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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

2012-04-29 08:33:00莫華杰
山花 2012年1期
關鍵詞:甲胺磷毒死鄰居們

1

事隔多年,從我心底跑出來的悲傷去面對那場早已過去的災難時,仿佛進行了一場證據不足的控告,控告它給我家?guī)砹酥щx破碎的命運。但到了最后,我卻成了故事中的被告,歲月丟給我一大堆嘈雜的記憶,叫我給自己辯白。但要辯白什么,我并不知道,因為時間已經失去了所謂的真相,我只能還原自己的記憶。

記憶中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老天似乎把所有的顏色都涂在了這個季節(jié)上,連狗尾草的葉尖上停留的一滴露水,在晨曦的透視下都能顯示出一個季節(jié)的點點生機,更不用說那些揮著翅膀的云朵和落滿陽光的樹木了,風吹過來的時候,它們能唱出動聽的歌聲。然而,我的記憶卻過濾了這些明媚的色彩,一場莫名的災難染黑了我記憶的底片。許多年之后,陽光重新返照我的生活中,但它曬出來的往事畫面,依然是黑色的基調。

我想起了那個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夜晚,我默默地站在后院。空氣中傳來了南瓜腐爛的味道。這味道很腥臭,跟著夜色的沉淀越來越濃烈,熏得我的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打了很多噴嚏。噴嚏打得我全身發(fā)抖,我捂著疼痛的胸口,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短暫地停止了。然而,真正停止心跳的是我的弟弟,他被南瓜害死了。

父親拿著鐵鍬,躲在后院的南瓜架下,沉默地掘著墓穴。泥土在黑暗中被鐵鍬狠狠地摔出去,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大地顫抖的聲音。父親掘的不是墳,而是將歲月挖開了一條隙縫,有些東西正在緩緩地墜落,緩緩地消失。許多年之后,父親的身影消失在漫長的回憶之路,那個黑夜開始變得下落不明。

弟弟是被南瓜酒毒死的。弟弟不知道從哪里學了一套釀南瓜酒的偏方:用尖刀把剛長成型的青南瓜切開一個小孔,將酒糟塞入南瓜里面,然后加入一些水,再把小孔堵上。半個月后,隨著南瓜的成長,天然的南瓜酒也就釀成了。南瓜酒釀成之后,弟弟就拿著一根竹管,順著小孔插入南瓜的內部,吮吸著南瓜酒漿,像蜂鳥吮吸花蜜一樣。在那個陽光充足的盛夏,弟弟喝得紅光滿面。

弟弟將家里的南瓜和鄰居家的南瓜都糟蹋了。村里人喜歡將南瓜種在院子里面,鄰居之間的院子都挨得近,下手容易。初夏季節(jié),南瓜剛長起來,弟弟每天晚上都拿著一個布袋,假裝去捉螢火蟲,然后鉆到鄰居們的南瓜架下,將青南瓜切開口,塞入酒糟。這酒糟不是釀烈酒的趜藥,而是民間用來釀糯米甜酒的醪糟,釀出來的南瓜酒很甜,酒味也淡。

九十年代初,鄉(xiāng)下沒有什么零食可吃,弟弟偷釀的南瓜酒,無疑是一種爽口過癮的飲料。弟弟很壞,他將南瓜酒漿吸干后,有時還會掏出小雞雞插入南瓜的小孔,爽快地往里面撒一泡尿,再將小孔堵上。等南瓜長大后,人家把南瓜摘回家切開要做菜時,會聞到一股臭氣熏天的尿騷味。因為南瓜酒里面還有殘留的酒糟,會將尿水的氣味發(fā)酵得十分濃烈,滲透到南瓜肉里,就像千年老尿盆的騷味。

弟弟對南瓜的破壞,激怒了我的父親和鄰居們。弟弟做得極是隱蔽,像一只狡猾的黃鼠狼。因為他做壞事,做壞事的人都是保密的。平日里,弟弟總是裝出一副聽話老實的樣子,連父親也被瞞住了。再說了,誰會想到是弟弟做的手腳呢,那時他才十五歲。人們都以為釀酒這種事情,應該是大人才能做的。

整個村子就只有我家和鄰居們的南瓜被糟蹋,這幾家大人聚在一起,憤怒地咒罵兇手,并商量著如何捉拿兇手。有人說在南瓜架下放老鼠夾,把兇手的腳夾傷;又有人說往南瓜里面下瀉藥,讓兇手把腸子都拉出來;還有人說,干脆直接往南瓜里下農藥,把兇手毒死算了。因為當時討論過多,也不記得是誰說下農藥了,大伙只道是開玩笑,沒想到還真的有人往南瓜里下了農藥,將弟弟毒得雙眼翻白,一命嗚呼。

弟弟是在早晨中毒的。他大清早去上茅坑,從茅坑出來,覺得口渴肚餓,就去偷喝南瓜酒。也不知道他跑到誰家的南瓜架去吸了南瓜酒,回來后肚子就疼得厲害。一不會兒,口吐白沫說不出話來。他空腹吃進了農藥,農藥的毒性蔓延快,再加上南瓜酒里有發(fā)酵的殘糟,弟弟很快就昏迷。父親把弟弟送去醫(yī)院時,已經斷氣了。

弟弟的死迅速擊潰了母親,母親知曉殘酷現實的那一瞬間,從一個打扮體面的女人,轉眼就變成了披頭散發(fā)的瘋婆子,她嗷嗷大哭地匍匐倒地,在地上打滾,雙手像雞爪一樣刨著土地,仿佛要刨出一個坑來,把這殘酷的現實掩埋了。

父親將弟弟的尸體背回來,已經是下午了。父親彎著腰駝著背,背著弟弟的尸體沿著村子的大路,挨家挨戶的走著,每走一家就捶胸頓足地嚎叫了一陣,把聲音都叫啞了。天上的飛鳥,樹上的鳴蟬,地上的蛹蟀,就連潛在池塘的青蛙,都被父親的嚎哭聲給嚇住了,它們閉上了嘴巴,偷偷地隱藏起來,整個村子頓時變得死寂,染上了一層不祥的氣息。

父親把眼淚哭干之后,將弟弟背回來,放在后院的南瓜架下,悲憤地跑到派出所去報案,說有人故意下毒害死了他的兒子。派出所安排兩個民警來調查。

午后的陽光透過南瓜架的縫隙,漏漏點點地涂在弟弟青紫色的臉上,他的臉上捂起了一塊一塊的斑點,像是生銹了。夏天氣溫悶熱,他的內臟被農藥腐蝕,漸漸潰爛,尸臭從他的嘴里散發(fā)出來,吸引了很多蒼蠅。那些蒼蠅們聚集在弟弟裂開的嘴唇里,貪婪地吃著他嘴里殘留下來的臟物以及白色的淫沫。這些臟物和淫沫都是有毒的,很多蒼蠅吃了之后飛不起來,倒在弟弟的身邊嗡嗡地掙扎著,仿佛是弟弟的靈魂在尸體前久久縈繞,悲泣,不忍離去。

這起“南瓜中毒事件”一共關系到四戶人家,我家和隔壁三戶鄰居的南瓜都被弟弟釀過酒,也不知道弟弟早上是去吸了誰家的南瓜而中毒的,所以民警要從頭開始調查整個案件。弟弟是受害者,我家被排除在外,民警對其余的三戶鄰居進行了審訊。三戶鄰居都矢口否認在南瓜里下毒了,他們甚至情緒激動地發(fā)誓,說根本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他們雖然恨糟蹋南瓜的壞蛋,但不至于做出這么惡毒的事情,簡直是傷天害理啊!

審訊問不出名堂,后來民警沒辦法,就將鄰居們的南瓜全部摘下來,用刀在南瓜上刻上了名字,拉了滿滿的兩拖拉機到縣城的刑偵化驗室,將南瓜一個一個的剖開檢測,看里面有沒有農藥。結果是,南瓜里面有酒精的成份,但沒有農藥的成份。

從檢測結果看來,弟弟并非死于南瓜之毒。父親不服,他憤怒地嚎啕大叫著:“我兒子一定是被南瓜酒毒死的,肯定是鄰居們知道出事了,把下了農藥的南瓜摘下來,毀滅證據,所以你們化驗不到結果。我兒子就是他們害死的,你們要為我做主啊!”

民警冷靜地說:“你有什么證據證明別人毀滅證據?你說的都只是個人的猜測,口說無憑,我們無法立案處理。再說了,我們已經把南瓜化驗過了,南瓜里并沒有毒,你的說法不成立,說不定,你兒子是吃別的東西中毒的?!?/p>

父親確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弟弟是農藥害死的,民警已經把南瓜都化驗過了,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已是盡職盡責了。再加上父親空口無憑,派出所無法立案,于是弟弟的死最終被列入了“意外食物中毒”的事件中,后果由家屬自行承擔。

2

弟弟中毒身亡,母親精神崩潰成為瘋子,這兩件

具有摧毀性的災難毫無預兆地同時疊加在我家里,我家就像一艘小船在海中漂流,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風暴,轉眼就要被殘酷的現實所吞噬了。我感覺到連時間都開始搖晃起來,整個世界都在動蕩不安。

災難就像一副沉重的擔子,壓彎了父親的腰。我看到父親走路時,連影子都是佝僂的。弟弟死去之后,父親一夜之間連背都變駝了。

鄉(xiāng)下風俗規(guī)定,未成年人死亡是不能舉行葬禮的。加上天氣熱,尸體不能過夜,必須當晚處理掉。父親用水杉木板釘了一口粗陋的白色棺材,將弟弟已經發(fā)臭的尸體放到棺材內。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父親將弟弟的尸體掩埋在后院,墳墓竟然選在了南瓜架的下面。

死于南瓜毒的弟弟,最終也安眠于南瓜架下,不管是上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弟弟都會忘不掉南瓜給他帶來的傷害。那些南瓜藤張牙舞爪地攀爬在弟弟的墳墓上面,在清晨的淡霧中,在黃昏的霞光里,在夜晚的月色下,看起來像是一個惡魔出墳的圖案,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顯得極是猙獰,極是詭異。我想,要是在弟弟的墳墓上種一株南瓜,然后南瓜藤順著墳墓攀爬到南瓜架上,墳墓與瓜架相連,那場景看起來肯定更是詭異。說不定,那南瓜是吸著弟弟的骨肉而長成的,有著人味呢,抱在懷里也能感覺到弟弟的體溫。

我雖然懷念死去的弟弟,但我對父親所做出的決定表示不滿意。人死了就死了吧,父親怎么能將弟弟埋在后院呢!要是埋到荒崗野嶺多好,過一段時間,夏天的雨露和干癟的陽光會滋生出一堆雜草,瘋狂的掩蓋住墳頭,就像時間掩蓋真相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歲月漸漸撫平,弟弟死去的傷痛最終也會隨風而去。但父親卻執(zhí)意要將弟弟的墳埋在后院,這意味著我們透過窗戶,每天都能看到那座突兀的墳,它像時間的疤痕一樣梗塞在我們眼前,想繞都繞不過去。最終,這個墳墓會讓我們無法接受弟弟死去的現實,于是一切都會產生惡性循環(huán)的心理報應。

為什么要埋在院子呢?我對父親的質疑,就像弟弟對南瓜的質疑一樣,這樣的質疑會讓一個人的內心產生絕望與憤怒。我想,應該把弟弟的尸體埋葬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越遠越好,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上一樣。

父親將弟弟埋葬之后,也將他自己埋葬了。從此,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再也不干任何農活,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去找三個鄰居家的麻煩。他說鄰居們害死了我的弟弟,他要討回一個公道。對于一個農民來說,丟下了家庭農活,就是丟掉了生命。

弟弟沒死之前,我們鄰居之間相處得十分融洽。我們村子是解放后組建的村委,都是一些百家姓氏,人們之間沒有什么親緣,但平日里相處得好,感情深厚,鄰居之間都以兄弟相稱,就像同一個家族的人。平日里,父親和鄰居幾個大人晚上會坐在一起抽煙吹牛,要是誰家殺豬了,都會互相邀請著一起去吃肉喝酒。我從小跟鄰居們的孩子玩得很好,像兄妹一樣親密。然而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弟弟中毒身亡,父親做出了悲憤的決裂,一下子將幾家鄰居多年積累下來的感情給毀滅了。

弟弟的中毒事件牽扯到的鄰居,分別是左邊的譚叔叔,右邊的余三伯,以及后面的秦大伯。這三家鄰居也在互相猜疑著,到底是誰家在南瓜里下了毒,連累了他們。因為互相猜疑,三家的關系也被搞得僵硬起來,一時間互不來往。空氣被弟弟死亡的陰影壓縮起來,鄰居之間的眼中,彌漫著不友好的神色。

父親每天拎著一瓶甲胺磷,佝僂著身子,像個討債鬼一樣,徘徊在三個鄰居的門口:“你們最好自己坦白是誰在南瓜里下了毒藥,害死了阿仔,否則我肯定不會放過你們的。我不能讓阿仔白白死去,我一定要查到兇手是誰,如果你們不承認,我要報復你們,我要把你們全部毒死!”

阿仔就是我弟弟了,我叫阿落?!奥渥小痹谖覀兗亦l(xiāng)是一個俚詞,就是生仔的意思,代表著家庭“人丁興旺”。父親希望家庭興旺,卻沒想到淪落如此下場。

鄰居們看到父親手中的甲胺磷,都嚇壞了。若是父親將這瓶藥水偷偷地撒在他們的青菜地里,他們把菜摘回來吃,肯定會引起食物中毒,說不定也會像我弟弟那樣,口吐白沫一命嗚呼。鄰居們都勸導著父親要看開點,對于阿仔的死,他們也感到心痛,但是人死不能復生,該放下的就放下吧。鄰居們還一一的發(fā)誓,都說不是他們下的毒藥,說不定阿仔是自己吃了別的什么東西中毒的呢!

父親不依不饒,就像一個逼供犯人的警察,那瓶甲胺磷給了他巨大的底氣。他說:“阿仔肯定是喝南瓜酒中毒死的,你們別想騙我了,兇手肯定就在你們當中,我一定要揪出來,我不會讓阿仔白白死去的,如果你們都不說,如果你們互相包庇,我總有一天會把你們都毒死的。我一定要為阿仔報仇!”

父親說得堅決如鐵,并且揚起了他手中的農藥。甲胺磷握在他的手中,真理就握在他的手中,他說的一切都讓人不容置疑。他的氣勢顯得十分壯烈,就像一個要豁出去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一時間沒有人敢惹他。鄰居們除了說好話安慰他,沒人敢說一句反抗的話去激怒他。有個成語叫“窮寇莫追”,我父親的表現和一個窮寇一樣,誰敢頂他他就要跟誰同歸于盡。再說了,我弟弟剛死,父親的心還在流血,鄰居們也不忍心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就這樣,父親每天都拿著一瓶甲胺磷在鄰居們的家里轉來轉去,說著同樣的話,就像一個陰魂不散的野鬼,讓鄰居們看得心驚膽戰(zhàn)。鄰居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弟弟的冤魂上了父親的身,要來報復他們。于是,有人在門口插上了桃枝和貼上護身符,還有掛上八卦鏡。但是一點用都沒有,父親總會在他們吃飯的時候破門而入,揚言要把甲胺磷倒到他們的飯菜中,毒死他們。

父親的表現讓鄰居們精神恍惚,他們真的怕父親在他們的菜地里偷偷的撒上農藥。甚至,他們懷疑父親已經做出這樣的事情了。在那段時間里,鄰居們做飯的時候,總是把青菜放在水里泡很久,把青菜的原有味道都泡淡了,才敢撈出來炒著吃。甚至吃飯時,還將青菜先喂雞狗吃,看到雞狗吃了沒事了,他們才敢放心地吃。

這樣長期下去也不是辦法,鄰居們去村長那里,求村長幫忙。村長也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要是村里搞出幾條人命,村長的烏紗帽也保不住了。

村長出面協調,好心勸告父親。父親竟然威脅村長,說要是你敢插手,我連你也一起毒死。村長大怒,就去派出所告狀了。民警開車進村,將父親抓走,并繳獲了父親那瓶形影不離的甲胺磷,就像繳獲兇器一樣。

父親被押到派出所拘留了半個月,拘留罪名是威脅他人的生命安全。

3

我比弟弟大三歲。弟弟死的時候,我已滿十八歲,邁入了成年。

我沒有像父親那樣失去理智,我曾經找過父親談話,說人死了不能復生,不要糾纏在弟弟的死因上面了,要以家庭為主,趕快把家庭重新振興起來。但父親一點也不聽我的,他用那句“我不會讓阿仔白死的”來搪塞我。這讓我很想不明白,父親心里為什么一直懷揣著這個想法。我懷疑父親是不是受了打擊,精神出現問題了。不過,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理會父親了,因為我要照顧瘋了的母親,還要做很多農活和家務。

盛夏是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花生落葉,玉米脫衣,

壓彎腰的水稻隨著風兒搖晃,等著人們去收割。收割完糧食,還要插晚稻,種蕃薯,以及種反季節(jié)的花生。現在,家里就我一個人手了,別說地里的莊稼了,就是照顧瘋瘋顛顛的母親,我都忙不過來。

幸好有親戚們相助。我的小姨幫我?guī)赣H到縣城的醫(yī)院治病,醫(yī)生說我母親受了嚴重打擊,猝然引發(fā)精神分裂癥,需要住院治療。母親住了十多天院,打了針吃了藥,病情穩(wěn)定了不少,不像剛瘋顛時又是打滾又是刨土的。不過也沒有恢復以前那個賢惠的模樣,她會突然拍手傻笑,要么就傻呆呆地站著,一言不發(fā),沉默得像個木偶。

母親出院時,醫(yī)生開了一些藥方,讓我按時給母親服用,定期帶她到醫(yī)院檢查,應該沒有什么大礙。醫(yī)生說,我母親的病情也不是很嚴重,只要慢慢調理,會好起來的,但千萬不能再讓她受任何的打擊了。

我的舅舅和姑父們都知道我家發(fā)生的事情,他們自行約定了時間,義不容辭地跑來幫我收割莊稼。我家的事情在方圓十里內成了爭議最多的新聞,甚至還流傳了幾個故事版本,尤其是我父親拿著甲胺磷威脅鄰居的事情,更是轟動一時,被人們夸大其辭了,說得跟民間流傳的《封神榜》一樣傳奇,仿佛我父親手中拿的不是甲胺磷,而是李天王手中的托塔。不過,我沒有閑情去關注這些謠言,家里忙得雞飛狗跳,顧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思去管別人怎么說呢!

忙了幾天,糧食收割回來了,親戚們都要回去忙自家的田地,余下的事情,例如插晚稻和種蕃薯之類的,就要我自己動手了。母親從醫(yī)院回來,精神穩(wěn)定了,能在家里自己照顧自己,我可以放心的去田地里干活。

父親獲釋那天,我沒有去接他。我甚至有個邪惡的念頭,應該把父親關久一點,讓他清醒過來了再釋放。為了防止父親故伎重演,我事先將家里的農藥都收藏起來,鎖到柜子里,并交待村里的農業(yè)連鎖店,讓他們不要賣任何農藥給我父親,以免惹出事端。

父親從派出所出來,像個叫花子一樣,蓬頭垢臉,黑白混雜的頭發(fā)蓋到了脖子,滿臉的胡須長得也像墻邊的雜草。父親回來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卻不收拾頭發(fā)和胡須,任憑長發(fā)和胡須蓬亂地堆滿他的腦袋,像個野人一樣。他走在村里,很多不懂事的小孩都嚇得哭起來,好像看到了怪物。

很快,父親的手中又拿了一瓶甲胺磷,像炸藥一樣緊緊地握在他手中,像以前那樣在鄰居的門外徘徊。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搞來的甲胺磷,我看到鎖在柜子里的農藥一瓶不少,也去問了村里的農業(yè)連鎖店,他們也不曾賣過農藥給我父親。難道這瓶農藥是父親從別人家里偷的?還是有人想看把戲,故意給我父親的?(后來才知道,這瓶甲胺磷是假的,父親從田間撿了個甲胺磷的空瓶,往里面裝了井水。)

父親這次學乖了,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囂張地說要毒死鄰居,他知道那樣做是犯法的,會留下坐牢的證據。他只是拿著甲胺磷,在鄰居們的家門口不停地徘徊,像舊時候的地主巡邏自己的院子一樣。有時,他會突然闖入鄰居的家里,將手中的甲胺磷放到地上,然后打個哈欠,仿佛尋找睡覺的地方。更多時候,他就一直坐在鄰居的門檻上,長期緘默,任憑鄰居怎么趕他都不走,也不吭氣,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長頭發(fā)和胡須蓋住了父親的臉,人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看到他的眼中,閃爍出一縷寒光。

父親打的是暗戰(zhàn),他拎著甲胺磷的身影,一度成了鄰居們的夢魘。很長的一段時間,鄰居們不停地詛咒我父親。但是他們不敢當面詛咒,只是在私下里暗罵,泄恨而已。

三家鄰居中,余三伯家里父親不敢亂去,因為余三伯家里養(yǎng)了條大黃狗。以前,父親沒長發(fā)和胡須,這狗和父親稔熟,還舔父親的手?,F在父親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氣息,像野人一樣,這狗一看到他就會狂吠起來,要撲上去咬他。后來,這條大黃狗被毒死了。村里人都說,肯定是我父親毒死的,但是沒有證據,就算猜到了,也不能拿我父親怎么樣。

余三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拿著甲胺磷徘徊在他的屋前,他只能忍氣吞氣。他不敢和父親這樣的爛人斗氣,在村里人的眼中,我的父親已經是亡命狂徒,就像神經病,誰敢跟他叫板?鄰居們?yōu)榱吮W〖艺桨玻荒芤晃兜耐俗尅?/p>

鄰居們一天到晚都把大門緊閉,以此拒絕我父親登門。鄰居們的孩子也不敢跑出去玩,害怕遭到我父親的暗殺。盡管如此,父親還是能見縫插針。他會守在鄰居家的大門前,一直等他們家從地里干活回來,然后跟著進門,一言不發(fā)的蹲在鄰居的天井或廚房門口,像一尊惡煞。

有一次,父親蹲在秦大伯的天井前,秦大伯真怕我父親往井里下毒,就拿了個板凳給父親坐,又遞煙給父親抽,還問父親吃飯沒有,說要是沒吃,就在他家里吃。秦大伯還說,家里有一只母雞長得太肥了,一直沒有下蛋,干脆剁了下酒。

秦大伯完全是一種討好的口氣說話。父親卻只顧抽著煙,一言不發(fā),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秦大伯無奈,就轉變了語氣說:“我求你以后別來我家了,阿仔的死真的與我無關。我們也相處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的為人。我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怎么會做那樣的事情呢。如果你真想查出阿仔的死因,我可以配合你。我敢說,毒死阿仔的不是我,而是他們。”

秦大伯指的他們,自然是譚叔叔和余三伯了。父親冷冷地看著秦大伯,嘴里吐出的煙霧在父親的胡須和長發(fā)上停留一會兒才散開,使他的面相看起來若隱若現,顯得極是詭異。父親依舊不說話,他的眼神透出來的,是不屑的神色。秦大伯忍不住了,他撕下了臉說:“那你到底想怎么樣,你說吧。要是你想要錢,我可以給你錢!要是你想要我的命,你只管說,我把命給你,你別這樣折騰人。我坦白地告訴你,阿仔的死與我無關,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你別當我是冤大頭,我可不是傻瓜!”

父親終于開口說話了,他沉重地吐出一口煙,將煙頭丟在地上,用腳擰踩著。他說:“我不會讓阿仔白死的?!闭f完,他站起身,拎著手中的甲胺磷,佝僂著身影走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還有意無意地將手中那瓶甲胺磷撞在門邊的鐵框上,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這一聲脆響,像釘子一樣打入了秦大伯的心里。

秦大伯沖著父親的背影大叫道:“以后你再敢到我家里來,我就和你拼命了!”說完這話,秦大伯覺得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他以為自己這番話可以抵一陣子。沒想到,第二天秦大伯家里喂養(yǎng)的兩只公雞被人毒死了。父親依舊拎著一瓶藥水,在他的屋前門后晃蕩著。緊接著,譚叔叔家里養(yǎng)的三只下蛋的水鴨,也被毒藥害死了。

看來,父親真的著魔了,他真的是要瘋了。毒狗毒雞再毒鴨,說不定下次就要毒到豬和牛了,再說不定要毒到人了。鄰居們開始陷入了恐懼之中,他們認為我父親開始實施報復手段,先從家禽開始下毒,發(fā)出了警告的信號,下一步很有可能會隨時往人身上下手。鄰居家都有小孩呢,要是父親哪天喪盡天良,將毒藥使到孩子們的身上,那還得了!

忐忑不安的鄰居們百般無奈地又去找村長。村長找父親說事,苦口婆心的,但父親無動于衷,像個啞巴一樣麻木地站著,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總之他一言不發(fā),緘默得讓人無計可施。

村長真拿他沒有辦法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

村長一時間治不了我父親的罪。于是,村長找到了我,讓我想辦法管住我的父親,如果他真的搞出人命了,到時候會連累我們全家的。

4

母親的病情相當穩(wěn)定,但是卻沒有康復的進展,她依然傻呆呆的,不言不語,只是偶爾會傻笑。不過,她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簡單小事了,例如掰玉米,摘花生,但是復雜一點的事情她就做不了,以前母親做的飯菜噴香,現在她連洗碗都不利索了,更不用說燒火做飯。不過也不用我操心,至少她可以安靜地呆在家里,不像我父親一樣,一天到晚神經兮兮的。

我曾經狠狠地罵過父親,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但父親就像一團爛泥,扶不上墻了,怎么說都沒有用。也許,弟弟的死就像一個漩渦,把父親卷進去,攪得他全身發(fā)軟,失去了方向。父親活著的目的,大概就是去折騰鄰居們。我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有著什么樣的意義。

我擔心父親會把事情越搞越大,心里尋思著怎么擺平他。我很想做個牢房,或者拿個手銬之類的把父親囚禁起來,不要讓他闖禍了。但是父親對我不講任何感情了,他的眼里寒光四射,一眼能看出我的意圖,他揚著手中的甲胺磷,說要是我敢對他怎么樣,他連我一起毒死。父親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冷血動物了,這讓我很憤怒,也很無奈,但卻夾纏著不少嫉妒。我嫉妒弟弟,他死了之后能讓父親跟著死去,這種父愛讓我的心刺痛。我想,如果我中毒身亡,我父親會不會也像這樣垮掉?

父親的事從村里流傳出去,又開始被人們編撰成民間故事了。有人甚至編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版本,說我父親的靈魂已經死了,他現在身上的靈魂是我弟弟的。弟弟是被毒死的,他的靈魂有毒,所以不用下藥,就能害死鄰居家的雞鴨狗。正所謂“陰間四十九,陽間恨難休”,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弟弟就要正式復仇了,不殺死仇人決不罷休。

屈指一算,弟弟已經死了一個多月,離四十九天不是很遠。這個傳聞一傳出來,村里就蒙上了一層灰色。不知道為什么,人們都相信這個傳聞。大概,這和我父親的形象也有點關系,他蓬亂的長發(fā)和滿臉的胡須看起來確實不像人,像一個野鬼,一個孤魂野鬼,他和這個人世間,和我的家庭,似乎沒有任何的關系了。

5

立秋過后,秋風徐徐吹來。

秋風吹過的某個下午,我在地里鋤草,將老牯牛綁在樹林里,讓它自行吃草。沒想到牛掙斷了繩子,跑得不見蹤影了。我奔波了一個下午,終于在鄰村才找到了牛。為了找牛,我把雙腿都快走斷了,又渴又累,又做不成事。我氣憤不已,把牛綁在一棵柳樹上,折了幾根粗的柳枝,狠狠地抽了牛一頓,把厚厚的牛皮都抽起了一條條的紋路疙瘩。牛被我抽得圍著柳樹轉圈,疼得它口吐白沫,眼睛流下了淚水。

這是一頭可憐的老牛,在我們家干了五六年的活,現在家里缺少人手,沒有人去放養(yǎng)它,我只能將它拴在樹林里,讓它嚼著干枯的草根,讓它受蚊子和蒼蠅的侵擾。它肯定是想吃新鮮的草,所以才掙脫了繩索,獨自跑去覓食了。我心里好像也有一條鞭子在抽打著。我丟下了抽斷的柳枝,抱住老牛的脖子,和它一起流淚。

我邁著沉重的腳步,把遍體鱗傷的老牛牽回家時,已經是夜幕降臨。

父親又去折騰鄰居了,家里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寄居的地方。

母親坐在黑暗中掰著玉米,玉米粒從她的手中掉到籮筐里,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好像是時間在黑暗中悄悄溜走的聲音。這種聲音讓我感到惶惑和害怕,因為我不知道時間要溜到哪去。曾幾何時,我天天祈禱著時間趕快過去,讓家里趕快走出這個困境,但是此刻,我突然聽到時間溜走的聲音,它是那么的無情,我卻莫名地害怕起來。

也許,失去時間,就會失去一切。

我打開電燈,看到母親雙眼無神地坐在籮筐前,她的雙手因為掰了一天的玉米而紅腫起來,像要流血。我的心好像被母親掰掉了一塊皮,正在緩緩地流血。我沖上前,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玉米,狠狠地從門口丟出去。玉米摔在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時間從此摔斷。母親驚愕地看著我,臉色茫然。我曲扭著臉,像魔鬼一樣站在她的面前。母親嚇得蜷縮在籮筐后面,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我心中充滿了仇恨,跑到了雞窩里,掀一只母雞出來,揮起菜刀,一刀將它的頭剁下來,然后開始做晚餐。父親一般都是半夜才回來吃飯的,我和母親每天吃完飯之后,都會將飯菜放在灶頭上,給他留著,供養(yǎng)他沒有靈魂的身軀。但這個晚上,我發(fā)誓決不給他留一粒米飯。我要把吃剩的飯菜,全部鎖到柜子里,哪怕是爛掉,我也不給他吃!

飯菜做好了,我和母親坐在廳里,安靜地吃著晚餐?;璋档臒艄猓袔字伙w蛾尋光撲來,將燈泡撞得搖晃起來。母親一邊扒著飯,一邊抬頭看著掠動燈光的飛蛾,怔怔地發(fā)呆。有一只飛蛾被燈泡的熱度燙傷了,摔倒在地,拍著翅膀垂死掙扎著。我一腳踩過去,將它踩得粉身碎骨。母親臉上掠過一絲驚恐,不敢再抬頭看燈光,只顧著埋頭吃飯。

這時,一個人急匆匆地跑來,是秦大伯家的女兒雙鳳。雙鳳火燒眉毛地說:“阿落,你才吃飯啊!你爹和我爸吵起來了,吵得很兇,說不定要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我擱下飯碗,和雙鳳一起跑出去。

秦大伯的家門口圍了好多人看熱鬧,他們都興致勃勃地看著父親和秦大伯吵架。晚上的時候,父親攜帶著甲胺磷,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了秦大伯的門檻上。秦大伯一家人正在吃飯,秦大伯的小兒子看到我父親那鬼樣子,嚇得哭鬧起來,吃飯吃不安寧。秦大伯忍不住了,就叫譚叔和余伯他們一起過來對抗我父親。這三家鄰居因為父親的折騰,關系僵硬了一段時間,后來他們都想通了,決定一起齊心協力,壓制我父親。

導火線終于點燃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父親平時的所作所為,早就和鄰居們積了怨,鄰居們一怒之下,全都豁出去了,紛紛攻擊我的父親。秦大伯一時氣憤,腦子打了個激靈,更是指著我父親大罵道:“他娘的,你憑什么說是我們害死了阿仔,說不定是你自己在南瓜里下了毒,毒死了阿仔。你不敢面對現實,企圖掩蓋你的罪行,所以就故意嫁禍給我們。你以為這樣做就可以逃脫罪孽了嗎,你的心也太狠了吧!”

這個話題一被拋出來,是絕對有殺傷力的。鄰居們突然醒悟過來,是啊,說不定事情真是這樣呢——要把一個大男人徹頭徹腦的變成一個惡魔,那需要多大的力量呢?阿仔的死雖然沉重,但也不至于讓我父親一蹶不振啊!說不定真是我父親自己害死了阿仔,他心里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所以將自己變成一個惡魔。他這么做,也許不是懲罰別人,而是懲罰他自己。

盡管這只是一些猜測,但鄰居們再也忍不住了,積了多時的怨,含了多時的冤,在這一刻都爆發(fā)了,他們忍不住拍著大腿叫屈著:“憑什么說阿仔是我們毒死的,說不定是你自己毒死的!你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父親像被雷劈一樣,整個身子都搖晃起來,他撕心裂肺地吼叫:“你們胡說,明明是你們害死了阿仔,卻不敢承認,現在還要合伙欺負我,故意反過來害我,你們會遭天打雷劈的。你們想洗脫罪孽,我可不吃你們這套,我要毒死你們,我要為阿仔報仇!”他一邊說,一邊揚著手中的甲胺磷。

父親的動作嚇得眾人一時不敢亂說了,都紛紛倒退。要是父親把蓋子打開,將甲胺磷潑出來,那是不得了的。甲胺磷是劇毒啊!撒在眼里會瞎,撒在嘴里就沒命了,就算撒在身上,毒性透過毛孔,人也會中毒的。

我和雙鳳跑過去的時候,父親正拿甲胺磷做著要擰開蓋子的動作,那動作就像戰(zhàn)士拿著炸彈準備拉保險一樣,準備著壯烈地同歸于盡。我再也忍不住了,如果我今天再不發(fā)泄,也許我會崩潰的。

我怒不可遏地沖過去,跳起來,狠狠地一腳踹在父親的胸口。父親轟然倒下,摔了個四腳朝天。我趁機一把奪下他手中那瓶甲胺磷,扔到了一邊去。甲胺磷摔到地上碰到了石頭,碎開了,里面流出來的液體一點氣味都沒有。我才知道,原來父親手中的甲胺磷是水貨。

父親被我踢倒之后,全身摔得散架了,他一邊吃力的爬起來一邊罵道:“你他娘的,竟然敢打老子,不怕雷劈啊!”

我一腳又將他踹倒在地,然后不停地用腳踢他,一邊踢一邊罵:“被雷劈死總比被你折騰死好。我今天就要打死你,你活著反正也是累贅,還不如去死吧!他娘的,上輩子我欠你的嗎?我們家都這么慘了,你還想怎么樣!”

怒火在心中焚燒,我用盡了力氣去踢父親。父親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嗷嗷大叫,他被我踢傷了,無力反抗。秦大伯他們看到我打得狠,怕鬧出人命,都過來硬拉著我,讓我息怒。

父親蜷縮在地上,抱著胸口,一時嗷嗷叫痛,一時又嗚嗚抽噎著。他的額頭和臉部都被擦傷了,衣服也被磨壞了,露出了肉,看樣子他傷得不輕。我心中的火氣息了一點,指著他罵道:“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誰都不許再提起阿仔。阿仔不管是誰毒死的,他已經死了,一點意義都沒有了,要是你再提起他,我非殺了你不可!反正現在都家破人亡了,要死大家一起死吧!”

說完這話,我扭頭走了。

我像瘋子一樣跑回家,從家里拿了尖鎬,跑到后院去刨弟弟的墳墓。

弟弟的墳墓已經長出了雜草,嫩嫩的,有幾只螢火蟲停在上面。這又是一個黑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螢火蟲的微光格外惹眼,像冥火一樣忽閃忽現。我一鎬挖過去,墳墓的泥土松軟,蹋蓋下來,將螢火蟲活埋住了。我的眼前頓時感到一片漆黑。

我在黑暗中一鎬一鎬的掘下去,仿佛要把地獄挖開,將弟弟的冤魂找出來。很快,弟弟的木棺被我刨出來了。木棺打了很多釘子,我懶得撬開了。弟弟的尸體還在腐爛,上面爬滿了肉蛆,臭氣熏天。隔著木棺,我已經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氣味。我想那也許不是臭氣,而是怨氣。然而此刻,我也充滿了怨氣。

我將木棺刨出來,推滾到一邊。接著,我開始用尖鎬挖斷南瓜架的四根支柱,不一會兒,南瓜架轟然倒下。架子上面還有幾個枯死的南瓜,自從弟弟中毒之后,南瓜在我們家里已經成了禁食品,這些南瓜有些是被弟弟釀過酒的,里面已經全部腐爛掉,架子倒蹋的時候,南瓜全部都摔碎了,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臭味。我想,這股臭味和尸體的腐爛味應該是一樣的,都帶著怨氣。

我將南瓜架上面的樹枝和木塊堆到一起,到后院的柴房里搬了木柴,做成了一個柴堆。我吃力地將木棺推到木堆上面,再從家里拿了一瓶煤油出來,潑在上面。

我點亮了火柴,木棺和柴火開始燃燒起來,發(fā)出了嗶嗶剝剝的響聲,仿佛是弟弟在棺材里發(fā)出的痛苦呻吟。黑夜一瞬間被火光照亮了,狼煙和火星沸騰起來,奔向天空。但愿那是弟弟的靈魂在升天。

我默默地看著這堆火,它火光鮮艷,涂在人的身上,像血一樣的顏色。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流淚,其實我并不悲傷,也不難過,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極度的平靜,平靜得讓我想哭。

我抹了抹眼淚,感覺背后有動靜,轉頭,看到母親站在我的身后,她和我一樣,靜靜地看著火堆,眼中盈滿了淚水。我忍不住地叫了一聲“媽”,母親點頭“嗯”地回應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飄渺,但卻有著溫度,有著感情。原本看起來傻傻的母親,在這火光照耀下,她的臉色隨著火光的閃爍不停地跳躍著,像剛活過來一樣,顯得格外真實。

也許,我刨開的不是一座土墳,而是一座心墳。

6

母親的病很快就好了。仿佛她從來沒有生過病,只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從噩夢中醒來的母親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依然會干農活做家務,但是卻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有時候一天也不會說一句話,也不會笑一笑。以前母親是很健談的,笑起來也很好看。不過,有時候不說話也是件好事,沉默的世界更能顯示出人類的真實。

父親被我打傷之后,他也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像個啞巴一樣,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找過任何人的麻煩。他有兩根肋骨被我踢斷了,走起路來彎著腰,捂著小腹,還需要拄著一根木棍。本來,父親的背就有點駝,他這樣走路,就像一只駝鳥,一只斷了翅膀的駝鳥。我并不內疚,我想,但愿我這一頓暴打,能把父親打清醒過來。

沒過幾天,父親離家出走了。

那天,我一大早就去鎮(zhèn)上趕集賣玉米了,沒有看到父親出走。母親治病時,家里借了不少債,我要賣玉米還債,一步一步地建立新的家庭。聽母親說,父親起來很晚,很客氣地叫她做了一頓早餐。母親意識到有事情發(fā)生,但她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只是眼皮不停地跳動。母親煎了荷包蛋,炒了一盤蒜苗小魚干,還給父親倒上了酒。父親吃完早餐后,他使勁地抹了抹臉,也不知道是抹汗水還是淚水,因為他的頭發(fā)和胡須把整個臉都掩蓋住了,就算流淚,也沒有人看得到。

父親吃飽之后,拄著木棍,蹣跚地走出了家門。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也沒有留下任何話,像是出去散步。母親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父親,父親卻一直沒有回頭。那天的秋風突然上漲起來,好像藏在歲月的風,在這一刻全部都跑出來了。秋風吹起來一陣又一陣的灰土,撲在父親的身上,父親身上很快就落滿了塵埃。溫暖的陽光涂在父親佝僂的身軀上,他的背影在地上蠕動著,留下來一串無形的痕跡。

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

作者簡介:莫華杰,生于1984年,現居廣東東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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