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慶彥

南社是中國近代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和地主階級反清派等分子所組織的一個反清文學聯(lián)盟，自始至終與當時的革命斗爭有密切關(guān)系，它像一面鏡子，反映了二十世紀前二十年中國思想、文化和政治斗爭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在南社成員中，高旭(1877－1925)作為與柳亞子、陳去病并駕齊驅(qū)的三位發(fā)起人之一，其思想可以說是最矛盾，最復雜，但也最深刻，最新穎。而他的人生道路同樣最為曲折。

青少年時期(1877－1904)

高旭，字天梅，號劍公，別字慧云、鈍劍等。1877年4月18日(農(nóng)歷三月初五日)未時誕生于江蘇省金山縣張堰鎮(zhèn)一個封建知識分子家庭，幼而喪母，由其父高煒養(yǎng)大。高旭“生而歧嶷，七歲就傅”，“敏而好學，晨夕攻讀，自經(jīng)史詞章，以及百家諸子，罔不參稽博考”(高鏐《高天梅先生行述》)，舊學基礎(chǔ)極為深厚，以能詩名噪鄉(xiāng)里。1894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和翌年《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掀起了帝國主義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年輕的高旭義憤填膺，感受到清政府的軟弱無能，作《詠史詩》百篇以抒懷。1898年，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掀起了維新變法運動，又給了高旭極大的鼓舞，使他仿佛看到了一線微茫的曙光，開始由單純的愛國熱情轉(zhuǎn)而傾向于維新，呼吁“驅(qū)策同向莊嚴涂，激起黃民熱血濡”(《自題詩魂》)。雖然維新變法僅僅經(jīng)歷了百日的輝煌，但康梁則被當作救世英雄，成為萬眾矚目、風云一時的新聞人物，受到海內(nèi)外愛國人士的歡迎。高旭更是對率領(lǐng)眾舉人公車上書的康有為膜拜有加，高唱“南海真吾師”(《書南海先生(與張之洞書)后，即步其<贈佐佐友房君>韻》)。1900年唐才常、林圭、秦力山領(lǐng)導的自立軍武漢起事還未發(fā)動便被清朝當局血腥鎮(zhèn)壓的事實，使高旭深受刺激，悲痛萬分，寫有“熱血橫飛恨滿腔，漢口發(fā)愿建新邦”之句，對六君子和唐才常深悼的同時，也感受到在中國維新的艱難，曾經(jīng)想去遁世，學過一段佛，自改名慧云，也寫過一些禪理詩，抒發(fā)心中的憂悶，“細讀華嚴經(jīng)，始覺昔年誤。面壁參平等，焚香消外懼”(《暮春雜詠》)。但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等人援佛入儒的進取哲學思想的影響，和他本身即以“政治家兼哲學家”自期的愿望，反倒使他把儒家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與佛學的“無我”思想統(tǒng)一起來，從而更加積極入世，關(guān)注社會。隨著梁啟超在海外先后創(chuàng)辦《清議報》和《新民叢報》以后，他很快就振作起來，仍積極在維新派的輿論主陣地上為之搖旗吶喊，渴望“文明運啟兮日當中，扼腕發(fā)憤兮思大同”(《喚國魂》)。但秦力山事敗“罪在康之擁資自肥，以致貽誤失事”，“?；蕰源诵庞脻u失”(黃中黃譯《孫逸仙》)，康有為的形象開始在高旭的心目中黯淡下來。

甲午戰(zhàn)爭后空前的民族危機激起了全國人民反侵略、反瓜分和反，洋教等斗爭繼續(xù)發(fā)展，但隨著義和團運動在帝國主義和清朝政府聯(lián)合清剿下遭到失敗，高旭對清政府僅存的一點信心也消失殆盡，他的民族主義情緒開始明朗，在與友人顧九煙的唱和詩中借“詠梅”抒發(fā)自己的反清意向。1903年是中國思想界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年頭。此時的維新派已經(jīng)變質(zhì)為忠實的?；逝桑蔀樽璧K革命進展的絆腳石。1903年拒俄義勇隊運動失敗后，愛國志士們在革命黨人極具感染力的愛國革命宣傳下，在與?；逝傻恼搼?zhàn)中更加清醒，走上了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道路，“出?；庶h以人革命黨者，不可以千數(shù)計”(《民報》第五期)。高旭更加認識到，單單依靠打著維新旗號的康梁?；逝墒菬o法挽救國家的，他的立場開始轉(zhuǎn)變，與康梁劃清了界限：“君自為君我為我，不相菲薄不相師?！?《讀(南海政見書>》)逐漸形成了民族革命的思想。11月，他與叔父高燮、弟高增等在家鄉(xiāng)張堰鎮(zhèn)創(chuàng)辦了《覺民》月刊，自任主編。“大聲疾呼，思改新中國”，號召全國人民都投入到革命運動中去：“茍有熱血人，安忍坐視祖國之淪亡而不為援手，使重見天日耶!”(《(覺民)發(fā)刊詞》)而且在這個刊物中，高旭開始發(fā)表提倡女權(quán)和女子教育的詩歌，可以說是他思想的又一進步。

而清廷經(jīng)過庚子事變的浩劫，被迫實行“新政”，對輿論控制相對松動，革命派的知識分子在政治上迅速活躍起來，大量愛國團體和進步報刊借機蓬勃發(fā)展起來。1902年4月，蔡元培、蔣智由、林獬等在上海發(fā)起成立中國教育會，“表面辦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蔣維喬《中國教育會之回憶》)。它與屬下的愛國學社、《蘇報》三位一體，很快構(gòu)成了上海革命宣傳的中心，吸引著大批熱血青年加入革命?！疤K報案”后，中國教育會雖形困頓，但其余緒相沿，仍有可觀者在，報刊中《警鐘日報》和《中國白話報》最值得重視，兩者都是鮮明的革命刊物，這對高旭有著極大的誘惑。1904年初，他頻繁地赴上海，經(jīng)常出入《警鐘日報》社，和陳去病、劉師培、林獬等論交，參與撰文。他把康梁維新派譏之為“進退失據(jù)空彷徨”的奴隸，聲稱要“仗義逐胡虜，正氣壯山河”，呼吁要“洗舊腥膻”、“建新國”。他又接觸到王夫之的《黃書》、劉師培的《攘書》、陳去病的《陸沉叢書》、章士釗的《孫逸仙》等書，為之題詩，鼓吹民族革命，明確地形成了他的反清革命思想。

同盟會和健行公學時期(1904－1907)

20世紀初期，在民族危機日益加深，全國范圍的愛國運動風起云涌的形勢下，中國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迅速興起，也推動了出國留學的熱潮。高旭正是受這一潮流的影響，于1904年秋，東渡日本留學。而當時的東京，已是我國進步知識分子在國外宣傳反清革命思想和西方民主主義思想的中心。高旭在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開始系統(tǒng)學習資產(chǎn)階級思想和文化，成為當時革命隊伍中對西方思想了解較深的人，思想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由單純的華夷之辨，進而轉(zhuǎn)變?yōu)橘Y產(chǎn)階級的天賦人權(quán)與民主自由、平等觀。他提倡尊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但也要吸收外來文化，以促進果實之變化(《學術(shù)沿革之概論》)。他對當時中國和世界形勢的認識也有了很大提高，能夠把中國問題，放在整個東方和世界的范圍中去觀察、理解、考慮、反應(yīng)，觸及到了近代中國問題的實質(zhì)，由此對侵略中國、瓜分中國的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產(chǎn)生的怒火也更強烈，呼喚反抗也更猛烈。這是高旭作為資產(chǎn)階級政治家的優(yōu)勢，也是后來南社其他成員所未能做到的。

1905年7月，孫中山從歐洲回到日本橫濱，立即組織統(tǒng)一的革命政黨。其間高旭也前去謁見，與孫中山、宋教仁等談排滿之策，令高旭非常興奮。7月30日，孫中山在東京邀集有志革命的留學生和華僑代表70多人召開中國同盟會籌備會議，高旭參加并正式加入中國同盟會為會員。8月30日，中國同盟會在東京正式成立，孫中山被推舉為總理，高旭被推舉為江蘇省分會長，專司本省留學界之人會事務(wù)。此時，高旭不僅在思想上，而且在組織上也成為了一個純正的革命黨人。為配合革命活動，1905年9月，高旭在東京創(chuàng)辦了《醒獅》月刊，以為業(yè)已休刊的《覺民》和《江蘇》之繼，撰稿人都是當時著名的革命宣傳家，所刊作品篇篇充滿強烈的革命思想。在同盟會的機關(guān)刊物《民報》出刊之前，《醒獅》可以說是最具批判鋒芒和戰(zhàn)斗威力的一個刊物。年

末，東京留學界掀起大風潮，為反對日本政府文部省公布《取締清留學學生規(guī)則》，中國留日學生全體罷課，繼而停學，最后全體歸國。高旭也在年末回到上海。

1906年初，同盟會因蔡元培準備出國留學，黨務(wù)不能有所進展，遂合上海、江蘇二分會為一，派高旭為分會長。為安頓留日歸國學生，高旭與各省歸國學生代表一起創(chuàng)辦了中國公學。1906年春天，在上海西門寧康里另行組建健行公學，向?qū)W生灌輸反清革命思想。1905年柳亞子曾在家鄉(xiāng)吳江同里組織學生自治會，創(chuàng)刊油印的《復報》周刊。此時，柳亞子趁機將《復報》與同里自治會均移至健行公學。將同里自治會改稱青年自治會，推高旭為會長。改《復報》周刊為月刊，改油印為鉛印。由高旭函托田桐在日本東京印刷，寄回上海發(fā)行。高旭、田桐、柳亞子一同參加編輯工作。因與《醒獅》欄目相近，“出版后風行一時”(馮自由《革命逸史》第二期)。高旭遂將《醒獅》?？?，專一發(fā)行《復報》。《復報》與同盟會機關(guān)報《民報》相呼應(yīng)，成為“《民報》的小衛(wèi)星”(柳亞子《南社紀略·我和南社的關(guān)系》)。而當時東京出版的其他革命刊物如《洞庭波》、《鵑聲》、《寒幟》等，也都以健行公學為聚散地。半年之中，健行公學成為上海革命氣氛最濃的學校，有第二愛國學社之稱。

在健行公學的后面，有其教員夏昕渠的一所住宅，榜其門日“夏寓”，實為同盟會江蘇支部的秘密機關(guān)。上海地區(qū)的許多革命會議，都是由高旭在這里主持召開的。自1906年秋起，健行公學、“夏寓”、《復報》都逐漸受到清政府的注意。10月，柳亞子避回黎里，陳陶遺復東渡日本。1907年1月，因叛徒出賣，高旭被指名查捕?！霸旅鞣滞饨K成夜，花放無多又被風”(《四鼓未寢，憂從中來，披衣挑燈，寫成一律》)，不得已，高旭忍痛關(guān)閉“夏寓”，解散公學，隱居家鄉(xiāng)金山，暫避矰繳。不久又創(chuàng)辦了欽明女校，與妻子何亞希同任教職。但當時的健行公學已經(jīng)為后來的南社聚集起了重要的力量。后來南社成立后，健行公學的大部分教師成為其主要組成人員。

南社籌備和成立初期(1907－1911)

高旭避居家鄉(xiāng)韜光養(yǎng)晦期間，或與柳亞子函寄詩詞唱和，或赴上海與老友相聚，以遣憂懷。1907年4月清明節(jié)，他與陳去病等5人游覽蘇州虎丘，憑吊明末抗清將領(lǐng)張國維祠，不僅涌生重振幾、復余緒之志，詩酒流連，三日而返，成《吳門紀游》，這成為后來南社在虎丘張國維祠成立的先兆。

同年7月15日，女革命家秋瑾犧牲，陳去病擬于滬為之召開追悼會，未成，計議組織神交社。29日，他在《神州日報》上刊出《神交社雅集小啟》，公開發(fā)出倡議，宣布立社，對一直禁止文人結(jié)社的清政府發(fā)出了挑戰(zhàn)。而且參加這次集會的18個人，后來差不多都入了南社，可看作是南社的預備會。對于這次雅集，高旭和柳亞子是熱情支持的。雖然8月15日的成立會他們二人均沒有參加，但都著文作詩以和之。柳亞子后來認為，高旭詩中“說道‘幾復風流賴總持，是已經(jīng)走上發(fā)起南社的道路了”(柳亞子《南社紀略·我和南社的關(guān)系》)。

1908年1月5日，劉師培、何震夫婦由日本回滬，由陳去病出面，邀之與高旭、柳亞子、沈道非相聚。又七日，陳去病再邀劉氏夫婦與高旭、柳亞子等11人在國華樓小酌。席上有結(jié)社之約，即名南社。此后高旭便利用他辦健行公學時建立的聯(lián)系，積極與人聯(lián)絡(luò)，相約共同“支撐東南文史局”。但2月25日，陳去病因有秋社之結(jié)，而為清廷注意，只得遠走汕頭。他在5月《有懷劉三、鈍劍、安如并念西狩、無畏》中還說高旭：“其二有漸離，生來恥帝秦。報仇志不遂，往往多哀呻。要我結(jié)南社，謂可張一軍?！蹦甑钻惾ゲ』販笥稚燃?，直到第二年6月才愈，在蘇州為張氏西席，高旭又馳函相問訊，有結(jié)南社之請。1909年9月7日，回國被捕的陳陶遺出獄，往訪柳亞子，二人相偕往訪時已遷居留溪的高旭。“三人相見，狂喜大醉，痛飲三日。以相聚之難，相約以神交社雅集的方式，發(fā)起南社雅集于陳去病之所在蘇州，并一訪張東陽祠，以重振當年幾社、復社之余緒”?！傲粝獎e后，即分頭行動并通知所聯(lián)系的社員”(郭長海編撰《高旭集·高旭年譜》)。9月28日(農(nóng)歷中秋)，其間高旭曾于上海邀周祥駿，杭州邀鄒天一入社，并賦詩日：“南社從此添健將，匣中寶劍氣縱橫。”

大概因為高旭在當時是同盟會的領(lǐng)導人，與陳去病和柳亞子相比，有著較高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影響。而且當時發(fā)起南社，“是想和中國同盟會作犄角的”(柳亞子《南社紀略·新南社的始末》)，南社是作為中國同盟會的外圍組織而成立的。1909年10月17日，高旭首先在《民吁報》上以個人名義發(fā)表《南社啟》，宣稱“欲喚起國魂”乃“與陳子巢南、柳子亞盧有南社之結(jié)”，要求“同情者”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他肯定了明亡后復社諸人在東南倡義抗清的歷史功績，同時也批評了他們醉心科舉、標榜門戶的惡習，表示要“一洗前代結(jié)社之積弊”。這是南社的第一號公告。因此，蔣慎吾在《南社紀念會之史的回溯》中認為：“作為中國同盟會的南社所發(fā)的《南社啟》”，“右項宣言有高氏署名，分明是他個人的口氣?！惫仕鄬⒏咝窳杏谑孜唬骸霸瓉?，南社系高旭、陳去病、柳亞子三氏發(fā)起?！?柳亞子《南社紀略·附錄》)而柳亞子認為：“天梅杜門家居，一隱三年，不免靜極思動。我們?nèi)齻€書呆子(指陳、高、柳三人)，函牘往來，詩詞倡和，醞釀復醞釀，動蕩復動蕩，直到一九。九年，南社的名詞，便以我們?nèi)齻€人的努力，正式出現(xiàn)于世界?！?柳亞子《南社紀略·我和南社的關(guān)系》)諸種事實表明，高旭在南社成立過程中應(yīng)有首倡之功。11月13日，南社成員齊集17人，又外來賓張采甄、張季龍叔侄二人，仿照復社舊例，沿著前年高旭等人吳門之游的路線，出閶門，乘舟山塘，拜五人墓，游虎丘，于張東陽祠雅集，飲酒賦詩，會后，刻有《吳門游草》，南社這一革命的文學團體遂告正式成立。

值得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是，神交社的成立和南社的成立，高旭都沒有參加。他當時聲名很大，是蘇滬地區(qū)革命黨領(lǐng)導人，健行公學的創(chuàng)辦人，羅致黨人，無慮百數(shù)?！扒逋⒄鹂?，隱若敵國，大吏承旨，屢被名捕”(高鏐《高天梅先生行述》)，處在清廷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秋瑾事件之后，“緹騎四出何披猖”，“瓜蔓子抄酷若何”，他只能“杜門凄絕落葉黃”，“避世空山尋薜蘿”(《悲秋四章》)，無法參加神交社的雅集，自是情理中的事。后來高旭也曾向柳亞子剖白心跡：“君真知我應(yīng)能諒，事有難言且閉門?！?《寄漢碧》)而虎丘雅集時又傳言說有危險，且高旭實因兒子生病由不得己，“敗人佳興豚兒病”，也只得“杜門避矰繳不來”，“待我明春虎阜游”(《和哲夫<重九)見懷韻》)。為兌現(xiàn)他的承諾，1910年秋(重陽)，高旭攜妻子何亞希，并約叔父高燮、友人蔡哲夫等人到南京共作白門之游，抒發(fā)故國之思，并將從心底迸發(fā)出來的強烈的民族革命情緒，一一形諸詩詞之中，顯示出高旭思想的更加激進、成熟。

辛亥革命時期(1911－1925)

武昌起義爆發(fā)后，高旭在家中聞之萬分欣喜：“日吉早時論北伐，

便應(yīng)一戰(zhàn)決戎華”，“躍馬揮戈競何意?埋胡紫塞慰天心”(《聞武漢義軍起，喜集錢蒙叟<投筆集>句，得十章》)。同時在《天鐸報》上公開指出：“最足為共和新中國之梗者，實袁世凱也?！?《擒賊先擒王》)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宣告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政府大總統(tǒng)，高旭備受鼓舞，作《元旦》詩以賀，并為孫中山獻上《進步歌》。但由革命造成的發(fā)皇氣象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勝利的果實很快被袁世凱所竊取。這年春天，高旭被推選為眾議院議員。6月16日，他又被選為金山軍政分府司法部長。這年底，他又與孫中山會面，并即席賦詩三首呈之。高旭感到大展抱負的時刻已到，以資產(chǎn)階級政治家兼思想家自居。次年3月，同其他議員一道，興致勃勃地來到北京，但“新朝甲子舊神州”，“失笑衣冠盡沐猴”(《元旦》)。不久，袁世凱解散國會，稱帝登基。氣憤之余，高旭離京南下。此時他又重溫舊課，以參禪來求得心靈的平靜：“閉戶參禪心不動，中原豺虎任縱橫?！?《次韻，答陳匪石》)“讀破《楞嚴》靜閉門，只求無怨亦無恩。”(《鈍根函詢近狀，并告方為亡友寧太一輯武昌獄中詩，仍以題辭見示，次韻奉和》)

1916年，高旭二次進京，以圖有所抱負。但此時南社內(nèi)部因思想藝術(shù)分歧，加之組織松散，也是內(nèi)訌連連。高旭經(jīng)過與柳亞子兩度失和，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在此環(huán)境中，高旭的思想又隨之發(fā)生了變化，與其早期的激進思想截然不同，開始懷疑南社的戰(zhàn)斗作用，對于文壇上的各種派別也都表示了寬容諒解的態(tài)度，逐漸向清朝遺老靠攏，成為一個兩面人物：一方面，與南社舊友詩酒唱和，另一方面，卻又和當時名聲很壞的艷體詩人易順鼎品伶唱和，撰寫“金粉文字”，甚至結(jié)交當時革命派痛斥的同光體詩人鄭孝胥，“又為凄咽清苦之音”(高鏐《高天梅先生行述》)。對于北洋軍閥政府，他也并非毫無認識，但又戀棧其中。不過此時的國會兩院也只是個擺設(shè)之物，高旭再次受挫。終于，國會兩院又被北洋軍閥解散了事，高旭無奈只得再次離京。

1917年、1918年和1921年，高旭曾三度南下廣州。此時南方局勢與北方無甚區(qū)別，亦是戰(zhàn)亂頻仍，軍閥各自為政。在北京時期受晚清遺老的思想誘導，使他更加向往歌舞升平的環(huán)境，過分追求安定的局面。這種政治上的消極，導致他早期受到的佛學消極避世、清靜無為的思想影響再度萌發(fā)，促使了其思想上乃至生活上的消極，“不如去做糟丘長，大廈原非一木支”。這個時期個人生活與境遇上亦不十分得意，“楊君咽冰、孫君仲瑛、蔡君哲夫均任秘書之職，而陳君佩忍新自汕頭來，亦任參院秘書”，看到自己的朋友都有了發(fā)揮個人才能之處，自己出來之時，也曾抱有“安得長劍依崆峒，掃盡豺狼四海一”的雄心，可是壯志難酬，依然自衣一襲，未免有長鋏之嘆，他有了“客中寂歷我何堪”、“惆悵髯蘇竄嶺南”的投閑置散的感覺。

1922年6月，黎元洪復任總統(tǒng)，9月，高旭又赴京。此時的高旭經(jīng)過閉門家居的反思，思想有所轉(zhuǎn)變。先后發(fā)表短評、論評百余篇，監(jiān)督批評北洋政府。1923年夏，直系軍閥曹錕的野心已經(jīng)日益顯露，高旭又隨一些議員南下離京。但9月參眾兩院開會，高旭卻又進京出席。10月，國會選舉總統(tǒng)，曹錕以每票五千元的高價賄買議員五百余人。名單被人揭發(fā)，公諸報端，人稱“豬榜”，受賄議員被稱為“豬仔議員”，高旭等19名南社重要成員赫然在列。大江南北，輿論大嘩，南社聲譽由此受到很大損害。柳亞子立即馳電相責高旭：“駭聞被賣，請從此割席。廿載舊交，哭君無淚，可奈何!”29日，陳去病、柳亞子等13名南社舊友在《民國日報》發(fā)表《舊南社社友啟事》，指責高旭等19人“賄選禍國，辱及南社，不再承認其社友資格”，并望社中同志隨時隨地“發(fā)表同一之態(tài)度，為中華民國稍留正氣”。天下戟指以向，高旭也無法安其心，只得蟄居北京以避人見。

高旭由南社發(fā)起人一舉而成為南社的罪人。1923年5月，柳亞子等發(fā)起新南社，陳去病、朱少屏、馬君武等南社舊友紛紛加入，而高旭已不予其列。高旭與南社的關(guān)系也宣告結(jié)束。1924年5月1日，高旭從弟、高燮長子高圭在《新黎里》上對高旭等19人再次予以抨擊。1924年冬，高旭抱病南歸，返回金山。他“性本好飲，至是，益頹然自放。每酒酣耳熱，撫今吊古，長歌當哭，夜以繼日”。他對其子說：“此生終不能俟河之清，亦欲求千日之醉耳!”(高鏐《高天梅先生行述》)歸里不到一年，即在“日夕痛飲”中，于1925年舊歷七月初七之夕，悒郁而終，年僅49歲。南社同人胡石予挽之日：“死有傳書成學早，生逢亂世惜君深?！编嵰菝氛J為此聯(lián)：“寓貶意于哀悼中，甚為得體?！?鄭逸梅：《南社叢談》)

高旭的一生，體現(xiàn)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常有的歷程。如孫中山所說：這些近代的思想家、文學家是一個“極精彩之團體”，“以實力行革命之事”。舍身任事者三四百人，“皆學問充實，志氣堅銳，魄力雄厚之輩，文武才技俱有之”(孫中山《致陳楚楠函》)。他們“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帶有類似恩格斯論述文藝復興時代歐洲資產(chǎn)階級偉人時所指出的某些時代特征：視野開闊，熱情奔放，勇于行動，無論參加革命、脫離革命或反對革命，都敢于公開亮出自己的旗幟，為捍衛(wèi)自己的旗幟而斗爭。雖然他們由于民族的、歷史的和階級的局限，沒能從中產(chǎn)生出類似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也還缺少“成為完人的那種性格上的完整和堅強”(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導言》)。但是，和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性格相比，和他們的上代人相比，他們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在性格方面已開始表現(xiàn)出嶄新的特征。他們是新的一代。

誠然，高旭處于一個急劇轉(zhuǎn)變的時代。社會思潮波推浪涌，朝晴夕雨，其間人物，往往變幻莫測。蘭成蕭艾，荃蕙化茅，諸如此類的事，屢見不鮮。但他們的缺點與錯誤，挫折與失敗，乃至他們后來所走的不同道路，甚至他們對自己當初理想的背叛，等等，都無法掩蓋他們在這一偉大時代中所閃射出的奪目光輝。因此，1929年，陳去病重新發(fā)表《高柳兩君子傳》，加按語說：“兩君為吾江蘇革命先進，誠實忠肯，眼中罕覯，雖計慮出處時或不同，而略跡原心，不無可諒。顧皆不獲于時，侘傺以老，此可謂傷心痛哭而弗能己已也?！?《江蘇革命博物館月刊》第五期)對高旭來說，這大概是比較公允的蓋棺之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