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川,筆名映川,文學(xué)碩士,是新時期百色作家群的主力,也是廣西文壇“新桂軍”的主要干將之一,廣西第三屆及第六屆簽約作家,更是當(dāng)代文壇“70后”女作家群中的主要代表。映川的小說絕大多數(shù)是以都市女性為主人公,抒寫她們對“純粹之愛”的不息追求和人生悲喜,關(guān)注她們的精神困境,表現(xiàn)她們情感和心靈的完善和成熟。而《不能掉頭》則將主人公置換為男性,是她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以男性為敘事視角的主要代表作,名列2004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榜榜首,評委會對該篇小說的評語是:《不能掉頭》在寬闊的社會背景中表現(xiàn)人的成長,在一種反諷性的結(jié)構(gòu)中肯定和考驗了人的向善力量,人性的寬闊經(jīng)驗得到飽滿準確地刻畫和塑造。筆者認為,《不能掉頭》之所以能獲得評委的充分肯定,是因為映川通過黃羊這一形象表達了她對現(xiàn)代男性的一種女性重建與拯救,反映了目前中國一些女性作家對男性主體的重新審視以及現(xiàn)代女性對男性的一種文學(xué)評價。
《不能掉頭》是一個典型的男人成長故事,它集中描述了黃羊因夢中殺人而亡命天涯十五年的人生遭遇,展示了他在漫漫逃亡途中靈魂的痛苦和掙扎,字里行間流露出了對男性生存困境的理解與同情。楊映川給黃羊的定位,并非傳統(tǒng)小說中常見的性格不變的人物,而是一個處于動態(tài)時間關(guān)系中的不斷成長的形象。黃羊男兒身心的成長歷程,體現(xiàn)了映川對現(xiàn)代全新男性或理想男性的理解。
男性主體的迷失
現(xiàn)代社會,男性主體常常因日常生活的煩瑣和平庸而壓抑自我,甚至迷失自我,表現(xiàn)為陰柔明顯而陽剛不足,缺乏“鐵肩擔(dān)道義”的膽識和責(zé)任感,性別焦慮日益突顯?!恫荒艿纛^》中黃羊出逃之前被伙伴嘲笑和羞辱更加劇了這種男性主體意識的壓抑和迷失。
首先,從生理上說,黃羊的身體成長是異于同齡人的。小說中寫道:“胡金水和黃羊同歲, 這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胡金水比黃羊高一個半頭, 剛進入青春期, 下巴頦的胡子就跟地里的野草一樣密密匝匝。每逢有赤身裸體的機會胡金水從不放過, 例如打籃球, 胡金水一上場就把上身的衣服扒光, 露出一身橫長的黑肉。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他經(jīng)常錯位搶球……胡金水得意的地方正是黃羊自卑的地方。鎮(zhèn)上人都說黃羊長得像他媽。按民間說法, 男孩長得像母親有出息??牲S羊的女性特征過于明顯, 皮膚白白嫩嫩,嘴唇紅潤潤,肩膀瘦瘦削削。最要命的是, 黃羊到該長胡子的年齡, 一根胡子也沒長出來, 也沒有要長的跡象??粗锇閭冏爝呉徊绮缤饷扒嘌?, 黃羊急了……”胡金水為此斷言黃羊不僅上面沒長胡子, 下面也沒毛,并且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嘲笑他,扯他的褲頭。黃羊為此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卻毫無辦法。胡子是青春期男性的第二特征,沒有胡子的黃羊為長胡子而著急,為長胡子而不惜將臉刮得脫皮發(fā)炎。“對于個人而言,成長并不始于某種身體標志出現(xiàn)的那一天,而是意識到它的那一天?!睆耐榈哪行陨眢w反觀自身,黃羊?qū)ψ约耗行陨眢w發(fā)育的空白極度焦慮,他強烈渴望男性特征的成長,時刻都想證實自己作為男性的存在,只是男兒身體所賦予的男性文化特征卻離他遠去,造成他身體與意識的分離。
其次,在精神上,黃羊?qū)ψ晕业哪行灾黧w身份是否定的。他在后來出逃途中,在長途汽車上,當(dāng)兩個流氓當(dāng)著一車乘客要奸污何甜時,他毫無畏懼,挺身而出救下何甜。這本是感人的英雄壯舉,但黃羊卻對自己的這一行為感到驚奇,要知道過去他只有受別人欺負的命,所以當(dāng)何甜激動地對他說“你讓我見識了什么是不怕死的男人”時,他的臉都害臊地紅了。因為這恰恰是他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自我否定的方面,他不認為自己是男性,更何況是“不怕死的男人”呢。而在他與何甜后來的對話中,這種男性的自我否定則更為直接。他與何甜明明是兩情相悅卻不敢接受,覺得自己配不上何甜,主要的理由是:“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和別的男人有點不一樣?我沒長胡子, 我臉上一根胡子也沒有,你見過不長胡子的男人嗎?”何甜說“誰說不長胡子就不是男人了?你就知道欺負我,故意說什么配不上的話,其實你在想其他女人”。黃羊說,“我說的是真心話,一個沒有長胡子的男人其實算不上是男人”。當(dāng)一個男性否定自己作為男性身體的同時就意味著他也否定了自己作為男性的權(quán)力,于是,他自覺地將自己放逐于男性之外,走向外界去追尋自我,顯然,這是對當(dāng)下“男性”的一種強烈反諷。黃羊不論是在生理上,還是在精神上都迷失了自我。
男性自我的追尋
人的成長過程是一種對生命價值和理想意義不斷尋找的過程,只有對人生價值頑強執(zhí)著地探尋,才有可能實現(xiàn)成長的超越。而一個人的成長應(yīng)該是在生物、認知、情感、社會四方面同時展開,交織發(fā)展的。生理上和精神上都迷失了自我的黃羊注定要走上一條艱難的追尋自我和拯救自我之路,他以暴力的反常方式作為自己的“成人禮”,并帶著血腥將自己放逐于廣闊復(fù)雜的世界中去接受社會的洗禮,完善自己的男兒身心。
一、以血腥暴力為“成人禮”
暴力是20世紀90年代成長小說中的一個重要審美符號,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蘇童的“少年血”系列小說、王朔的《動物兇猛》等無不充滿著對暴力的抒寫。暴力意味著對合理社會秩序的破壞,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出人類精神世界中的一種激情、勇氣和力量。成長小說中青春期的暴力是男性成長中另一種聲音的訴說,“它言說的是自我的肯定和征服。將對方打倒在地——甚至只是在游戲中獲勝,會使少年獲得宛若征服世界的快感。可以將他人貶為‘物,一只毫無生氣的沙袋,屠場上血淋淋的肉身。而借助雙拳,少年可以在這個可怕的‘物的世界中如同君王”?!恫荒艿纛^》中的黃羊為報復(fù)胡金水對自己的羞辱和對自己初戀情人明媚的占有而痛下殺手,在胡金水身上連捅九刀?!昂鹚畯拇采蠞L到地上,碩壯的身子赫然睜著九只刀眼,使他看上去活像一條泄漏的油管。血霧很有力氣地噴射到發(fā)黃的蚊帳、干爽的草席、暗黑的瓦頂,還有黃羊蒼白的臉上。黃羊手里握著一把匕首,鋒刃上新鮮的血一滴滴往下墜,黃羊聽得到黏稠血珠落地的聲音,就像那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時分將最后幾滴眼淚打在青瓦上”。“胡金水的血快流干了,身體漸漸癟下去。還有一道工序,黃羊?qū)⑽盏兜氖种匦屡e起來,有一點艱難,手像從面團里拉出來,拉出來又落下去,胡金水下身的那玩意兒一下到了手中。黃羊掂量掂量,沒幾兩重,他拋起來,握刀的手在空氣中挽了幾個刀花,那物遇刃化整為零,落英繽紛”。黃羊是將熟睡中的胡金水當(dāng)作“物”來處置的,他以反常的暴力方式奪回自己作為男性的權(quán)力。他在殺死胡金水和處置胡金水的下身之物過程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君王”的快感,他“黃羊一點也不后悔殺了胡金水,甚至一想起收拾胡金水的情形就莫名興奮,他覺得這一舉動是他的成人禮,是他在這世上活了二十年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黃羊殺人的起因、殺人的從容和殺人后的快感都充分展示了他的男性激情、力量與勇敢,體現(xiàn)了這場“成人禮”的獨特意義,它標志著黃羊作為男子漢已經(jīng)開始真正站立起來。
二、在廣闊的社會中救贖男兒身心
成長意味著告別家庭,走向復(fù)雜陌生的廣闊世界,并在這世界上建立起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在社會的大舞臺、大熔爐里完善自己的身心,提升自己的人性力量。小說中的黃羊殺人后連夜出逃,以“殺人犯”的身份開始了漫長的逃亡之旅。他的逃亡歷程是在廣闊的社會中經(jīng)受各種考驗的成長過程,也是讀者跟隨黃羊的足跡走進社會大背景、磨煉人性的過程,更是黃羊凈化靈魂、救贖自我的過程。
出逃期間,黃羊貨車、班車、拖拉機、牛車換了一輛又一輛,經(jīng)歷無數(shù)的艱難,飽嘗底層盲流的苦難。為了男性身體的成長,他干活時不省力氣,不戴帽子,半裸奮戰(zhàn),堅持與烈日對抗,直到將臉和身上的白皮膚曬黑。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的奔亡與勞苦,黃羊的男性身體有了明顯改變:“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從腳踝開始,一直伸到腿際,一片初生的黑毛就像春天的嫩草,輕淡優(yōu)雅地鋪散生長。他的腿不再是兩條白生生的瘦腿,在奔亡的路上,它們已經(jīng)碩壯起來……”黃羊為自己久違了的男性身體的成長感到意外和自豪,激動得流淚、哭喊。
對自我男性身體變化的發(fā)現(xiàn)讓黃羊?qū)ι畛錆M了自信,也堅定了他追尋男性力量的決心,他朝著理想男人之路繼續(xù)狂奔。在往三江口的長途汽車上,“成人禮”的血腥記憶給了他勇氣,面對流氓行兇,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救下何甜,維護了全車人的安全,成了“不怕死的男人”;幫何海養(yǎng)蝦,當(dāng)發(fā)現(xiàn)蝦場因假飼料而遭受巨大損失時,他沉著冷靜,周全計劃,既懲戒了黑心人,又為漁民追回了應(yīng)得的賠償款,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俠義心腸和智慧,也獲得了他渴望已久的滿臉胡子的回報。
在六山礦區(qū)五年,他對開飯莊的宋春衣一番真情,把她當(dāng)大姐看待,始終像關(guān)心大姐一樣地關(guān)心她。當(dāng)?shù)V道坍塌透水,同事被埋礦井時,黃羊不顧個人安危,自告奮勇冒死下井救人,并為宋春衣爭回飯莊。男兒身心隨之突飛猛進地成長:“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的男人味越來越濃了……還有他那一臉絡(luò)腮胡永遠泛著青黑的光,她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剛刮了胡子進飯莊吃飯,幾個小時后離開時下巴又是青黑一片了。如此旺盛的生機從哪里來的?這么棒的男人偏偏孤身一人,就像一窟無人開采的上好富礦待在寂涼的深山中?!边@是宋春衣眼中的黃羊,也是已經(jīng)長成真正男子漢的黃羊的身心氣質(zhì)和風(fēng)度。
離開礦區(qū),黃羊逃到建筑工地上拌了六年砂漿。遭遇非典,病愈后他自愿留在醫(yī)院當(dāng)護工。他恪盡職守,“無論干什么活,他都想象是在和一種看不見的病毒打交道,他不給它們?nèi)魏未婊畹臋C會……”黃羊的出色表現(xiàn)幾乎要成為媒體關(guān)注的默默奉獻的先進典型,但他卻再次悄然逃離。
十多年的逃亡生活強壯了黃羊的男性身體,也提升了黃羊的人性力量和精神境界,實現(xiàn)了他對男兒身心的自我追尋,而對生命的感悟和對母親的思念也使他厭倦了艱辛的漂泊生活,離開醫(yī)院后,他毅然選擇了返鄉(xiāng),坦然地去承受自己的一切。
女性的拯救與男性的回歸
映川的成長小說大都流露出女性對男性的拯救意圖?!坝炒▽τ谀行缘恼?,說到底還是從女性獨立意識出發(fā)的”。她試圖以女性的觀念闡述小說的創(chuàng)作目的:任何男性的存在,都是以女性的存在為前提。沒有女性,男性也就失去了意義。因此,在《我困了,我醒了》中我們看到因為有盧蘭義無返顧的拯救才有了張釘男性意識的最終覺醒?!恫荒艿纛^》中在逃的黃羊事實上也在等待神啟和拯救,等待著對自我的超越,而劉蘭香、明媚、何甜、宋春衣就是黃羊成長的拯救者,她們不同程度地喚醒了黃羊沉睡的男性意識,激勵著他的男性成長并促成他的精神還鄉(xiāng)。當(dāng)黃羊得到這些女性(尤其是何甜、宋春衣)的肯定之時,他才最終感覺到自我的存在價值,才能完成男性的成人儀式,完成男性自我的追尋之旅并接受自我。劉蘭香是黃羊的母親,一個與黃羊相依為命的孤苦女人,丈夫早逝,備受欺凌,含辛茹苦地將黃羊撫養(yǎng)成人,是她給了黃羊溫暖和安慰,是黃羊身在異鄉(xiāng)魂牽夢縈的精神支柱和心靈家園,是對她的思念和愧疚使黃羊感悟思考生命,毅然還鄉(xiāng)的,“不知道多久沒有照鏡子了,他要認真瞧一瞧。黃羊站在洗手間的鏡子跟前仔細端詳,鏡中人黑黑瘦瘦,巴掌大的臉還被青茬茬的胡子遮了一半……他沒有絲毫猶豫和斗爭,他開始朝著坡月鎮(zhèn)的方向前進。黃羊想,是回家的時候了,借著母親給的身體東奔西跑有整整十五年了,該回去讓母親看看,哪怕是讓她看到一個千瘡百孔、破敗不堪的兒子,畢竟他回來了……”,更是她那一聲“我的兒子啊”的深情呼喚將黃羊從夢境中拉回現(xiàn)實的。明媚、何甜、宋春衣都是與黃羊的愛情有關(guān)的女人。明媚是黃羊的初戀情人,雖然小說沒有說明明媚對黃羊有多少感情,但黃羊的確是因為她而殺了胡金水的。殺胡金水是黃羊的“成人禮”,它宣告了黃羊男性意識的開始覺醒。何甜是黃羊逃亡生涯中遇見的第一個女人,是黃羊在長途汽車上從兩個流氓手中救下的,救下何甜是黃羊人性向善的第一步,也因為何甜,黃羊有了愛情的夢想,并得以在三江口充分展現(xiàn)自己作為男子漢的大智大勇。宋春衣是黃羊成長的關(guān)鍵人物,她像一輪懸在上空的皎月,將黃羊身上的“骯臟”和“陰暗”毫無遺漏地暴露,讓黃羊感到自卑。宋春衣給了黃羊甜蜜的愛情,點燃了黃羊沉睡的男性意識,培養(yǎng)了黃羊男性愛的能力和社會責(zé)任。她使黃羊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她養(yǎng)著一個六歲的女兒在坡月鎮(zhèn)苦等六年,期待著黃羊回來一塊過日子。她用真情呼喚著黃羊從夢境中走了出來,可以說,“黃羊因為女人而殺人,也因著女人的向趨力而回家,他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在這一個輪回中他得到了人性的救贖和升華”。盡管,從小說結(jié)局上看,這些女性的拯救是局部的、有限的,但她們確實在黃羊成為理想男人的旅途中起了重要作用,彰顯了作者的女性意識,傳達了映川作為女性作家對男性的拯救情懷。
映川在散文《理想男人》中指出:“理想男人應(yīng)該是玉,他要有金庸的俠義、衛(wèi)斯理的智慧、瓊瑤的多情,最好還有比爾·蓋茨的財富?!薄恫荒艿纛^》中的黃羊正是沿著映川理想男人的成長模式一路走來,歷盡磨難卻一心向善,見義勇為、俠肝義膽,大智大勇、至情至愛,在自救與他救中最終長成了理想的“玉”男人。
基金項目:本文屬百色學(xué)院一般科研立項“滇黔桂三省交界作家研究”(編號:2010KB01)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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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雪婷(1971— ),女,廣西平果人,百色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區(qū)域文化與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