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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驚(中篇小說)

2012-04-29 12:56:59戴升堯
廣州文藝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張云

戴升堯

任青揚走進辦公室,一坐下,習(xí)慣性地翻報紙,尋找感興趣的內(nèi)容。頭一頁還沒翻過去,眼球就被扎住了:一個大黑的標(biāo)題——《昨夜一女寓所被害》。報道說,昨天午夜,警方接到一女孩報案,本市興旺路某寓所內(nèi),一名婦女李玲(化名)被一名男性犯罪嫌疑人孫明(化名)行兇致死。警方迅速出擊,僅用一小時,將行兇后開著寶馬車潛逃的案犯,在一家洗浴中心抓獲。

被害婦女李玲,年齡三十六歲,無業(yè)。警方初步調(diào)查,李玲在其寓所內(nèi)長期從事非法賣淫行為,當(dāng)晚與犯罪嫌疑人孫明發(fā)生爭執(zhí),孫明將其擊昏后,雙手掐其脖頸,致其窒息死亡。

警方稱報案的是李玲十二歲的女兒。案發(fā)時,李玲的女兒在里屋睡覺,被驚醒以后,她穿好衣服走出里屋,犯罪嫌疑人孫明已逃離現(xiàn)場,母親已經(jīng)氣絕身亡。

任青揚一口氣讀完這篇報道,放下報紙,周身血液似乎凝固了,木雞一樣呆坐著。報道中那個李玲的情況,像極了任青揚在染織廠工作時的一位同事——孫奕,(她應(yīng)該也算任青揚的緋聞女友)她也住在興旺路的寓所里,官話說是寓所,當(dāng)?shù)厥忻穹Q其為“宿舍”,也叫其“筒子樓”。孫奕和女兒就住在這片筒子樓的一間像筒子似的宿舍里,也做著出賣肉體的營生。

兩分鐘后,任青揚緩過勁來,拿起電話撥打?qū)O奕的手機。情急之中,也沒考慮到警方會不會監(jiān)控電話,把他列為嫖娼嫌疑人。打了好幾遍,回答說“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任青揚不死心,又拿起電話撥打報社的熱線,找寫稿的記者,想落實孫奕的真實姓名。接電話的女子說記者外出采訪了,讓他下午再打電話過去。任青揚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急得跟火燒了眉毛似的,坐立不安。

天,陰郁,霧茫茫的,就像任青揚此時的心境。任青揚相信天氣與人的情緒甚至命運都是息息相關(guān)的。天氣陰郁,人的心情就容易郁悶,天氣燥熱,人的心情就容易煩躁……

任青揚此時沒有覺到天的陰郁,他直直地望著霧茫茫的窗外,眼神迷茫,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

孫奕長著張讓人一看就想捧起來親親的臉。任青揚這樣說孫奕時,她白皙的臉上便泛起一片紅潤,眼睛也瞇成一彎月牙兒。細究起來,正是那片羞澀的紅潤,讓任青揚頭一次見面,就把那張臉扎扎實實裝到心里頭去了。

頭一次產(chǎn)生想親親那張臉的邪念,是在一輛旅游大巴車上。上個世紀(jì)80年代末,他所在那家染織廠效益還不錯,每年都組織職工去外地旅游。那一次,他們?nèi)タ鬃拥睦霞仪泛臀逶乐滋┥?,一幫年輕人忙碌了大半年,得著這么個機會放了鴿子,狂野地玩了幾天,回來的路上,一個個疲憊得蔫了,旅游大巴里鼾聲如雷。任青揚沒有睡,他正陶醉在一種意淫般的狀態(tài)中。孫奕的頭歪在他的肩膀上,如一朵睡蓮。任青揚端坐著,紋絲不動,生怕弄醒孫奕,只任甜蜜的感覺從肩到身體,又擋不住地傳到心尖上,鉆到命根上。他不時垂下眼簾,偷窺她的臉,女人身上散出的淡淡香氣,如迷藥一樣施于他,他悄悄地側(cè)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頭發(fā)。

車駛進路邊一個加油站,停了,車上的人紛紛下去“方便”。

孫奕也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雙眼瞇成月牙兒,看著任青揚笑。

任青揚說:“舒服吧,你要覺得很舒服,我可以天天讓你枕著舒服?!比吻鄵P說完嘻嘻地笑了。

“你個污爛青揚,怎么什么時候也沒個正經(jīng)呢?”

其實,任青揚心里很尊重孫奕,但是,他的嘴卻是沒正經(jīng)地信口開河。他不胡說八道又能怎么樣呢?孫奕的未婚夫是任青揚的同事兼哥們兒,年前被廠里派到貧困地區(qū)支援建廠,臨走之前,做了兩件很絕的事,一是突擊與孫奕領(lǐng)了結(jié)婚登記證;二是托付任青揚照看孫奕。說白了,就是讓任青揚監(jiān)督著孫奕別讓人搶去。讓任青揚照看孫奕,似乎有點想把老鼠往貓嘴里送。其實不然,劉軍明白任青揚盡管口無遮攔、滿嘴冒泡,一副嬉皮士嘴臉,實際卻是個很正經(jīng)的人,而且特哥們義氣,劉軍正是想利用他這一仗義的特點。

任青揚帶著道德的枷鎖跳舞,內(nèi)心矛盾重重,表面上,自然是一副嬉皮笑臉、滿嘴歪話,他不僅是在孫奕面前,在車間的其他女人面前,都是這副德性。

張云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少婦,長著一雙大而魅的眼睛,任青揚一見她,便說她的眼睛像個妖媚的大陷阱,哪個男人掉進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張云便瞪圓一對大眼,說:“看樣子你是沒死回?!哪天非讓你死回看看!”

“還有這樣的好事,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看?!比吻鄵P說著扳住張云的臂膀,做出要親吻張云的架勢,張云往后躲著,喊工段長焦立明來救她。

焦立明光著膀子,一身細肉,又白又胖,他立在長桌的對面,瞇著一雙小眼睛,斜乜著他們,嘿嘿笑著,說:“青揚,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趁她閑著,該玩得玩?!?/p>

焦立明一句陰聲陽氣的話,像一把錐子,一下子捅破了鼓脹的氣球,任青揚情緒一下子沉落下來,他放開張云,趴在桌子上打起盹來。

焦立明是紡織局一個什么頭頭的外甥,不學(xué)無術(shù)之輩,原來在維修車間干設(shè)備維修,一天到晚吊兒郎當(dāng)?shù)?,好設(shè)備讓他一搗鼓成了壞的。車間領(lǐng)導(dǎo)惹不起躲得起,干脆什么活也不安排他干,他便整天甩著大鞋滿廠里亂轉(zhuǎn)悠。也不知他那個在局里干什么頭頭的舅舅葫蘆里究竟要賣什么藥,讓廠里把他發(fā)配到印染車間干工段長。工段長是在一線領(lǐng)著干活的大班長,得跟著工人上三班,在工廠里的管理崗位中,應(yīng)該算個苦差使。莫說局里領(lǐng)導(dǎo)的親戚,就是廠級領(lǐng)導(dǎo)的祖宗八輩親戚也不會來干這個活?!敖沽⒚鱽碜鲞@個苦差使肯定是另有打算,把這活當(dāng)成個什么跳板,往更高的位置跳”。工人們私下里這樣猜疑著。

他一股熱氣夾著機器的轟隆聲涌進屋子。張云坐在任青揚身旁,伸手搔他的癢癢肉,他握住她的手腕,兩個人扭打起來。張云綠色絲綢襯衣的扣子開了一個,胸部像個豁然開朗的山口,露出淺粉色的乳罩,白嫩、挺漲、圓潤的乳峰。

“你太誘惑人了……”

她立刻意識到他的所指,掙脫開他的手,系上胸前繃開的襯衣紐扣,抬起頭,說:“不鬧了?!?/p>

她站起身,向霧氣騰騰的門外走去。

烘干是原布漂染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一匹布,基本的加工程序:一般要經(jīng)過蒸煮、漂白,然后,絲光除掉布匹表面的絲毛,再進行染色,最后,上烘干機。

子夜時分,一臺臺數(shù)十米長的機器,像一條條恐龍,一動不動地趴在車間里。車長們關(guān)掉蒸汽閥、水閥,敞開蒸箱門,機器們暢快地散發(fā)著身上的余熱,通風(fēng)不暢的車間內(nèi),霧氣彌漫,熱烘烘的,就像一個巨大的蒸籠。

凌晨,其他工序的工友開始找窩睡覺的時候,任青揚光著脊梁趿拉著拖鞋走到烘干機前,準(zhǔn)備開機。烘干機不像絲光機那么長長的,它頂多六七米長,但是,卻很高大,四五米高,由兩組滾筒構(gòu)成,外面包了鐵板的外殼,分上下兩層。烘干機前后各有一個進布、出布的擺架,晃來晃去的,像一頭怪獸的大頭。

任青揚串好布、調(diào)好溫度,來到靠近大門通風(fēng)處的一輛布車前,掀開一層布,拍醒孫奕,她已睡得滿頭大汗,揉揉惺忪的眼睛,跳到地上,整了整薄料子的襯衣,跟在任青揚身后走向烘干機。

兩個人一前一后各把一方,看守著快速擺動的進出布架。機器由電子線路板控制,運轉(zhuǎn)起來,一般不會出什么故障,兩個人除每隔二十分鐘配合著換一次布車,其他時間盡管發(fā)呆或胡思亂想。

“砰!”一聲沉悶的巨響,像錘砸在鐵板上的聲音,從機器的二層發(fā)出。任青揚一步竄到控制臺前,按了關(guān)閉電鈕,烘干機吱吱嘎嘎怪叫著停住。任青揚順著鐵梯爬上二層,來到兩排滾筒夾著的中間部位,踏上亙在烘干機中央的鐵條橋,尋找故障點。頭頂上的導(dǎo)布滾耷拉下來,右側(cè)牽拉它的皮帶滑出軌道。這應(yīng)算是個小故障,不過,這小故障卻是個大麻煩,皮帶軌道大約離鐵橋一人半高,一個人夠不著安裝。兩邊的滾筒,一觸,能燙掉人一層皮,不敢踩踏,臨時又找不到可踩踏的東西。任青揚正望著耷拉著的皮帶犯愁。孫奕來到他跟前,瞧了瞧,問:“摸不著,怎么辦?”

任青揚瞅著孫奕修長的身材,突然,有了主意,他邪勁地笑著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就怕你不愿意干?!?/p>

“都什么時候了,別胡說八道?!?/p>

“很簡單,你抱起我,或者我抱起你,問題就解決了?!?/p>

“呸!沒正經(jīng)。”孫奕剜他一眼,仔細一琢磨,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能立馬解決問題,她臉一片潮紅,說:“來,快點昂!”

任青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她。他們互相對視片刻,孫奕低下頭,向前跨一步,來到他面前。他的心狂跳著,似乎已經(jīng)蹦到嗓子眼,他緊閉著嘴,僵硬地伸出雙手抱起她。她的身體很輕柔,又那么富有彈性,他立刻感覺自己身體該膨脹的膨脹起來。她舉著雙手吃力地拉扯皮帶,胸部在他眼前一聳一聳的,盡管隔著薄薄的衣服,他似乎仍然從她隆起的胸部,感覺到那種女性的美麗,他還聞到一種香氣,混雜著香水和她的汗液味道的特殊香氣。他用鼻子輕輕蹭蹭她的乳房,感覺很柔很有彈性,像海凍菜做成的涼粉。她沒有在意,他暈乎乎的、有些陶醉,身體生出一陣燥熱,滾筒散發(fā)出的熱氣加劇了他的燥熱感,汗水如霧氣涌出他的毛孔。他把臉貼近她的胸部,隔著衣服用嘴輕輕嚙咬她的乳房。她的身體顫抖一下,突然伸手搧了他一個大嘴巴。她用力很大,近乎瘋狂,打得他兩眼直冒金星,嘴唇被牙齒撞破,流出鮮紅的血。他放下她,瞪著眼睛盯著她,流露著驚異和委屈。她的眼里,憤怒的目光漸漸消失,被一種茫然、一種愛憐迅速替代,她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輕輕擦掉嘴角的血跡,苦笑一下,說:“沒想到你還是匹烈女!”

她也尷尬地笑了笑:“別胡來,難受人?!?/p>

她說著走近他,他們似乎有一種說不明的默契,他一聲不響,重新抱起她,很安靜,也很安分。她安上皮帶,兩人渾身冒了大汗,像被雨淋過一樣。

烘干機重新運轉(zhuǎn)起來。她端來一茶缸綠豆水,遞給他。他接過茶缸,又露出一臉帶點邪氣的壞笑,說:“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吃?!彼焓诌^來奪茶缸,說:“不喝拉倒,不知好歹!”他擋住她的手,兩個人對視著,似乎在直視著對方的心靈,兩個人再次尷尬地笑起來。

人,其實是很動物化的。精神相近了肉體不會遠,肉體相近了,情感往往也會慢慢升溫。

焦立明到銷售公司走馬上任了。他邀請漂染車間乙班的同事吃飯。任青揚本不想?yún)⒓樱紤]畢竟在一起混了三個多月,也算是一種緣分,另外,他也不想壞了大家的興致,便去了。

乙班的人,除了幾位老師傅沒來(焦立明沒邀請),其余的人全到了,十多個人,滿滿地坐了一大桌。焦立明坐在主陪的位置上,他要任青揚坐他對面的副陪位置,任沒去坐,他讓李森坐了。

焦立明一臉得意之色,但是,卻還沒有忘形,畢竟,他在工人隊伍中混了那么久,心里明白,工人最痛恨那些高高在上,得意忘形的家伙。他克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得意,頻頻舉杯感謝大家。同事們也紛紛舉杯向他祝賀,張云也站起身,舉著杯子敬他酒,說:“焦立明,姐敬你杯酒,混闊了,可別忘了這些姊妹們?!苯沽⒚飨癖粚⒘艘卉?,急赤白臉地說道:“張姐,你放心,我忘了誰,也忘不了你……你們?!?/p>

任青揚見他信誓旦旦又含糊其辭的樣子,不屑地笑笑,接話道:“來,咱倆喝個,先祝賀啦。不過,別說人話拉白屎,有機會你多提拔提拔美女們,哥們兒不敢指望你,你如今掌握了我們廠的命脈,只要你不把我們的飯碗賤賣了就行?!?/p>

“操,你這張臭嘴,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損人。也別說,孫奕和張云還真是干銷售的料?!?/p>

“俺才不干銷售呢!整天跟些臭男人應(yīng)酬,煩死了?!睂O奕說。

任青揚說:“人家姓焦,跟他干多爽。”

孫奕知他話里有話,又明白他不懷好意,不便問明,便瞪著一雙迷惘的眼睛看他,其他人也是一頭霧水。任青揚一臉壞笑,說;“這是一個典故,銷售公司還有一個女干部,叫焦燕。有一天,傳達室剛來的大爺接了一個電話,說是找焦燕接電話,大爺放下電話,來到辦公室,推開門喊:‘誰姓焦?焦燕忙答應(yīng)。大爺看她一眼,轉(zhuǎn)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姓焦的,跟我走?!?/p>

滿桌人哄然大笑,張云把喝到嘴里的水差點吐到酒桌上。孫奕捂著肚子笑過后,舉起拳頭捶打身邊的任青揚,罵道:“你個污爛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p>

夜里十一點多鐘,任青揚和孫奕啟動烘干機。機器運轉(zhuǎn)正常以后,孫奕來到進布口旁邊,跟任青揚聊天。她要任青揚干完活以后送她回家。

他說:“得十二點半才能干完。”

“不要緊,在這沒地方睡?!?/p>

這一陣子,廠里的活越來越少,紀(jì)律卻抓得越來越嚴(yán),車間里一律不允許睡覺,布車上更不允許,被抓到,一次罰款五十元,還要作檢查、貼通告,工人們誰也不愿意往槍口上撞,上夜班干完活,翻墻鉆窗的都溜出廠回家睡覺。不過,更衣室里可以睡,染織廠女工多,更衣室擠得屁股擦屁股,男更衣室則寬綽得多,又有長桌長椅,擠一擠,能睡下三四個人。

“上俺屋睡?!比吻鄵P說。

“俺不!”

“怕什么?誰還能強奸了你嗎?”

“你能!”她白他一眼,說:“俺奶奶住院了……做好人做到底,你就再辛苦一次吧?!?/p>

“太晚了,你不怕我把你送苗圃去?”

她低下頭,無語,臉上潮起一片紅潤。

任青揚答應(yīng)了她。但是,機器老出故障,干完活,已經(jīng)是下半夜兩點半了。孫奕只好去男更衣室睡覺。她拉了劉姐一起睡,她們兩個人睡在長桌上。任青揚待她們睡下,點了蚊香,睡在桌子旁的長椅上。

夜很靜,似乎感覺不到這里是個工廠,窗外,雨水落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啪啪的脆響。

兩個女人實在太疲勞,很快入了夢鄉(xiāng)。任青揚一時難以入眠,閉著眼,品味雨的聲音。

孫奕輕輕呻吟起來,嘴里含含糊糊喊著什么,他希望孫奕喊的是他的名字,屏住呼吸,細聽,沒有聽出孫奕喊的是什么,他有些失望,迷迷糊糊睡著了。

清晨,任青揚醒來時,兩個女人還在夢鄉(xiāng),他望著黑白斑駁的天花板,心茫茫然,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孫奕醒了,她沒有立即起身,躺在那里,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似乎在追憶著昨夜已逝的夢境。

任青揚坐起身,呆呆地看著她的臉,她雙手捂了臉,羞澀地竊笑,胸部微微聳動著,刺激著任青揚的情愫,他癡癡地看,眼里流露著一種說不出的神往與茫然。

劉軍回廠了,孫奕找焦立明,安排劉軍到銷售公司工作。兩個人為了對焦立明表示感謝,安排了一次宴會。任青揚、張云等七八個乙班的同事被邀請作陪。任青揚一口回絕,最后,只有李森和小李子去了,其他幾個人以各種托詞婉拒了邀請。其實,大伙不是不給劉軍和孫奕面子,他們巴不得有這么個機會湊在一起窮樂呵樂呵,他們不去的原因是焦立明。他們對焦立明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憤怒與仇恨。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當(dāng)然,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焦立明到銷售公司干了半年的好活,在外貿(mào)出口市場像退潮一樣萎縮的困難情況下,走南闖北開發(fā)內(nèi)銷市場,迅速打開局面,工廠煥發(fā)了生機。不過,這小子似乎天生就是塊歪歪料,大伙還沒來得及為他喝彩和祝賀,焦立明便開始挖企業(yè)的墻角了。他那個在局里干什么頭頭的舅舅與人合伙,在郊區(qū)開了一家印染廠,焦立明順理成章兼職干上舅舅廠里的銷售廠長,他作為一個“兩棲”動物,自然拎得清哪頭重哪頭輕。不到半年,舅舅印染廠生意紅火無比,當(dāng)年投產(chǎn)當(dāng)年贏利,染織廠卻又回到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困境。工人們獎金一降再降,連工資都一拖再拖發(fā)不下來。

劉軍工作一安定下來,便開始張羅著跟孫奕舉辦婚禮。

孫奕舉行婚禮的那天。任青揚做了一次類似自殺式的暢游大海。

白塔島是這座海濱城市的標(biāo)志性景點。小島成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島上樹木郁郁蔥蔥,綠意欲滴,一座白塔從小島凸起的頂端,蔥郁的綠色中聳出,像一條粗壯的男根。白塔是德國人當(dāng)年建的導(dǎo)航燈塔,夜幕來臨,閃爍著搖曳的彩光,如夢如幻。小島離岸一公里左右,東端有一條堅固的堤壩與陸地相連。堤壩以北,是一個軍用小碼頭,停泊著一些小型的艦船,和幾艘供游人參觀的老掉牙的炮艇。

任青揚伙同他的同學(xué)劉元磊、劉明浩,從小港灣下了水,按計劃他們將繞過白塔島,游過一片開闊的海面,最后到達城市最大的海水浴場登岸,全程大約三公里半。劉元磊和孫明浩帶了汽車內(nèi)胎做成的游泳圈,他們勸任青揚也帶上,以備萬一,距離太遠,誰也不曾一氣游過這么遠,大海之中,萬一腿腳抽了筋或轉(zhuǎn)了腿肚子,沒著沒落的,后果不堪設(shè)想。任青揚不接他們的茬,一臉的麻木。再勸說,他便開始滿嘴噴糞,說什么該死了,拿個游泳圈也白搭,碰上鯊魚,目標(biāo)不是更大。兩個人噤若寒蟬,緩過神來便罵:“你個烏鴉嘴,鯊魚來了,也先吃你?!?/p>

三個人下了水,剛剛立秋,水已經(jīng)開始變涼,任青揚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小白塔往北建了一道百米多長的擋浪堤,他們順著擋浪堤的方向游去,港灣內(nèi)風(fēng)平浪靜,一只只的海鷗或浮在水面覓食,或展開翅膀在低空中飛翔,裝點著平靜的海面。前方數(shù)百米,便是城市的海岸,浪花飛濺,岸上,紅瓦綠樹相互掩映,依山勢緩緩起伏,如詩如畫。

三個人很快游到擋浪堤盡頭,擋浪堤西側(cè),隔一二百米的海面,一條長約五六百米的棧橋從岸上伸入海里,盡頭是一個八角的亭閣,金色的硫璃瓦,在陽光下閃著光亮。棧橋之上,人頭攢動,整個場景,活像一出木偶戲。三個人觀望一會,加快速度,向南面游去。海面瞬間寬闊了,呈扇形向遠處延伸,極目遠眺,一片連綿的青黛色的山巒,縈繞著淡如薄紗的霧色,浮立在海面,如夢如幻,恍若海市蜃樓。

三個人游到白塔島的西南側(cè),任青揚轉(zhuǎn)頭觀望白塔,一對對拍婚紗照的新人,或相攜、或相擁,在礁石和綠樹之間擺出各種姿態(tài),海風(fēng)陣陣吹過,白色的、粉色的婚紗,像風(fēng)的線條一樣飛揚著。任青揚想到了孫奕,感覺那些穿著婚紗的新娘子都是孫奕。他癡癡呆呆地看著。

一條快艇像箭一樣,掠著海面,從他身邊不遠處飛過,濺起一條長龍似的波浪。

任青揚嗆了一口海水,劇烈咳嗽著,海水又咸又苦又澀,他難受地流出眼淚。淚水跟海水一個味道。

任青揚奮力向前游去。三個人很快游到白塔島的南面,海水浴場出現(xiàn)在遠方,襯著綠色的山谷,金色的沙灘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遠望去像一堆堆的小動物。海水從沙灘往深處延伸,北岸,礁石嶙峋,山坡和緩,碧瓦、紅瓦的建筑掩映在綠色之中,南岸,一道餃瓜形的半島伸向海面。三個人游至白塔島大堤南側(cè),突然感覺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吸住了,寸步難行,任憑他們使出各種游泳姿勢,拼力撲騰,始終游不出幾米遠。任青揚冷靜下來,認真觀察,發(fā)現(xiàn)原來海流自南向北流動,遇上大堤,水流受阻倒流,與后面過來的水流相撞,在這里交織成了旋流,人處在其中,就像被無形的繩索纏繞著,進退兩難。

任青揚急忙順著水流往深處游去。他突然看到兩個黑頭在向他們逼近,速度極快,不是人所能及的,他幡然意識到是鯊魚。鯊魚不及一人長,但是鯊魚天性生猛,沖上來咬掉他們一條兩條胳膊腿還是綽綽有余,這樣的事,住在海邊的人從小便灌滿耳朵。任青揚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兩條鯊魚,劉元磊、孫明浩兩個人將整個身體蜷縮于充氣輪胎之上,腳丫子蹺得老高,他們確實嚇懵了,竟忘了鯊魚是躥跳高手。

海面上波濤暗涌,靜得出奇。一只快艇沖過來,如箭似電,鯊魚瞬間消失,游艇是海上安全巡邏隊的,在他們面前停住,船上站著兩個皮膚黝黑的壯漢,其中一位,大聲嚷嚷著讓他們上船。三個人爬上船,壯漢如見了怪物,滿臉狐疑,訓(xùn)斥道:“吃飽了撐的,找死啊!”

三個人面面相覷。

游艇將他們送至浴場防鯊網(wǎng),便將他們趕下艇。三個人作揖謝過壯漢,跳入水中,向著浴場岸邊游去。

他們上了岸,踉踉蹌蹌的,如喝醉了酒,在眾人異樣的目光矚視下,癱倒在沙灘上。

下午,任青揚一上班,更了衣,便爬到兩米多高的更衣櫥頂上睡大覺。任青揚確實變得像只澳洲懶熊了,一上班,便嗜睡如命,常常忘了吃飯。

他跟同學(xué)劉元磊合伙開了一家裝飾公司,業(yè)余時間,起早貪黑,買材料跑工地,忙得像個陀螺,廢寢忘食,得了空,便呼呼地補一覺。上了班,他很發(fā)揚“風(fēng)格”,把活全讓給蘇師傅(工人們是拿計件工資的,誰多干了誰多拿錢)。任青揚不在乎這點錢,他公司一個工程下來,能掙蘇師傅十年的收入。

孫奕上班了。她穿了一件淺粉色短襟絲綢上衣,下身搭瘦身牛仔褲,明艷簡單,線條分明,有一種說不出的成熟與嫵媚。她滿臉的幸福和蜜意,四處尋找任青揚。李森告訴她任青揚在更衣室睡覺.

她來到男更衣室,敲敲門,喊:“有人嗎?”

任青揚驚醒了,他感覺似在夢中,他睜開惺松的眼睛,四處尋覓。孫奕走進屋,他的眼睛一亮,猛然起身,孫奕亮麗的淺粉色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眼球,瞬間,他的眼睛像一盞突然斷了鎢絲的燈一樣黯淡下來。

孫奕看到他,一臉的驚喜,眼里竟盈滿淚花,她抬手拍他一巴掌,怨道:“你個污爛!一點也不想我,也不去看我,連個電話都不打。”

一向伶牙俐齒的任青揚竟木了,只是癡癡地盯著她端詳她。

“看什么呀?不認識了?”

任青揚似乎如夢方醒,臉上又浮現(xiàn)一絲邪氣的笑意,答非所問,說:“我剛才夢見你生孩子了,奶子像兩個大牛包,正在喂孩子……”

“流氓!做夢也不正經(jīng)。”

李森走進屋,嘻笑道:“你倆在屋里,怎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跟牛郎織女似的,也不擁抱一個。”

“來,咱倆擁抱一個吧?”孫奕說著,做出擁抱的姿勢,李森傻笑著躲。

“青揚,張云過生日,你想好了沒有,上哪玩呢?”李森說。

“咱去煙墎山吧?那兒挺幽靜的,離城里又近,方便。”

“好!我通知他們?!?/p>

“張云過生日,你們要到山上去?!”孫奕一臉的詫異之色。

“最后一個生日,最后一次郊游,你去不去呢?”任青揚說。

“什么時候?”

“這個星期天?!?/p>

“可是星期天我們約好了去他(丈夫)舅舅家……”

“中午吃過飯,你早點走就是了?!崩钌f。

星期天上午,天空非常的晴美,湛藍的天上,一片片秋云潔白,變幻著各種姿態(tài)舒蜷著、飄逸著。任青揚一幫人來到近郊的煙墎山上,他們爬上山頂,在山南坡一片馬尾松樹陰下的草地上坐下來。草地密而淺,像一層地毯,樹陰稀疏斑駁,風(fēng)習(xí)習(xí)而來,令人神清氣爽。任青揚拿了吉他,望著山下樓群、吊車林立的城市邊緣,撥動了琴弦,他彈的是一首吉他名曲《愛的羅曼斯》,孫奕坐在他身旁,跟個知音似的,托著腮幫子聽得入了神。

太陽升到中天,酒宴正式開始。任青揚抱著吉他領(lǐng)唱,大家一起合著吉他的節(jié)拍唱生日歌,張云流了淚,說這是她一生過得最美最浪漫的生日。吃完生日蛋糕,大家一起舉著啤酒瓶子碰撞,熱情的酒沫子飛濺,任青揚和李森一口氣吹進一瓶啤酒,臉立刻漲紅了。李森干脆脫掉了衣服,裸露著上身豪飲。

大家開始玩接成語的游戲。孫奕第一個沒接上,她唱了一段京劇,字正腔圓,很地道,很有味。接著再轉(zhuǎn),差不多每一個人都表演了節(jié)目。

任青揚又輸了一次,他抱了吉他,自彈自唱,感情十分投入地唱了一首《明天會更好》。大家隨著他一起唱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期待的神情,歌聲嘹亮,在山野蔓延,與風(fēng)聲、蟬聲、松濤聲、鳥鳴聲融成了一片,很美,很動人。

唱完這首歌,幾個女人的眼里都盈滿淚,大家沉默著,只有風(fēng)聲、蟬聲越來越響亮,鳥兒似乎也停止了鳴叫。

孫奕的BP機一直在響,她站起身告辭,大伙都盯著她看,她有些窘迫。還是李姐善解人意,說,別猶豫了,走吧,青揚,你把孫奕送下山去。

任青揚早已等在那,他點了點頭。

孫奕戀戀不舍地離開大家,向山頂走去,任青揚緊隨其后。

“青揚,快點回來,等你喝酒哪!”李森扯著嗓子喊。

任青揚回過頭,干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他們翻過山頂,開始下山。山的北坡,樹林高大茂密,沒有風(fēng),靜得出奇,有幾只喜鵲在喳喳地叫。他們下到山半腰,高大的槐樹林里,出現(xiàn)一片綠地,野草是柔軟的蘭葉草。任青揚呻吟般呼喊孫奕一聲,孫奕回轉(zhuǎn)頭,任青揚從后面伸手抱住她,她像一只受驚的動物,眼里滿是驚異。他抱緊她,手按住她的乳房。她開始反抗,很無力地反抗,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拒絕他,他堅持著,他們跌倒在柔軟的草地上。他把她壓在身下,伸手去摸她的臉,她沒有拒絕,閉著眼睛,喘息著,他俯下身吻她的臉,她非常熱烈地響應(yīng)著,他們熱烈地親吻,她閉著眼睛,接受他的親吻。他的手去解她的衣扣,她突然作出強烈反應(yīng),說:“不!不!”她的聲音幾乎是哭叫。他堅持,他的臉因為瘋狂都有些扭曲,他似乎變成一個狂暴的雄性動物。

她發(fā)瘋一樣反抗,手揪住他的頭發(fā),將他掀倒在草地上。她迅速起身,扣好衣服。他從草地上爬起來,再次撲過去,她幾乎用哀求的口吻說:“別這樣,別這樣,我剛剛結(jié)婚,你讓我怎么面對劉軍呢?”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癱坐在草地上,頭埋在雙腿間,痛苦地思索著什么。

過了好久,他站起身,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她也哭了,背轉(zhuǎn)身,抽泣著往山下走去。

任青揚辭職了。同事們要設(shè)宴歡送,他拒絕了。他說我們聚在一起就是快樂,這樣傷心離別的儀式就免了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任青揚沒有跟孫奕道別,她知道以后,一遍遍給任青揚打傳呼,任青揚沒有回電話,反反復(fù)復(fù)看BP機上的電話號碼,幾次抓起電話想給她回電,猶猶豫豫之后,還是放下了電話。

任青揚的BP機簡直被呼爆了。他想孫奕真變成一個瘋婆子了,忍不住,撈起電話,給她回了。

“青揚……“她話一出口,忍不住哽咽起來,過了一會,她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罵道:“你個污爛,走也不說一聲,沒良心!”

任青揚無言以對。

“青揚你為什么不干了呢?是因為我……我……嗎?”

任青揚沉默著,好一會兒,才說:“我早就想辭職,只是有點不舍。你只是讓我下定了快刀斬亂麻的決心而已。”

“你心真狠?!?/p>

任青揚沒有接茬,他兩眼茫然地望著辦公室墻上掛著的一幅油畫,那是一幅秋色濃重的油畫,畫上面,金黃的樹葉掛滿枝頭,飄落一地,渲染著收獲與失落的秋意。

“青揚,你在哪?”

“在……在外面?!?/p>

“我想見你?!彼穆曇赭鰡《彳?。

任青揚的心像被貓撓了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癢和痛。他沉默著,孫奕也靜默著等待。

他站起身,熱血頂?shù)剿^上,他感覺暈昏昏的,便坐下來。他終于開了口,說:“我現(xiàn)在走不開,回頭給你打電話?!?/p>

他放下電話,仰面依靠在皮椅上,一雙迷茫的眼睛轉(zhuǎn)動著,卻似乎什么也沒有看到。

染織廠倒閉了,焦立明也做了舅舅那個染織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的舅舅是公司的董事長。舅舅的染織公司神速發(fā)展,資產(chǎn)數(shù)千萬元。

焦立明拉劉軍去他舅舅的染織公司工作,劉軍拒絕了。一方面是因為孫奕已經(jīng)有身孕,焦立明舅舅的染織廠遠在郊區(qū),不方便照顧她;更重要的是,孫奕和劉軍拿定主意干自己的事。他們兩個雙雙下崗,買斷工齡,總計得到兩萬多元的補貼,又把一套住房賣了十幾萬,湊錢買了輛夏利出租車,辦了個體客運出租運營執(zhí)照,開始跑出租掙錢。

孫奕生孩子了,是個千金。她父母過世得早,妹妹又在外地,劉軍便把母親接到家里照顧她。劉軍的母親重男輕女的思想很重,總感覺孫奕不爭氣,沒有如她所愿生個大胖小子,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面上,也十分不情愿地侍奉孫奕母女,兩個人一直別別扭扭的。待孩子一滿月,孫奕便把婆婆打發(fā)回去了。

孫奕一個人在家照顧著女兒,給劉軍做著飯,打理著家,倒也自在。劉軍雖然沒白沒黑地干,很勞累,但是,有孫奕熱湯熱菜的調(diào)理著,身體倒也撐得住。一家人日子過得挺滋潤。惟一心煩的事,是當(dāng)時把房子賣掉,如今,一家人一直租房住在狹小的筒子樓里,這幾年,房價又失了控,一個勁猛漲,他們越來越買不起房子了。

一晃六年過去。他們總算攢下十多萬元錢。女兒上學(xué)了。兩個人見女兒一年年長大,便盤算著再借點錢,交個首付,貸款買套二手房。兩個人開始張羅起來,不料,市政府為提升城市形象,保證乘客安全,要求全市出租車必須全部更換新型桑塔納。

全市的出租司機組織罷運,抵制更換車型,要求政府給予補償。那些車才跑了一二年的司機鬧騰得最厲害,扯了橫幅,纏了白頭布,上政府門前請愿。劉軍沒跟著鬧騰到底,他只停了兩天,便又上了路。他算過自己的賬,自己的車跑了六年,頂多再跑兩年,也得更換。盡管現(xiàn)在更換吃點虧,盡管新車價格比一般市場價貴四萬多,但是,有車干著,總比吊銷運營執(zhí)照強。他算算賬,認了,不認會更倒霉。

劉軍換了新車,上路第一天,便出車禍,車毀人亡。

孫奕感覺天塌地陷了。她欲哭無淚。如果沒有女兒,她真想隨丈夫而去。女兒已經(jīng)懂事,寸步不離,眼巴巴地瞅著她,一雙童稚的眼睛淚汪汪的。她看著女兒,眼神散亂,心里一揪一揪地痛。她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該怎么辦?

她病了一場,沒有什么炎癥,卻高燒不退,胡言亂語,口舌都生了瘡。她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天一夜,高燒終于退去。她醒轉(zhuǎn)過來,人,似乎一下子老了不少歲,一臉憔悴。

她出了院,在家調(diào)理幾天,便出門找工作。過去廠里掌握的技術(shù)都已用不上,年齡又大了,她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能去家政公司找活,去別人家里收拾衛(wèi)生、洗衣做飯,侍奉年老的病人……家政的活大多是按鐘點計費,很累,主顧又大多不拿她當(dāng)人看,很傷自尊,掙錢也不多,一個月下來能掙個千兒八百的,勉勉強強能維持生計,房租等大項開支則只能一拖再拖靠東借西湊應(yīng)付。親戚朋友都勸她,趁現(xiàn)在還年輕點,趕緊找個男人嫁了,也好幫她拉扯一把孩子。她也這么想過,但是,她拿定主意,不急。她倒不是想給自己立什么貞節(jié)牌坊,只是劉軍走得太突然,她一時半會很難擺脫,她想為他也為自己守一年的寡。

一年后,一個男人走入孫奕的心中,孫奕沒想到這個男人,會讓她動情,更沒想到這個男人,會給她以感情的重創(chuàng)。這個男人竟然是焦立明。

她接到焦立明的電話后,心里激動得簡直難以自抑。不過她并不是因為焦立明而這樣激動,她是為馬上就會見到乙班的同事們而激動。焦立明邀請她于這個周五晚上參加原紅旗染織廠乙班同事的聚會。

太陽隱入西邊的海面,天空的云朵罩上灰紫的色彩,夜幕開始降臨。孫奕來到位于老城區(qū)與新城區(qū)交界處的潔神大酒店,她上了二樓,在服務(wù)員的引導(dǎo)下,走進喜神廳,屋里已坐了六七個人,焦立明歡喜地迎上來,一邊嚷嚷著:“說曹操曹操到,”一邊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孫奕,孫奕有些猝不及防,微微側(cè)了側(cè)身子被焦立明抱在懷里,臉上泛起一片紅暈。焦立明放開她,說孫奕越來越漂亮了,真是越老越有韻味。她白他一眼,端詳他,焦立明胖了許多,啤酒肚凸著,留著一頭寸發(fā),大頭粗脖頸,小眼更胖成一道縫。她笑了,咯咯笑著跟李森、小李子、張云等人打招呼,原來乙班的就來了這幾個人,另外兩個人是原維修車間的,孫奕朝他倆笑笑,算是招呼過。她的眼睛又巡視一圈,情不自禁地問:“青揚沒來嗎?”

張云搶先回答道:“人家青揚干大了,忙得見不到影了?!彼恼Z氣中有點失望又有些說不明的喜悅。

李森說:“他好像在外地也開了一家裝飾公司,很少回來,沒找著他。你怎么……想他了?”

孫奕臉一紅,忙用話來遮擋,說:“都是些白眼狼,有什么可想的?!?/p>

焦立明招呼大家入席,孫奕和張云分別坐在他左右兩側(cè),焦立明瞇著一對小眼,端坐在兩人中間,儼然皇上一般,心里的喜歡無法言喻,他興奮地頻頻舉杯,一桌人回憶著美好的過去,越喝越歡暢,很快便都進入飄飄然的狀態(tài)。

張云拉著孫奕聊起知己話,張云的丈夫從南非回來了,兩口子用他掙回的錢和張云買斷工齡的錢開了一家燒烤店。

孫奕聽了,從心里羨慕著,又聯(lián)想到自己的處境,便含了淚說道:“你真可以,兩口子一塊忙碌著,多幸福。”

張云察覺到她眼里的淚花,說:“幸福個屁,只看見賊吃食沒看見賊挨打,就巴掌大一塊小店鋪,工商、城管、衛(wèi)生、稅務(wù)、公安、天天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你拔一根毛,他扯一根毛,連地痞小流氓也來收費,白吃白拿,根本掙不著錢……”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竟抱在一起哭起來。小李子和李森將她倆分開,幾個人重新落座。

大家又瘋喝了一陣酒。焦立明舉著酒杯晃動著大頭,瞇著小眼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場的全干,畫個逗號,咱們上李森店里唱歌去!”

李森跟別人合伙開的夜店,是一家小型的練歌房,五個KTV包間,裝修得極簡單,里邊的小姐穿得也極簡約。焦立明看來是這里的常客,列隊歡迎的小姐們見到他,齊刷刷地喊焦哥晚上好。焦立明點點頭,美滋滋地瞇著眼笑。

李森將一伙人安排在一個較大的包間內(nèi),吩咐服務(wù)生上果盤和啤酒。拿了酒,倒?jié)M擺在茶幾上的一溜酒杯,分給各位,端起杯子,一一碰杯,一飲而盡。

焦立明拖著孫奕唱了一首《在雨中》,張云、李森、小李子都搶著麥克風(fēng)輪番上陣,唱的歌幾乎都是懷舊的。兩個原維修車間的同事也搶著唱。

焦立明拉著孫奕跳舞,孫奕說自己不會跳舞。焦立明說慢慢來,誰都會。

燈光幽暗,近在咫尺,看對方的臉孔,也蒙蒙眬眬的,搖曳的追光射燈,偶爾劃過,面孔斑駁而明亮,懷舊的歌曲舒緩深情,像一股溫濕的空氣滋潤著他們的心。焦立明慢慢抱緊孫奕,開初,孫奕本能地防備著,想掙脫,但是她的身體似乎失去控制,不聽她意志的支配,慢慢貼近他的身體。酒精的作用使他們更大成分地還原了本能,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孫奕甚至感覺到焦立明身上性的膨脹勁兒。焦立明低下頭吻她的眼睛,她閉上眼睛,感覺到一種如夢如幻的暈眩。

走出練歌房,已是午夜。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霧氣,城市的燈火在昏暗的夜里擴散,散亂而陰郁。焦立明開了車,他讓兩個原維修車間的同事上了車,又喊孫奕上車,孫奕猶豫一下,轉(zhuǎn)身跟張云幾人道了別,鉆進車?yán)?。張云和小李子上了李森的車?/p>

焦立明開輛寶馬,又喝了酒,車速極快。孫奕第一次坐這么快的車,緊張得身體僵直,一只手死死抓住車門上的凹手,幾乎是央求似地勸阻焦立明,不要開得這么瘋。焦立明放慢車速。

兩個男同事到家了,對焦立明擠眉弄眼地下了車。焦立明朝他們揮揮手,加了油,重新上路。

午夜的馬路,空蕩蕩的,他瞟一眼孫奕,說:“馬路這么空,心怪癢癢的,我加速跑了?”

“別,別……”孫奕慌恐地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似乎以為這車真是一匹馬,一拉,就可以拉住。

焦立明興奮地大笑著。

孫奕抽回手,尷尬地笑笑說:“晚上車真少?!?/p>

焦立明接了她的話茬,沒遮沒攔地說開了,他說現(xiàn)在車越來越多,有錢沒錢的都買車,沒有車似乎人就沒有腿了。他還說瑪雅人預(yù)告2010年地球要毀滅,說不定還真靈。別的先不論,就這些汽車排放的尾氣,這兩年接連翻番,天氣越來越熱,今天的報紙登了,南方一周熱死十五個人,太恐怖,這個地球越來越不適合生存,好歹咱這里靠海,還不錯……

孫奕傾聽著,一邊琢磨他說這些話的意思,發(fā)現(xiàn)他實際是沒話找話瞎掰,又想想他天天開車東奔西竄的,本身就是一個大氣污染的熱情制造者,不覺咯咯笑出聲來。

孫奕的住處到了,焦立明將車靠路邊停住。孫奕下了車,他趕緊從駕駛座里出來,拉住孫奕的手,說送你上去。她猶豫著欲開口拒絕,他卻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往樓里走去。

他們做了愛,其實,這很順理成章,他們在練歌房跳舞,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時,彼此渴望肉體結(jié)合的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

焦立明看到孫奕白得閃亮的、纖柔而豐滿的胴體,簡直不能自制,他用滾燙的嘴唇吻她的唇,她緊緊閉著嘴,他便吻她的脖頸、她的乳房、她的全身,他們瘋狂地做愛,她甚至忘記了屋中女兒的存在。他跟許多有錢、有權(quán)又欲望強烈的男人一樣,一生跟各類女人做戲無數(shù),卻從來未經(jīng)歷過這樣強烈、瘋狂、沉醉的性愛。他們做完愛,仍然緊緊地抱在一起。

他吻她的臉,她笑著,離開他的懷抱,仰面凝望著灰暗的天花板,似乎是自言自語:這么多年了,今晚是我最高興的一個夜晚。

他側(cè)過身,瞇著眼,瞅著她,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滿足,似乎對她感激不盡。他說:“我也是,多少年沒這么……”他停頓一下,在尋找一個恰當(dāng)?shù)脑~,“爽了!”

她側(cè)身嬉笑著擰他的鼻子。他掙開,感覺這個“爽”字有點不恰當(dāng)。趕忙解釋說:“真的,跟我老婆做愛,他媽的,一點激情沒有,跟做廣播體操似的,太郁悶?!?/p>

“你老婆不是挺漂亮的嗎?”

“漂亮,早他媽成過去式了,現(xiàn)在一身肥肉,跟頭老母豬似地,她是真能吃!”他說起自己的妻子,語調(diào)急促、尖厲,口吻中含著惱恨、厭惡,他說:“你想像不到她多么貪吃,去年我?guī)チ艘惶讼愀郏茸说缴钲诘娘w機,再轉(zhuǎn)車去香港,回程我們乘坐的是山航的飛機,途中航空公司提供盒飯,當(dāng)中有一條炸雞腿,雞腿炸得又香又脆,她吃了一份,又向乘務(wù)員要,人家說沒有了。她是一個人回來的,我當(dāng)時深圳有業(yè)務(wù),留在那多呆了幾天。她回來了,但是,滿腦子凈想著飛機上的雞腿。第二天她又買了飛深圳的往返機票,一個人坐上飛機,這次她要了兩份餐,吃了兩條雞腿。下了飛機,她在深圳逛了逛,也沒跟我聯(lián)系,又坐上山航的飛機,吃了一條炸雞腿,才回來?!?/p>

那一刻,她從他眼里看到輕蔑與惱恨的光芒。她的心里即喜悅又恐懼。她想他是厭惡甚至憎恨他妻子的,她從這種憎惡中發(fā)覺一種希望,他的這種憎恨的發(fā)泄,又讓她隱隱不安,他的妻子曾經(jīng)是他喜愛的女人,但是,他現(xiàn)在說起她,竟然會流露這樣憎恨的目光,她感覺他是一個心腸很硬的男人。

他坐起身,開始穿衣服,她躺在那里,瞇著眼睛瞅著他。

他說明天一早還要去機場接個客戶。

他一邊說著,一邊穿好衣服,下了床。她起身穿上內(nèi)衣,欲送他出門。他將她按在床上,閃身出了門。

從此,他每隔一兩天就會來家里,每次來、都在她女兒睡下之后,她感覺他很善解人意,讓她避免了面對女兒的尷尬,她的心里每次都會因此而洇開一片柔暖的感覺,百般溫柔地與他做愛。

他是那種很有床上功夫的男人,很注意性技巧,每次做愛,他都會讓她如夢如幻,她喜歡他,所以很投入。他從來不在她這里過夜,但是每次做完愛,他都會很隨意地跟她聊上半個鐘點,然后,找個理由離去,每次他都有理由,時間久了,一個理由難免被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

每次他告辭的時候,孫奕都在竭力抑制自己,以免眼淚涌出眼眶,盡管時間讓她漸漸習(xí)慣這種午夜離別,但是她總感覺他來這里似乎就是為跟她做愛,他們是一對單純的性伴侶,她的心里悄悄布滿一層陰云,不過,她依然十分迷戀他。

十一

任青揚偶遇到張云,從她的手里要了孫奕的電話,迫不及待地給孫奕打了電話。

孫奕聽到他的聲音,一時竟哽住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罵道:“你個污爛,你死哪兒去了?好幾年沒有音信?!?/p>

“生活所迫,當(dāng)牛做馬的,什么都顧不上了。不過,我可是真想你?!?/p>

“快閉嘴吧,沒良心的,想我你才找我?”

“生活所迫嘛,真的很想念我們的過去。想乙班的同事們,想這輩子一定要跟你,把我的夢圓了?!?/p>

“什么夢?”

“想好好親親你……”

“唉!你還是沒個正經(jīng)……青揚,我也常想起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時候,那么單純、那么快樂,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了……”她情緒又開始陷入消沉。

他似乎也很沉重,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突然問:“青揚,你胖了嗎?不會也挺出啤酒肚了吧?”

“沒有,我當(dāng)牛做馬的,忙得跟個孫子似的,哪兒會有啤酒肚呢?孫奕,晚上有時間嗎?一起吃飯吧?”

“好?!彼斓卮饝?yīng)了。

“一言為定,我到前海沿找個地方,六點,我開車去接你?!?/p>

放下電話,孫奕看窗外的天,雨后的晴空,湛藍,像藍寶石一樣有一種透明感,天上的云朵也格外白,空氣清新如洗。一想到大海,波光粼粼、月光如瀉的大海,她的興致不由得高漲起來。她已經(jīng)好久沒到海邊,她興奮得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馬上見到大海,馬上見到他。

任青揚開車到前海,沿著海邊找了八九家酒店,終于在一家叫海邊人家的酒店,選中了一個臨海的小包間。此時,夕陽已經(jīng)下山,海邊天際一片紫紅,整個城市也被染上一層淡淡的紅色。

孫奕給女兒做好飯,便從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這是一套她壓箱底的套裙),擺開燙衣板,燙平整了。她穿上套裙,在掛衣柜的鏡子前反復(fù)照了照,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過于散亂,便打個摩絲,梳理一番,她已經(jīng)好久沒這樣梳妝打扮自己,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他帶她走進沿海的小包房里。

她癡癡地盯著他。他拉了她的手,用力握著,她的眼里竟盈滿了淚水。

服務(wù)生走進屋,上了菜。他不敢喝酒,便點了果汁,兩個人慢慢喝著聊起來。

任青揚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孩子都四歲了,他的同學(xué)劉元磊把公司全部轉(zhuǎn)給他了,他這些年跟妻子搭伙干,公司規(guī)模越來越大,掙得也不少,但是,自己的身體也糟踐得夠嗆,得了嚴(yán)重的胃病,前年,剛做了胃部切除手術(shù)。

任青揚聽孫奕訴說了自己的境況,便邀請她去他的公司里做事。

孫奕很感激,卻沒有立即答應(yīng)。她回避著任青揚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月亮升起來了,平靜的海面,泛著幽幽的波光,海浪翻滾著,涌向沙灘,月光下,仿佛一條條蜿蜒擺動的銀色長蛇。

孫奕說:“我們出去看海吧!”

他們來到一條伸向海灣的大壩之上。

他說:“坐一會吧。”一邊說著,一邊從包里掏出幾張紙來,伸展開,鋪在石條上,拉她坐下來。

海面平靜如鏡,泛著一大片魚肚白的粼粼波光,海浪拍打著堤壩,發(fā)出呢喃似的濤聲。

他伸出胳膊摟她,她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酥軟地緊靠在他的身上,他感覺到她的心在跳動。他緊緊地摟住她,吻她,她的嘴張開了,舌頭深入他的嘴中,熱烈地吻著。

狂風(fēng)暴雨般瘋狂熱吻過后,兩個人平靜下來。

孫奕頭靠在他肩上,身子軟軟地貼在他身上。任青揚握住她的手,拉倒自己胸前,輕輕撫弄著,她感到異常的安寧和幸福。

他們談得很開心,月光照在孫奕的臉上,她似乎已經(jīng)陶醉。她聽著他的話語,一種幸福的喜悅似一股暗流,悄悄流入她的心田。

他一再邀請她去他的公司做事,她注視著她,月光中含著纏綿的情意。

她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了。

月光升高了,白爍爍的月光灑在海面上,閃著一大片幽幽的亮光,幽遠而朦朧。

孫奕一夜無眠,最后決定不去任青揚公司做事。她深深愛著任青揚,無法克制對他的愛戀;更無法面對另一個深愛著他的女人——任青揚的妻子。更不知道,他一旦發(fā)現(xiàn)了他跟焦立明的關(guān)系,會不會輕視她。她不愿、也害怕趟入這一片深潭。

第二天,她沒有去任青揚的公司,也沒有接任青揚一遍遍打來的電話。

十二

焦立明每隔半月二十天的就會給孫奕三千兩千塊錢,孫奕母女的生活因此而寬裕富足。孫奕十分過意不去,時常會邀請焦立明來家里吃飯,偶爾,焦立明會抽空來吃飯。孫奕便會請了假,去市場買菜購海鮮,精心炒做七八個焦立明喜歡的菜肴,等焦立明一起來吃飯。他們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樣,孫奕和她的女兒都快樂得如花兒一樣,孫奕無比幸福,她會不停地為焦立明往碟子里夾菜。

他們這樣快樂地度過八個多月。孫奕開始感覺焦立明要拋棄她。焦立明來孫奕家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一周只來一次,做愛的功夫似乎也差了很多,有點敷衍了事,每次做完愛,往往呆不了二十分鐘,便找措詞匆匆離去。

孫奕的情緒又開始消沉。她感覺自己似乎被一種看不見的恐懼罩住,心慌意亂,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她的這種情緒終于發(fā)作成一股怨氣。

又是一個周末,孫奕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孤寂之中,她渴望見到焦立明,他差不多已有十天沒露面了,她給他打電話,他說出差剛回來,她邀請他晚上過來吃飯,他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這讓她喜出望外。她下午請了假,買了焦立明愛吃的海鮮、蔬菜,忙碌整整一下午,做好滿滿一桌子菜。約好六點半到,但是,他沒有來,她打電話沒人接,她想可能在路上馬上到了。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還不見他的人影。她讓女兒先吃了飯,進屋學(xué)習(xí),自己坐在一桌半盛的菜肴前繼續(xù)等候。

月亮升起來,遮著灰色的烏云時隱時現(xiàn)的,夜色擠進屋里,灰暗,陰冷。孫奕又給焦立明打電話,手機鈴聲響了好一會,他接了電話,壓低著聲調(diào)說:“過不去了,突然來了個重要的客戶,正陪他吃飯呢?!彼裏o語,甚至出乎自己意料地笑了笑。他又說:“結(jié)束以后,我過去?!?/p>

放下電話,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從他那鬼鬼祟祟的聲調(diào)里,感覺到他接待的不是一般的客戶,她的心里生出一股憤怒和嫉妒。

快十一點鐘,他真的來了,他并沒有喝酒,他說自己開車沒喝酒。他一邊很隨意地跟她說著話,一邊習(xí)慣性地撫摸她,解她的衣扣,她開始抗拒,很猶豫,又很快便順從了他。

他們做完了愛。

她偎在他懷里,他們沉默著。她還想享受這份靜默。他卻是心事重重的。

他們這樣靜默著,躺了一會。他起身,說:明天一早要去即墨。他說著開始穿衣服。

她不語,終于抑制不住自己,淚水悄悄滑落。

他穿好衣服,看到她哭了,猶疑地瞅著她。他說。我明天真有事,你別這樣。

“你總是這樣,完事就走,你想過我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嗎?你知道我感覺自己像個什么人嗎?”

他坐到她身旁,輕輕撫摸她,說了一堆好話,她心里的怨氣冰消雪融,她坐起身,穿衣服,他幫她穿衣服,她扣了三個扣子,繼續(xù)扣第四個衣扣,他阻止了她,特意幫她整了整衣領(lǐng),使她的乳峰露出一片,又用手將她的頭發(fā)往后掠去,盯著她看,說:“孫奕,其實你放開點打扮,很漂亮的?!彼龘荛_他的手,嗔怒道:“你喜歡暴露的,大街上有的是,你去找一個就是了?!?/p>

他笑。去看表,說:“早休息吧,我明天晚上再過來?!彼f完便告辭了。

第二天晚上,他如約又來了。他們做過愛。他把身體靠近她,盯住她的眼睛,瞅了一會,仰面望著天花板,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她,市里牽頭,他在非洲投資建了廠,他準(zhǔn)備去呆一段時間。

她意識到這是他的決絕,心里泛起一陣酸楚,腦子里昏昏然的。整個晚上,她都木木然的,悲傷使她異常冷靜。

十三

焦立明并沒有去什么非洲。張云跟孫奕說焦立明時常會去她的燒烤店,差不多都是晚上十點以后去,每次都帶著一兩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張云還問你們兩人還有什么事嗎?他不讓告訴你我見過他,他說你糾纏他。

孫奕陷入極度的悲傷與憤恨,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在微微發(fā)抖,其實,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愿相信它的真實性,她一直在欺騙自己。

張云見她煞白的臉色,心里十分難過,說他不值。

她知道張云不是嘲笑她,張云想提醒她,幫助她。

其實,她已經(jīng)不需要。不過,張云的這番話,確實使她從幾個月的悲傷中超脫出來。她完全把焦立明從心里清理了出去,并蔑視他、唾棄他。她臉上又浮現(xiàn)那惹人喜愛的笑靨,只是那笑里隱含了一絲冷意。她去美發(fā)店里將一頭干燥的長發(fā)剪短,修成自然、微卷的齊肩發(fā),還染了一縷縷黃發(fā);又去買了一件挺性感的黑色低胸?zé)o袖斷檔連衣裙,似乎一夜間,她竟變身為一個時尚、隨性、甜美又冷漠、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變化,她對鏡顧影自憐,心里竟生出一種說不明的復(fù)雜情緒。

她這樣走出家門,引來鄰居驚訝的目光。

她走上街頭,漫無目的地閑游亂逛。

她來到佳世客步行街上,迎面,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穿得比她還性感的女人,引起她的注意,那女人一頭黃發(fā),眼睛細細地瞇著,嘴唇抹得艷紅,身材瘦長,孫奕覺得她面熟,緊盯著她在記憶庫里搜索,余麗麗!她喊出聲:“余麗麗!”那女人也在注視她,瞬間,似乎也認出她,驚喜地叫道:“孫奕!”兩個女人緊緊拉住手,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拉起呱來。

余麗麗是孫奕的初中同學(xué),全校出名的小瘋嫚兒,性格潑潑辣辣的,男孩子都懼著她。余麗麗說她原來在橡膠廠工作,前年工廠倒閉了,她下崗失業(yè)了,離了婚,現(xiàn)在自己做生意。孫奕問她做什么生意,她支支吾吾著說不出個所以然,孫奕心里便猜測到三分,便不再追問。

孫奕難得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便把自己的情況也告訴了她。余麗麗聽了,難過地流淚。她問孫奕這么多年再沒找過嗎?

孫奕苦笑說:找過,都沒有好結(jié)果。

余麗麗從她苦澀的語調(diào)和黯然的神請,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苦楚,他憤憤然道:“男人沒個好東西,離婚男人更不是東西!我才不找呢。趁年輕,該玩玩、該掙掙、將來再說……”

余麗麗拉著孫奕逛了一下午街。夕陽落山,天色向晚,城市的燈火把夜幕映得陰冷灰白,遠處的天際,夜色濃重,一彎月牙兒如鉤似弦,倒掛在空中。

余麗麗邀請孫奕晚上一起去參加一個飯局,說幾個男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認識了有好處。孫奕架不住她的軟磨硬纏,隨她一起去了。

請客的男人四十多歲,寸頭,豹眼,方臉、大耳、大嘴、粗脖子,一看就是個挺有錢的老板,另外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左右,額前一綹頭發(fā)雪白,白頭翁似的,小眼,尖鼻子,小嘴緊閉著,目光陰鷙,看不出他的身份;另一位大約五十六七歲,矮胖,禿頂,濃眉,一雙大眼賊亮,圓鼻頭,大嘴,孫奕和余麗麗進門不久,他便像老熟人似的,哈哈笑著招呼孫奕坐到他身邊的座位上。余麗麗則坐到白頭翁身旁。坐在請客男人左邊的是一位體態(tài)豐滿、皮膚白細的女人,年齡約莫三十多歲。她讓人一見,馬上會聯(lián)想到做得很細致的饅頭。

請客的男人姓王,不算什么太大的老板,做乳膠漆的,坐在他對面的白頭翁是他的朋友,矮胖男人姓孫,是個管產(chǎn)品質(zhì)量監(jiān)督的處長。

王老板幾杯酒下肚,便開始葷話滿嘴,逗得滿桌大笑不止。孫奕也跟著笑,但是,臉緋紅,左躲右閃回避著孫處長色迷迷的目光。孫處長端了杯子跟她喝酒,說:“小孫啊,你真俊,你讓我想起了我年輕時候喜歡的一個女人……”孫處長說著,一只白胖胖的大手便擱在孫奕的大腿上,孫奕的心猛地一緊,大腿也一抖,像被馬蜂蟄了一下。

孫奕從來沒有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有過這樣肉體的接觸,她感覺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覺得這個男人簡直就是禽獸,一頭強壯的雄性動物,獅子、猛虎……不,不,是一匹狼。

孫奕又惱又恨,臉色因為惱怒憋得通紅。余麗麗死死盯著她,她們的目光相遇時,余麗麗遞給她一個輕松的嬉笑。她壓住惱恨,笑起來。他被笑愣了,用探尋的目光盯著她看。她還是笑,他的手僵在她的大腿上,問她:“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我癢?!彼皆谒呎f。

他也呵呵大笑起來。

墮落味十足的酒宴終于結(jié)束。一伙人走出酒店大門,王老板叫了出租,拉住孫奕,塞給她一疊大票,說:“小孫,你送孫處吧,照顧好孫處?!?/p>

孫奕猶豫一下,接了錢,裝進挎包里,扶孫處上車,孫處佯裝醉得歪七趔八的,蹣跚著鉆進車?yán)铮瑢O奕緊隨其后,上了車。

夜色濃了,天上那一勾月牙兒,透著陰冷,透亮,開始從中天往西斜落。

孫處長肥胖的大手又?jǐn)R在孫奕的大腿上,孫奕不再緊張,但是,她很厭惡,她控制自己的情緒,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問:“去哪?”

他說:“聽你安排?!笔衷谒笸壬厦?/p>

她思慮一會,讓司機往她住的地方開去。

他們下了車,孫處長的酒似乎完全醒了,他跟在她身后上樓,一臉的警覺。

女兒早已睡熟。他們進了屋,孫奕輕輕將屋里的門鎖了,孫處長臉上露出驚異之色,孫奕笑笑,無語。

孫奕開始脫衣服,當(dāng)她赤裸裸立在孫處長面前時,他竟呆在那里,剛才的緊張早已似煙消云散。

他急癆癆地脫掉衣服,站在她面前,渾身都是肉,一副臃腫、放蕩的軀體。她覺得人體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人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都是光光溜溜、勻勻稱稱的,很美麗,為什么隨著年齡增長,一些人的軀體贅肉越來越多?大腹便便、肥頭粗脖子……越變越丑陋呢?

孫奕克制住對他肉體的失望,上床躺下,閉上眼睛。

他們開始做愛。孫奕發(fā)現(xiàn)雖然這家伙風(fēng)流成性,但是床上的表現(xiàn)卻極其乏味,像個笨拙的新兵,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個動作,似乎在一門心思地完成一項什么任務(wù)。孫奕納悶:這個在社會上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做起愛來,怎么竟然這樣沉悶、壓抑、低能呢?

他們很快就完事了。他似乎很不舍得,躺在孫奕的背后,一個勁地摸弄孫奕。孫奕閉著眼睛,任其擺布。

他突然提出讓孫奕跟他口交。孫奕說她從沒那樣做過。

他似乎更來了興趣,非要孫奕做。孫奕一再婉拒。他說我給你加錢。

孫奕沉默了,閉了眼,欲哭無淚。她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角色了。

十四

十年以后,任青揚與孫奕再次相遇,讓他們尷尬無比又欲哭無淚。

那是一個冬夜,天空云卷云舒,一輪月牙兒時隱時現(xiàn)。離春節(jié)還有半個多月,任青揚和劉元磊陪裝飾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吃過飯,本來打算再請他們?nèi)TV唱歌,領(lǐng)導(dǎo)說明天一早要出差,拒絕了。

劉元磊已有七分醉意,余興未盡,說:“他們不去,咱倆去,忙了一年了,該放松放松了,走?!眲⒃谡f著,鉆進夏利車?yán)铮l(fā)動了車,任青揚跟著上了車,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

那輪月牙兒已經(jīng)升到中天,清冷,時而撩起淡淡薄云,時而隱藏入濃云之中,夜,異常的寂靜。路燈昏暗,樓群里大部分住戶的燈都熄了,一些熬夜的居民家,燈稀疏地亮著。

劉元磊車開得很慢,下了高速路,迅速拐向一片樓群密集的老城居民區(qū)。

任青揚問:“上哪兒?這哪有像樣的KTV?!?/p>

“唱什么歌!今天,咱們找個地方徹底放松一下?!?/p>

任青揚明白了,他要去老舍公園找“崗姐”。崗姐,是當(dāng)?shù)厝藢ο聧徍髲氖掳垫焦ぷ髋さ姆Q呼。老舍公園是當(dāng)?shù)貚徑愕木奂刂唬_始,她們都是自發(fā)的,站街?jǐn)埧?,后來,查得越來越?yán),站街?jǐn)埧惋L(fēng)險越來越大,一些干得早、腦子又靈活的崗姐便東借西湊了錢,租了周圍的老房子,以開美容、美發(fā)店的名義,開始有組織地從事暗娼活動。

崗姐們?yōu)槭裁磿x擇老舍公園?有人認為老舍心腸好,在他的小說《月牙兒》里,就非常同情暗娼,如今,他的在天之靈,再次大發(fā)慈悲,同情、庇護這些可憐的崗姐,讓她們來到這里。

老舍公園不是很大,幾百平米的地方,夾在兩條馬路之間,綠樹濃郁,路兩側(cè)一色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樹,廣場的中央新栽了一些雪松、桃花和櫻桃花。公園四周都是近百年的老房子,再往后是一片片數(shù)十年建筑年齡的火柴盒式老樓。

任青揚和劉元磊來到老舍公園,遠遠便看到公園周圍一排排門頭房閃著耀眼的紅燈綠光,與公園中心濃郁的綠樹散發(fā)出的幽靜氣氛,映襯對照,形成一種幽冥而迷離的意境。

劉元磊將車停在公園外面的馬路上。兩個人拒絕幾家店的熱情招呼,走進一家名叫丘比特的美發(fā)店,一個老板娘模樣、四十歲左右、細瘦身材的女人迎上來,笑嘻嘻地讓座。店鋪不足十平米,一面墻上簡單地掛著兩面鏡子,鏡前放了兩把轉(zhuǎn)椅,看上去就不像專心從事理發(fā)經(jīng)營的架勢。兩個人沒有坐,見店里只有老板娘和一個姑娘,便隱生退出之意。老板娘察覺到了,趕忙問:“老板,想要什么樣的妹妹呢?”

劉元磊說:“就一個小姐,還能要什么樣的?”

“這陣查得緊,都呆在家里呢?!?/p>

“在家里怎么選呢?”

“放心,老板,咱這里都是一等一的本地妹,包您滿意?!?/p>

劉元磊跟老板娘叨叨了一陣,談好價,老板娘安排店里的小姐,帶兩個人走后門出了店。

他們走出一條幽暗的窄巷子,過了馬路,來到幾座老舊的筒子樓前,小姐領(lǐng)他們走進左側(cè)一棟筒子樓里,她輕輕敲了一樓的一扇門,門開了,她輕輕扯一下任青揚,示意他進去。

任青揚推門進屋,眼前一片模糊,從黑漆漆的門廊里,一下走進明亮的屋里,他的眼睛很不適應(yīng),他下意識地不停眨眼。

孫奕好似遭了雷擊,呆呆地站在任青揚眼前,一時,她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涌,臉通紅,呼吸都似乎停止了,此時的她,恨不能有條地縫鉆進去。

任青揚很快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他定住目光,觀察,“孫奕!”他差點驚叫出聲。

兩個人僵在那里,對望著,直視著對方的內(nèi)心。

孫奕躲開他的目光,頭垂下,臉色緋紅緋紅的。

任青揚不明白孫奕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他心中那么貞潔、那么堅定的孫奕,為什么會干這種事?他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抓住孫奕的雙肩,問:“怎么回事?”

孫奕抬起頭,她的眼里已經(jīng)含了淚花,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她掙脫開他的雙手,倔強地仰著臉,盯著他的臉說:“你問我,我問誰?你很瞧不起我嗎?”眼淚嘩嘩地流下,她再次垂下頭。

任青揚緊緊抱住她,愛憐地吻她的發(fā),她的額,她的臉,他們熱烈地親吻著。

她的眼淚一直在流,她再次掙脫開他,拿了紙巾,擦干眼淚。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他欲哭無淚,只是擁住她,不停地撫摸她。她盯著他的臉,好一會,她的臉上突然露出燦爛的笑,她說:“你還愛我,一直想著我,這足夠了,我現(xiàn)在死都無憾。”她說著緊緊抱住他,偎在他懷里,兩個人靜靜地抱在一起,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她仰起臉,說:“你知道嗎?我從來不跟男人接吻,怎么強迫,我也不跟他們接吻。青揚,我這輩子,只跟你一個男人接吻。”

任青揚的眼淚終于流下來,他捧起她的臉,對視著,兩個人都已淚流滿面,他們再次熱烈地親吻起來。

十五

霧氣很濃,猶如帷幕一樣遮住海邊廣場的夜色,燈光、大海、船兒一切都裹在云霧當(dāng)中,縹縹緲緲的。

星巴克咖啡廳門外一片被花草遮住的坐椅里,任青揚與孫奕對面而坐,孫奕望著他,目光里帶著癡癡的愛憐。

兩個人談了很久,回憶著那些美好的過去,談?wù)撝钌堅?、焦立明……每一個曾經(jīng)的同事,為每一個人的成功或者失敗,喜悅或是傷感,不知不覺已是夜深時刻。孫奕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看了看,沒接,按了靜音,她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片憂傷,自言自語似地說:“那時候多好,多純潔……”她沉默下來,好一會兒默默無語,目光茫然地望著眼前茫茫的迷霧,似乎在逃避任青揚。

任青揚陪著她沉默了一會,抓住她的手,想要安撫她。她的手冰涼。

兩個人默默地坐著。

任青揚松開她的手,從包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子放到桌子上,又伸手握住孫奕的手,他想讓自己熱乎乎的手暖熱她冰冷的手。他緊盯著她的眼睛,說:“孫奕……”她收回目光,望著他,聽他說話,他接著說:“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你應(yīng)該干點別的事情,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她的手顫抖了一下,觸電一樣從他的手中抽走,充滿警覺和敵意地瞅著他,神情局促不安的。

任青揚又說:“做外貿(mào)服裝,本錢小,利潤也可以,你懂服裝,開個小店試試……”任青揚說著,將桌上的紙袋子拿起來遞到她手里。

她沒有接。

“這是三萬塊錢……”

她的嘴唇蒼白,輕微地顫抖著。眼淚在她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緊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她挺直了腰板,盯視著他。她終于開了口,聲音喑啞,仿佛穿過層層迷霧而來,帶著渾濁與潮濕:“我不能用你的錢。三萬塊錢?賠了我拿什么還你,以身相還?”在她眼中,此刻,任青揚面容模模糊糊的,一會是焦立明,一會是任青揚,她眼中的光芒也開始閃爍著一種愛恨相交的復(fù)雜神情。

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如此復(fù)雜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囁嚅著說:“你別誤會,我是真想幫你做點踏踏實實的事……錢是給你的,誰要你還錢來?!?/p>

“我憑什么要你的錢?”她在質(zhì)問他,也在質(zhì)問自己。她心里明白他的用意,也相信他是一片絕對的善意,但是,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慮,讓她抗拒著他的善意。

“因為我希望你好?!彼俅螌⒓埓舆f到她手里,她還是沒有接,態(tài)度堅決地再次拒絕:“我不能要你的錢?!?/p>

“你先用著,算我借給你的,什么時候賺了錢,什么時候還我,這樣可以了吧?!?/p>

夜色深重,已是午夜零時,已過咖啡廳營業(yè)的時間,服務(wù)員過來催促他們離店。

任青揚抓起裝著三萬元的紙袋塞進她的背包里,拉著她的手離開了座位。

霧氣很大,像細雨絲一樣彌漫,兩人的頭發(fā)都已被霧水打濕。

孫奕沒有完全放棄皮肉生意,但是,她不再攬新客人,只是接待有她電話的老熟客,這是她目前唯一的收入,她不能斷了生活費用的來源,任青揚給的那三萬元,她分文未動,她準(zhǔn)備將它完全用在該用的地方……

十六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任青揚伸手抓起辦公桌上的手機,他接了電話,漫不經(jīng)心的。

“喂,青揚,你找我嗎?”孫奕脆亮的聲音。

任青揚陡地坐直身子,驚怔半天,又驚又喜,說:“操,你是人是鬼呢?”

“你個污爛,你才是鬼吶!”

任青揚自知失言,慌忙掩飾道:“給你打了N遍電話,一直關(guān)機,急死人了,以為出什么事了呢?!?/p>

“謝謝你,良心還沒讓狗吃凈。我跟人去了一趟廣州,進了些服裝,回來在東城區(qū)下崗職工就業(yè)市場,臨時找了個攤位,一天賣了十幾件。哈哈,我決定徹底從良了。我手機號也換了,以后打這個手機聯(lián)系我?!?/p>

“噢!虛驚一場?!?/p>

“你找我有事嗎?”

“沒事,沒事,想請你吃飯?!?/p>

任青揚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他想盡快請她吃頓飯,慶祝一下,慶祝她還活著,盡管是虛驚一場,但是,在他的意識中,她真的好似死過一回,他想為她的新生慶祝一下。

“今晚,你沒事吧?請你吃飯?!?/p>

“不見不散?!?/p>

責(zé)任編輯 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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