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佳明
一
方晴說,你應(yīng)該死的很慘。
可惜我還活著。
我告訴方晴我是一個懦弱的人,對生活對人對事都是如此,“在我不諳世事的十四歲,我曾經(jīng)有過一次自殺未遂的經(jīng)歷。作為一個男生,我不知道十四歲的叛逆期是不是來的恰到好處。那段時間我總是和父母吵架,為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比如吃飯時不能看電視啦,不允許我出去玩啦,總之那段時間我絕望的要死,生性的桀驁和不羈讓我再也忍受不了苛刻的管束,我跑出家的時候,我爸還在用惡狠狠的口吻喊‘如果你敢踏出這個家門一步,你知道后果,我仿佛中了邪,形銷骨立的身軀玩命的狂奔,肆無忌憚的跑出了家?;仡^張望的時候,那個我爛熟于心的身影拿著我爛熟于皮的兇器氣沖沖的站在門口,眼神里充斥著憤怒和得意,他太自以為是了,他以為他的蠻橫和武力可以牽制住我,但是那一次他失算了”。
“你是怕受皮肉之苦,還是覺得橫豎都是死,與其乖乖就擒不如奮起反抗”,方晴饒有興趣的問。
“沒有,那時候我什么都沒想,甚至沒有害怕和恐懼,我就一直跑,一直跑,面無表情。直到我感到周圍的聒噪都像斷電的機器靜止了,我才停下來,我氣喘吁吁的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草一木我都無比熟悉,我就覺得這世界真小,還沒我爸的魔掌大”。我兀自笑了笑,這么多年來,我?guī)缀鯖]有摩挲過我爸那雙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粗糙的手,內(nèi)心的愧疚猶如被驚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在我心中擴散開來。
“然后你就想到了自殺,其實我覺得死才是需要最大的勇氣的”。
“該怎么說呢,那時候,我沒來得及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自殺,我要找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去偷偷的完成這件事情,就這么簡單。我腦海里從始至終都沒有蹦出像責任、勇氣、生命這類字眼,估計,當初我如果想到了,一定會被自己的這個決定嚇一跳”。
一陣轟鳴的汽笛聲如約而至,我和方晴在鐵軌護欄的外側(cè)分別抓著剛過我們頭頂?shù)淖o欄,那些飛馳的列車從我們身邊一掠而過,像一陣罡風卷起飛沙走石,重金屬摩擦發(fā)出的咣當咣當?shù)募怃J聲響撕裂著我的耳膜,我?guī)缀踉谕凰查g想要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在我還沒決定好用僅有的雙手保護好哪對器官的時候,最后一節(jié)車廂劃過眼前,鐵軌又蕭然的舒展身軀,在空曠的田野之上寂寞的等候下一班車。
方晴歡呼起來,雙手抓著護欄極力躍起,騰空落地,連續(xù)幾次后,轉(zhuǎn)過身望向我,嘴角開出了一朵暗影疏香的梅花,在刺眼的太陽下笑的搖搖晃晃。
“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火車”。
她用力的點點頭。
我就看著她笑,過了良久,她才說:“顧森,謝謝你,接著講你的故事吧?!?/p>
二
當夢里的景象正一點一點吞噬我的神志時,我媽的咆哮使任何一個無比困倦的人都不能成眠,我瞬即脫離昏睡狀態(tài),雙手捂住耳朵,用近乎哀求語調(diào)沖門外喊道“我們數(shù)學老師說最后幾道應(yīng)用題不用做,有些涉及的知識點還沒有講到”。然后她的咆哮停止了,我打開門,她愣在門口拿著我的卷子欲言又止,最后重新放回客廳的書桌上。她轉(zhuǎn)過頭還是對我說: “森森不是我說你,現(xiàn)在才高二,現(xiàn)在努力還來得及,你要等到什么時候,第二天就高考的時候嗎?我也不想總說你,我都是為了你好,以后你就懂得了?!?/p>
我呆呆地凝視她,‘我都是為了你好,以后你就懂得了這句話在我耳邊久久的回蕩,當她從我手中奪走游戲機的時候,當她給我關(guān)掉我正在看的新聞節(jié)目的時候,當她毅然決然不允許我學繪畫的時候……她都在重復這句話,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對這句話應(yīng)起的作用有了免疫力了而她仍然在這樣說。我不解,我的嘴唇不由得翕動。但我看見我媽竟然開始坐在沙發(fā)上掩面哭泣,我說不出一句話了,我很無奈也很難為情。眼前的這一幕仿佛是一支長鞭,悄無聲息的鞭打我,一下一下深入骨髓。我怔住,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一定沒做錯什么,真的,我在學習上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鬼知道我的成績?yōu)槭裁纯偸遣槐M如人意。
我爸回來的時候我媽還在哭,我在關(guān)掉所有燈的臥室里發(fā)呆,海子說‘黑夜一無所有,為何卻給我安慰這句話好極了,很適合我現(xiàn)在矯情的感慨。沉重的敲門聲把我從沉思中硬生生的拽了出來,我費力地站起身,有氣無力的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他就聽見了沉悶的耳光聲,我的左臉頓時比沸騰的開水還要燙上一百倍,耳朵里仿若飛進去了一只嗡嗡作響的蚊子。
我媽一邊大喊“別打他”,一邊跑過來,我用力的推了我爸一下,他可能完全沒有意識到我這個舉動,差點摔倒,幸好被我媽攙扶住,我聲嘶力竭的沖他吼道: “我做錯了什么,你就打我?!蔽野职趾枚嗄隂]打過我了,上一次要打我應(yīng)該就是三年前,我跑出家門那次。
我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我媽。他們臉上有同一種表情——茫然,我不想再說一句話,徑直走進浴室,仿佛是一只遍體鱗傷的小獸,急需一種徹頭徹尾的洗禮,冰冷的水急轉(zhuǎn)直下,浸透了我的每一寸肌膚。我蹲在地上,赤身裸體,將頭埋進兩腿之間,雙手環(huán)抱,那一刻我的呼吸仿佛靜止了,周圍萬籟俱寂,無可挑剔的說這時的我像足了一個剛剛被繩之以法的罪犯,惶恐不安,心力交瘁。
翌日,我按時起床,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沒有在房間的任何角落里殘留下蛛絲馬跡。我洗漱完畢后走進廚房用餐,看見我媽手忙腳亂的樣子情不自禁的璀然一笑。她回敬我,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又或者一笑了之。這頓早餐異常豐盛,我卻吃得很少,因為我爸的眼睛里猩紅的血絲遍布,顯然,他徹夜未眠。
三
我坐在座位上擺弄一張折皺萬千的紙箋,方晴把書包放進抽屜的時候問我:“張薇吧。”我耷拉著腦袋點點頭,不知道她看到了嗎?
“她都說什么了?”
“其實也沒什么,寫了漫漫一篇概括起來也就三句話?!?/p>
方晴咯咯地笑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挖苦我“你……肯定…沒戲”。
我有些慍怒的抱怨道“都是這個萬惡的高考,荒廢了我的青春,現(xiàn)在又斬殺了我的愛情。”
她都說了些什么,她重復。
“高考很重要。我要考重點,不能上高四”。
三天前那個晌午發(fā)生得一切鋪陳在我的腦海里,漂浮出一幕又一幕畫面,繼往開來。
“你確定你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有勇氣走向前去和她搭訕?”
“我確定,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方晴臉上掠過一絲失望和輕蔑,沒有再答話。
時間過得令人備受煎熬,終于熬到下課了。優(yōu)美的旋律此時像沖鋒的號角,我催促方晴,快點走。她極其不情愿的站起身。于是,我和方晴第N+1次路過張薇的餐桌前。那個叫做心臟的玩意超快節(jié)奏的跳動,我的臉頰像被涂了紅藥水的蘋果,透紅透紅的。當我與這個我暗戀了一年之久的學姐近在咫尺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勇氣做搭訕男,我想,勇氣這東西,真是難能可貴的東西,要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該有多好。方晴看著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繼而面部表情生硬扭曲的我大帶嘲諷的笑了笑。用胳膊碰我,我無動于衷,誰料,下一刻,她悄悄走到我背后,應(yīng)該很用力的推了我一把,我毫無防備的一個趔趄險些滑倒,引得周圍的同學側(cè)目加哄笑,我站穩(wěn)旋即回頭,方晴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我甚至看見她眼里笑出了晶瑩的液體,如果這是喜極而泣的話我覺得未免太過于牽強了,但她的確是哭了,我看見了。原本打算脫口而出的劈頭蓋臉的責備蕩然無存,方晴轉(zhuǎn)過身,背向我,一只手放到嘴邊,消失在了人頭攢動的餐廳。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大腦須臾空白。當我正猶豫是去打飯還是回教室的過程中,我看見張薇開始收拾餐具,我不知道是什么鼓舞了我,或許是方晴的眼淚,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走到張薇面前,無波無瀾的說“我可以在此時此刻成為你的朋友嗎”,說完之后我覺得此話特矯情,于是,在她沒接話之前,我接著說“你是高三(一)班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當然知道,我暗戀你一年之久而。在驚鴻一瞥后的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里都不曾結(jié)束過對你的思念,你嫵媚的微笑是我夢里最瑰麗的景觀。我寤寐求之的張薇。
“下午,我去你們班找你好了,到時候你可要告訴我你qq啊,那我先走了,拜?!?/p>
“喂,喂,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
我沒有回頭,一本正經(jīng)走出餐廳,激動萬分。
四
我和張薇就這樣認識了,并通過qq很快熟絡(luò)起來。原來她還是成績很好的女生。
方晴幫我寫很長很煽情的情書,感動得我看著看著就淚水模糊視線了,我夸大其詞的欷歔著對方晴說“如果這封情書是寫給我的該多好,我肯定會乖乖的束手就擒,就算她是鳳姐我也會好好考慮一下”。
方晴笑了,史無前例的開心。
我腦海中倏然閃過方晴在餐廳莫名其妙哭泣的情景,便問道那天你怎么笑著笑著就哭了。
沒什么。
五
我把給張薇的信揉搓成一個紙團扔進了垃圾桶,心中生出陣陣悲涼“就算她接受我又能怎樣。當她從名牌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可能還在這座邊緣小城里游蕩無所事事,我不是官二代也非富二代,我沒有不勞而獲的資本去支付她的后半生,我也不相信在未來短短的幾年里,我能從一個普通家庭聳壑凌霄堆金積玉,就算她愿意我也做不到,何況她不愿意呢”我這樣安慰自己,“這樣的結(jié)合從古至今都是天方夜譚,灰色童話”。但我還是想對自己說“我有一顆愛她的心,對于愛情,這難道還不夠嗎?”這些話在我的心里一寸一寸的腐爛,直至生出了霉味。
方晴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以為又是我爸那只厚實的手,嚇了一跳。昨晚的影影幕幕浮光掠影般穿過腦海,難言的委屈是傍晚漲潮的水。
“行了,別發(fā)呆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有空看看《獨自等待》吧,很不錯的電影,我昨晚剛看的”。
她念詩的洋腔怪調(diào)使人發(fā)笑,我白了她一眼,對她說,“我們翹課吧”,她問我去哪,我說鐵路橋,她興奮的不得了,我問她為什么啊,她從容的說和你一起啊。我們相視而笑,洞悉這個玩笑背后蘊含的莫大的痛苦。
我把外套脫下來,讓她系在腰間,她疑惑,我說方晴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請假啊。她恍然大悟,下一秒,我扶著方晴走到班長面前,她雙手捂著肚子用那種特痛苦的語氣說,我那個,就是那個,我得回家休息,讓顧森送我。班長是個被應(yīng)試教育致殘的白癡男生,愣是沒明白,一頭霧水的看著心急如焚的我們噤若寒蟬,我口無遮攔的沖他吼道“痛經(jīng)啊”。班里的同學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奸笑聲像烽火狼煙驟然升起。方晴羞赧的拉拉我的衣角說,快走了。然而班長語出驚人,痛經(jīng)是什么。我啐了一口唾液,對這種人的憤怒噴薄欲出。
六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臥軌。
為什么?
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也可能因為大約十歲的時候我親眼目睹過一個因臥軌而死的女孩,當然,我看見只是一帆印染著斑駁血跡的白布,凸凹出躺在下面的冰冷殘缺的軀體,很多人在尸體旁邊搬唇遞舌,從嘈雜的說話聲中我得知死者精神不正常,經(jīng)常亂跑什么的。
那她的父母是不是跪在尸體旁邊哭的呼天搶地啊,然后很多人過來安慰?
沒有,我記得很清楚雖然那都是七年之前的事情了,她的父母的臉上甚至掠過一絲笑意,是如釋重負后輕松的會心一笑。那時候,我不解,不明白他們沒有慟哭居然在眾人面前笑得出來,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用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累贅換筆可觀的錢,對于彼時捉襟見肘的人們也許是一件好事吧。
真是不可思議,你當初自己跑去看的啊,沒嚇死。
好像是我爸拉著我去的,去了好幾個小孩呢,都是大人領(lǐng)著,可能他們覺得,小孩看著就嚇著了,以后就知道為什么說這座過火車的橋上有危險了。
哈哈……
所以我就跑去了鐵路橋,那時候還沒護欄,我不假思索的躺在了鐵軌中間,然后過了一列風馳電掣的列車,我睜開眼竟然發(fā)現(xiàn)我沒死,而且完好無損。我調(diào)皮的說著就抓住欄桿的頂端向上攀爬,“我做給你看,我當初是怎么躺的”。
我爸和我媽的呼喊聲夾雜著幾個陌生的聲色就在此時穿過稀薄的空氣蜂擁進我的耳朵里“顧森,別做傻事,快下來。顧森……”
方晴很掃興的抱怨“第一次翹課就這么倒霉,是不是那個可惡的班長去問班主任什么是痛經(jīng)了”。
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此情此景在此時此刻翻飛了我的思緒,也翻飛了媽媽鬢角的一縷白發(fā),我順著階梯跑下鐵路橋,與爸爸媽媽緊緊相擁在一起,眼淚的溫煦融化了干枯的心間。一對中年夫婦欣慰的笑成一片,招呼著橋上的方晴“晴晴下來吧,我們回家了”。
然而,下一刻橋下所有人都怔住了。
方晴翻過欄桿,坐在鐵軌上,沖著我喊道“顧森,是不是這樣?!苯又上铝耍ねさ纳碛颁螞]在了冗長的鐵軌上。汽笛的轟鳴就在此時不合時宜的悲愴的呼嘯而至。
七
我騙了方晴,在我還沒有躺上去的時候我就被我爸和我媽找到了。
在方晴的遺物中,有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日記本記載了關(guān)于我的點點滴滴,在扉頁寫著這樣幾句話:顧森,我喜歡你,你卻感覺不到,就像我們父母的無微不至我們總是漫不經(jīng)心,我們常常忽視距離我們最近的東西,是不是太容易得到就不那么在乎了。
我成了千古罪人,只好離開這里去陌生的城市讀書,我害怕見到往日的同學,更害怕會遇見方晴的父母,我沒臉見他們。
我站在沸反盈天的站臺上,看見方晴隔著攢動的人頭向我招手,她對我說“顧森,我不怪你,你不能悲傷”。
我不能悲傷,即使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