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八仙之一的韓湘子,是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韓愈的侄孫,在可以考知的其生平記錄中,完全沒有他信道修仙的記錄,他的成仙過程完全因為韓愈一首詩的附會訛傳,過程有些不可思議,但也恰是中國古代民間文化的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
一、韓愈與韓湘的家世淵源
關(guān)于韓湘,一般文學(xué)史上都是因為韓愈《左遷至藍(lán)關(guān)示侄孫湘》一詩而被提到。就韓愈的家族情況來說,他的祖父韓仲卿,李白曾為作《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稱其肅宗時在武昌令任上有善政。仲卿生四子,會、弁、口、愈。今知韓會年齡長于韓愈三十歲,可以推知兄弟并非一母所生。韓愈生始數(shù)歲而父卒,完全靠兄嫂撫養(yǎng)成人。韓會在安史亂后在宣城置辦莊園,在大歷間因依附權(quán)相元載而官顯,至大歷十二年復(fù)因元載敗而貶官韶州。韓愈隨從韓會,早年曾在江南生活,大歷間得以廣接文士,并隨兄至南宗禪發(fā)源地韶州,對其一生影響很大。他與韓會雖為兄弟,但年齡則與韓會之子相仿。韓愈《祭十二郎文》云:
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沒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常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
而已。汝時尤小,當(dāng)不復(fù)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十二郎即韓老成,為韓會獨子,年齡大約略小于韓愈。韓愈生于大歷三年(768),韓老成大約生于其后兩三年。卒于貞元十九年(803),得年約三十稍過。與韓愈雖為叔侄,其實情似兄弟,故韓愈哭之甚痛,為歷代祭哭之名篇。《祭十二郎文》云:“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彼稳俗⒃疲骸袄铣啥?,日湘日滂,滂以季子出繼,則湘固宜十歲也?!笔琼n湘應(yīng)生于貞元十年(794)。宋人或以為韓湘出繼韓弁,則可能稍長幾歲。韓湘早年大約都隨侍韓愈,故韓愈貶潮州途中一路相隨,韓愈有《左遷至藍(lán)關(guān)示侄孫湘》、《宿曾江口示侄孫湘二首》等詩相贈。韓湘在長慶三年(823)登進(jìn)士第,其后官職不顯。今知其可靠事跡,主要依靠韓愈文集保存記錄。
二、韓愈反對佛道及諫迎佛骨之始末
《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jì)》載:元和十四年(819)正月丁亥,“迎鳳翔法門寺佛骨至京師,留禁中三日,乃送詣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如不及。刑部侍郎韓愈上疏極陳其弊。癸巳,貶愈為潮州刺史”。此法門寺佛骨即今鳳翔法門寺地宮所出佛指骨,唐代曾兩度迎謁,元和年間的記載不詳,成通年間則有杜鶚《杜陽雜編》詳細(xì)記錄,略摘如下:
(成通十四年)四月八日,佛骨入長安,自開遠(yuǎn)門安福樓夾道,佛聲振地,士女瞻禮,僧徒道從。上御安福寺親自頂禮,泣下沾臆。即召兩街供奉僧,賜金帛各有差,仍京師耆老元和迎真體者,悉賜銀碗錦彩。長安豪家競飾車服,駕肩彌路,四方挈老扶幼來觀者,莫不蔬素以待恩福。時有軍卒斷左臂于佛前,以手執(zhí)之,一步一禮,血流灑地,至于肘行膝步,嚙指截發(fā),不可算數(shù)。又有僧以艾覆頂上,謂之煉頂?;鸢l(fā)痛作,即掉其首呼叫,坊市少年擒之,不令動搖,而痛不可忍,乃號哭臥于道上。頭頂焦?fàn)€,舉止蒼迫,凡見者無不大哂。韓愈平生以倡導(dǎo)儒學(xué)為己任,排抵佛老,不遺余力,見此情景,不能自抑,乃上《論佛骨表》以諫: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一百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一百歲;顓項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一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一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此時中國未有佛也。其后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蓋亦俱年不減百歲。周文王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至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jǐn),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盡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競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反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dāng)時群臣材識不遠(yuǎn),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明圣,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數(shù)千百年已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chuàng)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zhuǎn)令盛也。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nèi),又令諸寺遞迎供養(yǎng)。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狗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茍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于佛更惜身命,以故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zhuǎn)相仿效,惟恐后時,老少奔波,棄其業(yè)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yǎng)者。傷風(fēng)敗俗,傳笑四方,非細(xì)事也。夫佛者,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而出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兇穢之余,豈可直入宮禁??鬃釉唬骸熬垂砩穸h(yuǎn)之?!惫胖T侯行吊于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進(jìn)吊。今無故取穢朽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為,出于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jǐn)奉表以聞,臣某誠惶誠恐。
聯(lián)系韓愈在《原道》一文中對佛道之批判,則此篇就事直諫,語氣急切,無所忌憚,誠難得之宏文。后之批評者,多就文中歷數(shù)未有佛時古帝之遐壽,信佛諸代則享國短促,認(rèn)為韓愈所言,甚不妥當(dāng),故遭憲宗之嚴(yán)厲叱責(zé)。蓋憲宗初即位時,年輕有為,勇于任事,然在位日久,精力衰減,故思借佛道以祈福延齡。韓愈所言,正揭其最忌諱者,故勃然大怒,初欲誅殺,后改貶逐。韓愈雖一腔忠懷,遭此遠(yuǎn)竄,心情大受挫折。沿路給韓湘作詩,表達(dá)自己之孤憤之感:
《左遷至藍(lán)關(guān)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豈將衰朽計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yuǎn)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卷十)
《宿曾江口示侄孫湘二首》:“云昏水奔流,天水漭相圍。三江滅無口,其誰識涯圻?暮宿投民村,高處水半扉。犬雞俱上屋,不復(fù)走與飛。篙舟入其家,暝聞屋中唏。問知歲常然,哀此為生微。海風(fēng)吹寒睛,波揚眾星輝。仰視北斗高,不知路所歸。”“舟行亡故道,屈曲高林間。林間無所有,奔流但潺潺。嗟我亦拙謀,致身落
南蠻。茫然失所詣,無路何能還?!彼{(lán)關(guān)即藍(lán)田關(guān),為長安南行之要道。唐廷于貶竄官員,常追詔命賜死藍(lán)田。韓愈于道統(tǒng)自任,于生死顧忌頗多,此為“云橫”二句之潛在意思。時在正月,關(guān)中尚寒,“雪擁”應(yīng)為寫實。曾江口其地不詳,魏仲舉《五百家注韓》以為在韶州,雖乏確證,但大致可以相信韓湘為一路隨侍南行。
憲宗一年后崩,或云死于服食,或云死于宦官,為韓愈不幸言中。韓愈則貶潮半年后遷袁州,尋歸京。韓湘則在四年后登進(jìn)士第,次年韓愈卒。
韓湘可靠的生平數(shù)據(jù)不多。今存賈島有《送韓湘》:“掛席從古路,長風(fēng)起廣津。楚城花未發(fā),上苑蝶來新。半沒湖波月,初生島草春。孤霞臨石鏡,極浦映村神。細(xì)響吟干葦,余馨動遠(yuǎn)蘋。欲憑將一札,寄與沃洲人?!?《長江集》卷四)沃洲在越中。知他曾往游,時間和目的不太明確。另《寄韓湘》:“過嶺行多少,潮州瘴滿川?;ㄩ_南去后,水凍北歸前。望鷺吟登閣,聽猿淚滴船。相思堪面話,不著尺書傳。”(同上卷七)則為湘隨行到潮州后,賈島相思而作。另姚合《送韓湘赴江西從事》:“年少登科客,從軍詔命新。行裝有兵器,祖席盡詩人。細(xì)雨湘城暮,微風(fēng)楚水春。潯陽應(yīng)足雁,夢澤豈無塵。猿叫來山頂,潮痕在樹身。從容多暇日,佳句寄須頻?!眲t為韓湘登第后,為江西幕府從事,姚合作詩相送。此后韓湘生平無考,至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崇信道教的記錄。
三、韓湘仙事之形成過程
現(xiàn)在可以見到韓湘仙事最早萌芽的記錄,見于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九:
韓愈侍郎有疏從子侄,自江淮來,年甚少。韓令學(xué)院中伴子弟,子弟悉為凌辱。韓知之,遂為街西假僧院,令讀書。經(jīng)旬,寺主綱復(fù)訴其狂率。韓遽令歸,且責(zé)曰:“市肆賤類營衣食,尚有一事長處。汝所為如此,競作何物?”侄拜謝,徐曰:“某有一藝,恨叔不知?!币蛑鸽A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紫黃赤,唯命也?!表n大奇之,遂給所須試之。乃豎箔曲尺遮牡丹叢,不令人窺,掘窠四面,深及其根,寬容入座,唯赍紫礦輕粉朱紅,旦暮治其根。凡七日,乃填坑。白其叔曰:“恨較遲一月?!睍r冬初也。牡丹本紫,及花發(fā),色白紅歷綠,每朵有一聯(lián)詩,字色紫分明,乃是韓出官時詩。一韻日“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十四字。韓大驚異。侄且辭歸江淮,竟不愿仕。
段成式(?-863),是憲宗時宰相段文昌子,為晚唐博學(xué)之學(xué)者。所著《酉陽雜俎》一書,今人研究為其匯聚早所作各類筆記而成,其中頗涉唐代流傳的神異志怪故事,但主體部分則屬于博物瑣談類的紀(jì)錄,為雜俎類筆記之名著。上引一段故事,最后寫成的時間大約不晚于大中末(859)距離韓愈去世不到半個世紀(jì)。所稱“疏從子侄”,與侄孫之事實不同,但相去還不遠(yuǎn)。其技藝為能冬初能催開一般春天開花之牡丹,且花具各種色彩,每朵花有一聯(lián)詩。稱為“韓出官時詩”,則詩已前作,且為世所知。其事若有,則在韓愈貶官歸京后。然稱侄歸江淮后不出仕,也與韓湘生平不合。此僅述此人異術(shù),還沒有牽涉到其先知韓愈貶官潮州,以及與道教仙事有所牽扯,可以見因韓愈此詩衍生故事之最初形態(tài)。
其次要關(guān)注的是《太平廣記》卷五四引杜光庭《仙傳拾遺》:
唐吏部侍郎韓愈外甥,忘其名姓。幼而落拓,不讀書,好飲酒。弱冠往洛下省骨肉,乃慕云水不歸。僅二十年,杳絕音信。元和中,忽歸長安。知識阘茸,衣服滓敝,行止乖角。吏部以久不相見,容而恕之,一見之后,令于學(xué)院中與諸表話論。不近詩書,殊若土偶,唯與小臧賭博,或廄中醉臥,三日五日,或出宿于外。吏部懼其犯禁陷法,時或勖之。暇日偶見,問其所長,云:“善卓錢鍋子。”試令為之。植一鐵條尺余,百步內(nèi)卓三百六十錢,一一穿之,無差失者,書亦旋有詞句,以資笑樂。又于五十步內(nèi),雙鉤草“天下太平”字,點畫極工。又能于爐中累三十斤炭,支三日火,火勢常熾,日滿乃消。吏部甚奇之,問其修道,則玄機清話,該博真理,神仙中事,無不詳究。因說小伎云:“能染花,紅者可使碧,或一朵具五色,皆可致之?!笔悄昵铮c吏部后堂前染白牡丹一叢,云來春必作含棱碧色,內(nèi)合有金含棱紅間暈者,四面各合有一朵五色者,自劇其根下置藥,而后栽培之,俟春為驗。無何潛去,不知所之。是歲,上迎佛骨于鳳翔,御樓觀之,一城之人,忘業(yè)廢食。吏部上表直諫,忤旨出為潮州刺史。至商山泥滑雪深,頗懷郁郁。忽見是甥迎馬首而立,拜起勞問,扶鐙接轡,意甚殷勤。至翌日雪霽,送至鄧州,乃白吏部曰:“某師在此,不得遠(yuǎn)去,將入玄扈倚帝峰矣?!崩舨矿@異其言,問其師,即洪崖先生也。東園公方使柔金水玉,作九華丹,火候精微,難于暫舍。吏部加敬曰:“神仙可致乎?至道可求乎?”曰:“得之在心,失之亦心。校功銓善,黜陟之嚴(yán),仿王禁也。某他日復(fù)當(dāng)起居,請從此逝?!崩舨繛槲迨衷娨詣e之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本為圣朝除弊事,豈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yuǎn)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迸c詩訖,揮涕而別,行入林谷,其速如飛。明年春,牡丹花開數(shù)朵,花色一如其說,但每一葉花中有楷書十四字曰:“云橫秦嶺家何處?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睍鴦菥埽斯に患?,非神仙得道,立見先知,何以及于此也。或云,其后吏部復(fù)見之,亦得其月華度世之道,而跡未顯爾。
與前引《酉陽雜俎》故事比較,一是有異術(shù)之人物身份,從疏從子侄變成了外甥,即子侄是亦韓姓,而外甥為韓愈姊妹之子,是必不韓姓。二是故事之時間從韓愈貶官以后,改成了元和間韓愈貶潮州前后,即在韓愈貶官前已經(jīng)以異術(shù)相告,并預(yù)告來春會有異跡出現(xiàn)。待韓愈貶官潮州,甥則冒雪相送,韓作詩相贈,至來春牡丹花上均書此詩中兩句。三是其中加入了大量神仙道教的內(nèi)容,先說外甥“神仙中事,無不該究”,次述其師即洪崖先生,韓愈向其問道,且頗有向道之心,末稱韓愈最后亦得其“月華度世之道”。其實只要比較韓愈貶官過程及與韓湘之從叔侄關(guān)系,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仙傳拾遺》之憑空虛構(gòu):除前述外甥不是韓姓外,韓愈貶官潮州在正月,而此敘事則在秋后之是歲,至明年春韓愈尚在潮州,何以得見牡丹花開之異跡。蓋此本屬小說家與神仙家附會之故事?!断蓚魇斑z》編者杜光庭,為唐末之前蜀間著名道士,平生以整理道藏為志,著述極多,尤喜編錄各類神仙故事小說,今存者或可輯佚者有十多種。《仙傳拾遺》就《太平廣記》、《三洞群仙錄》等書所引,尚可得數(shù)十則之多,不盡為杜光庭本人所創(chuàng)作,多據(jù)前代小說或神仙故事編錄或改寫。此韓愈外甥一則,不知所自,但確是韓湘仙事記錄中極其重要的文字,顯示韓愈此詩已經(jīng)與神仙異術(shù)相聯(lián)系,且引入韓愈向道的內(nèi)容,只是此時還沒有直接與韓湘掛上鉤?!断蓚魇斑z》成書年代不詳,大約在前蜀時期。
因為韓愈的是寫給韓湘的,到北宋時期,此一故事終于落實到韓湘身上?,F(xiàn)在可以見到最完整的記載是劉斧《青瑣高議》所載,但原文太長,這里轉(zhuǎn)錄《詩話總龜》卷四五引《青瑣集》的文本:
韓湘,字清夫,文公猶子也。落魄不羈,文公勉之學(xué),湘曰:“湘之所學(xué),非公知之?!惫钭髟?,以觀其志。詩曰:“青山云水
窟,此地是吾家。后夜流瓊液,凌晨咀絳霞。琴彈碧玉調(diào),爐煉白朱砂。寶鼎存金虎,玄田養(yǎng)白鴉。一瓢藏世界,三尺斬妖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有人能學(xué)我,同共看仙葩。”公覽而戲之曰:“子能奪造化耶?”湘曰:“此事甚易。”公為開尊,湘聚土,以盆覆之。良久花開,乃牡丹碧花二朵,于花間擁出金字詩一聯(lián)云:“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惫磿云渚湟?,湘曰:“事久可驗。”遂告去。未幾,公以佛骨事謫官潮州。一日途中遇雪,俄有人冒雪而來,乃湘也。湘曰:“憶花上之句乎?正今日事也?!惫兤涞兀此{(lán)關(guān),嗟嘆久之,曰:“吾為汝足此詩?!痹娫唬骸耙环獬嗑胖靥欤H潮陽路八千。本為圣明除弊政,豈于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yuǎn)來須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公別湘詩曰:“人才為世古來多,如子雄文世孰過?好待功名成就日,卻抽身去上煙蘿?!毕鎰e公詩曰:“舉世都為名利醉,伊余獨向道中醒。他時定是飛升去,沖破秋云一點青?!?/p>
這里增加了韓湘作詩及與韓愈之臨別詩,牡丹花中的詩句明確是在韓愈貶官以前,具有先知的意味,韓愈贈韓湘的詩只是足成全篇。更特別的是臨別詩,當(dāng)然不見于韓愈文集,為小說家附會,但涉及韓湘度韓愈入籍飛升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明顯受到鍾、呂傳道故事影響。
南宋人已經(jīng)對韓湘仙事提出質(zhì)疑,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十引嚴(yán)有翼《藝苑雌黃》曾引段、劉二說后云:
二說不同。如《雜俎》之言,則花上一聯(lián)乃韓公舊句;如《青瑣》之言,則花上一聯(lián)本非韓公語,韓特續(xù)成之耳。《雜俎》言指階前牡丹治其根,《青瑣》言聚土覆盆種花。二說不知何者為是。竊意段成式當(dāng)時蓋有所受之,劉斧特互竄其說而已。東坡嘗有《冬日牡丹》詩:“使君要見藍(lán)關(guān)詠,須倩韓郎為染根?!闭谩队详栯s俎》故事。又按《續(xù)仙傳》,殷七七字文祥,嘗醉歌云:“琴彈碧玉軫,爐煉白丹砂。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眲t此詩亦非韓湘作。蘇軾與劉斧同時,從其詩推測當(dāng)時韓湘故事已經(jīng)頗為流傳,劉斧也僅是編錄者之一耳。殷七七故事見《續(xù)仙傳》卷下,敘其為唐僖宗時周寶據(jù)浙西時人,平日醉歌“琴彈碧玉調(diào),藥煉白玉砂。解醞逡巡酒,能開頃刻花”。但其所敘則為在鶴林寺于重九后催開杜鵑花,得司花女仙相助而使“九日爛熳如春”的故事。可惜嚴(yán)氏未能深究下去。
韓湘加入八仙行列,從永樂宮壁畫“八仙過?!焙驮s劇來看,大約是金元問事,具體原因不詳。更后出的《韓仙傳》附會更為繁復(fù),大約為明以后人之習(xí)作。
韓愈一生以反對佛老為志,貶官潮州更因反對迎佛骨而致。但如同《祖堂集》、《傳燈錄》等書發(fā)揮其與大顛交往故事一樣,道教徒因此而附會小說,最初帶有嘲弄韓愈之意味,至后世迭經(jīng)變化,居然將一個與神仙道教沒有任何淵源的韓湘,變成了大牌神仙韓湘子,實在是匪夷所思得很了。
2010年1月28日凌晨寫完于香港黃金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