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弦
濟(jì)南路的落日
濟(jì)南路落日如燈之紅了。像每天一樣的,我牽著我的混血兒。散步于植著有幾十株蒲葵和鋪了花磚的行人道上,一面抽著煙斗悠悠然的,如像對一儀隊之檢閱,當(dāng)我緩緩地行過,蒲葵,你散風(fēng)的姿勢,不愧為世界第一流的,就連那些“圓桌騎士”怕也不能與之相比,可是二十年了,騎士們還是那副老樣子,那盞紅燈也依舊不比往日更晦暗些,不比往日更明亮些,也不比往日更熱或更寒冷一點,只不過散步者的心情,似乎多少有了幾分改變而已。請問改變的究竟是什么?——太陽也不知道,棕櫚科植物也不知道,甚至我的愛犬也不知道。
畫室
我有一間畫室,那是關(guān)起來和一切人隔絕了的。在那里面,我可以對著鏡子涂我自己的裸體在畫布上。我的裸體是瘦弱的,蒼白的,而且傷痕累累,青的,紫的,舊的,新的,永不痊愈,正如我的仇恨,永不消除。
至于誰是用鞭子打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斧頭砍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繩子勒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烙鐵燙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消鏹水澆我的,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在我心中猛烈地燃燒著有一個復(fù)仇的意念。
但是我所惟一可能并業(yè)經(jīng)采取的報復(fù)手段。只是把我的傷痕,照著它原來的樣子,描了又描,繪了又繪;然后拿出去,陳列在展覽會里,給一切人看,使他們也戰(zhàn)栗,使他們也痛苦,并尤其使他們也和我同樣地仇恨不已。而已而已。
五月為諸亡友而作
我的記憶是一個廣場,其上立著許多尊我的朋友的銅像。那些寫詩的手,刻木畫的手,拿畫筆的手是我握過的。那些作曲,彈Piano,演奏小提琴的手是我握過的,他們也握痛了我的。啊,多么悃摯,多么溫暖!那些友誼使我懷念,使我流淚,使我傷愁。那些_心胸都很貴厚,那些靈魂都很善良,和我一樣。他們的年齡也都和我相仿。但是他們死了,連一個也不來飲我的房胡登朱古力了。有的死于墜馬,有的死于轟炸;有的死于咳血,死于肺病,有的死于貧窮,死于饑餓;有的死于憂郁,死于瘋狂或自暴自棄,他們死了。剩下我?guī)r石般的孤獨和遣不去的哀愁。我的哀愁和五月一樣。
大時代的輪子轔轔地碾過去,銅像沉默,而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