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
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在農(nóng)村,正月里是不許剃頭的,剃了頭,不是妨礙舅家,就是傷害自身,總之是件很不吉利的事。
臘月二十五是老高剃頭挑子上老鴰嶺的老日子。老高五十出頭,一年四季穿一身粗布黑衣服,肩上擔(dān)著一個擔(dān)子,一頭是放剃頭工具的木器箱,一頭是一個鐵皮爐子,常年生著火。到了村里,老高就在爐子上面放個洋瓷盆燒熱水,然后打開木箱,取出那個又薄又長的剃頭刀,在磨刀石上霍霍有聲,然后再清水濯洗,揮舞試風(fēng)。銀光飛濺處,直讓人頸上生寒,嚇唬得小娃不敢嚎哭,縮著脖子往自家大人懷里拱啊拱。
吃過早飯,胖嬸就端出破笸籮,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枚雞蛋中反復(fù)比較,揀出最小的攥在手心,然后滿院扯著脖子喊更生。墻角的的大鐵鍋里正噗噗嗒嗒地熬著豬食,大丫頭桂枝守在旁邊,邊攪拌邊往灶里添加柴草,眼縫卻見不得娘的小氣,就忍不住嘟噥:你那拿的哪是雞蛋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麻雀蛋呢———也不怕人笑話!
笑你娘個腿!虧你還是上過初中的大姑娘!要不是老娘苦扒死掙的,靠你那八百桿子打不出一個響屁的爹,還麻雀蛋呢,雞屎都沒得你們吃。這廂罵得熱鬧,引得更生探出小頭張望,被胖嬸瞥見后,也不管他哭哭唧唧的反抗,薅住往稻場奔去。
老高的剃頭擔(dān)子一慣設(shè)在稻場。剃一個頭一毛錢,小孩只要八分,沒錢交一個雞蛋也行。因為那時雞蛋也不按斤賣,按個,一個雞蛋也是八分錢。
山里人厚道,專擇紅皮大雞蛋留給老高,心想人家挑著擔(dān)子翻山越嶺混口飯吃也很不易呢。只有胖嬸每次拿來的雞蛋,小得不能再小,賣到集鎮(zhèn),五分錢都不值。胖嬸是老鴰嶺出名的蠻不講理,甭說順手牽過多少莊戶人家的蔬菜瓜果,就那一張顛倒黑白的利嘴,常攪得四鄰不安沒少干仗。老高常來老鴰嶺剃頭,早就清楚胖嬸的底細,也不跟她較真,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這次揮舞剃頭刀的,卻是老高的兒子小高,老高叼著旱煙袋坐在旁邊監(jiān)工。老高的老風(fēng)濕腿越來越翻不動山路了,把兒子帶出師后,老高就準備呆在家里頤養(yǎng)天年了。
輪到更生剃頭時,他被胖嬸摁住還不老實,搖頭晃腚碰著小高的剃頭刀,結(jié)果劃破點頭皮。
胖嬸卻不依不饒,說劃破了不能白劃,要扣一半工錢。
小高說,行,你只給四分錢吧。
胖嬸說,我把雞蛋給你,你倒找給我四分錢。
小高以為胖嬸家窮,原打算免收工錢,可是見雞蛋那么小,心底不爽,就說給錢的才找錢,你又沒給我錢,我憑什么要找給你錢。
見小高不樂意,胖嬸舍不得掏錢又舍不得雞蛋,于是就要付給對方半個雞蛋。小高年輕氣盛,懶得搭理她,心想你真能把一個生雞蛋一分兩半?
誰知胖嬸轉(zhuǎn)身就把那個雞蛋放到洗頭的盆里。等那雞蛋煮熟了,把雞蛋切開,一半塞給更生,一半遞給小高。眾人哄堂大笑。
小高面對著那指甲蓋大小的半個熟雞蛋,尷尬無比,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俊臉漲得通紅。
桂枝忙完活也來稻場看熱鬧,恰好趕上這一幕。那些笑聲如芒在背,刺得愛面子的桂枝渾身不安。她氣咻咻地擋住胖嬸,拿起剪刀絞下自己心愛的長辮子,轉(zhuǎn)身扔在木箱上。這個可以抵你的工錢了!說完就跑,把眼淚都跑了出來。
眾人嘖嘖,神情各異。老高始終冷眼旁觀,仿佛置身事外。
過罷正月十五,老高忙活起來,央德高望重的媒人,帶著喜氣洋洋的小高,挑著豐厚的彩禮,去老鴰嶺向桂枝提親。
老伴反對,說,栽棵葫蘆靠墻,養(yǎng)個女兒像娘,咱兒怎可娶胖嬸那婆娘喂養(yǎng)的女兒?
老高告訴老伴,理是那個理,可是有些事情你還不明白,烏鴉窩里也能飛出金鳳凰哩。
果然。桂枝嫁過來后,不僅夫妻恩愛,還孝敬公婆勤儉持家,而且和睦鄉(xiāng)鄰,人皆稱贊。
哎,誰能想到,這是半個雞蛋造就的好姻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