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文
秋風送爽,陽光燦爛。沒人陪伴的我獨自行走在一段有跡可尋的博南古道上,而滿心的愿望就是去探訪鳳鳴橋。
早年間時常翻閱《徐霞客游記》,在“滇游日記八”中所記載的一座橋梁曾經(jīng)引起我的注意。因為它是徐霞客所記載的五十余座云南古橋里,唯一一座未被徐霞客經(jīng)過而又對其形態(tài)進行過簡單描述的橋梁。后來知道鳳鳴橋雖然歷經(jīng)千年風雨,但至今還依舊橫跨在滇西永平縣杉陽鎮(zhèn)的倒流河上,為當?shù)匕傩仗峁┲ㄐ斜憷?,以至成為了博南古道上還在使用著的僅存的一座古老石拱橋。
從青年時代開始注意一座古橋,到終于有機會走近這座古橋時,我已年近半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都能平靜以對。不過有一天,我能夠有機會漸漸走近夢想了多年的一座橋梁時,心中還是涌起了不小的波瀾。
當我冒著一身熱汗終于穿過竹木掩映的杉陽鎮(zhèn)巡王坡村時,有村人告訴我:再往前走不遠就是鳳鳴橋了,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就是一座很普通的石拱橋而已。在謝過人家的指點之后,我心里似乎有些不快,但轉(zhuǎn)而一想又覺得很正常。畢竟對于巡王坡村的村民來說,一座千年不垮不塌的石拱橋,就像一個憨厚的老農(nóng)夫一樣,在其所在的地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正當我在想象著鳳鳴橋會以什么樣的容顏迎接一個遠方來客,或者說正當我在考慮著以什么樣的合適步伐最后走近鳳鳴橋時,初秋的天氣竟然說變就變了。先是天空的烏云遮住了太陽,接著是大風呼嘯,草木狂舞,道路上塵土飛揚,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從天空打落下來,空氣中隨之彌漫起濃重的泥土氣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風雨,我正在一時不知所措時,旁邊跑過的一位村人大聲提醒我:快往前跑,過水泥橋,再過石拱橋,橋頭有人家,那兒可以躲雨。
我簡直是在狼狽不堪中,快速地完成了一次狂奔,在接連跑過了兩座相隔不遠的橋梁之后,終于跑到了“橋頭人家”的屋檐下躲避風雨。也就在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全身衣服大部分濕透而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于是才想起身上的背包里是備有雨傘的,可隨即又進行了自我否定:這么大的風雨,有傘也沒法打。而看一看橋頭那棵還在風雨中瘋狂搖擺著枝條的柳樹,就可以肯定剛才狂奔到“橋頭人家”避雨是多么的明智。
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屋檐下有人在躲雨,一個中年男子便從打開的房門里走了出來,見我是陌生人,他遲疑了一下后用蹩腳的普通話對我說“進屋吧,屋檐下是躲不了雨的。”
走進屋里才知道這是一個賣小百貨的房間。房間里有擺滿貨物的貨架,有不高不矮的玻璃柜臺。原來大雨前的風實在是太大了,房主怕塵土進屋而關(guān)上了屋門,后來透過門縫看到外面有人在屋檐下躲雨時,才又打開門請人進屋。
請我進屋躲雨的人叫萬仕亮,年近花甲,大田村人。大田村和巡王坡村以倒流河為界而隔河相望。鳳鳴橋西堍的這個院場原是大田村的集體碾房,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后,萬仕亮就將其買了下來,現(xiàn)在碾米磨面賺不著錢了,只好開鋪子賣點日用百貨。
大田村農(nóng)民萬仕亮已經(jīng)在鳳鳴橋西堍居住了近三十年,也與永平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鳳鳴橋相伴了快三十年。二十多年前,萬仕亮在改建房屋而開挖地基時,曾挖出過重修鳳鳴橋的一塊殘碑,經(jīng)向上反映之后,縣文化局曾派人來拓印了碑文,但卻遺棄了石碑。這塊殘損的石碑,萬仕亮覺得“無用”而棄之戶外之后就再也不見其蹤影了。萬仕亮后來也開始尋找石碑,因為來探訪鳳鳴橋的人中有人告訴他:那塊石碑是鳳鳴橋的“魂魄”,相當重要,也非常珍貴。然而,等到萬仕亮也知道自己挖出的那塊石碑“相當重要”和“非常珍貴”的時候,曾經(jīng)一度重見天日的那塊石碑卻再也沒法找到了。為此,萬仕亮也時常自責:自己怎么就看護不住一塊石碑呢?自己怎么就不早一點知道那是一塊很重要的石碑呢?
多年后的今天,因為沒法再找到那塊與鳳鳴橋密切相關(guān)的石碑,所以萬仕亮只要有機會向來訪者介紹鳳鳴橋時,都要說到他曾經(jīng)挖出過的那塊石碑以及后來又丟失了石碑的遺憾事。也就是在與外來人的交流中,他學會了說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而在有意無意間,他也成了鳳鳴橋的義務(wù)講解員,因為他在鳳鳴橋西堍修建了住房,還開了個店鋪,幾乎每一個外來探訪鳳鳴橋的人,都少不了要請他講講鳳鳴橋的情況。
在與大田村農(nóng)民萬仕亮的交談過程中,風雨也不知不覺地停住了。出門離院走到鳳鳴橋頭,立即感到空氣已變得異常清新,鳳鳴橋邊的樹木也顯得格外精神。也就是在此時,我才得以真正看清鳳鳴橋的模樣:一座低矮得看不見橋墩、也看不出完整橋身的三孔石拱橋,靜靜地橫臥在一條小溪之上,兩邊等跨的小石孔已被不斷沉積升高的沙土完全堵塞,只有中間最大的石孔還有水流的通道。橋下流淌著的也并非是倒流河的水流,而是從西山流淌至橋畔的一股山溪水。不粗不細的水流正緩慢地經(jīng)過橋下,然后帶著靜默的清亮鉆入了正在茂盛于古河道里的一片草木叢中。
說實話,眼前的鳳鳴橋與相關(guān)圖文資料的介紹有著很大的出入,或者說有著極大的反差。不過想想也很正常,因為早年介紹鳳鳴橋的相關(guān)圖文資料是固定不變的,而現(xiàn)實中的鳳鳴橋卻要面對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的不斷變化而不能不變化。
走上低矮的鳳鳴橋,似乎已感覺不到自己是在一座橋上,而是在一條村道上??粗乙恢痹跊]有橋欄的橋面上沉默地來回走動,萬仕亮也來到了橋頭,繼續(xù)用蹩腳的普通話對我說:“過去橫跨在倒流河上的這座鳳鳴橋是很高大的,即便是在三十年前,鳳鳴橋下的中間石孔還可以通行一輛卡車,可現(xiàn)在連通行一輛拖拉機都不可能了,最多也就只能過一輛小手推車了?!比f仕亮停了停話后,指著河道里正在戲水覓食的一群鴨子接著說道:“用不了幾年,我在河道里放養(yǎng)的鴨子也肯定不能在橋下自由通行了?!?/p>
經(jīng)過一番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導致鳳鳴橋要被沙土逐漸填埋的原因,是倒流河被人為地改變河道所致。由南向北流淌的倒流河,其河道在巡王坡村的“秦家”下面呈現(xiàn)彎弓般的形態(tài),鳳鳴橋就建在“彎弓”的正中處。如此一來,河水流至鳳鳴橋時,對橋墩的沖擊力自然減少,但又有足夠的沖擊力將沉積的沙土完全帶走。
為什么要讓倒流河改道呢?農(nóng)民萬仕亮這樣說道: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蹤無影的那座小水電站的修建,直接改變了河道的自然流向,導致了鳳鳴橋下流水的日漸減少和沙土的不斷沉積升高;而現(xiàn)在的鳳鳴橋,其實大部分已經(jīng)完全沉入到地下了。
原來在杉陽鎮(zhèn)的巡王坡村和大田村之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座鄉(xiāng)村小水電站的修建和投產(chǎn)發(fā)電,將倒流河原有的一段彎弓河道,改成了弓弦般的直線河道,于是在鳳鳴橋東面不遠的直線河道上,又誕生了一座跨河水泥橋,橋下奔流的是倒流河的主要水流。至此,相距不到百米的路段上,有了一老一新的兩座橋梁。他們的共同存在方便了人們的通行,因而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但對古老的鳳鳴橋來說,人們絕對想不到的是令人擔憂的變化其實由此開始,直至三四十年后的今天,狀態(tài)已在明朗之中,結(jié)局也似乎不難預料。
從某種意義上說,橋與水是永遠相依共存的。只要有水流的存在,橫跨在水流之上的橋梁也就有了存在的價值。隨著大地上一些水流的減少與消失,伴隨而來的肯定是一些橋梁的廢棄與消逝。不是嗎?在今天永平(縣)杉陽鎮(zhèn)的鳳鳴橋上,我感覺到只有路的存在,而沒有了應該是橋的感覺。因為橫跨在倒流河的舊河道之上的鳳鳴橋,正在隨著沙土的不斷沉積升高而隨之緩慢下沉,進而讓石板鋪就的橋面不斷貼近大地的表層;只是橋面光滑石板上的許多深淺不一和大小不同的馬蹄窩,似乎在努力澄明著一座橋梁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與缺之不可。
博南古道是西南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路段,它的起始點在大理,終止點在瀾滄江峽谷的霽虹橋。鳳鳴橋曾經(jīng)是博南古道上的重要橋梁,其始建于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傳說建橋時西山上有鳳凰在鳴叫,故而取橋名為鳳鳴橋。
鳳鳴橋在明代為風雨橋,橋頭建蓋有可以躲避風雨的橋亭。明代著名的地理學家徐霞客在其“滇游日記”中曾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確切記載:“……北下及溪,有橋跨溪,東來者,是為杉木河驛大道。其橋有亭上覆,曰鳳鳴橋。余南來路,經(jīng)橋西,不逾橋也?!鄙寄竞芋A大道,其實就是博南古道的最西路段。崇禎十二年(公元1639年)三月二十五日,特別鐘情于云南山水的徐霞客,之所以沒有向西翻越博南山到杉木河驛(今杉陽古鎮(zhèn))之后再經(jīng)過鳳鳴橋,是因為他早已耳聞寶臺山風光絕美,便從永平縣曲硐村轉(zhuǎn)而擇路向南直奔寶臺山慧光寺。在游歷完寶臺山之后,轉(zhuǎn)而向西北行,再沿著倒流河的流向一路而下,直至來到鳳鳴橋西堍再接上了杉木河驛大道。很顯然,徐霞客是從南面繞行了博南山。而急著趕行程的徐霞客在“飯于橋西”時,雖然未到鳳鳴橋上走一走,但他經(jīng)過認真目視鳳鳴橋之后,還是在日記中記下了他的“看見”,于是后人才知道鳳鳴橋曾經(jīng)是一座“有亭上覆”的風雨橋。
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鳳鳴橋經(jīng)歷過一次重修,但有沒有修復可以躲避風雨的橋亭,不得而知。此后,鳳鳴橋雖然依舊作為博南古道上的一座重要橋梁而存在,但卻再也沒有了重修的機會,直至最終有了需要保護的意味。一九八八年二月,永平縣文化局在西橋頭立了一塊大理石碑,上書“永平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博南古道?鳳鳴橋至江頂寺門樓”。如今碑文已模糊,碑基則已嚴重開裂。
昔日的鳳鳴橋,是馬幫走出杉木河驛之后向西前往緬甸、印度的首座精美石拱橋。當年趕馬人在古鎮(zhèn)里的相好者,大都要將遠行者送至鳳鳴橋頭才揮淚告別。據(jù)說在一些年代里,杉陽大地曾經(jīng)廣為種植罌粟,因此每到罌粟開花的季節(jié),鳳鳴橋就仿佛置身于一片美麗異常的罌粟花海之中,以至讓惜別的遠行者時常擦不干眼淚和邁不動步伐。
如今,鳳鳴橋兩頭曾經(jīng)連接的古道大都已無跡可尋,成片的優(yōu)質(zhì)水稻田也早已取代了當年的罌粟地。而沒有了馬幫時常經(jīng)過的鳳鳴橋,歸于寂靜之后的最終命運又將會是如何呢?對此我不敢想也不愿想。畢竟融入大地、進而還原為大地的最初形態(tài),似乎是所有人類文明的最后歸宿。
經(jīng)歷過太多歲月風雨的侵襲之后,一座長20米、寬4米、高3米,美觀大方且堅實牢固的古老石拱橋,似乎別無選擇地要與我們作最后的告別。我們還能挽留得住它嗎?我們還能延緩它消逝的時間嗎?
我是懷著沉重的心情踏上歸途的。而再次穿過寧靜的巡王坡村之后,開始攀爬一段有跡可尋的博南古道時,陰沉的天空中突然傳來了幾聲沉重的悶雷,回身遠望鳳鳴橋,只見一片晦暗又在天地間展開,仿佛又要風雨欲來……
責任編輯 王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