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宅子到新宅子也就五分鐘的路程,離老遠(yuǎn)就能聽得到富貴的咳嗽聲,高一聲,低一聲,一聲連著一聲。其實中間就隔個院墻,安個門的話,也就一步之遙,這院到那院。但富貴不想在中間的院墻安門,這是給兒子娶媳婦的新房。兒子結(jié)婚后,跟他就相當(dāng)于兩家人,現(xiàn)在哪個年輕人愿意跟公公婆婆打連連,只要孩子們過得好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富貴喜歡吃完晚飯后,踏著月光,到新宅子走走。站在新宅子的院子里,望著頭頂?shù)脑铝?,歲月仿佛倒流了,年輕的他也站在新宅子里,憧憬著娶妻生子的美好生活。那時候,他剛滿二十歲,父親就把新房給他蓋好了,借了八千塊,那時候上千就是大數(shù)了。結(jié)婚后,他就幫著父親還債。父親積勞成疾,不到六十就去世了。在農(nóng)村,都是這么過的,借錢蓋房,借錢娶媳婦,婚后新媳婦能過幾天光鮮的日子,然后開始還債。沒有新房,就沒有給說媳婦的。有的家,兒子才十幾歲,就開始張羅著給兒子蓋新房。一輩一輩都是這么過的,富貴的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是盼著到富貴這輩能過上富裕的日子,所以給他取名叫富貴。愿望是好的,可是富貴既沒有太高的文化,也沒有一技之長,就在農(nóng)村侍弄幾畝棉花地,能富到哪兒去。
時光真快呀,輪到富貴當(dāng)父親了,兒子也二十三歲了,定在今年秋后結(jié)婚。
今晚,五分鐘的路他走了能有十五分鐘,他是扶著墻,一步一步挪過來的。咳得厲害,喘得厲害。他覺得他的整個胸腔就像燒過的蜂窩煤渣子,康得掉渣。剛才吃飯的時候,老婆靈玉說把新房賣掉,給他治病,只要人活著,就能把錢掙回來,人是最重要的。富貴堅決不同意,這些年他拼死拼活地在外面打工,不就是為了蓋新房嗎?如今讓他把用血汗錢換來的房子賣掉,扔到醫(yī)院那無底洞里,他不干。他寧可舍命,也不舍兒子的新房。結(jié)婚的日子都定了,怎么跟親家說,答應(yīng)有新房,娶的時候沒有了,他說不出口。再說,人活著的奔頭不就是孩子嘛,大兒子如今也在外打工,初中沒畢業(yè)就不念了。學(xué)習(xí)不好,他自己就學(xué)不上勁了,能學(xué)習(xí)好嗎?農(nóng)村學(xué)校,春天種地放假,麥?zhǔn)辗偶?,大秋放假,一學(xué)期上不了幾天學(xué)。就這樣村里的小學(xué)都砍了,集中到鎮(zhèn)上,小學(xué)、初中就到鎮(zhèn)上住校,宿舍、教室擠成了一鍋粥。有的孩子尿還撒到褲襠里呢,就要住校,唉,就不如在自己村里念得方便。高中要跑到縣城去念,花銷自不必說,一個縣城的重點高中就有兩個尖子班,只有這兩個尖子班的學(xué)生能勉強考上全國重點大學(xué),其他的即使考上又能咋樣?四年大學(xué)只能是花一麻袋錢,換回一麻袋的書,畢業(yè)就等于失業(yè)。七八十年代,一個人考上大學(xué)全村人跟著高興,畢業(yè)就是國家人。而現(xiàn)在,一個人考上大學(xué),全村人跟著犯愁,挨家挨戶借錢上大學(xué)。本來富貴打算今年讓兒子學(xué)技術(shù),可是,他這個病,兒子沒有時間和錢學(xué)技術(shù),兒子說要盡快掙錢,給他治病。兒子說南方的工廠掙錢多,就去了南方。富貴也聽說南方的鞋廠、手機廠都有毒,他怕兒子為了掙錢,走他的老路——患上職業(yè)病。小兒子正在念高中,是全家人的希望,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念書。小兒子要的不容易,在農(nóng)村頭胎是男孩,就不準(zhǔn)再生第二胎。多少人家羨慕他頭胎生個兒子,可是他不滿足,從他爹那繼承來的老思想,多子多福,于是偷著生了第二胎,還是被罰款了。現(xiàn)在想起來,如果不生第二個兒子,也許他會砸鍋賣鐵供大兒子念書。不至于正是上大學(xué)的年齡跑去南方為這個家掙錢。富貴覺得他今晚想的太多了,總是回憶過去,捋扯一些后悔的事,總幻想時光重新再來。他有兩個兒子,他病不起呀,可是,病魔不管他有幾個兒子,偏偏纏著他不放。矽肺,沒出去打工他都沒聽說過,即使打工期間,也很少提及。矽肺的矽字,單獨拿出來他都不認(rèn)識。他還是聽醫(yī)生給他解釋,矽肺病是肺里吸入了大量的粉塵,導(dǎo)致肺組織不斷纖維化,影響通氣、換氣功能,進而導(dǎo)致全身性疾病,最后導(dǎo)致心肺病、呼吸衰竭而死亡。富貴聽到“進而導(dǎo)致死亡”,倒吸口涼氣。他沒想到這么嚴(yán)重,不就是肺子里進灰塵了嗎?慢慢它新陳代謝不就出來了嗎?莊稼人哪那么金貴,那抽煙的,把手和牙都抽黑了,也沒聽說誰把肺抽康了。他懂醫(yī)生說的肺纖維化,就是康了,跟康蘿卜似的,不中用了。他怎么能死呢?他活著不是為了享福,是他兩個兒子還需要他,老大還沒娶媳婦,老二還在上高中。他是下決心要把老二供出個人樣,再不能讓他也做苦力。上大學(xué),坐辦公室,像外頭人說的,做白領(lǐng)。他還未從死亡的陰影中緩過神來,醫(yī)生接著說,目前世界上尚無特效藥物,只有通過輔助治療緩解癥狀。聽到這話,他輕呼了聲,俺的娘唉,從椅子上就出溜到地上了。他不是嚇的,他是心疼錢,這個病是個長遠(yuǎn)病,得年年治月月治。不但要吞噬他用命換來的錢,還要吞噬親戚朋友的錢。他這輩子引以自豪的是,沒有借一分外債就把大兒子結(jié)婚的新房蓋起來了,這就比他爹進步了。為這事他特意拿著酒到了父親的墳前,與父親對飲,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土那頭的父親,他似乎聽到父親說,你比我強啊,我給你蓋的房都是借的錢。富貴哭喪著臉,掙扎了幾下才起來。醫(yī)生說你這人咋這么脆弱呢,有病就治唄。他問醫(yī)生得花多少錢。醫(yī)生說每年需要花費一萬多元可能延長生命。聽聽,只是延長生命。那錢不是白花了嗎?一年一萬,用不了幾年就把兒子的新房花進去。唉,怎么得這么個???要不就嘎唄死,要不嘎唄活,這么吊著,誰吊得起呀。醫(yī)生看他可憐,便說,你可以到職業(yè)病防治所去做鑒定,患者可以按工傷享受工資和醫(yī)療費等待遇。當(dāng)然,手續(xù)相當(dāng)煩瑣。富貴當(dāng)時想,無論怎樣煩瑣他都要去鑒定。因為他要保住給兒子娶媳婦的新房。他想,國家還怪好的呢,自己干活掙錢,得了病,國家還給治。他帶著一切美好的愿望,如同剛出村進城打工一樣滿懷希翼,走上了職業(yè)病鑒定之路。他決心是挺大,為了兒子,為了新房。他卻不知道,這條路走起來卻是無法想象的艱難。富貴長到四十多歲,從沒進過公家的機關(guān)辦過事。一個農(nóng)民,一不提干,二不當(dāng)官,他只知道干活吃飯,什么時候進過“衙門口”,想都沒想。
富貴拿著醫(yī)院開的病歷和病理片子,走進了職業(yè)病防治所,對一個尖下頦的人說得了矽肺,要求鑒定。尖下頦說你說得了矽肺就是矽肺呀。富貴強擠出笑容,喘著粗氣說,我這有醫(yī)院的病歷,這寫著矽肺,醫(yī)生還給我解釋了半天呢,我聽明白了。富貴就雙手擎上病歷,希望眼前的人高抬貴眼,確認(rèn)一眼,這是真的。辦事人員不但沒看病歷,連他也懶得看,就那么看著電腦上的花花綠綠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那個醫(yī)院不具備職業(yè)病鑒定資質(zhì),知道不?富貴惴惴地問,那俺該咋鑒定?尖下頦笑笑,那笑明確告訴富貴就是告訴你你也辦不到。然后像背課文:要想鑒定矽肺,必須到指定的部門拍片診斷,然后住院觀察,最后由職業(yè)病診治小組確定。富貴劇烈地咳嗽了一陣,他強忍著咳嗽,著急地說,片子俺有,剛拍的,俺可不住院,住不起呀,這就花了一千多塊了。尖下頦說你可真逗,不告訴你了嗎?你那個不算數(shù)。再說還要有你的職業(yè)史。富貴又睜大了疑惑的眼睛。尖下頦說也就是單位證明,工作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必須有工資單來證明。看你們單位能不能給你開證明?
扯淡,那老板能給俺出證明?這不等于他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嗎?這事天底下有辦成的嗎?富貴脾氣倔,火了,連罵帶吵吵。他有些絕望了,他在的那個粉石廠,壓根也沒給他簽勞動合同,哪有啥工資條,到月就到財務(wù)領(lǐng)工錢。計件工,粉的石頭多就多得錢。他為了多掙錢,搶著加班。富貴這才合計過味來,和著老板早就想到這一步了,唯一的防護措施就是口罩,可那玩意兒帶著干活透不過氣,他就摘掉干活,口罩掛在脖子上成了擺設(shè)。掛在脖子上的口罩不帶也照樣落滿了石粉,后來連脖子也懶得掛了,他把口罩省下來拿給老婆靈玉,嘿,這可派上大用場了,她把口罩拆了,是一大塊紗布,做棉襖棉褲的時候,貼在雪白的棉花上,那棉花就服帖多了。到了三年頭上,富貴就是不戴口罩也喘不上氣來,每天總像感冒似的咳嗽。富貴就買點感冒藥吃,從小長這么大,沒吃過藥打過針,就是感冒,幾天就扛過去了。窮是窮,但一身的力氣。靈玉也是看上了他一把子力氣,在農(nóng)村有力氣,勤快就是本錢,盡管過門就還饑荒,但靈玉不愁,有富貴的身子板,幾年就還上,她會跟他過上好日子的。那年剛訂婚,她到富貴家過八月十五,在農(nóng)村,平常兩人是不能隨便見面的,即使見面也不能單獨說話,還談戀愛?讓人笑話。但有個風(fēng)俗習(xí)慣,沒過門的媳婦,過八月十五都要接到男方家過節(jié)。所以,訂了婚的小伙子就盼著過八月十五,盼著與未過門的媳婦能見上一面。記得那天中午吃包子的時候,富貴給靈玉使個眼色,靈玉就沒回家,晚上就住在了婆家。月亮爬上中天的時候,倆人牽著手溜出了家門。那晚的月亮又大又亮,照的哪都明晃晃的,想找個親熱的地方都沒有。一馬平川的村子,在月光下無遮無攔,一覽無遺。過道里倒是遮住點月光,但又長又窄,只能容兩個人并排走過,不時從過道的另一頭走過一個人,莊鄰伙鄉(xiāng)的,離老遠(yuǎn)就認(rèn)出富貴領(lǐng)著沒過門的媳婦穿黑過道,胡連連,那還了得,看著吧,第二天富貴的人品就得降低半格。富貴想起一個好地方,白天他去打棗,路過棉花地,棉花桃正在開放,有的剛咧嘴,有的正打著朵。棉花棵子有一人高,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邊,別說藏兩人,藏十個八個人也看不出來呀!富貴牽著靈玉的手,穿過黑過道,一口氣跑到棉花地。月光下的棉花喲,水洗般的清涼。月光把棉花洗了一遍又一遍,那棉花比白天還要白。富貴撫摸著棉花,每個瓣里的棉花都那么豐滿盈潤,剛開出的花還帶著浸膚的潤滑,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的花,變得無比的溫暖,即使在這秋的涼夜里,依然溫暖如肌膚,感覺就像握著靈玉的手。富貴握著靈玉的手向棉花深處跑去,棉花棵子刮住了他們的衣服,靈玉說別跑了,我的新衣服被刮爛了。富貴激動地說沒事,等以后我給買更好的。靈玉扭捏著往回抽手,富貴不放,繼續(xù)握在手里,握得更緊。靈玉也就放棄了掙脫,任他握著。她低著頭,不敢看富貴,等她再抬起頭來時,正遇到富貴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月光正如水般地蕩漾在整個棉花地,一朵朵白白的棉花像散落地上的星星,與天上的星星遙相輝映,也映亮了靈玉的臉,他甚至借著月光看見了靈玉羞紅的臉龐,他說了句好美的月光?。‘?dāng)靈玉再低下頭時,他撒開靈玉的手,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靈玉嚇了一跳,她使勁掙脫,白費,她掙了半天,富貴的手指頭連動都沒動,反而摟得更緊。富貴摟得她喘不過氣了,這時她不掙脫了,暗喜,富貴力氣真大,俺就跟他過日子了,生兒育女。這有力的一抱,堅定了靈玉嫁他的決心。
這么多年過去了,富貴時常想起那晚的月光,那是他和靈玉開始美好生活的象征。他喜歡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與靈玉翻云覆雨,在那鋪大炕上,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炕上,農(nóng)村從來不擋窗簾,有星星照星星,有月亮照月亮。月光照在靈玉白花花的胸脯上時,富貴就急促而激動地喊月亮,在聲聲月亮的呼喊中,靈玉的牙齒就叼住了富貴的肩頭……他們的兩個兒子就是這么在月光下孕育的,個個聰慧英俊。如今這個不干活就氣喘吁吁的身子骨,不知道還能不能跟靈玉喊月亮?
富貴看著尖下頦,想我不能就這么走了,怎么著也不能白來一趟啊,搭上工夫搭上路費的。他說你們不是鑒定的算數(shù)嗎,那就先給我鑒定吧。富貴心里有數(shù),再鑒定我也是矽肺,有市里最權(quán)威的醫(yī)院的病歷和片子,不信你們還能鑒定出花來。只要鑒定出是矽肺,廠子就得給我出手續(xù)。尖下頦說我說了半天你怎么還不明白?你手續(xù)不全。富貴說你先給我鑒定,我后給你補手續(xù)。尖下頦說我不能違反規(guī)定。富貴想起工友們說的話,城里人就拿咱農(nóng)民當(dāng)憨,好欺負(fù),你要真來厲害的他們也怕。富貴鼓足勇氣,大吵大叫??墒菦]人理他,他把自己吵得筋疲力盡,一天沒吃東西了。到最后干嘎巴嘴,發(fā)不出聲。他覺得腳底下沒根了,站不住,他靠著墻,墻也像棉花做的,靠不住,他癱在地上。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他躺在廠子的宿舍里,是工友們把他抬回來的。他拿著片子和病歷掙扎著去找老板,要求給他出職業(yè)病鑒定手續(xù)。老板他是根本見不到,副廠長聽后倒是笑了,笑得和藹,說你進廠的時候已經(jīng)說好的,沒合同,你說給工錢就行,工錢哪個月也不差你的吧?富貴點頭。那不就得了嗎,副廠長話頭一轉(zhuǎn),現(xiàn)在廠子呢效益不好,不需要人了,從今天開始,你不用來上班了。他從抽屜拿出一千元錢,這是你這半個月的工錢,按一個月給你發(fā)的。富貴愣在那了,他是來要手續(xù)的,不想被人家解雇了。他想發(fā)火,但不知從何發(fā)起,副廠長的臉上始終掛著和藹的笑容,他想起小時候?qū)W的成語笑里藏刀。副廠長拿起錢,塞進他的口袋,說拿著吧,這是你應(yīng)得的,那半個月,是廠里獎勵你的。好了,我還有事,就這樣。辦公室的門鎖上了,他被晾在了門外。他的手伸進兜里,緊緊地攥著兜里的錢,攥出了汗。他把錢掏出來,沾著口水,對著太陽,一張一張認(rèn)真地數(shù)。仿佛他不認(rèn)真的話,錢就會“缺斤少兩”。每數(shù)一張大票,都會發(fā)出清脆的咔咔聲,如此的悅耳,數(shù)錢是會上癮的,他不知數(shù)了多少遍,口水都快沾干了,也眼花繚亂了,一張變成了兩張,兩張變成了十張……不知數(shù)到多少遍的時候,那悅耳的數(shù)錢聲,變成了他們村里送殯的喇叭聲,不是,是粉石的車間傳來的機器轟鳴聲。不對呀,俺沒去開動機器,機器怎么響了?他繼續(xù)數(shù)手里的鈔票,他想起來了,他被解雇了。一眨眼的工夫,他跟這個廠子沒有關(guān)系?他看過好多電視劇,想離開工作的廠子或公司,還有什么辭職信、解除勞動合同……這多利索,一句話,什么都頂了。機器還是那個機器,只是開機器的人換了,也是,這種活是人都會干。富貴開始想,那個替換他的人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身強力壯?一定了,那是個力氣活,病秧子干不了。那細(xì)碎的粉末就不往他的肺里飄嗎?富貴此刻不是富貴了,是胸懷全廠的廠長了。他踉蹌著,想告訴那個人,閉緊嘴巴。也不行,那粉末邪性得很,閉著嘴,也能從皮膚滲進肺里。他腳下像拖著沉重的鐐銬,每挪一步都要累出一身的汗。太陽明晃晃地照在他的頭頂,烘烤著他,身體里的血和汗一點點蒸發(fā)干了,身體像個康蘿卜,一歪就倒了。倒下輕的如羽毛,一點聲音也沒有。粉石車間的機器繼續(xù)轟鳴著,而富貴沒看見自己倒下,看到的是那個新來的、身強力壯的農(nóng)民工倒下了。富貴仰面躺在太陽下,手里緊緊握著鈔票,那手用力之大、用情之專如同握著自己的命。他想他死也要死在廠子里,他沒臉回去見靈玉。在那個月亮地的棉花田里,他答應(yīng)靈玉了,讓她跟著他過好日子,可是結(jié)婚后,他汗珠子掉地摔八瓣也沒讓靈玉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棉花豐收了,他們喜上眉梢,可是賣棉花的車能排三里地,收購站把棉花分成三六九等,價格一壓再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權(quán)利,你還價,對不起,等下一撥吧,還要從頭排隊,不定哪天才等到你。也許價格上調(diào)一毛,也許下降兩毛,還要披星戴月,裹著大棉襖在棉花車上過夜。賣棉花的隊伍相當(dāng)壯觀,有農(nóng)用三輪車,有地派子車,有驢車、馬車。那牲口這時候也特懂人事,不叫,不踢,不跑,每天至少一次的驢打滾都免了,因為主人一年的辛苦它們最清楚,可以說是人畜同甘共苦。每個棉花車上都亮著一盞燈,有氣泡子燈,有充電燈,還有手電筒……實在沒有的用打火機。在黑夜里,算是給自己燃起一點希望吧。人總是要活在希望里嘛,沒有希望給自己找點希望,這樣,遇到難事,才有力量扛過去。他們借著亮光,有啃饃的,有吃餅的,晚飯在棉花車上就解決了。觸目驚心的賣棉花隊伍,讓棉農(nóng)們想,明年說啥也不種棉花了,聽說今年種地瓜的掙著了,那好,明年種地瓜。等到了來年秋天,滿地的地瓜無人問津,富貴的地瓜干脆不刨了,等著爛在地里。價錢賤的,連本錢都收不回來。如果雇人刨,還要賠上雇人刨地瓜的工錢。算了,不刨了。又聽說種大蒜掙著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種地也變成了賭博和押寶。富貴沒長那投機的腦袋,他的腦袋只支配他渾身的力氣,有的是力氣,就不知道往哪使,他總是把力氣使錯地方。靈玉開始了嘮叨,她過去的蘋果臉,在嘮叨聲中逐漸失去了水分,變得褶皺而粗糙。她從過了門,就沒添過新衣服,結(jié)婚的衣服也是留著出門遇戶時穿。剛過門時,她早晚要刷一次牙,富貴總說她窮干凈。富貴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刷牙了,黃色的牙垢包裹在牙上,已經(jīng)看不出牙的本來面目。靈玉一天刷兩次牙的時候,還督促富貴刷牙,自從有了孩子,她也習(xí)慣了不刷牙。孩子上了初中和高中后,日子更是捉襟見肘。村里的青壯年陸續(xù)進城打工,富貴也想進城打工,可他老實,聞到進城就打怵。還是靈玉給他臉子看,當(dāng)然夜晚也不給他喊月亮的機會。有一天早上,他背著行李卷,在靈玉期待的眼神中,踏上了進城打工的旅途。進了城他才知道,城里并不是龍?zhí)痘⒀?。他找到了出大力的地方,這比種地劃算和實惠得多。出一份力,就掙一份錢,工錢穩(wěn)中有升。這些年他眼里只看到工錢了,其他的一概忽略。進城不就是掙錢的嗎?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啥。有些工地,一年到頭開一次工錢,說是攢著一塊開,錢到自己口袋才踏實。怎么樣?到年底還為拖欠工錢跑勞動監(jiān)察大隊。富貴這個粉石工作就省去了這些麻煩,他暗地里贊揚老板信譽好。他不敢偷奸?;?,他也不敢輕易換工作,他就認(rèn)準(zhǔn)了一個理,出力掙錢。他更不舍得耽誤一個工,一天就好幾十塊呀!兒子新房的好幾片瓦出來了。再說請假還要看老板的臉色,耽誤時間長了人家就不用了。他就是想靈玉,想喊月亮的夜晚。但他有辦法,每當(dāng)月亮圓的時候,他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地喊月亮,結(jié)果是一樣的。每次“喊完”他都罵自己不要臉,抽自己耳光。甚至覺得對不起靈玉,就跟背叛了靈玉一樣的感覺。他警告自己決不能有下一次??墒强匆娫鹿鉃M大地,他就想起在棉花地抱著靈玉的情景,也就情不自禁地找沒人的地方喊月亮,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性”生活。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就想,靈玉想要“咬肩頭”的時候怎么辦?他甚至想,靈玉就是咬了別人的肩頭他也不會怪她,她只要把家看好,把孩子侍候好,她還是他的靈玉。但他決不能跟別的女人喊月亮,他是男人,讓靈玉跟他遭罪就夠?qū)Σ蛔∷?,再像別的工友,到火車站附近,找臉上抹著厚粉的女人。一次三十、二十他花得起,但他舍不得,一分錢也舍不得。他攢夠兩千,就匯到靈玉的銀行卡上。靈玉也能干,種著口糧地,還張羅著給兒子蓋起了新房。并打電話告訴他,有人給大兒子說媳婦了。富貴更放心了,他寄給靈玉的錢,一分也沒糟踏,靈玉是個過日子的好媳婦。富貴心里有了奔頭,等小兒子上完大學(xué),大兒子娶了媳婦,他就告老還鄉(xiāng)。到那時候,躺在自家的大炕上,想什么時候喊月亮,就什么時候喊月亮。
這日子剛抬頭,他卻得這么個病。
還是靈玉進城強行把他接回家的。要不他是不走的,他要等廠里給他補手續(xù),鑒定矽肺,拿賠償。靈玉笑他天真,白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你見過給自己補充罪狀的罪犯嗎?你見過在虎口里拔牙的嗎?咱回家吧,電視里剛報道河南有個“開胸驗肺”的,明明是矽肺,鑒定結(jié)果還是肺結(jié)核。咱沒有人家“開胸驗肺”那精神頭,也沒人家那運氣,認(rèn)了。咱莊戶人家,窮死不做賊,冤死不見官。有那打官司的錢咱先看病吧。
富貴回到家,病重的時候就到鎮(zhèn)上醫(yī)院住院,見輕就回村打針。就這樣每天也要好幾百。
就這樣,也借得七窟窿八債的。富貴實在沒錢治療了,他還是想拿起法律的武器,告!靈玉擰不過他,陪他進城,先找個律師咨詢。律師看著面前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就實話實說,你可以走法律程序,但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也許這個官司沒打完,你就被拖死了。這不是個一朝一夕的官司,控告、起訴、上訴、申請再審,等待裁定、判決、再判決……所以你要相信法律,并且以最大的耐心相信法律。特別是你這個案子,在取證質(zhì)證上難度非常大,沒合同,沒工資單,凡是應(yīng)該有的你都沒有??紤]好,以你瀕危的病痛之軀,怎么去等待一個法律的判決?你拖得起嗎?
咣當(dāng),凳子倒在地上了。富貴聽完這話跌坐在凳子上,沒坐住,跌在地上,呆若木雞。再傻的人也能聽出話外音,律師委婉地拒絕了他。這種拖泥帶水的案子,精明的律師是不愿意接的,特別是農(nóng)民工的事,沒法收他們的錢。就拿富貴來說,活不起、死不起的,沒準(zhǔn)案子進行到半架,人沒了,再接著另一個死亡訴訟賠償?活著的時候都難得到賠償,死了更難說。放棄,對不起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繼續(xù)?這樣馬拉松似的案子誰也耗不起。在家靈玉勸他了,咱別找了。可他自從得病,脾氣暴漲,咬牙跺腳非要打官司。這會兒,他徹底醒悟了,粉石廠從頭到腳騙了他,從沒跟他提過工種的危害性,也沒提供有效的防護措施,就發(fā)那么個破口罩。工作時,他的眉毛、眼毛、鼻孔、指甲都是粉塵,就連他的牙也像被水泥抹了一層,再也看不見黃色的牙垢。他的健康就是這樣被偷走了,他還千恩萬謝老板讓他加班,讓他多掙錢。全指著加班掙錢呢。他除了睡覺吃飯,到銀行給靈玉寄錢外,所有時間都在磨石機前。他就像鐵鍋里的一塊肥肉,隨著灶坑里的燃燒的火,油一點一點被炸干,最后炸成酥脆的油索子。他醒悟過來,氣憤不已,非得找個地方說道說道,誰也攔不住。這回撞南墻徹底死心了。靈玉扶著他走出律師事務(wù)所,他說了兩字:回家,仿佛家包治百病。靈玉的眼淚涌出了眼眶,她不是為得不到賠償,她是可憐心死的男人。富貴眼里的絕望和無奈,讓她心疼,她真想再給他點念想,這個家怎么能沒有男人呢?她靈玉也離不開他呀,從小的夫妻,心貼著心啊。
回到家的富貴身體更虛弱了,他躺在炕上,眼睛瞪著房梁,不瞪出個窟窿誓不罷休的樣子。給他端飯他就吃,給他打針?biāo)痛?,行尸走肉般隨遇而安。家里借了多少錢,還有可借的地方嗎?大兒子定在秋后結(jié)婚,籌備到什么程度了?小兒子是否能考上好大學(xué)?這些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管躺在炕上,看房梁。今天掛了幾個灰嘟嚕,有哪幾個是新掛的,他數(shù)得一清二楚。他難受,憋得慌,喘不出氣,他就叫,捶胸。靈玉不管忙啥,都要及時跑到他跟前,晚了,他伸手能摸到啥就摔啥。他什么都不顧了,還顧靈玉的感受嗎?靈玉有時抹眼淚,他就罵,我還沒死呢,你就哭,是盼我早點死吧?
直到有一天,學(xué)校的老師打來電話,說他家的孩子兩天沒來上學(xué)了。因為孩子住校,也就是星期天回來拿生活費。小兒子這次居然沒去學(xué)校,他去哪了?逃學(xué)?學(xué)壞?靈玉帶著一腔怒火翻小兒子的房間,這個家不能再出事,她就是鐵打的,也得散架。她在小兒子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小兒子說他不考大學(xué)了,去城里打工,給父親掙錢治病。禍不單行,緊接著,大兒子對象家來退親,彩禮一分不少地退了回來,說正好你們用錢。
靈玉躲到茅房很實地哭了一頓,怕富貴聽到??迚蛄耍眯渥硬粮裳蹨I,走出茅房。院子里的棗樹正茂盛,那是她剛過門時跟富貴栽的。一棵小棗,一棵紫鈴。小棗甜,紫鈴脆。今年的紫玲棗格外的大,個個有小酒盅那么大。棗把樹都壓彎了,靈玉摘顆棗放嘴里,甜!這不生活中還有甜的東西嘛!過了八月節(jié)就打棗,趁鮮賣,不等曬干了,咋地也能賣個幾百塊。這錢原來是給小兒子交學(xué)雜費的,小兔崽子偷著跑了,看著是幫家里,實際上是要父母的命。跑就跑吧,這錢就給富貴治病。今年的棉花也豐收,夠富貴吃一陣子藥的。唉,不管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吐了棗核,說,給富貴做飯去。她推開屋門,看見灶坑蹲著一個人,是富貴。靈玉不敢相信地看著,富貴正在燒火做飯。靈玉奪過他手里的柴火,說,我來做,你快躺著去,可不能累著。
富貴把柴火扔在地上,喘了半天說,我還躺著,再躺我就躺死了。我已經(jīng)把孩子躺跑了,我這個熊樣子,還像個爹嗎?我早晚把這個家拖死。我的兒啊。富貴抱著腦袋蹲在地上。靈玉抱著他說,富貴,你只要打起精神,這病就好一半,有一線希望咱也治。老大的媳婦沒了,咱以后再找,那個小的,只要他回來,咱綁也要把他綁到學(xué)校去。你不就是這點心思嗎?我懂。眼前咱先顧你的病,咱賣棉花,賣新房,就不信治不了。
放屁,你說賣新房,老子寧可死。富貴推開她,決不能賣兒子的新房,那是給兒子娶媳婦的。我出去打工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這嗎?這一身病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這嗎?從這開始,你顧地里,我顧家。我干不了地里的活,燒火做飯我能干。咱還得過呀,為了孩子。
靈玉抱著富貴哭。
富貴再也不打針了、不吃藥了。他像個女人似的擔(dān)起了家務(wù)。他不閑著,刷鍋,刷碗。刷鍋的泔水他就喂雞呀、豬啊,不浪費一粒糧食。滿屋、滿院子都是富貴的喘息聲、咳嗽聲和磕磕絆絆的腳步聲。他往往扶著鍋臺、炕沿大口地喘。靈玉問他沒事吧?他就笑著說,沒事,我就是歇會兒,這段時間好多了。其實富貴的病加重了,痰里帶血,他不讓靈玉看見。他不舍得住院,連藥也不舍得吃。常常在睡夢中被憋醒,所以他早上比靈玉起得早,給靈玉做早飯,靈玉吃飽了就上地。靈玉倒覺得富貴有精神頭了,是好的預(yù)兆,也許老天看他家可憐,讓富貴好起來了。靈玉每天把摘下來的棉花裝在驢車上,晚上趕著驢車?yán)丶摇,F(xiàn)在用驢車的少了,用的都是農(nóng)用機動車。富貴家一來買不起,二來靈玉一個女人家也不會開。這些年攢的錢,都給大兒子蓋了新房。剛喘口氣,還沒給小兒子蓋房,就攤上富貴這事。
有一天,靈玉拖著疲憊的身子剛進大門,就看見富貴躺在院子里,蜷縮著,大口地喘著,眼睛直勾勾瞪著,旁邊吐的痰里都是血。靈玉慌了,她叫人來,用三輪車把富貴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看這情況,說趕緊送縣醫(yī)院。
到了縣醫(yī)院,富貴是活過來了,醫(yī)生明確告訴靈玉,這病就是花錢維持,有錢活命,沒錢就死人。第二天,富貴就堅決出院,棉花在地里沒摘,豬在圈里嗷嗷叫。我在這趴窩,這不是扯嗎?治一個治不了的病,我這不是拿錢打水漂嗎?我富貴不能再辦傻事了?;丶?,哪也不如家好,我死也要死在家里。趁我還有這口氣,在家等著兩個兒子回家。只要他們回來就由不得他們了,大兒子讓他學(xué)技術(shù),小兒子讓他回學(xué)校。別再像我似的,不懂技術(shù),不懂文化,兩眼一抹黑,不上當(dāng)才怪呢。
回到家的富貴強忍著咳嗽,他不想讓靈玉看出他有多難受。幾個月前靈玉還是一頭烏黑的頭發(fā),現(xiàn)在再看,額頭、鬢角都是白發(fā),所以他不想再給家添堵。他要強,但生命的時鐘不給他做主,他的記憶力開始減退,明明衣服就放在腳底下,早上穿衣服他就嚷,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呢?誰把我的衣服拿走了。靈玉把衣服遞到他手里說,這不是在你腳底下嗎?頭天夜里你還說放腳底下,早上穿好拿,怎么這會兒就忘了?富貴恍然。他還出現(xiàn)了幻覺,時??匆娝膬蓚€兒子放學(xué)回來,八九歲的光景。他就跑到院子里去找,摸著大門,空曠曠的大門口,只有風(fēng)來回地穿梭,這才知道看花眼了。他也知道,強迫自己多吃飯,增加抵抗力。但他吃不下,胸口像堵塊大石頭,出不來氣,也進不來氣。近幾日他只喝點粥,還覺得滿腹?jié)q的難受。他不想死,他甚至懼怕死。他想過種種死了以后的情景,全都是恐怖的。小時候他聽老人們講過,人死了,小鬼先給帶上腳鐐、手鐐,要過好幾道關(guān),擱鋸拉,下油鍋。要不咋說過鬼門關(guān)呢。怕倒不是最主要的,他牽掛兩個兒子,他們還沒成家立業(yè)。都說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又何嘗不是爹身上掉下的肉。是他的緣故,大兒子沒娶媳婦,小兒子輟學(xué),他真是死都閉不上眼睛。他更留戀靈玉,他許愿,讓她過上好日子,卻跟著他遭大罪了?,F(xiàn)在唯一回報全家的就是早點死,想死還不那么容易呢,死神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一點點地勒,先是肺心病、肺氣腫,然后呼吸衰竭……死神也是很講究的,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地蠶食他的生命,直到最后呼吸衰竭死亡。目前,死這個過程對富貴來說短暫而又漫長。短暫,他無限留戀這個人世間,留戀他的老婆和孩子,留戀新房,還有晚上那輪月亮;漫長,這個病需要用大量的錢來供養(yǎng),他供養(yǎng)不起,希望死亡的過程縮短,再縮短。人都說,人死了有進天堂的,有進地獄的。進天堂的人都吃的紅光滿面。進地獄的人面黃肌瘦。因為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吃飯都用一米多長的筷子,天堂的人用筷子互相給對方夾飯,當(dāng)然就吃到嘴里。而地獄的人都往自己的嘴里夾,一米長的筷子,當(dāng)然夾不到嘴里。饑餓折磨著地獄的人,所以他們相互撕殺。好人死了能進天堂,富貴認(rèn)為他是好人,應(yīng)該進天堂??墒?,他又是罪人,他折磨的全家走向了深淵,原本這個家已經(jīng)走出了貧困,都是他,都是他倒霉。要想死后進入天堂,就盡快結(jié)束自己的罪過,結(jié)束吧,讓這個家解脫了吧。希望他死后進入天堂,活著的時候沒享到福,愿死后,也能享受到別人喂飯的待遇。天堂再好,他還是愿意在人間遭罪。胡思亂想到這些他就淚水漣漣。
這些日子呼吸越來越困難了,這個病不就是呼吸衰竭而死亡嗎,太對了,人不就是活一口氣嗎?富貴不想讓這口氣輕易停止,他大口地呼吸著,呼吸著來自棗樹的空氣,呼吸著來自棉花地的空氣。他甚至半夜起來,呼吸來自月亮的空氣。他踏著月光走到新房那院,拉亮門燈,紅磚到頂?shù)男路砍尸F(xiàn)在他的面前,怪喜人的。風(fēng)吹過,仿佛從窗里傳來兒子和新媳婦的笑聲。他愿意活在這幻想中,回憶、幻想美好的時光,能幫他克服病痛的折磨。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這個院子里溜達(dá),怎么也看不夠。靈玉也就由著他,陪著他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別看富貴不說,她也知道病痛折磨得他睡不著。她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張著嘴,喘著粗氣,一點忙也幫不上。望著眼前的新房,靈玉罵自己財迷,怎么幫不上?把新房賣了,讓富貴住院,至少能讓他把氣喘順溜些。人是活的,房子是死的。再說,房子是富貴用命換來的,為啥就不能救富貴的命呢。她想,明天就背著富貴,張羅賣房。
天剛放亮,靈玉就聽見富貴在院子里咳嗽。她麻溜穿好衣服,抱柴做飯。富貴說他想喝地瓜粘粥。靈玉說好啊,只要病人想吃東西,那就是好轉(zhuǎn)的征兆。別說,富貴喝了一大碗。靈玉替他高興,說我去拾棉花,你在家好好待著,人家有賣棉花的了,咱家落后了,我得趕緊拾去。富貴說他也去,幫她拾棉花。靈玉說那可不行,地里風(fēng)大。富貴說你看我今天早上吃那么多,我今天覺得好,讓我去吧,在家也悶得慌。靈玉說我套驢車?yán)闳グ?。富貴坐在驢車上,高興的像個孩子。鄉(xiāng)親們見到他問行嗎?他笑著說行,行??!鄉(xiāng)親們說那這是見好了。他附和著說,好了,好了。到了地里,他剛拾了半根垅,就喘成一個團了。靈玉要拉他回去,他說好不容易來的,不回去,我坐在車上看著你摘。
成片的棉花地,一望無際。別人家比他們來的早,已經(jīng)摘上了。還別說自家的這塊地長得真好,靈玉付出辛苦了??粗蠖涞拿藁?,他想起了靈玉第一年上他家來過八月十五的情景,那年的棉花也這么個收成,賣了棉花娶了靈玉。他就是在這塊棉花地第一次親了靈玉,不是他膽子大,是那晚的月光醉人,醉了的人膽子就大。這些年,無論他走到哪,那晚的月亮都跟著他,就像靈玉跟著他,他暖。多快呀,一晃,他快五十了。五十歲,在農(nóng)村正是干活的好時候,可他像個廢人似的,坐在車上看人家干活。靈玉摘到了地中間,肚子前的棉花袋子裝得鼓鼓的,正跟鄰居邊摘邊說話,兩家的地挨著。鄰居回過頭朝他看了眼。富貴就犯合計,不是他多疑,他就怕鄰居打他家新房的主意,鄰居打聽過,他家新房賣不賣,說是給她侄子打聽的,其實就是給她自己家打聽的,因為她的兒子也不小了。知道富貴得的這個病,急著用錢,房子不能賣貴了,如果比蓋合適,還是買的好,省去了操心。被富貴一口回絕。地里的風(fēng)是比院子里的大,富貴扶著車幫,使勁地咳嗽。靈玉不得不中斷與鄰居的話題,走到富貴跟前,從腰里解下棉花袋子,放到車上說,走吧,回家。富貴點頭,他就是想把她跟鄰居分開。靈玉趕著車說,不讓你來,你非來,看,耽誤我干活吧?富貴說值,要是這輩子我再也看不見咱棉花地了,我死了多后悔啊!別胡說,有你這口氣,咱這就是個完整的家。剛進村,正趕上個來賣羊肉的。富貴歪著脖子瞅那羊肉。靈玉說,你想吃羊肉了,好,咱買。她在羊肉攤上選了又選,一邊對攤主說現(xiàn)在的羊肉真貴,攤主說,買吧,再不買,明天還漲價,現(xiàn)在的東西一天一個價,連俺們賣東西的也摸不準(zhǔn)行情了。靈玉說那就來二斤吧,她從兜里掏出一把碎票,數(shù)了又?jǐn)?shù),不夠,她又把所有的兜掏了一遍,總算湊夠了。她交錢的時候還不放心地囑咐,你可得給夠稱啊。這羊肉多貴她都得買,富貴最近吃的太少了。好不容易有他想吃的,人都說十病九撐嘛,多吃,病好得快。富貴說他想吃羊肉蛋子,放點細(xì)粉,再放點白菜。
靈玉想富貴今天這是咋的了?反常?呸呸,這說明病見好。靈玉剁羊肉,切白菜。羊肉剁碎,放蔥、姜、花椒面、鹽攪勻,熗鍋放入適量的水,待水要開不開時,把羊肉捏成蛋子下鍋,開鍋放白菜和泡軟的粉條。出鍋時,撒上香菜末,淋上香油。喜歡吃酸的,再淋上點醋。連湯帶水一人盛上一碗,就著白面饃饃。你就來吧,保準(zhǔn)吃完一碗還想吃第二碗。靈玉干活麻利,一會兒,熱騰騰的羊肉蛋子端到了富貴面前。富貴說香,埋下頭就吃,他喘氣費勁,他吃會兒,喘會兒,吃完一碗,他還要吃第二碗。靈玉不是不舍得讓他吃,怕?lián)沃?,趕上他一天吃的量了。靈玉就給他盛了少半碗,富貴還是吃得滿口香甜。兩人剛撂下飯碗,鄰居來了。靈玉忙迎出去,并把門關(guān)上,在院子里嘰喳說話。富貴一看就知道,這是怕他聽到,背著他的事就是賣新房,沒旁的。富貴不想問了,他在這個家里就是個病人,經(jīng)不起任何打擊的病人,他什么也不是了,任何事情都不需要他參與和定奪,他只要管好自己養(yǎng)好自己的病,就阿彌陀佛了。累贅!累贅呀!
下午,靈玉照樣拾棉花。富貴在新房的門檻上坐著,院子里也有兩棵棗樹,是蓋房時才栽的。一下午兩棵棗樹上落了幾個鳥,他記得清清楚楚,今天的記憶力出奇地好??焯旌诘臅r候靈玉回來了,她先把車放到老宅子,就急匆匆走到新宅子。推開大門看見富貴正坐在門檻上,說,多涼啊。富貴看見她手里拿個瓶子,往茅房走。富貴沒問她,她自語,今年用不著了,明年再用吧。富貴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農(nóng)藥——殺棉靈。農(nóng)村都把農(nóng)藥放茅房的犄角。
晚上吃的是中午剩的羊肉蛋子,誰說剩菜不好吃,晚上的羊肉蛋子更有滋味,經(jīng)過一下午的浸泡,羊肉吃透了佐料。吃完晚飯富貴早早就上炕睡覺。靈玉看了心說,今晚可怪好的,不用陪著他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到半夜了。他每天憋得慌,睡不著,就在院子里轉(zhuǎn)。而靈玉累一天了,跟他轉(zhuǎn)不起呀。他自己轉(zhuǎn)她還不放心,磕磕絆絆的,也許一個跟頭就爬不起來了。再累,也得陪著。靈玉想今晚可睡個好覺,明天起個大早,一天就把棉花拾完了。賣了棉花,賣了新房,還還饑荒,咬牙跺腳也要給富貴治病,去省城大醫(yī)院。治了,他死了,不后悔。明天鄰居就拿新房的定錢,也是等賣了棉花把房錢湊齊。靈玉也脫了躺在富貴的旁邊,現(xiàn)在她躺在他身邊是隨時給他打支應(yīng)。靈玉很快睡著了,富貴也迷迷糊糊睡著了,他是被月光晃醒的。月亮把屋里照得亮光光的,照著靈玉的臉。奇怪的是,在月光下,富貴沒看見靈玉一根白頭發(fā),一頭烏發(fā)披散在枕頭上,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洞房花燭夜。突然,“他”動了,繼續(xù)動,直挺挺的。從得病,“他”始終軟塌塌地趴著,如一件不體面的、必須的擺設(shè),羞答答地藏在隱秘處。今天在月光的慫恿下,“他”雄姿勃發(fā)。富貴聲聲喊著月亮,鉆進了靈玉的被窩。靈玉驚醒,聽富貴喊月亮,她知道怎么回事了,她的富貴回來了!多久了,她沒做女人了,再不做她都快忘了。她抱住了富貴,還沒等到她咬肩頭,富貴就咳嗽著、喘著從她的身上出溜了下來。富貴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嗚嗚地哭著,鉆進自己的被窩,他真是個廢人了。月亮一如既往地照著窗戶,月光盡心盡意地灑在靈玉的臉上,她的臉上沒有大喜大悲的變化,本來這事不是現(xiàn)在做的,他那身子骨走路都費勁,能做這?就是今天那羊肉蛋子撐的,心血來潮。她自己無所謂,農(nóng)村婦女嘛,從未拿這事當(dāng)成什么高檔次的生活,有這事過日子,沒這事也過。她安慰著富貴,行了,這有啥,睡覺吧,都啥歲數(shù)了,還起這興,睡吧,睡吧。靈玉打個哈欠睡著了,她沒有精力跟他嘮更多的話,明天她要拾棉花,必須拾完。
靈玉發(fā)出均勻的鼻聲,富貴哆嗦著手想撫摸靈玉的臉,又怕把她惹醒。他想咳嗽就捂著嘴鉆進被窩咳,他憋的太難受了,馬上就要窒息了。他摸索著穿上衣服,悄悄地走出屋門。他站在院子里,手扶著墻,像個瀕臨死亡的人,呼出十口氣,也吸不回一口氣。但他還是努力地呼吸,他需要這口氣,支撐著他走到新房子的院子。今晚的月亮真圓??!照著他的腳,讓他一路走好。他扶著院墻,半步、一步地挪。到新房子不光是為了拿茅房的殺棉蟲,而是為了最后看看他用命給兒子換來的新房。兒子,他生命的延續(xù),他什么都舍得。這新房子立在這兒,也是他的驕傲,是他富貴掙來的。他不想把驕傲耗盡了再走。他先走,他必須走,留下驕傲。就算給子孫留下點念想吧。他把殺棉蟲拿在手里,擰開蓋,剛擱在嘴邊,又拿開。怎么?富貴,你猶豫了?不是,這是兒子的新房啊,我死這,不就成了兇宅了嗎?還怎么結(jié)婚?他把瓶蓋擰上,月光照著他,他跟著月亮,往棉花地走。棉花地好啊,人死了不也要埋地里嗎。他走不動了,撿個棉花柴,掰掉杈,拄著走。月光下,他離老遠(yuǎn)就看見棉花地有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走進他看清了,是年輕的富貴和靈玉。他就向他們倆走去,走啊走,走不動他就爬。他終于抓住了年輕的富貴,總算松口氣,渾身都輕松了??諝庹嫘迈r啊,棉花雪白地開在他的周圍,他并不是躺在冰涼的地里,而是躺在溫暖的棉花上。連胸也不悶了,呼吸通暢了。這就對了,聽老人們說,人死是不會帶病走的。是時候了,他擰開瓶蓋,就那么仰躺著……那冰涼的液體順嘴滑進他的胃,他沒害怕,就連殺棉蟲上的骷髏都向他咧嘴笑,因為他是好人,好人死后要進天堂。秋風(fēng)清爽地吹拂著,把天空的云彩吹得無影無蹤,星星像擦亮的鉆石,閃爍著。富貴數(shù)著星星,瞪大著眼睛,瞪大著……他不能閉上,閉上就睜不開了。瞪著,數(shù)著,瞪著……最后,他看了眼月亮,又大又圓啊……他噏動著嘴唇——月亮,月亮……
這時,月光正灑滿整個棉花地……
張艷榮,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獲遼寧文學(xué)獎。獲《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有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鐵血熱土》、《老北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