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
現(xiàn)在的張耀祖已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張耀祖。在他爸媽眼里,張耀祖是張家的招牌,是張家的榮耀。在張莊村人眼里,張耀祖是散財童子,是財神爺。在老家父母官眼里,張耀祖是GDP的引擎。在報紙上,張耀祖是榜樣。在電視里,張耀祖是名人。
五十五年前的張耀祖并不叫張耀祖,家人外人都叫他豬娃。豬娃是他的小名。豬是祖先對家的一個夢。你瞧那家字,上邊一個寶蓋頭,象征房屋,下面是個豕字,豕就是豬啊,意思是房屋下面有個豬,這就是家。如果沒了豬,就家不成家了。豬也是豬娃父母對家的期望,期望有了他這個叫豬娃名字的娃,就能給家里帶來豬運,年年歲歲都有豬,過年的時候就能吃上豬肉。聽豬娃媽講,他家以前每年春天都會買一頭小豬,養(yǎng)起來,天天喂,天天養(yǎng),到臘月里快過年了,小豬也就養(yǎng)成了大豬。把豬一殺,給他舅舅家送點,給他姑姑家送點,給其他親戚送點,大家過年都能吃上豬肉,都會念他家的好,一起歡天喜地辭舊迎春。后來,人民公社成立了,小家變成了大家,不讓個人養(yǎng)豬了,豬都集中到人民公社養(yǎng)去了。
這時豬娃出生了。家里不讓養(yǎng)豬了,但是家里不能沒有豬,沒有豬家就成空殼了,還能算個家嗎?于是,豬娃的父母有了他這個叫豬娃的兒子,用心可謂良苦。豬娃出生的那一年,過年時全家人吃的是人民公社大食堂的豬肉,海開吃,管飽。聽他爸媽說,那是他們一輩子吃豬肉吃得最多的一年,每人每頓吃三四碗,滿鍋的大肉用勺子舀了,吃得豬肉都快從鼻孔跑出來了。再后來,人民公社的大食堂給吃塌了,再過年的時候,全家人的嘴頭就十分可憐了,連豬腥氣都聞不到了。
張耀祖五歲那年,眼看著到年根兒了,連一個豬毛都不見。正絕望的時候,一個誰也沒想到的奇跡發(fā)生了,一個外出多年,早已被村里人忘得一塌糊涂的人出現(xiàn)了。這個人原本叫王二狗,從小就死了爹娘,是吃村里百家飯長大的??涩F(xiàn)在不叫王二狗了,現(xiàn)在和豬娃他爸叫的是同一個名字——張百發(fā),在廣東一個縣里當縣長,也就是縣太爺,是張莊村有史以來出的最大的官。后來豬娃聽他爸講,這個官本來應該屬于他爸的。那是村里剛解放不久,縣里抽調(diào)南下干部,因為他爸是方圓十里上學最多的文化人,是最適合的抽調(diào)對象,可是他爸舍不下家里的十畝三分水澆地,咋也不想南下。南下就是到南方去,正是打老蔣的時候,害怕有去無回。而且南方是啥地方?是蠻荒之地啊,是古時候流放犯人的地方。于是他爸腦子一活泛,用一斤紅薯燒酒,把住在村東頭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王二狗糊弄住了,冒名頂替他爸,成了南下大軍中的一員。從此,他們村里有一個張百發(fā),遠在天涯海角的不知道叫啥的鬼地方,也有一個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百發(fā)。這個遠在天涯海角的張百發(fā),南下以后竟走了狗屎運,由一個趿拉爛鞋片的窮小子,當了堂堂一縣之長,而聰明能干又有文化的豬娃他爸,也就是留在村里的張百發(fā),卻依舊面朝黃土背朝天,侍弄著已不屬于他而屬于生產(chǎn)隊的十畝三分水澆地。
張耀祖五歲的那年,是一九六二年。當了縣長的張百發(fā)衣錦還鄉(xiāng),從縣城一下子買了五頭豬,回村在麥場上像過節(jié)唱大戲一樣宰了,犒勞昔日的父老鄉(xiāng)親,讓面黃肌瘦的鄉(xiāng)親們過了一回吃大豬肉的癮。也就是那一次,為了感謝豬娃他爸張百發(fā)的大恩大德,從廣東歸來的張百發(fā)額外又多給了他家十斤豬肉。給他家送來豬肉的時候,全家人都像是做白日夢,豬娃他爸感動得手足無措,滿臉的笑像滿盆的水一樣,不停地端起來又放下,弄得滿地潑潑灑灑。
看著擱在鍋蓋上的豬肉,他爸搓摸著嘴巴,吸吸溜溜地說:
您這是感謝我啥的,我應該感謝您才對呀,要不是您當年頂替我南下,我不就南下了嗎?
當時五歲的張耀祖也在場,若干年后他還沒有發(fā)達的時候,他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來說,沒想到我老子那么聰明有文化,對冒名頂替他的張百發(fā),竟然手足無措,說出那樣扯淡的話。感謝就是感謝,而且非常應該感謝,一個縣太爺能是十斤豬肉換來的嗎?無論咋說,弄巧成拙也罷,陰差陽錯也好,如果當初你要是南下了,他那個縣長還不是你的,五頭豬還不是你扛回來?他那個張百發(fā)還不是叫王二狗,還不是灰溜溜地待在村里?
今非昔比的王二狗,也就是已當了縣長的張百發(fā),給豬娃家送下十斤豬肉后,豬娃媽舍不得吃,就藏在一個油罐罐里腌著。每年過年時割下二斤肉,全家做一碗紅燒肉,再飽一頓豬肉餃子吃。這讓村里人眼羨得要死,一聞到他家紅燒肉和豬肉餃子的香味,半個張莊村都涎水流成了河。可是又怪怨不得,誰都知道那肉曾是當了縣長的王二狗送的。面對村里人的眼羨,豬娃爸張百發(fā)臉上像掛了一片子豬肉,氣宇軒昂地倒背了手,從村東頭踱到村西頭,又從村西頭踱到村東頭,咳嗽一聲全村都回響。
像往年過年一樣,今年豬娃他媽仍準備做一碗紅燒肉,飽一頓豬肉餃子吃,可揭開那封存的油罐罐,用筷子去撈豬肉時,卻左撈不見一塊肉,右撈也不見一塊肉,把頭埋在油罐罐上,拿筷子在里面攪了好幾圈,也只剩下了漂著肉花子的油湯。他媽臉唰地一下子蒼白了,油罐罐里剩下的最后二斤豬肉不見了。他媽一聲尖叫,像當街放了一個震天雷,炸得左鄰右舍都跑了過來,并且迅速傳遍全村:
張百發(fā)家有賊啦,賊把他家的豬肉偷了!
要說還是豬娃他爸聰明有文化,面對院里院外圍下的左鄰右舍,也可以說是看熱鬧的觀眾,及時制止了他媽繼續(xù)喊叫。他爸對觀眾們說,誰說我家豬肉丟了,我咋就不知道???從早到晚,這幾天我都守在家里,連個賊影子都沒見,咋就會把豬肉丟了?沒有丟哇!說著揚手道,別聽她豬肉吃多了瞎嚷嚷,你們快回去吧,回去準備你們的年貨,看自家的年咋過。
打發(fā)走左鄰右舍,他爸把院門咣當一關(guān),對他媽說:
丟就丟了你餓叫啥呀,怕別人不解氣是不是?
豬娃他媽不叫喊了,可仍舊緩不過神來,像被賊偷走了心一樣,怔怔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為她的最后二斤豬肉發(fā)呆。那可是她一年四季小心翼翼,平時客人來了都舍不得動,精心保存的最后二斤豬肉?。】墒窍褡鰤粢粯泳蛠G了,丟得神不知鬼不覺,丟得指頭肚大的一塊也沒留下。
對于這個一年到頭見不著葷醒,把所有的盼望都寄托在那油罐罐里,眼巴巴就等著這二斤豬肉過年的人家來說,簡直不啻于晴天霹靂。除了豬娃他爸硬撐著,包括豬娃,包括他姐,也都像天塌地陷了一樣,一個好端端的大年被攪得沒法過了。都在對天詛咒,是哪個狗日的驢日的天打五雷轟的,是哪個大糞坑里撈出來的生了孩子沒屁眼的,拿回去吃上爛了肚爛了心爛了祖宗八代的烏龜王八蛋干的!詛咒得豬娃他爸煩了,說你們別亂罵了好不好?那藏豬肉的油罐罐,放的地方連我都輕易找不到,外人咋能會找到?
豬娃媽說:那是狗吃了貓叼了?若是狗吃了貓叼了,那它們是咋吃的?油罐罐連動過的痕跡都沒有,口子還蓋得好好的,它們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豬娃爸說:當然貓狗沒那么大的本事,我也沒那么大的本事,或許是你記錯了,這幾年那點肉早就吃完了。
豬娃媽說:沒吃完,一定沒吃完,還剩二斤呢,有兩大塊子。
豬娃爸說:這就日怪了,那你說哪里去了?
豬娃媽說:平白無辜的,你問我我問誰?
豬娃爸說:那或許是放錯了地方,你糊涂記不得了。
豬娃他媽平靜了下來,覺得他爸說的有點道理,好像是自己動過那豬肉,把豬肉從油罐罐里撈出來,又放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于是,帶領(lǐng)全家人開始尋找豬肉,從案板上到案板下,從大缸小甕到壇壇罐罐,從伙房里再到雜物房里,里里外外翻了個底朝天,一家四口人尋找得滿頭大汗,也沒找到半點肉星子。最后,全家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那油罐罐上,把油罐罐端到窗前最明亮處,他爸在一旁還點了油燈,他媽把一雙筷子伸進去,先是小心地試探,然后左撈一下右撈一下,接著滿罐子嘩嘩地攪了,也沒有半塊兒肉碰到筷子上,從油罐罐里失望地拿出筷子來,筷頭上只沾著幾根兒肉絲。
豬娃他姐不甘心,見他媽用筷子撈不著,就捋起袖頭用手去摸。全家人屏聲息氣,心像地雷一樣懸吊起來,都盯著他姐的臉,盯著他姐的胳膊,希望他姐突然間臉現(xiàn)驚喜,從油罐罐里嘩地抽出手來,拿著一塊油淋淋的肉說:
撈到了,撈到了!
可是他姐摸來摸去,最后像他媽一樣失望,把手從油罐罐里抽出來,帶著滿手的油污,朝他媽搖搖頭,又朝他和他爸搖搖頭。全家人不禁一陣嘆息,臉喪得像落湯雞似的。豬娃忽然間覺得十分好玩,比上樹掏麻雀下河捉魚都好玩,全家人像是在做一場可笑的游戲。豬娃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笑得清鼻涕糊了一嘴,接著嘰嘰咯咯大笑起來,笑得他媽他爸他姐莫明其妙,也跟著他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豬娃的開懷大笑,一掃全家沮喪的氣氛,平復了每個人的心境。他爸也覺得事情可笑,可笑明知道那豬肉早不知跑哪去了,卻非要煞費苦心地去折騰,便說:
丟就丟了,咱們都吃好幾年了,剩下的也該叫貓呀狗呀,或者賊娃子去解解饞。
豬娃媽說:你倒說得好聽,沒了肉這年咋過?
豬娃爸說:前幾年沒肉的時候,咱這年不是一樣過嗎?
但是到了晚上,全家人圍坐在老油燈下,在屋外呼嘯的風聲中,沮喪的氣氛又籠罩了全家,像燈光投在墻壁上的巨大的陰影一樣。如果換成往年這個時候,全家人會為二斤豬肉幸福不已,豬娃他媽在地下忙來忙去,先把豬肉切成幾小塊,留下一些做紅燒肉,剩下的都剁成餡兒,再配九成的白蘿卜,再切上大蔥鮮姜,把一年積攢下的幾斤白面拿出來,準備歡歡喜喜地包餃子。今年卻一無所有了,豬娃他媽實在是無法接受,于是又焦躁起來,對他姐說,咱到街去聞聞,看究竟是誰家偷了咱的豬肉。豬娃看著他媽很是不明白,問他爸,咱家的豬肉味和別人家的豬肉味,是不是不一樣?
他爸說:你媽今天中邪了,豬肉就是豬肉,豬肉味到哪都一樣,不一樣就成貓肉狗肉了。
他媽說:一樣你個頭,我的豬肉是用棉籽油腌的,全村全天下沒有第二家。
媽帶著姐姐出去聞豬肉味的時候,豬娃和父親守候在家中等待。父親坐在老油燈下抽旱煙,豬娃坐在窗前看星星??墒牵米旌情_一塊結(jié)了冰花的玻璃,窗外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到,呼嘯的西北風撲在窗戶上,透進一陣陣夾濕的寒氣來,好像是天陰了要下雪??床坏教焐系男切?,豬娃就想他媽和他姐在街上尋找肉味的情形,像狗一樣在這家門前嗅嗅,又到那家門前嗅嗅,可村里過年吃得起豬肉的沒幾家,她們尋也是白尋。豬娃又想起去年過年時吃餃子的情形,吃得餃子快從嘴里溢出來了,消化不了就用屁排泄,屁放得滿屋子臭氣熏天,放得他爸罵他越大越?jīng)]人樣了,舉起笤帚疙瘩來朝他吼叫:
再放的話,我拿它釘住你的屁股!
快大半夜過去了,豬娃他媽和他姐才從街上回來,兩個人凍得鼻紅臉青的,他姐呵著兩手在地上跳來跺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母女倆像作賊似的,幾乎在每家門口都聞過了,也沒聞出一絲半腥來。即便有一絲半腥,也輪不到她們鼻子去聞,就被呼嘯的西北風搶去了,更容不得她們?nèi)ケ容^,看是不是她們家被偷走的豬肉煮出來的肉味。
豬娃他爸早等得不耐煩了,收拾起旱煙鍋問:兩個人聞著啦?
豬娃打一個長長的呵欠,替他媽回答:聞見個屁!
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晨一開門,滿世界耀眼的雪光,夾帶著白嘩嘩的寒氣直撲進屋子,張百發(fā)冷不丁打幾個寒噤,趕緊抱住身子把門關(guān)上,接著又把門打開了。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隨即又跑到院子中央,望著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伸手接住從樹上飄下的兩朵雪花,在手心里濕滋滋化掉,一時間喜不自勝。他啪噠啪噠地跑回屋中,一把將兒子豬娃從熱被窩里拎出來:
憨娃,過年有肉吃啦,趕緊跟我取肉去!
豬娃還在睡夢中,拿手背揉著眼窩問:誰給送來的?
張百發(fā)說:老天爺送來的,老天爺?shù)胗浿勰兀?/p>
村里還沒有人起來掃雪,被雪覆蓋的街上靜悄悄的。父子兩個相跟著出了村,老子大踏步走在前邊,兒子緊跟在后邊,一腳一個雪窩子,直朝中條山方向走去。老子回頭興奮地告訴兒子,這瑞雪兆豐年啊,明年一定是好收成??蓛鹤语@然還被家中的熱被窩糾纏著,滿臉老大的不情愿,他說兆豐年就兆吧,跟吃肉有屁關(guān)系?老子哈哈笑道,我的憨兒子呀,你咋這么榆木疙瘩?這厚厚的一場雪,把田野埋得嚴嚴實實,你想那些野兔崽子咋活?。克O聛硐騼鹤淤u弄道,它也和人一樣呀,一日三餐頓頓都不能拉下,拉下了它就得出來尋找。可它一出來尋找,這雪地上不就留下了爪???咱們順著爪印攆下去,肯定能找到那兔崽子,咱過年不就有肉吃啦?
豬娃如夢方醒,眼睛一亮說:爸,你今天真行!
張百發(fā)撫摩一把兒子的頭說:爸不是今天真行,原來就行,以前就攆過兔子。
豬娃說:那我咋不知道?
張百發(fā)說:你吃過兔肉忘了。
父子兩個繼續(xù)前行,豬娃看到他爸張百發(fā)越來越亢奮,好像要攆的兔子就在前邊,好像已經(jīng)勝券在握,亢奮得像村里的二不愣后生,不時沖著茫茫雪野,沖著已放晴的天空,狼一般嗷嗷嗷地吼叫。吼叫罷還不盡興,突然扭回頭來對他說,爸給你來一段《空城計》,讓我的憨兒子也過過戲癮。
穩(wěn)坐在城樓觀山景,
忽聽得城外鬧哄哄,
我手把垛口觀究竟,
原來是司馬懿動來大兵。
在城樓我這里恭而敬,
尊一聲司馬懿且聽分明,
我也曾差人去打聽,
回報說你人馬往西行。
一來是馬謖無才用,
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街亭。
你連得三城多僥幸,
你貪心不足又想奪我的西城。
我清水灑街掃得凈,
黃土墊得平,
城門大開把你等,
特命百姓來把你迎。
今到此我沒有別物可敬,
準備下羔羊美酒我與你接風。
……
聽著父親仰天一陣歌吼,豬娃再一次佩服他父親聰明有文化,遠不是那個當縣長的張百發(fā)比得了的,以往也曾聽父親唱過,但是他沒有在意,今天再一次聽他父親唱,他覺得父親實在是了不起。多少年后,還令已改叫張耀祖的他念念不忘,有一次他從劇院豪華的包廂里出來,對他陪同的手下說:
我老子曾經(jīng)也唱得好啊,完全是蒲劇名角閻逢春的派頭,唱得那個字正腔圓,唱得那個蕩氣回腸,他真要是一直唱下來,也一定會成個名角兒的。
讓兒子豬娃過足了戲癮,張百發(fā)便清清嗓子,把一口黃黃的濃痰砸在雪地中,然后繼續(xù)朝中條山大步前行。他一邊甩開膀子走,一邊很有經(jīng)驗地告訴兒子,中條山那頭兔子多,大雪過后到處是兔子,一會兒就蹦出來一個,一會兒就蹦出來一個。豬娃望著陶醉的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高興得出門時連毛耳護都忘記戴了,一雙耳朵凍得像紅蘿卜片透明,可是父親根本不覺得什么。父親腳后跟踢起的雪,在老棉褲的屁股上沾下一片。豬娃戴著一頂破皮帽,他怕聽不清父親的話,撩起一片帽扇子問,那么多的兔子,你去了咋逮呀?
張百發(fā)掉后身來,摩拳擦掌地說:就憑這個!
豬娃一下子驚訝了,站住問:兔子跑那么快,你用手就能逮著?
張百發(fā)呱呱地拍著一雙手說:對呀,憨兒子,這叫空手套白狼!
可是,父子兩個趕了五六里之后,馬上就到白雪皚皚的中條山山根底了,還連野兔的一根毛都未碰到。雪地上人的腳印倒是多了起來,雜踏著幾串兔子的爪印,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人兔大戰(zhàn),被雪覆蓋的泥土被翻了上來,跟雪混攪在一起,透著十分新鮮的泥土氣息。父子兩個停住腳步,瞅著地上亂糟糟的場面,齊聲道:
今天攆兔子的人多啊!
眼看著兩三天就要過年了,誰都想吃點肉,嘴頭上見點葷腥。父子兩個的心不約而同地懸了起來,如果今天攆兔子的人多了,他們抓到兔子的希望就會落空,過年吃肉的希望就會泡湯。兩個人正四處觀望時,一陣轟隆隆的追趕聲像響雷一般滾過來,接著從不遠處一處看不到的坡下,一場鋪天蓋地的雪霧席卷上來。像是先前就埋伏著,父子兩個根本沒有察覺,這時候他們才看清楚,十幾個人揮舞著棍棒,腳下掀起一團團的雪霧,裹挾著嗷嗷的嚎叫聲,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
那些人,張百發(fā)一個都認不得,但他知道他們在攆兔子,可是又看不到兔子,只見一片雪霧彌漫的瘋狂。張百發(fā)的心一下子冷了,今天他別指望抓到兔子了,像這樣成群結(jié)伙,像土匪打家劫舍攆兔子的辦法,即使野兔再多,也會嚇得逃之夭夭,逃往中條山深處。就在張百發(fā)失望到了極點,失望得有些兩腿發(fā)軟的時候,一只驚慌失措的野兔子,從遠去的人群追趕的相反方向,朝他們一躍三尺地奔了過來。
張百發(fā)頓時驚喜萬分,幾乎要跳了起來: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豬娃早被呼嘯的人群驚呆了,他還從未見過那樣的攆兔場面,立愣愣地站在那里,一邊木然地拍打身上的雪,一邊眺望著追趕去的人群。直到聽到父親一聲吼喊:
你還站著干啥,趕快攆兔子呀!
豬娃緊跟著父親追去,起先他并沒有看到兔子,只是跟在父親屁股后頭瞎追,父親掉頭往東跑,他就跟著往東跑,父親又掉頭往西跑,他就又跟著往西跑。跑了一陣子之后,他才看清父親前面,有一只野兔在亡命奔逃,把腰像弓一樣繃展了,然后奮力蹬直后腿,在雪地上一蹦一躍,后爪拋起的雪團像彈丸一樣。
聽著背后兒子氣吁吁的喘息聲,張百發(fā)大聲鼓勵著:
要堅持住啊,再堅持一會兒,就攆上那兔崽子了!
張百發(fā)死盯著十幾步之遙的兔子,撒開腿緊追不舍,驚恐萬狀的兔子一會兒左突,一會兒又右奔,不斷地改變著奔跑方向,企圖躲過一劫。張百發(fā)像死神一樣追趕著,狂奔的腳步踢得雪霧飛揚。在兔子改變方向,突然掉頭奔跑的一瞬間,他看到野兔已急紅了眼,老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可再咬人他也得把它抓住。為了老婆孩子,為了補回那丟失的二斤豬肉,為了能過一個有肉的大年,他今天死也要跟這兔崽子死到一塊兒。
人攆兔子跟狗攆兔子一樣,是人與兔子信心與耐力的較量,誰較量過誰,誰就最后獲勝。張百發(fā)追趕得嘴巴大張,感受到心就跳在嗓子眼上,快要從嘴里吐出來了。他的頭像剛出籠的窩頭,冒著絲絲冉冉的熱氣,嘴上胡子拉碴掛著的白霜也化了,和著汗水拽到下巴上,然后又滾落到胸前。背上的棉衣濕溻了,肥碩的大褲襠濕溻了。他把棉衣的領(lǐng)口敞開,一面拼命地追趕,一面不停地給自己鼓勁,他媽的一定要挺住,再能挺十幾二十分鐘,那兔崽子就不行了。
在寂靜的雪野上遠望去,張百發(fā)純粹變成了一條狗,追逐著像皮球一樣的兔子,時而被雪霧裹挾得無蹤無影,時而又在雪霧中閃現(xiàn)出來。就在張百發(fā)追趕得眼冒金星,再追下去兔子不倒他也要倒下的時候,幾步開外的野兔猛然間一個跟斗,一頭栽到了雪地中。栽在雪地中的兔子,四爪朝天地亂蹬著。
張百發(fā)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撲了過去,他看到兔子渾身痛苦地抽搐著,嘴里的白沫和血吐出一攤,把地上的雪染得鮮紅。將死的野兔兩眼盯著他,他也兩眼盯著野兔,直到野兔很快就不動了。張百發(fā)知道自己勝利了,他撫住胸脯一陣咳嗽,然后閉目蹲下身子,又哇哇地干吐幾聲,隨即站了起來,掄著胳膊呼喊道:
哦嗨嗨,老子抓住兔子啦!哦嗨嗨,老子抓住兔子啦!
揮舞的胳膊像旗幟一樣。張百發(fā)仰面八叉地倒在雪地上,接著哈哈地狂笑起來,狂笑得屁股像鯉魚打挺一樣,一顛一顛地ㄗ諾厴系難。今年這個年又有肉吃了,他張百發(fā)這個男人沒有白當,他張百發(fā)這個老子沒有白當,一會兒把兔子拎回去,憨兒子他媽他姐又能過個歡喜年了。張百發(fā)躺在雪地上歇足了,便爬起來提溜上兔子,在附近的一棵小樹上折了一根樹枝,用樹枝把兔子的兩個耳朵穿好,像獵人一樣挑在肩上。由于高興得忘乎所以,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兒子豬娃不見了,趕緊大聲呼叫起來:
豬娃你在哪里,爸給你抓著兔子了?
但是四下里除了茫茫白雪,兒子豬娃半點回音都沒有。太陽已蹲到當頭頂,照耀得雪野一片刺眼。張百發(fā)尋著地上追趕野兔的腳印,順著原路繞了兩三里路后,在一個避風的坡坎下,找到了睡作一團的兒子。兒子臉蛋凍得通紅,手里攥著半疙瘩雪團,嘴上還沾著一些吃下的雪,一看就是跑得渴了累了,跟不行他繼續(xù)攆野兔了,一個人就啃著雪睡著了。
張百發(fā)不禁眼窩一熱,丟下肩上的野兔,把兒子抱起來:
豬娃別睡了,我的憨兒子,再睡就凍著了!
兒子豬娃被喊醒后,用手遮擋著刺眼的雪光,嘴里嘟噥道:
我又沒睡著,我是在做夢。
張百發(fā)興沖沖地說:做啥夢了,一定是做兔肉的夢吧?
兒子豬娃說:不是,我是在做打雪仗的夢。
做打雪仗的夢也行。張百發(fā)把兒子放下,拿起身旁的野兔來,拍著兔子毛茸茸的肚皮說,你看這兔崽子有多肥大,管夠咱們過個好年了,一會兒回去咱就把它宰了。豬娃看到父親手中的野兔時,一下子清醒歡笑起來??墒撬Φ米卟粍恿?,對父親說:
我的兩腳像拽了秤砣,要回家你得背上我。
張百發(fā)把樹子丟掉,讓兒子提溜上野兔,便背著兒子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像個美食家,給兒子講述兔子的吃法。這兔子可以煮著吃,也可以紅燒了吃,還可以烤著吃,烤得焦嫩焦嫩的,一咬滿口酥脆。其實他也只吃過煮兔子,紅燒呀烤呀都是聽人說的。他說吃兔子肉的時候,一定要把肉撕成一絲一絲的,然后一絲一絲地吃,一邊吃一邊把嘴咂吧了,那才能吃出個滋味來,那才會滋味綿長。兒子豬娃伏在他背上,聽得口水都溜出來了。兒子說:
爸,你不要再講了,再講我就把這野兔生啃了!
那天回到家的當天晚上,張百發(fā)就在燈下把兔子殺了,剝下的皮張貼到了小屋的山墻上,等晾曬干了給兒子做兔皮帽子。剔下的幾斤肉腌到了盆子里,等過年那天再給全家人吃,只把剩下的骨頭當下就煮了,讓老婆孩子吃了大半夜。他沒有吃,只是盤腿坐在老油燈下,慢條斯里地抽著旱煙,笑笑地看老婆孩子吃,看上一會兒就問:
香么?肯定香呀!
五十五年后,已不再叫豬娃的張耀祖,在市里一家頗為高檔豪華,據(jù)說是從澳洲進口野兔,要經(jīng)過十八道烤制工序,一只兔子要賣一千八百元,以烤兔最為招牌的酒店,一個溫州小老板請他吃烤兔子時,張耀祖好歹吃不出個滋味來,他用餐巾沾沾嘴說:
徒有其名,還一千八百塊錢呢?離我家的煮野兔差遠了,我五六歲就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