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同源字與通假字本質不同,因而存在諸多差異,不能混為一談。同源字與通假字并不是完全對立的,二者之間是一種交叉關系,同源字間的借用即同源通假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同源通假的根本原因在于同源字與通假字屬于不同的層面。對同源通假的否定跟某些傳統(tǒng)的片面認識分不開。
關鍵詞:同源字通假字同源通假
長期以來,學界普遍認為同源字跟通假字是絕然無涉的,是通假字就一定不能是同源字,同源字之間一定不能構成假借關系。事實上,同源字間的借用即同源通假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同源字和通假字之間的關系,正確看待同源通假問題。
一、同源字與通假字
對于同源字的界定,目前學界眾說紛紜,我們采用陸宗達、王寧(1984)的提法:“記錄同源派生詞的字群叫同源字,同源字是同源詞的書寫形式。”判定同源字要根據(jù)漢字所標記的詞之間有無語源聯(lián)系。同源詞因為是“由同一根詞直接或間接派生出來,因而有音近義通關系”(王寧,1996:49)。音近義通,就是讀音相同或相近,意義相通。具體說來,音同指聲紐和韻部都相同,音近包括旁紐和旁轉、對轉(包括旁對轉),少數(shù)有通轉;意義相通是指幾個同源詞都包含著共同的語義特征,如“缺、玦、決、闕”都含有“缺口”的語義特點,“稍、艄、霄、鞘、梢”都包含“尖端漸小”的特征義。作為同源詞,音義的聯(lián)系是必然的,同一語源帶來了音義的關聯(lián)性,而音近義通則是同出一源的結果,這與非同族的同音詞之間的偶然同義或是異源的同義詞之間碰巧音近截然不同。由于同源字從它所記錄的詞那里承襲了音義,所以同源字也具有讀音相同相近、意義相通的特性。
目前對于什么是通假,各方觀點不一。歸結起來,分歧主要集中在通假與假借以及通假與通用的關系上。所謂假借,廣義上講,包括本無其字和本有其字兩種;狹義上講,僅指本無其字的“六書”假借。本有其字的假借則被稱為通假。通用字就是“使用中可以相通換用的漢字”(馬文熙、張歸璧,1996:65),其中包括同音假借字,故把假借字排除在通用字之外是不合適的。我們以為,通假就是某詞在有通行正字的情況下寫了同音替代字,通假字的對立面是正字,所謂“正字”就是一個詞的常規(guī)用字,可能為專造字,如“蕓—耘、惠—慧”,在“耕耘”和“聰明”的意義上,“耘”“慧”分別為專造字,也就是正字;還可能是假借字,如“矜—鰥”,在“鰥夫”的意義上,“鰥”本是假借來的,但相沿成俗,已經成為該詞的習用字。正字的存在是構成通假的前提條件,如果一個詞從未專門造字,始終借用同音字來表示,那是“六書”假借,不是通假。如“其”的本義是“簸箕”,假借為代詞后就一直使用,本身就是該詞的正字,談不上通假。通假的突出特點是臨時性,借字只是臨時用來寄托詞義,它跟通假詞尚未建立起固定的對應關系。如果借字久借不還,并取得了該詞通行字的資格,那是文字職務的轉移,不是通假。如“容”的本義是“容納”,假借用來表示容貌,并取代原來的專造字“頌”成為該意義的通行寫法?!鞍浴北臼恰霸鲁醪乓姷脑鹿狻?,借用來表示“伯”的引申義“盟主”“霸主”,并逐漸取代“伯”成為此意義的常規(guī)用字。像“容”“霸”這樣的假借字,起調整或分化文字職務的作用,并在后代沿用,不能看作通假字。
同源字與通假字是兩類完全不同的現(xiàn)象,它們本質各異,分屬于不同的層面,其外在表現(xiàn)、觀察視角及判定條件均存在明顯差別。
1.性質、范疇不同。
同源字是同源詞的書寫形式,其實質是詞匯孳乳現(xiàn)象。它通過分析音義皆近的一組詞,探索它們之間的語源聯(lián)系,梳理其引申、孳乳的脈絡,屬語源學、詞匯學范疇;而通假是單純的文字換用,只涉及借字與正字,跟詞匯無關,它要通過聲音的線索由借字而尋找形義相合的專造字或某詞的習用字,最終讀懂文義,屬于文字學、訓詁學范疇。
2.表現(xiàn)形式不同。
字形方面,同源字說到底是詞匯現(xiàn)象,與字的形體無必然聯(lián)系。同根詞可以異形,如“玦”與“決”,“稍”與“艄”;也可以共形,如“長”(長久)與“長”(年長),“朝”(早晨)與“朝”(朝見)。而通假是文字使用中的同音替代,能夠通假的一定是同時存在的兩個形體。字音方面,無論同源字還是通假字都要求音同音近。正因為如此,古人將通假借和系聯(lián)同源詞都采用“因聲求義”的方法。但是,同源字的音同音近源于它們所記錄的詞的親緣關系,具有必然性。而對通假而言,音同音近是必要條件,源自詞與詞之間聲音的偶合。意義方面,同源字必然是意義相通的,而通假借的只是聲音,在滿足語音要求的前提下,意義上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3.考察角度、判定標準不同。
識別同源看的是字所標記的詞之間有無共同來源,完全是從語言的角度考量,只關乎音義兩個方面,即讀音是否相同或相近,意義是否相通。而通假是一個詞不同形體的變換,完全從文字使用的視角著眼,并不涉及語言。判定通假必須牢牢把握三個方面:有通行正字存在;音同音近;臨時性。
二、同源通假
同源字與通假字存在著諸多差異,不能混為一談,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長期以來,人們往往側重同源與通假的區(qū)別,忽略或否認二者有統(tǒng)一的一面,從而將兩者對立起來。王力、盛九疇、許嘉璐、趙克勤等一批學者或是明確提出“通假字不是同源字”(王力,1982:5),或是認為“凡是在意義上有關聯(lián)的字,不當以通假字論”(盛九疇,1980),進而否認同源字與通假字的聯(lián)系。但是他們在論著中列舉通假實例時并未完全貫徹這一主張。
1.距-拒
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距”“通拒”)(王力,1981:409)
按:《說文·足部》:“距,雞距也?!薄熬唷钡谋玖x是“雞后蹬兒”,打斗時用以抵拒對方?!熬堋?,《說文》沒有這個字?!队衿な植俊罚骸熬?,抵也?!倍侄己暗钟?、拒絕”義,語義是相關的。讀音方面,它們都屬于群母魚部。所以,“距“與“拒”是一對同源字。
2.辯-辨
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抵御”“拒絕”)(王力,1981:391)
按:“辨”“辯”都源于“分”:“辨”是從行動上來剖分事物,分別是非;“辯”是從語言上來辯清問題,分別是非。讀音方面,都是並母元部字。故二字同源。
3.闕-掘
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闕”(jué,音“決”)通“掘”)。(許嘉璐,1992:14)
按:《說文》:“闕,門觀也。”徐鍇《系傳》:“蓋為二臺於門外,人君作樓觀於上,上員下方。以其闕然為道,謂之闕;以其上可遠觀,謂之觀;以其懸法,謂之象魏。”可見,“闕”本義為“宮門外左右兩邊的樓臺,中間有道路。”《詩經·鄭風·子衿》:“挑兮達兮,在城闕兮?!庇玫木褪瞧浔玖x?!墩f文》:“掘,搰也?!薄皳嚕蛞??!薄稄V韻·物韻》:“掘,掘地。”《集韻·月韻》:“掘,穿也?!笨芍熬颉钡谋玖x為“挖”?!妒酚洝じ咦姹炯o》:“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中的“掘”就是“挖”的意思?!瓣I”因為“闕然為道”故含有“缺口”的意思,“掘”的結果是使原本完整的地方出現(xiàn)缺損,也含有“缺口”的意思,且“闕”為溪母月部字,“掘”為群母物部字,二字音近,故“闕”與“掘”也是同源字。
4.倨-踞
《說文》:“倨,不遜也?!北玖x為“傲慢”?!稇?zhàn)國策·秦策一》:“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假借為“踞”,意為“蹲坐”?!肚f子·天運》:“老聃方將倨堂?!?疏:“倨,踞也?!保ㄚw克勤,1994:238)
按:《說文》:“踞,蹲也?!睗h王延壽《王孫賦》:“踡菟蹲而狗踞,聲歷鹿而喔咿?!薄锻趿艥h語字典》告訴我們:“踞是沒有禮貌的行為,倨是對人沒有禮貌”(王力,2000)且兩字都屬見母魚部,故同源。
5.畔-叛
本字見存而不用本字,用另外一個與本字字義不相干的字代替本字,這就是所謂通假。例如以“蚤”代“早”,以“畔”代“叛”,以“財”代“裁”…… (盛九疇,1980)
按:“畔”的本義是“田界”。《說文》:“畔,田界也。”《韓非子·難一》中“歷山之農侵畔”中的“畔”用的就是本義。“叛”的本義是“背叛”?!墩f文》:“叛,半也。從半,反聲?!毙戾|注:“離叛也?!敝祢E聲注:“反也。從反,半聲?!眱勺值暮诵牧x都是“分、分離”,田之劃分為“畔”,人之分離為叛。讀音方面,二字都屬并母元部字。所以,“畔”與“叛”也是一對同源字。
上述幾組通假字是同源字。王力等學者理論上主張同源與通假是不相干的,但其舉例卻不自覺地違背了自己的觀點。這說明關于同源與通假不相容、不相關的傳統(tǒng)理論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必須承認同源字與通假字之間是一種交叉關系而非對立關系。所以說同源字與通假字的交叉表現(xiàn)為同源通假現(xiàn)象,即某詞有通行正字而不用,卻借用音同音近的字來代替,而這個借字本身所表之詞跟正字所表之詞具有同源關系。同源通假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我們應當正確認識這種現(xiàn)象。
同源通假的形成,根本原因在于同源字與通假字屬于不同的層面。二者分析的視角、判定的依據(jù)有別,一個是詞匯現(xiàn)象,一個是文字使用現(xiàn)象。從而對某一事物,從不同角度、按照不同的標準去劃分,所分出的類別之間難免有交叉重疊。詞由于衍生而同源,但記錄它們的字是有分工的,并不妨礙其可以構成通假關系。另一方面,發(fā)生通假時是借字和正字共記一詞,至于它們各表其他意義時,所代表的詞是否同源,“須考察其語義聯(lián)系而定”(張覺,1988)。既可能同源,如前面所舉“距—拒”“辨—辯 ”“ 闕—掘”“倨—踞”“畔—叛”;也可能異源,如“剝—撲”“錫—賜”“辯—變”“矢—誓”等。
長期以來,對同源通假的否定,跟學者們對通假和同源的一些片面認識分不開。很多學者一談到通假,就強調“意義毫不相干”“沒有聯(lián)系”,并以此作為通假字與同源字的本質區(qū)別。近年來比較權威的通假字的判定標準是:通假字與本字在意義上毫不相干;通假字與本字在聲音上相同或相近;通假字與本字同時并存(楊合鳴,2000)。顯然,意義無關仍是當前判定通假的主要標準。但是,“意義”可以指能獨立運用的義位,也可以指不能獨立運用的義素。如果就義位來說,通假字與被通假字的意義的確是相斥的。如果用A表示通假字,B表示被通假字,X表示通假詞……從字義上講,A字義對X詞義具有矛盾性(不可釋性),B字義對X詞義具有同一性(可釋性)(曹先擢,1982)??梢?,通假的本質屬性是矛盾性。借字的意義跟語境是沖突的,而正字跟語境則是切合的,所以,通假字與被通假字意義上是矛盾的,不可能同義。但是,如果就義素而言,則是另一種情形了。通假的兩個字可能沒有符合上下文需要的相同意義,但并不妨礙它們所記錄的語詞之間有義素方面的聯(lián)系。如上面“闕”與“掘”一個是闕樓,一個是挖地,本身沒有共同的用法,但這兩個詞卻包含相同的義素,因而具有同源關系。所謂本字與借字意義無關的認識,只看到了一定語境中通假字與被通假字意義上的沖突,卻忽略了兩個字脫離特定語境之后意義上的聯(lián)系,難免以偏概全。
傳統(tǒng)觀點之所以把通假字排除在同源字之外,是“因為它們不是同義詞,或意義相近的詞”(王力,1982:5)。這是把同源跟同義劃等號,從而將同源字的交互使用當作同義詞之間的換用,在不知不覺中犯了用詞匯意義代替詞源意義的錯誤。同源詞講究音近義通,這里的“義”不是指詞匯意義,而是指詞源意義,是同源詞在滋生過程中由詞根(或稱語根)帶給同族詞或由源詞直接帶給派生詞的構詞理據(jù)(王寧、黃易青,2002)。當詞源意義外化為詞匯意義時,可能表現(xiàn)為同義詞、近義詞關系,如“寬”與“闊”“背”與“負”“迎”與“逆”;可能只是意義上有某種關聯(lián),如“瑕、霞、鰕(蝦)”都有“紅色”義,而“經、頸、徑、莖、脛”均有“直而長”的特征;也可能意義相差很遠甚至是相反的,如“買”與“賣”、“受”與“授”、“分”與“合”。既然同源詞表現(xiàn)在詞匯上的意義關系如此復雜,當然就不能把同源詞簡單地理解為同義詞了。因此,把所有同源字的相互替代都看成同義詞的換用是不恰當?shù)?。事實上,同根詞既然分化就意味著有區(qū)分的價值,所以,同源詞之間的意義大多還是有差別的。而詞的分化帶來了書寫符號表義方面的分工,每個字都有其特定的使用范圍,如果超出這個范圍表示與之同源的他詞,除了部分因詞語分化未完全造成的文字混用外,多數(shù)還是以音表義,與“沒有同源關系的通假字其作用是完全一樣的”(趙廷琛、趙秀梅,2003)。
同源字與通假字并存的事實——同源通假現(xiàn)象就擺在面前,它是語言文字不同層面交叉重疊的結果。我們必須重新定位同源字與通假字之間的關系,正視同源通假現(xiàn)象。這就要糾正以往關于通假和同源的一些認識偏差,承認通假字與被通假字在意義上可以有聯(lián)系,同源字之間的替代同樣可以是通假。
(本文系陜西理工學院科研計劃資助項目[項目編號SLGKY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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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軍陜西漢中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 7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