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姝

打開那扇柵欄門

來吧，打開那扇木柵門，走進(jìn)我的院子。

我的院子，有一株棗樹，一棵蘋果樹，一棵葡萄樹。爬樹打棗是趣事，脆生生的棗落在誰頭上，那份疼是用甜浸過的。蘋果樹一定要修剪，否則，結(jié)出的果子又小又澀。還要定期噴打蟲藥，這樣有人在樹下談笑，就不會有哪條淘氣的蟲子敢落在肩頭。一串串葡萄，熟透時(shí)是深紫色的。從井里打一盆即使在夏日也很冰冷的水，眼看著被染成清澈的紫。想來，不吃也難。對了，還有葡萄籽，把它們一粒粒研碎，慢慢吃下，是防衰老的。差點(diǎn)忘記，還有一棵柳樹。春天，夏天，秋天，那柔軟垂下的柳枝，隨風(fēng)飄飛的細(xì)細(xì)柳葉，能把院子綠透。誰來了，可以借幾條柳枝，編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如果足夠手巧，還可以編一個柳筐，放在院里，讓那些土豆、蘿卜們?nèi)胱　?/p>

我的院子，有花。以前，以為自己不會養(yǎng)花，因?yàn)轲B(yǎng)過的花，總是很快枯萎只剩不留一滴水份的根。近來才知道，我并非與花無緣。我家里大大小小有十二盆花，我養(yǎng)了半年，葉子更綠了，花也開了。有一個下午躺在沙發(fā)上看著我的花兒們愉快地想，原來，我也會養(yǎng)花。之前，是我不懂花，懶得給它們喝水。像人一樣，它們干渴而死。我的院子，地面是耀眼的黃土，澆花時(shí)，不必?fù)?dān)心水灑在地板上，更不必用毛巾去擦干它。我的花兒，綠色的葉子多一些，紅色的花兒少一些。我喜歡，一眼望去滿目綠。

我的院子，有一畦菜。有西紅柿，茄子，黃瓜，小辣椒；有幾棵白菜，幾行菠菜，幾株南瓜。切得碎碎的菠菜與雞蛋合炒，小細(xì)丁的西紅柿和小片的黃瓜熬一碗湯，再配幾片淡淡白菜葉，紅紅的小辣椒爆炒柔軟的茄子。不管怎么想，這頓飯吃下去是難以言說的香。

我的院子，還有兩只雞。一只紅色黑尾巴公雞，一只純白母雞。不要鬧鐘，每天和公雞一道起床。要對母雞足夠好，這樣她才肯每隔兩天生一顆粗笨的蛋。有了雞的院子才有生氣，黎明聽公雞鳴，中午時(shí)分母雞生完蛋向我討玉米吃，陽光溫和地灑遍每一個角落。這個院子，異常鮮活。

我的院子，當(dāng)然還有一條狗，一條有一身咖色毛的狗?？次业臅r(shí)候，狗的眼睛無限清澈、真誠。把我的食物分一半給它吃，它會無時(shí)無刻守在身邊。門響了，它跑進(jìn)來拉我。跟在我身邊迎來送往，主人的分量從此高大起來。出門，可以不上鎖，只告訴我的狗。我的樹，我的花，我的菜，都一一交給我的狗。當(dāng)然，無聊時(shí)，我一定允許它將公雞逐上房檐。

我的院子，必須允許有雜草存在；我的院子，一定有一眼破爛不堪堆滿高粱稈沒有門的窯洞；我的院子，還有幾個亂七八糟擺放的石凳和草墊；我的院子，在棗樹和柳樹之間吊一個秋千；我的院子，不驅(qū)逐任何一只前來筑巢的鳥。

你一定聽到蟬鳴了，那是我院子里流出的；你一定聽到孩童啼哭，那是我的公雞不小心搶走鄰家孩子手里的蔥油餅；你一定聽到狗叫，那不是生人闖入，是我外出歸來我的狗在歡呼。

誰來了，可以坐在樹下談笑，可以蕩在秋千上午睡，可以在石凳上喝茶、煮酒，可以看我的狗在夕陽下啃骨頭；可以隨意摘一串葡萄，親手從雞窩里取回那只溫?zé)岬牡?，坐在我破爛的窯洞前留一個影，割一茬韭菜帶回家。

這些有著勃勃生機(jī)的東西，自然不可隨意流走。我用一柵木條拼起的門，把它們圍在我的院子里。不怕誰路過，你盡可透過木條，看我的花，我的樹，我的菜。甚至，看我因懶惰而疏于整理長出的草。

我聽到，春風(fēng)正襲向我的院子。

我得起身，盡快找一個木匠，帶著他的墨斗線，帶著他的手工鋸，來筑造我的院子。

免得，誤了花期。

不敢輕言的愛

一直認(rèn)為，觸及“母親”這個詞，需要勇氣。

父親，奶奶，姥姥，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在我筆下清晰過，唯有母親例外。一直未敢觸及。我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對母親是怎樣的一番情節(jié)，怎樣一種情感交織。與兒女，母親是最親近的。然而我總找不到可以恰當(dāng)表達(dá)做女兒的一種情。

嫁與父親那天起，母親就與吃苦結(jié)了緣。父親在城市工作，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部交給了母親。于是，還不到二十歲，對這個家還很陌生長相極其美麗的母親什么也不說，就開始與爺爺、叔叔們一道投身到修建房屋中。奶奶不勞動，姑姑還小，叔叔們都未娶妻，在轟轟烈烈的勞動中，就只有母親一個女性。母親受了姥姥極其嚴(yán)格的教育，不嬌氣，不霸道，不任性，只一味做活。一擔(dān)一擔(dān)黃土，母親咬著牙跟著叔叔們往外挑。后來母親回憶說，當(dāng)時(shí)太吃力了，只把自己累到閉經(jīng)都不懂得告訴奶奶一聲，給父親寫信，也總是那句話：在家一切好。

一切好的母親深受比母親小近一輪的姑姑依戀。那個時(shí)候，母親穿什么，姑姑便鬧著也要什么。于是每到年終寫信，母親總不忘提醒父親：買襯衫時(shí)要買兩件，鞋也一樣，兩雙。

父親每月有錢寄來，然而不是給母親，直接寄給爺爺。母親說，父親的三十塊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人，母親因此不會知道父親寄回的確切數(shù)目，每次奶奶給幾塊母親就裝幾塊，也不問。后來長大了的我們不止一次埋怨父親，為什么不把工資寄給自己老婆呢？母親怎么可以失去這樣的權(quán)利呢？

父親總是無奈地說，在他心里，父母就是一切，這是孝道。

于是母親無言，我們也無言。孝道面前，任何評判都是無力的。

我沒有確切追問，母親什么時(shí)候在家里有了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也就是父親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直接把錢寄給母親的。只知道，兩個叔叔辦婚事，是父親的錢；姑姑出嫁，是父親的錢；爺爺奶奶去世，是父親的錢……

這就夠了。

對父親的做法，我此生只能仰望。如果有來生，我也一定不能確定，自己的做法會趕上父親。然而對母親，我唯有敬佩。

農(nóng)村的女人，其實(shí)很霸道。像嬸嬸們，過門后從不下地，家里的一切，不允許外人分享，包括叔叔們的力氣。叔叔們無權(quán)作主給爺爺奶奶什么，就是幫母親下地做活，也要受到干涉。而事實(shí)上，直到嬸嬸們過門后，父親還不時(shí)給他們資助。我一直不明白，嬸嬸們?yōu)槭裁床粚W(xué)聰明一些？如果讓叔叔們多幫母親做一些活，父親不是會對他們更好嗎？可是，她們總是異常吝嗇，總是以各種方式“疼”著自己的男人，生怕他們多費(fèi)一分力氣?，F(xiàn)在想來，嬸嬸們不是天生的壞人，只是那種傳統(tǒng)的教育限制了她們，在她們內(nèi)心，一切生活圍繞自己的小家，男人和孩子之外的一切，都與她們無關(guān)。她們的世界里，索取多于付出。

但父親對他們兩家一直沒有改變。這一切，自然緣于母親，母親沒有對父親說過她受的委屈。懂事后，我一直恨自己，小時(shí)候，怎么就不能替母親出口氣呢？記憶里，母親受嬸嬸們的欺負(fù)也是留存的。然而懂事后，這些事情已經(jīng)成為過眼云煙。母親與嬸嬸們，早已不再提當(dāng)初的往事，她們的談話里，早已換成姥姥奶奶之類的話題。而我，那個曾替母親鳴不平的我，見了叔叔嬸嬸，卻是忍不住地親切。我無法記恨她們曾經(jīng)對母親的不好，腦子里，竟時(shí)常跳出她們對我的好來：大雪天，二嬸嬸背著我從一個山坡上一遍遍滑下；一個夜里，因母親生了妹妹坐月子，大嬸嬸帶著我這個沒人想帶的小累贅渡過很寬的河到鄰村看電影。這個時(shí)候我才知道，親人間，所謂的仇恨或許只是一幅必不可少的生活剪影。

前段時(shí)間回老家，母親與以往一樣交待該去走訪的親威。住在下院的姑夫總是第一個?；貋砗?，母親才對我說，其實(shí)姑夫已經(jīng)很久不上來了，即便路過，也不會打一聲招呼。起因簡單得可笑，就因?yàn)橐恢浑u。更可氣的，是姑夫竟然不讓自己也從外地回來的孩子們上來看看父親和母親。

“怎么不早說？”我忍不住生氣了，“這樣的話我為什么要下去看他呢？”

“唉，有什么可計(jì)較的?！蹦赣H嘆口氣，“你姑已經(jīng)不在了，看看他，能有幾年?！?/p>

母親的話一下扎疼我的心。去年這個時(shí)候，姑姑就病在床上，讓病痛折磨得皮包骨頭。那時(shí)，姑夫一口一口喂飯的場景也出現(xiàn)在面前。罷了，母親，您的心，究竟有多大？

母親并非圣人，母親也時(shí)時(shí)會因?yàn)檫@些事埋怨父親。可母親的心是柔軟的。那年，與父親為此事爭吵后不到一周，奶奶就病了。那時(shí)候，母親與父親已搬離奶奶的村子，然而姑姑當(dāng)時(shí)因?yàn)樯眢w不好，兩個嬸嬸又不愿照看。母親便讓父親把奶奶接到家里。一年多時(shí)間，連極孝順的父親也常常忍不住對奶奶發(fā)脾氣，只有母親不。奶奶的病有腿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天幾次大小便讓母親極度勞累。然而母親無怨無悔。也就是在這一年多時(shí)間，奶奶無數(shù)次自責(zé)流淚，躺在炕上，一樁樁一件件數(shù)落著自己曾對母親的不是。

奶奶甚至祈求上天：給我一個來生，讓我好好彌補(bǔ)這個兒媳。

母親聽罷笑了：不用求來生，今生你的病先好起來吧。

母親是美麗的，母親是柔弱的，然而我極少見母親流淚，也很少見母親對生活抱怨。

此刻，身在城市的我極度回味鄉(xiāng)村生活，然而真正的地頭忙碌不是隨便哪一個可以承受的。自小，就躲著?，F(xiàn)在想來，那時(shí)根本不用躲。因?yàn)槟赣H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我們幾個孩子插手地里的活。頂多，太忙時(shí)替母親分擔(dān)一簍玉米回家。想來，我們干一次活的態(tài)度母親一定生氣至極，拖沓，磨蹭。那時(shí)，從不懂在心里想過，母親獨(dú)自春種秋收的苦。放學(xué)回家，飯和別人家一樣現(xiàn)成；早晨起床，衣服和別家孩子一般干凈；冬天，有嶄新干凈的棉襖；夏天，是清涼嫩粉的襯衫。那個時(shí)候，母親用什么時(shí)間為我們縫制衣衫？

那么多年，母親的美麗和豁達(dá)依然鶴立雞群。一定，是上天賜予的吧？

這些年，母親早已不用勞作，然而母親放在兒女身上的心，一刻也沒有停止。

幾個月前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一直穿著一件幾年前買的棉大衣，這讓我與妹妹很是慚愧。怎么就沒留意呢？立即上街買了一件。母親卻不住埋怨，穿這件有什么不好，合身又暖和，花那冤枉錢做什么？母親從來不會覺得，花一生心血撫養(yǎng)兒女成人，就是要讓兒女孝順自己。這份孝順里，自然也包括經(jīng)濟(jì)方面。可母親，寧可看著兒女們用幾千塊錢買回一件穿不了幾天的衣服，再看著將這件衣服很快當(dāng)作淘汰品轉(zhuǎn)給母親。母親一邊數(shù)落兒女亂花錢，一邊用靈巧的手選一些自己可接受的花色改作一件件衣衫繼續(xù)穿。

母親，你的內(nèi)心，到底有怎樣大的一番天地呢？

雪的記憶

一到雪天，心就忽地疼一下。

若干年前那個冬天，那個第一場大雪天，我做了新娘。

沒有婚紗，沒有婚車，沒有伴娘伴郎。

雪，木棒，荒野，三輪蹦蹦車，父親的淚……這就是我對婚禮的全部記憶。

整個冬天，不早不晚，那場雪，偏偏在我最擔(dān)心的時(shí)候飄落下。看到第一片雪花時(shí)，我在長途車上。那一刻我的心無限歡喜，我知道，這是人們期待的一場雪，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鄰座盯著窗外的麥苗說：“這下不渴了。”

前座的扭過頭來：“再大些吧。”

隨后，雪竟如他說的，逐漸大起來。由一片一片變成一串一串?？粗w舞的雪花，我竟一點(diǎn)沒有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我竟，沉浸在鄰座和前座的喜悅里。

“下雪了?！笔盏剿膫骱?。

“嗯，美麗的?！蔽蚁搿?/p>

“傻，一直下就麻煩了?！?/p>

??！突然，我從飄舞里回過神來。窗外這美麗的，若一直舞下去，很可能會切斷我的婚路。

那一瞬，我的心幾乎跳出來。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再下一陣就沒事了，還有兩天時(shí)間呢。

就這樣，我披著雪推開老家的門。

奶奶在門口迎頭抱住了我：“孩，下雪了?！?/p>

父親看著我，望著雪。

母親拉我到院子里掃去身上的雪，她一直沒說話，我知道，她一開口，就得提雪。

那個時(shí)候，雪在院子里已經(jīng)鋪了厚厚一層。我的婚禮在后天，親戚們已經(jīng)來了不少，他（她）們在雪里忙碌著，繼而又嘆息著。

我還是一一與他（她）們掌心相握，我還是做出歡喜的樣子，期待著與他（她）們一道分享很快到來的那個時(shí)刻。

院子里，一切按婚禮程序有序雜亂著。

那夜臨睡前，每個人都習(xí)慣地先到院子里看看天，盡管，不必抬頭就能看到雪花滿天紛飛。

那個夜，每個人都想多說些什么，每個人都想避開雪。

每個人，只好不說話。

那樣一個靜夜，終于聽到雪花飄落。是的，我清晰地聽到，雪落在風(fēng)箱上，落在窗欞上，落在父親借回的鍋碗盆上，落在姨姨姑姑們用了一個下午剪出的喜字上。雪，一片一片，落滿我的院，落在一院雜亂上。

我聽到奶奶的輕嘆，聽到母親比平時(shí)急促的呼吸，聽到姑姑一遍又一遍翻身。

實(shí)在困了，不想再纏在雪中，我要睡。

很快，被急促的砸門聲驚醒，聽得父親從另一間屋子出來。

“是誰？”他問。

“我。”似乎熟悉，又聽不出來。

門開了，院子里的門都開了。三個雪人徑直走過我的屋子。天哪，是他！

我的新郎！陪伴他的，是他的師傅兼好友。

“雪太大了，我們來接你今晚坐火車趕回太原。”他喘著粗氣，“說好的車都沒法來了，司機(jī)們都不敢上路?！?/p>

我盯著他們手里的木棍，半天回不過神來。

母親拉他們坐下，才聽他們細(xì)細(xì)道來。原來，我走后，太原的雪就大了。原先租好的車一個接一個來電話，話不同，意思一樣：“這天氣，說什么也不能跑長途了?！?/p>

那個時(shí)候還沒有高速，也不是春運(yùn)期，沒有高速交警和路政全天為你清雪，沒人幫你的出行想辦法。

雪，不會因你著急而放慢從天而降的速度。

“馬上坐火車去把她接來，再晚了只能是兩地婚禮了?！庇H朋好友迅速達(dá)成一致。

火車站離我的家還有四十里路，他們下車后找到一輛勇敢的三輪蹦蹦車，走到半路因?yàn)榛€下來推，不知誰說山里有狼，于是他們各自跑到雪里折幾根木棍壯膽。

捧著剛開鍋的水，他們?nèi)讨鵂C猛喝。

就這樣走嗎？

我是家里的老大，父母多希望他（她）們的第一個女兒能夠非常風(fēng)光地出嫁！那些現(xiàn)代的小車，一輛輛從省城開來；那些棗紅色的駿馬，一匹匹從山路迎上。當(dāng)現(xiàn)代的張揚(yáng)與古典的羞澀在那條很寬很闊的大道上遭遇，父母就會在眾目睽睽下將女兒驕傲地交到他們一起看好的男孩手里。那個場面，父，母，所有親朋，我，都在設(shè)計(jì)著，盼望著。

似乎，我聽到一片羨慕與贊揚(yáng)；似乎，我看到父母無比欣慰而自豪的笑容；似乎，我聽到一連串鼓樂聲豪放地響起；似乎，我看到送親的人一個接一個從馬背躍下，跨進(jìn)小車?yán)铩?/p>

這些，真要被這無聲的雪擊碎嗎？

父親不忍，母親不忍，奶奶不忍，所有的親朋都不忍。

于是，一家人沉默著熬到天明。

他的神情異常緊張，擔(dān)心父母不管一切，一定要車來；擔(dān)心親朋不答應(yīng)，提出額外要求；更擔(dān)心，這個決心下不了無法在下個天亮前趕回去。

我知道，他的家里也如這邊一般，有家人和朋友整夜無眠苦苦等待。這個時(shí)候，他們不再期待雪停，希望的，只是我順利在婚禮前趕回。否則，就必須舉辦一場沒有新郎新娘的婚禮。

我的父母，何嘗不在考慮這些。

如果我走了，明天的婚禮還叫婚禮嗎？一大攤子親朋好友，誰為他（她）們斟酒？那滿村都能聽到的喜樂，誰來和？那養(yǎng)了近一個冬天的棗紅色的馬，誰躍上它的馬背？所有的祝福，難道只送給沒了新郎新娘的父母？那頓父母精心設(shè)置的喜宴，還會有歡聲笑語嗎？

誰都不敢想這些了。父母是從未有過的沉默。奶奶一個勁地看天，一個勁地喃喃，“或許，待會兒就不下了?！?/p>

我知道，即使雪不再下，車也不會上路。計(jì)劃中的婚禮，注定要因雪而改變。

想到這里，我禁不住哭了，看到我哭，妹妹也偎過來一起流淚。奶奶急忙擁了我，說“我們不走，不走”。

不走，這個婚禮就會如期舉行嗎？不走，就會開心嗎？

父母，叔伯，家里的主要親人早已聚在另一間屋，他們一定在“走與不走”之間徘徊。這邊，姨姨姑姑嬸嬸們亂作一團(tuán)，她們在我身邊七嘴八舌，但所有人表達(dá)的都是一個意思：不能走。

這話讓他和他的師傅們更加緊張。他不止一次悄悄讓我求父母同意走，因?yàn)閬頃r(shí)，他的家人無比擔(dān)心，他們聽到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復(fù)雜，講究頗多，一般人家是不會輕易答應(yīng)的。

其間，叔叔還忍不住抽空跑來安慰我，“別難過了，咱不走?！?/p>

他在身后悄悄拉我衣角。

他們的話，其實(shí)壓根兒沒裝進(jìn)我的腦子。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除了亂。

時(shí)間如門外的雪，步伐似乎越來越快。姑姑做好的早餐，他們?nèi)齻€誰都說不餓。

沒人覺得餓。

沒人，去瞅一眼那白生生的一大鍋饅頭。

那屋的門，關(guān)了近一個小時(shí)的那扇門，終于緩緩開了。

第一個，走出父親。

站在我身邊的他，愣了一下，快速迎上去，等待父親開口。

一屋子人，瞬間安靜下來，迎出去。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掃向父親。

那一刻，除了毫無腦子的雪，院子里的所有都凝固了。

“走吧。”父親，只輕輕說出兩個字。

他愣了，看看父親，許久，才沖過去抱著那雙瘦弱的肩低泣。

院里炸開鍋，然而父母堅(jiān)定地開始為我們準(zhǔn)備要帶走的衣物。

就那樣，很匆忙地，我們在飄雪的小院舉行了異常簡潔且獨(dú)特的“婚禮”。沒有證婚人，沒有鼓樂，沒有鞭炮，甚至沒來得及向在場的十幾位親友發(fā)一顆喜糖。

只有，我與他在厚厚的雪里為父母叩了兩個深深的頭，我清晰地看到，我的前方，母親一串淚無聲落下。

雪中那兩個帶淚的叩印，不知留了多久？

那刻，屬于我的棗紅色的馬，還在它的馬槽悠閑吃草。

父母親朋簇?fù)碇臀覀兯统鲩T，走過幾條潔白的小路，上到那條連它都想不到要以這樣的方式迎接我的大道。蹦蹦車就停在那里，司機(jī)已將窗玻璃上的雪花清掃干凈。

不敢回頭，不知道身后疊加著怎樣一雙雙眼神。走近車門，被誰拖上車。回頭一瞬，終于未能忍住，窗玻璃外，是父親帶淚的一雙眼，他用勁扒在玻璃上，無聲望著我。

雪，更猛了些。很快，車玻璃變得模糊。急了的父親，抬起袖子就擦，一遍一遍，將我的心擦出血。

司機(jī)終于發(fā)動了車，跌跌撞撞，我們向前走。父親，就那樣跟一陣，擦一陣；擦一陣，跑一陣。

雪下得越猛，父親就擦得越兇。父親的脾氣，終于暴露在雪中。

直到，大雪掩蓋了那串心碎的腳印。

花開成海

那個下午，雨后的陰天。

這樣的天氣，適合小醉，與一個人；適合讀書，賴在床上；適合寫字，無所謂有用；適合睡覺，做一個許久沒做過的夢。

這樣的天氣，總會生發(fā)許多思緒：思念，憂傷，幻想，莫須有……總之，一些逝去的東西會隨著陰郁的空氣浸入無法安靜的腦海。

無事。亂翻。一個塑料袋。

打開，久違的一堆信件。數(shù)數(shù)，整整八十封。

心潮涌動。

一個叫梅的女孩，有手機(jī)，有電話，然而堅(jiān)持給我寫信。每次，都要將信紙疊出一種別樣精致。是我，漸漸懶散，常常不回，害她沒有興致。很想告訴她，每次讀她的信，總像回到從前。

還有一位與我通信的，是位老者，遠(yuǎn)在馬鞍山。我們在一次記者會上結(jié)識，多少年，他一直堅(jiān)持給我來信，每次，只有短短數(shù)語，卻充滿關(guān)懷與溫暖。也是我，少回或不回，發(fā)一個短信代替，讓他漸趨失望。想來，愧對他。

后來，現(xiàn)在，都有一些通信的朋友，然而信件都變成電子的。讀起來，總?cè)鄙僖环莞杏X。

多久了，我沒讀過這樣的紙質(zhì)信件。

坐下來。

天，依然看不到一絲陽。

曾經(jīng)的美好與煩惱，展開，在我面前。

打開一封，清秀的字跡：姝，好久沒給你去信了，請?jiān)徫摇覉?jiān)持不翻到最后一頁，堅(jiān)持想出她的名字，是虹？是花？還是蓮？一朵一朵，她們逐一在我面前綻放。曾經(jīng)的校園，也在腦際清晰起來：嬉鬧、擠食堂、搶跳繩，甚至逃課、老師的叫罵一幕一幕，如此愉悅。

“姝，祝你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結(jié)尾的時(shí)候，她們總會這么寫。這，也是她們最誠摯的愿。如今，愛情、事業(yè)，算是豐收了嗎？她們又如何呢？曾經(jīng)的花事，記憶里只剩了模糊，清晰的依舊是少女的青澀。若不是這一封封親切無比的來信，怎能憶起？曾經(jīng)的親密結(jié)伴，曾經(jīng)共飲一杯水的寒窗歲月，都隨時(shí)間流逝了。

“女兒，你一人在外，上下班騎車一定小心，媽很結(jié)記你！媽告訴你的話，一定要記得?！?/p>

記不得，媽最后一封來信的日期；記不得，什么時(shí)候通信變成電話。媽當(dāng)時(shí)告訴我什么話，不記得了。我知道那一定是母親對女兒最貼心的囑咐。這樣的話語，讀來是入骨的親切。工作初期，媽的來信很頻繁，字字都是惦念。直至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懂得牽掛是一種痛。

陰天，是個傷感的天氣。天陰了，人的心也跟著陰。然而這種陰又帶著暖。一直，我喜歡這樣的天氣，或許，就因?yàn)樗屛覒浧鹪?jīng)潮濕的美麗？

聽不見狂吹的風(fēng)沙里

在說什么古老的故事

那一年那個三月又一次

地老天荒

花 又開了 花開成海

海 又升起 讓水淹沒

你來了來了 一場生生世世的約會

我不再單獨(dú)走過秋天

……

這是一封青澀男孩的來信，沒有別的，只有三毛的詩。年輕的他，幻想將一份朦朧的含羞托付今世。

我不知男孩此刻身處何方，我知道男孩一定變成身負(fù)責(zé)任的男人了。他的心里，是否記得當(dāng)初的愿望？是否，在一個同樣無事的下午憶起當(dāng)初的花，當(dāng)初的海？

那個時(shí)候，我們十幾歲。讀書的日子，一直名列前茅的他只會埋頭習(xí)題。畢業(yè)前夕，我們在一條馬路“偶遇”，他臉上掛滿羞澀，朝我走近，再走近……那一次，我心里才隱約升起一種別樣感覺。后來，我們分開，信便隨之而來。他磕磕絆絆袒露著心里珍藏許久的秘密，承諾著屬于男子漢的沉重責(zé)任。然而，由于時(shí)空，由于青澀，由于不懂愛情，我們最終停留在回味花開的路上。

一生中，會有無數(shù)友情，在不同的階段暖你心靈；會有永恒的親情，追隨你或順利或坎坷的今生；會有幾段或近或遠(yuǎn)的感情，讓你悲，讓你喜。

搬過幾次家，丟了很多東西，然而這些信，一直珍存。

一個下午，還有厚厚的一沓沒讀。我把時(shí)間消磨在字里行間。潛意識里，不舍得一下讀完。原樣包起來，期待再尋一個這樣的日子，再聽花開。

沒有信，決體驗(yàn)不到這份幸福。

抬頭，天竟有了晴意。陽光，羞澀地射透玻璃，照在我手邊泛黃的信件上。字跡，越發(fā)溫暖。

一字一字，讓我想起那些花兒。她們都還好嗎？他們在哪里呀？這個下午，花，又開了。

花開，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