的槐楊街人越多他越歡喜。

最初來福榮是不大和槐楊街的人一塊喝酒的,他工作忙事情多,騎著老舊的永久自行車走過,見了人,要么點頭微微笑下,要么揚揚手。論行事說話,槐楊街的人在他面前都是自愧不如的,城府深修養(yǎng)又好,大家都看好了他的前途。如果混大了,整個槐楊街都會跟著他沾光。他的妻子在小學(xué)教學(xué),短發(fā),套裝,規(guī)規(guī)整整的一個女人,槐楊街上的人都尊稱她魏老師。孩子也懂事,參加過奧林匹克競賽什么的,很少和其他那些孩子一樣整天在街巷里發(fā)瘋。他應(yīng)酬多,極少有機會湊槐楊街人的熱鬧,偶爾遇上了,喝上幾盅,臉很快就上了色。王大,川味魚頭館的老劉,這些人愛吹牛胡扯,可是來福榮在場,他們就放不大開。喧鬧里也藏不住那客氣,他是槐楊街的人,可是又和槐楊街的人不太一樣。似乎大家還一時把握不住分寸。槐楊街是條亂紛紛的街道,政府一直說要規(guī)劃它,大伙兒多次從來福榮那里打探小道消息,這倒是真的,你別看槐楊街上的人為人忠厚實在,就以為他們傻乎乎的,不分三六九。只要一落座,和自己是不是一類人,他們分得比誰都清,他們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不等別人嫌棄自己,自己先同人家劃分了界線。這應(yīng)該是一種自衛(wèi)心態(tài)。

總體來說,來福榮的仕途還是挺順的,不到三十歲就提了副科,槐楊街的人掐指算著,再過幾年升了正科,到一個要害部門當(dāng)一個頭頭,那槐楊街人的腰桿子就都硬起來了。在街口擺攤賣煎餅果子的老五也不至于看見城管就兩腿發(fā)軟了。過了幾年又過了幾年,還是沒動靜,大伙兒都有些急,有人注意到他兩鬢前有了零星的薺菜花一樣的白發(fā)。他倒是沉得住氣,每天蹬著破自行車早出晚歸。這一段等待時間似乎太長了,太不應(yīng)該了,可是誰也沒想到這是黎明前的寧靜。

那是一天早晨,小酒館的人剛剛拉開推拉門,有勤勞的主婦往街上潑洗菜水,一只黃毛土狗從街上垂頭喪氣走過,走到垃圾箱邊,低頭吁吁地嗅了一會兒,又清高地掉頭走了。這個早晨和其他的早晨并沒什么兩樣,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墒沁@時江南灌湯包的女老板劉蓉看到了捂著一只眼睛,倉皇奔走的來福榮,他頭發(fā)散亂,白襯衫一半掖在褲腰里,一半松在外面,皺巴巴的,仿佛剛從被窩里爬出來一樣,更可怖的是他捂著眼睛的手指縫里汩汩地流出鮮紅的血來,他尖銳地號叫著,像一只被打斷了腿的狼。女老板丟下手中的臉盆,更為尖銳地驚叫起來。那個早晨就在汽笛一樣的兩聲尖叫中拉開了序幕,槐楊街恰到好處地沸騰起來。

來福榮先是被送進了人民醫(yī)院,大家都覺得應(yīng)該去看看他,可是去又非常難為情,似乎比他本人還要難為情。最后推選了三個代表,王大,魚頭館的老劉,還有同一條街坊長大的沈三常,三人推推搡搡地誰也不肯走在頭里。來福榮躺在雪白的床單上,王大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幾句好好靜養(yǎng)多多保重之類的話,三個人落荒而逃。其實來福榮一直在裝睡,他閉著眼睛,恨不得那只好眼睛也壞掉算了。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自己干脆死掉算了,他絕望地承受著空前絕后的恥辱,被打壞的那只眼睛的疼痛反而大大減弱了。

經(jīng)過劉蓉驚駭?shù)貜?fù)述,來福榮是從和他家截然相反的方向跑來的。他的一只鞋還掉進了路邊的水洼里。很顯然,他是被那個女人的丈夫從被窩里揪起來的,論體格她瘦小的丈夫根本不是來福榮的對手,但因為心里有怒火和仇恨,他下手格外猛格外重,他后來在槐楊街上叫囂:想搞我的女人,他媽的真是瞎了狗眼!

來福榮的眼睛傷得非常之重,很快又從人民醫(yī)院轉(zhuǎn)到上級醫(yī)院了。這段時間槐楊街人坐立不安,他們非常想知道來福榮是怎么和那個做服裝生意的孫姓女人搞在一塊的,那個女人人高馬大,論姿色,隨便從槐楊街上揪出一個女人都比她強;論脾性,和魏老師更是沒得比,她的服裝生意做得火,一是她弟弟在省城,進貨渠道比別人好;二是她為人潑辣,誰要是惹火了她,上八輩子祖宗也會不得安寧。來福榮怎么能看上這么一個女人,并且持之以恒地和她好了五年呢?每個槐楊街的人都覺得義憤填膺。來福榮是他們心目中的正派人,他們不相信這是真的,后來證據(jù)確鑿(據(jù)說來福榮的一條秋褲還在這女人家里沒來得及穿上)大家就更生氣了,現(xiàn)在有頭有臉的男人有個情人不算啥了,可是再不濟也不能找這么個女人啊。用王大的話說是不上品。槐楊街的人觀念守舊,可是在審美上卻一點也不落伍的,并且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們的觀念超前得讓那些與時俱進者都感到可怕。

這件事情不啻于向槐楊街扔了一個重磅炸彈。人們乏善可陳的枯燥日子一下子變了樣。女人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在說,整天滿嘴里呲黃話的人倒是沒什么事,就怕這看上去板正的正經(jīng)人,人家來就來真格的,不像那些嘴上沒皮的光過過嘴癮。那個時候,王大的優(yōu)點被空前放大了,他雖然愛喝酒愛談女人,可是也只是在槐楊街自己的地盤上胡吣。王大很意味深長地笑笑,又總結(jié)出一套讓槐楊街人感同身受的新理論:人,這個東西,不能閑著,總要有個地方要忙活著,我一天到晚忙活這張嘴就沒空忙別的了,上邊不忙下邊忙,這是有數(shù)的。

來福榮重新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是半年之后。大家?guī)缀醵纪浻羞@么個人了。一下子都很吃驚,不知道該拿出怎樣的態(tài)度來應(yīng)對。更吃驚的是,他的眼睛好好的,看上去毫發(fā)無傷,仿佛原來議論紛紛證據(jù)確鑿的那些事只是一些無聊之輩閑來無事編造出來的。更要命的是,來福榮也是看上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槐楊街的人幾乎被他搞懵了,一個個看上去心慌意亂。還是王大首先打破了這個僵局,在一個午后,他一把摟住了來福榮的肩,說:朝天鍋那邊備有燒酒,咱們?nèi)ズ葞字?。然后他們兩個就自然妥帖地鉆進了朝天鍋連鎖店。先是上來幾碗熱乎乎的香菜蔥花清湯,小薄餅卷著正宗豬頭肉齊齊地碼在黃色淺竹筐里,王大依次給來福榮等幾個老街坊斟上燒酒,頂著熱氣就喝起來了。仿佛昨天他們剛在一起喝過一樣。從那以后,他們有空就坐到一起,山南海北地吹上一陣子。槐楊街的沸騰像是蓋上了一個大鍋蓋,把那翻滾的熱水嗤嗤的熱氣全壓在里面了,一切看上去又恢復(fù)了老樣子。

流血事件幾乎成了一朵祥云,讓來福榮乘著它來到槐楊街的人間。來福榮在槐楊街喝酒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一次在祥瑞齋,來福榮的臉又喝成了雞下蛋的狀態(tài),鮮紅的血珠子似乎要從薄薄的皮膚里掙脫出來,他耷拉著頭,眼神從白眼珠上斜睨著,大家打量玉器古董一樣打量他的那只義眼。原來有人說來福榮那只被打壞的眼睛摘除后,裝了一只狗眼睛——這多半是糟踐他的人說的;有人說是玉石做的,也有人說是德國玻璃做的。這會子他那只義眼瞳孔烏黑周圍一圈黃,反射著礦物質(zhì)那種特有的冷硬的光,大家都有些驚駭,他的頭扁擱在酒桌上,嘴角上彎著情不自禁地咕咕笑著,他的笑又像打嗝,笑一陣停一陣,非常不連貫。沈三常去奪他的酒杯,他還是笑,酒杯倒是端得牢牢的。前頭有誰提起過那個女人,王大怒目瞅了那人一眼,來福榮倒不在乎,他又笑了一陣:嘿嘿,吃女人的虧,強過吃公家的虧,不就一只眼睛嗎?當(dāng)場就要摘下來給眾人看看。大伙慌忙齊聲制止,七上八下摁住了他的手臂。他有些喪氣地笑著,用胳膊劃個圈,把在座的每一位都劃進去了:你們,都不懂!……大伙兒聽著糊涂,但是還是都紛紛點頭稱是,有人好奇地問:來哥,你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怎么也要找個正經(jīng)人啊……這話平時給誰膽誰也不敢說出來的,可是有二兩酒蓋臉,倒不覺得問得無理,來福榮更是毫不計較,他又是嘿嘿一笑,笑容像一支藏在袖口里的暗箭,讓人脊背冷颼颼的。他說:有頭有臉的正經(jīng)人?!哼,我他媽的見多了……我他媽的見過的正經(jīng)人比槐楊街的螞蟻還多……那人還不死心地問:為這么個女人搭上一只眼,值嗎?來福榮的笑容又像暗箭一樣嗖地收回到袖口里了,他似乎愣了愣,接著又把那笑急促地放出來:哈哈,要沒有這只假眼,我哪里知道真眼的好……我×他奶奶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的話有些深奧了,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感覺,這個境界不是槐楊街人能夠理解的,并且趁著酒勁說出來,他話里每一個字都顯得萬分真誠實在,不像是裝的,他們理解不了,但是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不懂的景仰……后來他一直笑著,打不住似的,似乎不是他在笑,而是另一個人在他的肚皮里笑,吃過那頓飯的人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人看到魏老師從街上走過,推著自行車遠遠地看了祥瑞齋里喝酒的人一眼,然后眼神冷冷地轉(zhuǎn)過頭去,騎上車子走了。她的眼神和來福榮的那只義眼驚人地相似。

來福榮的前程就一目了然了,先是都有些失望,就像一個寄托了渴望的孩子最后只是流連在游戲廳里。但是這希望又不那么具體,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誠信經(jīng)營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倒沒那么多用人求人的事情。這么多年,槐楊街上沒出過一個大人物,大家不還是過得好好的?來福榮夏天光著膀子在路燈下和他們一塊摸牌,喝了酒和他們一樣罵娘說女人,他不但說黃色笑話,還說得比他們更到位,這讓大家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了解太淺誤會太深。后來,大家哈哈笑著,很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覺得這樣才對,這個樣子的來福榮才是個正宗的、和他們不隔皮不隔肉的槐楊街人。他們還吃驚地發(fā)現(xiàn),來福榮雖然喝酒上臉,但是酒量一點也不可小覷的,即使最能喝的人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并且他的酒量越來越大,像個無底洞一樣深不見底。

出租房

馮裁縫拿了十字繡到魚頭店和陳大嫂切磋,兩人先是看了看繡到一半的福壽圖,陳大嫂指了指對街的一段黑瓦高墻的房子,兩人眼神一對,板凳就并到一塊去了。馮裁縫把耳朵貼到陳大嫂嘴巴上,先是神色驚詫,繼而又作恍然大悟狀。

她們說的是老謝家的房客。在槐楊街老謝家的房子是很扎眼的,她家的檐墻高,大門樓也比別的家更森嚴一些,朱紅大門,黃銅門環(huán),山水迎背墻,很有些大戶人家的氣象。老謝在一所小學(xué)當(dāng)教導(dǎo)主任,老謝的丈夫則是小城紀檢書記。當(dāng)然,紀委分了房子后,老謝一家已經(jīng)搬到那所叫華陽小區(qū)的樓房里去了。他們的這套房子就閑了下來。老謝走的時候,千囑咐萬叮嚀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給幫忙看著點院墻,幫著照應(yīng)大門口外的幾株竹子。現(xiàn)在呢,這房子給租出去了?;睏罱稚显S多人家都往外租著閑置的一兩間房子,有些懶散的索性自己住在一間逼仄的西屋里,將寬房大戶的租出去,光靠收房租也可以坐吃山不空。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多,那些南方來的蠻子白天出攤晚上就燕回巢一樣回到租住的人家里,收拾生意買賣,洗洗刷刷忙活個不 休。時間久了,房東和租房的就親如一家人了。還有那些在醫(yī)院實習(xí)的小姑娘,三五個租間房子住下來,有空逗弄逗弄房東家的孩子,還捎帶著給拿點感冒藥什么的。所以住在槐楊街上的并不都是土生土長的槐楊街人,街東一戶人家,住著一對賣涼皮的山西夫妻,來的時候兩人剛成親,而今娃娃已經(jīng)上二年級了。他們的山西話夾雜著臨城話,已經(jīng)將槐楊街當(dāng)成第二個故鄉(xiāng)了。

陳大嫂這會兒說:“我看這家——不像正經(jīng)人過日子?!?/p>

馮裁縫點了點頭。

租住老謝家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頭發(fā)燙著大波浪,兩條腿不是放在黃靴子里就是黑靴子里,腰肢扭啊扭的,她一走到槐楊街上,許多眼珠子就跟著她的節(jié)奏扭動,她的腰肢沒有扭斷,那些眼珠子放出來的光倒像是扭斷了似的,半天拖不回來。女人不是很漂亮,但是皮膚白皙,五官緊湊,不大說話,走近了端出一個笑來,也是白白的,橡皮擦一樣擦去了人心里的防備。話不多,人前人后的禮數(shù)倒是夠的。端午節(jié)前,她買了一大抱艾蒿,遇到鄰舍分給一把,接的人都有些過意不去:“哎呀,我正要去買呢,怎么好要你的?!”小王笑笑:“買多了的,家里用一把就夠了。”臨城有端午節(jié)家家門前床頭都要立上幾棵艾蒿,用來驅(qū)邪避蟲,干了的艾蒿可以給產(chǎn)婦做荷包蛋或者和蒲草扎了團,點了,熏蚊子。幾把艾蒿,女人們拿回去,端午節(jié)時在門前墻根床頭立好,艾蒿濃烈馥郁的香放出來,女人就想,這小王是個蠻會來事的人,東西上也大方。西鄰拿鐵锨幫忙鏟蔓延出來的竹根,小王慌忙出來要奪過家伙幫忙,人家當(dāng)然不肯,她回院轉(zhuǎn)了兩圈,沒找到工具,就拿條凳子和毛巾到門口,等竹根砍完了,又請人到家里喝杯熱茶。干活的鄰居搡不過她那白橡皮擦的笑,就進屋去坐。鄰居媳婦也就跟了進去,老謝原來的房子就粉刷得白白凈凈,里面還是原來的家具,床倒是新的,往里抬的時候槐楊街的人都見過,碩大的仿紅木床板,床頭是龍鳳鴛鴦圖,床尾則是漆雕紅牡丹。鄰居媳婦在喝茶的間隙望過去,床上垂著粉紅的帳子,帳子里一對繡著紅心的大紅枕頭挨靠在一起,肥皂盒是大紅的,梳子鏡子也是玫瑰紅的。這分明是新婚的樣子嘛。女人說自己姓王,大家就都叫她小王。這小王看著年輕,盡興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是藏不住的,打扮得再新潮,年齡也是蓋不住的,陳大嫂更是憑著她銳利的眼神斷定,這女人是生養(yǎng)過的,從走路的步態(tài)上可以看出來。那是二婚?也不像。女人除了到槐楊街上買些熟食、盒飯之類也很少出門,整天窩在家里。男人看上去四五十歲,一張臉陰著天,似乎槐楊街上的人都欠著他二百吊似的。馮裁縫買熏魚,小王也在那里買,兩個人不免說了幾句應(yīng)酬的話,馮裁縫說:“你家男人不太愛說話?!毙⊥跻幌伦泳兔靼琢耍骸八@個人長得黑,又不說話,老是像和人鬧別扭一樣。您別介意??!”這個黑臉男人很少在槐楊街上露面,幾乎早出晚歸,從小王買熟食的頻率來看,他們也很少像正常家庭那樣開火做飯。很快槐楊街上女人的認識就達成了一致:這對夫妻,不怎么對門頭。

他們家女人不上班不做飯,男人盡量不露面,這怎么是過家常日子的架勢?去他家借過衣服撐子的鄰居說他家只有電飯鍋沒有液化氣,杯子和筷子都是一次性的,只有那張仿紅木的床又大又講究,處處透著新婚的喜氣。馮裁縫說:“這女人是不是干那個的?”一句話出來,大伙兒都嚇了一跳。這兩年臨城出現(xiàn)了許多做皮肉生意的女人,這些女人有些是在飯店里,靠賣酒為生,為了勸酒香吻身子都可以貢獻出來;還有些女人燙著雞窩頭,穿著超短皮裙,低腰褲,一彎腰能露出半截屁股,還有勒在屁股溝里的一條細帶子,年輕人認得那是丁字褲,她們在洗頭房、洗腳房里,還有眾多日式泰式按摩房練歌房里出沒,上眼皮五顏六色,下眼皮黑眼圈黃眼袋層出不窮香粉也蓋不住。槐楊街的男人們專門就這些女人穿不穿內(nèi)褲進行過一些討論,比較出名的一個段子就是,一個時髦女人去菜市場買西紅柿,買了之后撩起裙擺將西紅柿兜起來,然后給賣菜的老大爺拿錢,那老大爺勾著頭,念了半天佛,連連擺手:“閨女,俺不要錢了。你趕緊走吧?!迸思{悶,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穿內(nèi)褲?;睏罱值哪飩儗@些女人是不正眼看的,當(dāng)然,這些女人也不正眼看槐楊街上整天披頭散發(fā)不懂打扮的黃臉娘們兒,她們彼此看不起,但也兩下不相干。

槐楊街上的娘們有了新的話題,她們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將發(fā)現(xiàn)的蛛絲馬跡拿出來共享、琢磨、分析。她們相信憑借她們多年的閱歷,就可以順著一根細微的線頭摸出后面藏著的倭瓜樣的大梭子。種種跡象表明,這對夫妻是不怎么地道,可是派出所不來查,老謝家不來管,大家也就只有嚼嚼舌頭,時候長了,老有疑點破不了案讓人怪是悶得慌。

有一天,陳寶河和一幫小混混們在魚頭店喝酒,突然有個青頭望著窗外說:“那不是沙場的陳老板嗎?”大家循聲望去,小王的黑臉男人正手插褲兜收肩疾步走著,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這句話。很快他肉背寬膀的身影就消失在槐楊街的燈影里了。

正在繡福壽圖的陳大嫂跑出來看,是那個男人!燒成灰她也認得的,她激動地說:“我早就看這個人蹊蹺。果不其然?!痹瓉磉@個男人就是臨城人,自己有房有屋的,從城西北跑到城東南的槐楊街來租房子無非圖個好藏身。那小王不用說就是個賣×的,原以為槐楊街是個清凈的安樂窩,這對狗男女好偷些人間快活,卻想不到槐楊街上個個福爾摩斯一樣,早就嗅出了他們的異味?;睏罱秩死蠈嵅患?,可槐楊街人哪個眼里能藏得了沙子?!他們是太低估了這些灰頭土臉的老實人了。也忒大膽了。大家都忿忿的。這個世道就讓這些狗男女給搞壞了。男人們倒是不以為然,一個愿買一個愿賣,何苦管人家閑事呢?女人們一聽更是氣憤填膺,馮裁縫一下子想起王大被罰款的事情,雖然王大往死里發(fā)毒誓,可是鬼才信呢。有小王這個實例在這里顯著,更讓她時不時覺得羞辱交加。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眼皮子底下,如果大家都看得下去,遲早會有人吃虧的,當(dāng)然這里指的是女人。但她不能這么說。王大是喜歡這一類女人的,看上去細皮嫩肉楊柳擺風(fēng)的,殊不知,就像那畫皮女鬼,專門吸男人的血汗錢的。魚頭店老劉呢,有事沒事喜歡和那些小服務(wù)員開個半葷不素的玩笑,用陳大嫂的話說:只嫌她老皮咔嚓的在一邊礙事了。小王溫柔笑著的時候,大家再去看時,怎么看怎么像橡皮里藏刀了。她腰肢扭來扭去的,就是那蛇精女鬼的勁頭,怎么看怎么不像良家婦女。這樣的女人你讓她出點力她是萬萬不肯的,只肯傍個男人吃個巧食。弄個家業(yè)容易嗎?只怕那男人的老婆還只在家里省衣縮食拼了命地給自己的死鬼男人省錢呢。真是喪盡了天良,男人不是好東西,有這樣的女人引誘哪個又經(jīng)受得住?!女人們看小王的眼神里也都帶了刀子,小王大概也覺得了,更少出門了。有時買了漢堡牛肉,也不再熱辣地招呼大家嘗一嘗。她以為收斂收斂就能躲過槐楊街人的追查和敵意。那是她太天真了。

老謝再來收房租的時候,就被喊到魚頭店了。陳大嫂把老劉和那些服務(wù)的女孩子支開,不一會兒工夫,馮裁縫、房老太太、秦寡婦等女人們就都湊巧到了。這些昔日的熱姊辣妹們先是拉著手拉了一會兒家常,陳大嫂就開始了:“謝老師,我怎么看在你們家住的那兩口子不地道啊?!”

“???”老謝有些吃驚,她每次回來收房租,家里都干干凈凈的,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

“那個女人是做那個的?!?/p>

老謝還是“啊”了一聲。她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個是哪個。

女人們嘰嘰喳喳將兩人的行蹤和舉止向老謝作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匯報。老謝明白了。

這件事她不好說什么,人家每月房租交的及時,家也住得還干凈,不像有些人家的房客把個好端端的房子住得跟小便池子似的。她是教導(dǎo)主任,這時候明白了老街坊都湊得這么齊的偶然性中的必然性了。她笑吟吟的,沒有表態(tài)。兒子要結(jié)婚了,也分了房子,她的房子要閑著也是閑著。

“這男人就在西城住著,有家有口呢,有倆臭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是他老婆找上門來撕扯一頓,就有他難看的!”

老謝臉紅了一下,“看這倆人蠻老實的,真想不到是這樣的人?!?/p>

房老太太說:“這世道真是壞掉了,可是咱不能這樣,把個家弄成窯子一樣,人家要笑話槐楊街的?!?/p>

這句話戳到了老謝的痛處,老謝是教導(dǎo)主任,要教書育人,為人師表,為了區(qū)區(qū)百十來塊的房租讓人說成開窯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實話說,咱也不是為了那兩個錢。主要是家里有人住著照應(yīng)著比空著強,越?jīng)]人住,那房子越是老得快。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人??墒沁@倆人表面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這攆人的話如何開口呢?”老謝有些為難。

“只說是這房子要用不就得了?!?/p>

“兩個人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讓他們走,他們也就走了。”

大家七嘴八舌,似乎老謝要是不攆走他們,老謝就是同伙一般,好歹老謝最后說的話讓大伙放心了:“咱正南正北的人家,就是空著也不能讓這些齷齪人住,沒得糟蹋了房子。”

半個月后,這對露水夫妻就搬走了,一輛卡車過來,將那張床還有臉盆架等一宗物品全裝了上去,小王拖著一個大衣箱,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生活用品用紙袋裝著放在了一輛出租車上。她端出笑意和槐楊街上的人道別,大家應(yīng)著,覺得應(yīng)該表示一下挽留,或者回應(yīng)地笑笑,可是彼此看看,都覺得不太自然,點個頭,都扭身回屋子里去了。正好路過的馮裁縫剛要走過去,小王喊住了她,從地上拿起一個花盆:“你拿回去養(yǎng)著吧,到過年就開花了?!瘪T裁縫想說不要,但看小王帶些凄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她端著那盆花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最后她放進自行車的前筐里,晃晃悠悠地騎車走著,快到家門口了,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倒回去,將那盆花扔到垃圾箱里了。也不知道是為小王,還是為那盆花,一上午她的心里怪不爽氣,一不小心把一塊上好的呢子料子給剪壞了。中午王大從外面回來,他到沙發(fā)上一坐,一股酒氣繚繞過來,馮裁縫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把衣服料子往裁剪板上一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蓖醮箝]著眼睛:“是是,你說的都是?!瘪T裁縫剛想把熨斗扔他頭頂上,一陣呼嚕聲響起來了。

又過了大約一年,槐楊街后的一些門頭掛起了溫馨旅館、睡吧之類的牌子。這些牌子和那些火燒饅頭餅夾、香油麻汁、白鐵皮加工等的招牌一樣堂而皇之理直氣壯地掛了起來。房客有些是一住半月,而有些只住一兩個小時,付錢后就走人了。并且這里的好處是只要現(xiàn)金交過來,沒人要看你的身份證,大家心知肚明,就像燒火做飯一樣不以為意了。有次,魚頭館后面的一個巷子里傳來了一陣叫罵聲,一個中年婦女拖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罵罵咧咧地往外走,一邊罵:“良心都叫狗給吃了,賺這樣的錢不怕遭報應(yīng)!”旅館的主人,人人喚徐二嫂的在里面還擊:“我開旅館光明正大,一不偷,二不搶,誰管得著?!自己連女兒都管教不好,還在這里胡嚼,也不怕丟人現(xiàn)眼!”女人熱血上頭,一邊擰著女兒耳朵一邊跳腳大罵,陳大嫂過來搡了她一把:“我說姊妹啊,你閨女和人家小子來,人家旅館還能不讓進嗎?別在這里大呼小叫的,咱閨女還小呢?;厝ピ倮碚摪?。”話說到這里,那幾乎氣瘋了的女人肩矮下去,拖了女兒鬼攆著一樣罵罵咧咧地走了。原來這女孩是高中的學(xué)生,槐楊街上的人都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學(xué)壞了,十幾歲的小男生小女生就四處找賓館開房間?;睏罱稚线@樣隨顧客需要而提供住宿服務(wù)的事情,臨城人都在那里說咸道淡,說什么槐楊街的人為了賺錢什么都肯干。槐楊街的人聽到了,眼皮一耷拉,嗤之以鼻,他們懂些什么?全是吃飽了撐的。其實最早開旅館的是徐二嫂,徐二嫂的丈夫騎摩托車販魚被車撞了,成了植物人,肇事車跑了,幾萬塊錢扔到醫(yī)院里,徐二嫂的丈夫還是沒能醒過來。如果換上別的女人或許早就熬不住改嫁了,徐二嫂不但沒改嫁的心思,反而把丈夫伺候得妥妥帖帖的,每頓飯用針管把流質(zhì)飯給丈夫打到胃管里去,每天給丈夫擦澡翻身,還要照應(yīng)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一個婦道人家撐起這樣一個家,多不易??!好歹在槐楊街上的天時地利,她將兩間正房兩間偏房租了出去,可是這房客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后來房子閑下來她干脆就找鐘阿啟用毛筆寫了個木牌子“溫馨旅館”,有些到臨城打工的暫時住個十天八天,找到住處了也就走了,再有到人民醫(yī)院陪床的,再后來來了一個板寸頭的男孩,后面跟著一個女孩,小心地問:“可以租一個中午嗎?”徐二嫂看看這兩個半大孩子,先是有些生氣,才多大人兒啊,就做這樣的事,想教訓(xùn)他們一頓,可是看著男孩手里的二十元錢。她收下了。丈夫的藥沒了,如果她再不接著,再過幾天買饅頭的錢也要犯難了。這件事她難過了一陣子,說給魚頭店的陳大嫂。陳大嫂送過一只魚頭來,看徐二嫂淚眼婆娑地自己埋怨自己作孽,便安慰道:這樣的孩子還是少數(shù),又不是你哄他們來的,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的,你攆了他們,他們肯定還會尋別的地方。徐二嫂這才寬了心,陳大嫂從徐二嫂家出來,一連串的“造孽啊”、“造孽啊”,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說自己,還是說徐二嫂呢,還是那些糊涂孩子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這樣的旅館在槐楊街已經(jīng)不下十家了。

當(dāng)然,關(guān)于槐楊街上的這些閑話,老謝肯定也聽到了。她來槐楊街老房子收拾舊物的時候,順便拐到魚頭店里看看老姊妹,陳大嫂正拿一些魚腸子喂魚,一看到老謝就笑得將眼睛瞇縫了起來:我說一開門就聽到樹上喜鵲叫,真是見了仙人了。人啊,年紀越大老姊妹越親。是啊,誰說不是啊。兩人一遞一接地說著老街坊的熱絡(luò)話,東家長西家短的,突然老謝指了指沿街房后的那些旅館啊、睡吧啊的招牌,說:前些天開會的時候,校長說咱城里有些地方專門面向青春期學(xué)生開旅館,我不相信,咱槐楊街上的老街坊不會這樣做的,不會真是有這樣的事吧?陳大嫂的笑一下子凍住了,她低頭將魚腸子遞到那只小黑貓嘴前:吃啊,吃啊。真是只饞貓。那只貓吃得差不多了,懶懶地看一眼魚腸子,又把眼睛閉上了。陳大嫂低著頭并不看老謝:那些孩子啊,真不知是怎么管教的?家里不管學(xué)校里也不管嗎?那么小的年紀就不干正事,整天四處尋旅館。電視上還整天播那些親嘴的片子,這個世道真是壞掉了。老謝應(yīng)了一句:是啊,是壞掉了。兩個人靜靜地待了一會兒,再也想不起別的話來說,似乎剛才一陣子熱絡(luò)全都說光了。老謝說:我走了,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呢。陳大嫂站起來,走?。坎蛔??不了,走了啊。然后老謝就起身,推車子走了。她還沒騎上車呢,就聽到魚頭店里有杯盤跌碎的聲音,是哪個伙計不小心打了碗盤吧。陳大嫂一疊聲地罵,老謝突然覺得非常疲憊困頓,她抬頭看了看槐楊街的沿街房,都是她熟悉的門臉,可是又似乎不是她熟悉的槐楊街了。

祝紅蕾,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十七屆學(xué)員。小說散文見于《青年文學(xué)》、《山花》、《黃河文學(xué)》等。已出版散文集《清歡過紅塵》、《在一只碗里過一生》。部分文字被《小說選刊》、《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名家筆下靈性文字》轉(zhuǎn)載,并選入《2010中國年度短篇小說》、《中國精致散文》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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