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林
1
黑夜黑,紅燭紅。屋子里,搖晃的燭光,同黑夜咬著架兒。
隆冬的夜越深越荒,讓人在心里觸不著底,夏至貓在窗子根下,手拴緊墻根的茅草,茅草繞著手,也纏緊了心。
夏至,半夜里去你叔洞房的墻根下閃個影兒,走個場子。娘咬著夏至的耳朵。
聽房是大河古傳的風俗。
夏至懂娘的心思,叔老大不小了,花大錢才買來個媳婦,男娃仔去聽個房,討個喜,只有叔早當?shù)?,夏家這房血脈才能傳下去。
那個大眼睛姑娘哭啼啼做了叔的新娘,被送入洞房。一想起那個大眼睛姑娘,夏至的心上像團了把茅草。
墻上糊的泥巴年頭深了,脫得七零八落的,細小的縫兒透著燭光。夏至貼著墻根兒,一心捉著洞房里的動靜。
叔扯著鼾聲。大喜之日,叔心里頭得勁,陪客時敞開肚子,誰也擋不住,人喝蒙了,被娘攙進洞房。
大眼睛姑娘呢?咋不見一點兒動靜?
2
大眼睛姑娘鬧翻了天,有好幾次拿頭去撞墻,要死要活的。她說年紀輕不經(jīng)事,被人販子拐騙了,在老家有心上人,訂了親,求叔高抬手,放她一條生路。
娘一路好言相勸,說,妹子,都走到路中間了,怕是回不了頭,俺也是本分人家,不會虧你的。你都瞧見了,俺小叔子身強力壯的,好脾氣人又勤快,農(nóng)活樣樣拿手,要不是落在這鳥不拉屎的山旮旯,哪輪到姑娘來挑他。妹子,倒過頭來想一想,你要是攤上個缺胳膊少腿的,人家可是下了血本花了大錢,你還不照樣認命?說到底也是你跟俺小叔子有緣。妹子,聽嫂子一句話,把心安下來,落地生根兒,這日子就越過越安生。
是娘的話讓大眼睛姑娘安了心。
幾聲啜泣聲,抽絲一般,像細小的針密匝匝地扎在夏至心上。
3
洞房的門是娘親手落的鎖。
脆生生的一聲響,驚了夜,也驚了人心。那把黑漆漆的大鎖,掛在廳堂的墻上,閑了好多年。
娘落了鎖,才安心地回屋。
大眼睛姑娘進門后,娘和爹都沒安生過,有時一晝夜也沒能合上幾眼。
大眼睛姑娘哭過鬧過,尋過死,鬧得叔心一揪一揪的。娘狠了心,一伸手拔了叔心頭的苗苗,說俺家小叔子,你想打一輩子光棍?這女人就像河邊的柳條,插在哪活在哪,鬧騰一通后,這心就安生了。
夏至不認娘的話,這大眼睛姑娘同別的姑娘不一樣,怕是安不了心。
那天,娘上茅廁,讓夏至替一會兒。娘一轉身,大眼睛姑娘像逮著救命草,跟夏至說,小弟弟,看你是懂事理的好孩子,姐是被人販子拐騙來的,你就幫幫姐,給姐家里捎個信,讓家里人曉得姐人落在哪兒……
夏至心惶惶的,搖著頭又點著頭。娘進門時,夏至手心里多了一張紙條。
夏至,去玩吧。娘不愿夏至老待在這種場合。
出門后,夏至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棘蓬時,心一痛。
夏至偷來鑰匙,緊著手腳開了鎖,驚著了大眼睛姑娘。
誰呀?大眼睛姑娘驚問。
姐,是夏至。夏至上前,抓起大眼睛姑娘的手,急躁躁地說,姐,趁人都睡熟了,快走,俺送你出山。
大眼睛姑娘的手抖了一下。
4
夏至——
新娘子跑了……
夏至……
摸索著出了村子,夏至喘了口氣,心剛落下來,身后的吶喊聲就追上來了。
一村人驚動了,沸騰了。
爹娘領著人沿著山道發(fā)瘋地追上來,他們不能讓到手的媳婦跑了。
夏至泄了心氣,眼見爹娘追上來,拉著大眼睛姑娘藏到荊棘叢中。
夏至,你個連里外都不分的死鬼,你放跑了嬸子,你叔就得打一輩子光棍,夏至,你要是放跑了你嬸,你就不要再回頭了,大江大河沒有蓋蓋兒,俺養(yǎng)仔養(yǎng)出二百五……娘的罵聲一聲蓋過一聲。
大眼睛姑娘突然扯著夏至現(xiàn)了身。
娘沖上來,要撕了夏至。
大眼睛姑娘擋住娘,說嫂子,是我讓夏至幫我逃的,這事怪不得夏至。
你剛才叫我啥?娘驚問。
嫂子,我不走了,夏至這孩子人好,夏家也不會壞到哪兒去,我認命啦。
5
夏至在村里再也抬不起頭,一直到大,常被人當成玩笑對象。
大眼睛姑娘安心當了夏至的嬸子。嬸子對夏至好,也親。
夏至的弟弟都娶了媳婦當了爹,夏至的親事還不見出頭。這大山里的姑娘沒人看得上夏至,說夏至心眼兒實,跟了他怕是沒好日子過。山里偏,山外的姑娘哪怕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愿嫁進來。
過了三十夏至還光著身。
嬸子心里一直內(nèi)疚難過,覺得是她害了夏至。
娘走時一口氣不斷,一直不肯合眼。嬸子也是女人,曉得娘的心思。嬸子噙淚說,嫂子,你放心吧,夏至的親事擱在我身上,夏至這房血脈會傳下去。娘合上眼,放心地走了。
6
夏至的婚事是嬸子一手操辦的。
嬸子盡心盡力,舍了血本,從人販子手里挑了個模樣周正又透著靈氣的姑娘。
那姑娘跟當年的嬸一樣,在老家有了心上人,訂了親,出來打工被人販子拐騙了。
夏至讓嬸子把人放了,給姑娘一條生路,她心里早有了心上人,怕是裝不下別人。
嬸子的手指頭戳在夏至的額頭上,狠狠地說,你個死心眼,要不是嬸子張羅,這輩子你都得打光棍。夏至,你在心里頭也想想嬸的難處,你一日娶不上媳婦,嬸心里一刻也不安生。當年你都錯了一次,還能再錯二次?夏至,這女人的命就像河邊的柳條,插在哪活在哪,鬧騰一通后,心就安生了,也認命了。
夏至鬧不明白,嬸子咋變得和當年的娘一模一樣?
7
夏至被嬸子攙進洞房。夏至第一次喝蒙了,醉得不分東西。他身子軟塌塌的,粘在嬸子身上。
嬸子用身子撐著夏至,她懂得夏至心里的苦處,輕聲說,夏至,嬸子不會看走眼,海欣這姑娘人好心善,待她安了心落了根兒,你和她的日子就上了道,越過越順溜。
夏至,聽嬸的話,別犯傻兒。
夏至不說話,醉了,但心里頭明白,嬸的話一字字砸在他心頭上,夏至的心一直在疼。
嬸子說了海欣幾句,就出了洞房。
脆生生的一聲響,驚了夜,也驚了人心。
還是當年那把黑漆漆的大鎖,掛在廳堂的墻上,又閑了好多年。
洞房的門是嬸親手落的鎖。嬸子安心地回屋了。
嬸落了鎖,也鎖緊了海欣的心。
嬸,夏至一下子驚了心,他突然放聲痛哭,嬸,你落了鎖,我咋帶你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