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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驛站

2012-05-08 05:16:17李文方
北方文學(xué) 2012年10期
關(guān)鍵詞:驛道雪兒

李文方

1.水晶羊距骨

這已是我第十一次來到九站進行古驛道田野調(diào)查了。

這座深藏在大小興安嶺交匯處群山中的小村,現(xiàn)在已變成一座鎮(zhèn)子。我本打算在這里工作五六天就回城,不想遭遇連日暴雨,公路封閉,只好滯留在鎮(zhèn)上僅有的一家小旅店內(nèi)。

午飯時間到了,我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寬敞的飯?zhí)谩?/p>

“何教授,委屈您老一下,與那位小姐合桌吃飯,行嗎?”店主人姓郭,名叫郭峰,五十多歲,身材短小精悍,很愛說話。

“為什么?”聽說“小姐”二字,我不由得警惕起來。

“下雨封路,店里只剩下你們二位客人了,合桌吃,飯菜還能熱乎些。別誤會,單吃也行,隨您?!?/p>

我用目光在餐廳里掃了一下,只見屋子另一頭桌邊果然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穿著打扮靚麗入時,氣質(zhì)不凡,像是很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我站起身來,走到姑娘所在的桌邊,客氣地說:“郭老板說店里只有兩個客人,提議合桌,你看可以嗎?”

“當(dāng)然,當(dāng)然?!惫媚镞呎f邊站起身來,微笑著自我介紹,“《國家歷史地理》雜志記者云翼?!?/p>

“哈爾濱大學(xué)地方史研究員何繼祖?!?/p>

“啊,何教授,太巧啦,太巧啦。久聞大名,我一直想當(dāng)面向您請教,總是沒機會,沒想到竟在這兒巧遇了,太好了!”

“別客氣,坐,坐?!?/p>

看到我們談得攏,郭峰笑著轉(zhuǎn)回灶間去了。

我們剛剛落座,郭老板就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了,都是些豆角、茄子之類新鮮蔬菜。

我們吃了一會兒,郭老板提著一個茶壺,拿著三只茶盞,走了過來。

“郭老板,一起喝茶嗎?”云翼熱情地說。

“知道二位都是高深的文化人,不喝酒。這是普洱老坨,二位嘗嘗。”郭老板給每個人斟上一盞,就勢坐在了桌前。

茶色金黃略透微紅,氣味奇香。這兩年市面上熱炒云南普洱茶,沒想到,這么偏僻荒遠的極北邊疆地方也有人趕這個時髦。

我嘗了嘗,果然不苦不澀,與一般的茶葉有些不同。

云翼雙手擎起小小的茶盞,深深地吸入那飄搖而起的茶香,微微合起雙目,良久不動,好像沉入了醉鄉(xiāng)。直到發(fā)現(xiàn)我和郭峰都在奇怪地注視著她,這才抱歉地笑笑,有模有樣地啜飲了一口,略顯羞赧地說:“不好意思,從小聞到這茶香,就犯傻……哎,對啦,老板,你家怎么會有這云南普洱老坨呢?”

“這坨茶,在我家一個暴馬丁香木打造的古匣里放了好多年了,老輩子傳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自從我爺爺過世,就沒人動過它。那大坨子就像十來寸的小鐵鍋,要想泡茶,得用鍘刀往下切。近來,聽說坨茶是越陳越好,挺金貴的,這才試試。別說,還真人人都說好……”

看來雨天無客,對他這樣愛聊愛嘮的人來說,真是寂寞難耐啊。

“老板,以前我來過這兒幾次,也在這店里住過,那時老板好像不姓郭呀?”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

“可不,這店老板換過幾回,都虧本搭錢。后來,他們就找到我,說,別看店小,沒個能人還真辦不起來。你家祖上是站人,這行有家傳,非你不可,硬把店兌給我了。”

“站人?!”

郭老板話一出口,我和云翼幾乎同時脫口反問。

“對,站人。二位聽說過?”

“講講,快講講!”云翼興奮得漲紅了臉,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筆式錄音機,放在桌上。

郭老板感覺有些突然,看看我,“都是些百年老事兒了,是那些人為了脫手這店,拿這茬兒填乎我。其實,我也說不太清楚。別耽誤你們辦正事?!?/p>

“不怕,不怕,我們倆都是和你那百年老事沾邊兒的人,反正下雨沒法出屋,你就說吧,我們也好多品品你這老坨普洱。”

“我知道的這點兒,都是聽我老奶奶說的,她大概也是聽老輩子講的。她說早先年,這站上住戶分三種,有站人,有民人,還有旗人。我家就屬于站人。站人嘛,說好聽了叫站人,不好聽就是站奴。祖祖輩輩只能做站丁,不許遷移,不許應(yīng)試科舉,不許與旗人、民人通婚。站人護著驛道,守著驛站,接待來往公家差員,傳送官府文書,就這么一代,一代,又一代,過了二三百年……”

“你祖上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又是怎么成了站人呢?”云翼急切地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家里人都說我們就是這站上的老戶,再往前,誰也說不清了?!?/p>

“那……你見過這個嗎?”云翼掀開衣襟,從腰間取下一個小袋,小心翼翼地從中倒出一件東西,托在手掌心。

那是一顆奇異的水晶雕刻,大小宛若晾曬后的山核桃,通體晶瑩澄澈,微微泛著藍光,最奇怪的是雕刻的形狀,不方,不圓,略略有些扁,幾個面都有難以捉摸的隆起和凹陷,那復(fù)雜多變的形體線條,簡直不像是手工雕鑿而成,倒像是天然生成。

郭老板把那水晶雕刻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最后嘆口氣,無奈地說,“沒見過,真沒見過?!?/p>

我沒有碰那水晶雕刻,只從云翼手中接過那只裝水晶的小袋。這是一只年代久遠的鹿皮兒口袋,皮身已變成褐色,但仍很柔軟,很結(jié)實??诖寐菇畲┛谑站o,便于懸掛??诖鼉?nèi)部有五個小囊,其中一個大些,看上去那水晶雕刻就是從這個大些的小囊倒出來的。引起我注意的是口袋上繡制的紋飾,在一圈圈云形錦紋中間,用極細的鹿筋扎繡出一個古篆字,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站”字。

“云翼,你怎么會有這個東西?”我不急不慢地問。

“是祖上傳下來的?!?/p>

“你家祖上是哪里人?”

“云南。不過,我們那里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何教授,我一直想找你,就是要問問這到底是什么。以前,我也找了些專家,沒人認(rèn)得,但都說口袋上是‘站字。這些年來,我就不斷地往地名上有‘站字的地方跑,想解開這個謎?!?/p>

“這是水晶羊距骨。”看到郭老板迷惑不解的神情,我接著補充道:“距骨就是你們常說的嘎拉哈?!?/p>

“啊——嘎拉哈,那不就是我老奶奶她們常玩兒的東西嘛!”

“不錯。距骨是高等脊椎動物跗骨的近側(cè)骨之一,人們飼養(yǎng)的家畜像豬、羊都有。黑龍江地區(qū),過去以養(yǎng)畜食肉為主,這個東西很常見。家家戶戶殺豬宰羊,吃后剩下的骨頭中就有它。積攢多了,就變成了一種玩具。豬距骨光滑憨大,人的手一次僅能抓四五個,羊距骨小巧精致,人的手一次能抓十來個。逢年過節(jié),老人、婦女、孩子聚在一起用它做游戲。不過這只藍水晶羊距骨,可就沒那么簡單了,它很珍貴,有可能是當(dāng)年北路驛站上的一種信物??礃幼?本應(yīng)是五只一套,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砣兒,還應(yīng)該有四只配兒,大概是紫色或者白色的。”

“哦,原來是這樣。”云翼若有所思地說。

“我說樣子看著這么眼熟,可就是說不出來像啥。”郭老板把那水晶羊距骨扣在云翼手上。

“何教授,這水晶羊距骨很奇怪,帶著它,我常常會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夢?!痹埔矶嗽斨中睦锏哪穷w水晶,帶著些許迷惘,不大確定地說:“比如,這些古驛站,這兒的山水、森林,道路和民居,對了,連現(xiàn)在和您見面、喝茶,都好像多次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p>

“那也許是你從小帶著它,有關(guān)它的疑問,沉入潛意識了?!?/p>

“哦,也許吧……”

云翼答應(yīng)著,不過聽得出,她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解釋。

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80后”年輕人特有的頑皮,神秘地說:“我覺得,這水晶羊距骨,就是我的時光穿梭機?!?/p>

2.冰河上的狂奔

光緒十四年,農(nóng)歷歲在戊子,公元1888年。

靠近年關(guān),時當(dāng)午夜,天氣極寒。

四周一片漆黑。

黑黝黝的原木高墻,將北路驛道十七站的站舍、邊房緊緊裹在當(dāng)中,連一絲燈光都不肯泄露出來。仿佛一切都在這嚴(yán)寒冬夜中沉入了睡眠。

忽然,驛站高墻的后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位身著站丁厚皮袍的年輕男人,拉著兩匹馬走出門外。馬的身后,拖著一乘木爬犁。

緊接著,媽媽一手拉著雪兒,一手拎著個布包袱,閃出了木門。媽媽和雪兒都穿得厚厚墩墩,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媽媽,我困,我困……”

雪兒只有六歲,半夜里被叫起來出門,實在有些迷迷糊糊。

“別說話,千萬別說話。咱們不能走山間驛道,怕有人來追?!?/p>

年輕男人把雪兒抱起來,安頓在爬犁座上,回頭示意讓媽媽也坐上爬犁,這才挽起馬韁繩,拉著馬,悄悄離開驛站。直到走出老遠,滑到一條封凍的河面上,男人才坐上爬犁,揮起手鞭。

鞭花在漆黑空曠的河道上空“嘎嘎”爆響了兩聲,兩匹馬放開蹄腳,奔跑起來。

馬爬犁順著河道,不斷地左拐右拐,有時拐得急了,河邊的細柳條就會抽在媽媽和雪兒的身上。

“媽,咱這是上哪去呀?”

“逃一條生路去?!?/p>

“那我爸呢!”

“孩子,別問那么多了……”

聽得出,媽媽的聲音里含著淚,雪兒不敢再追問了,只能瞪大眼睛,望著四周。開始時,四處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可過了一會兒,不知是天上變亮了,還是眼睛適應(yīng)了,漸漸發(fā)現(xiàn),頭上有一顆顆寒星閃爍,周圍有一道道山影起伏,迎面而來的是鋪滿白雪的河岸。而每當(dāng)爬犁快要撞上堅硬的河岸,似乎再也無路可走時,馬卻突然拐彎,接著又是彎曲而平坦的河道冰面,左右伸展,不盡不休……

“雪兒,雪兒,醒醒,醒醒——”

雪兒被媽媽搖醒,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周圍景色全變了,彎彎曲曲的小河冰面不見了,爬犁進入了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冰封世界。

“進入黑龍江了。這里江寬風(fēng)大,特別冷,下來活動活動手腳。我去弄點水,飲飲馬,就要快鞭長跑了?!?/p>

媽媽拉著雪兒跳下矮矮的木爬犁,背著風(fēng)向,原地踏著腳。

男人從爬犁后腳處抽出一個半粗不短、頭上裝著鐵尖的冰镩,和一只皮桶,向外走了幾步,四外查看了一番,就放下皮桶,雙手擎起冰镩,向冰面镩鑿起來。隨著他雙手的上下?lián)]動,江面上冰花飛濺,那情景即使在這樣一個充滿驚恐憂懼的暗夜里,也顯得神奇誘人。雪兒被飛起的冰花吸引,拔腿向剛剛鑿出的冰窟跑去。

“別過來,太滑,小心掉進去!”男人喝住雪兒,把皮桶伸入冰窟,提了大半桶水,走回爬犁前,小心地飲起馬來。

馬飲好了,男人又從爬犁座下抽出一捆干草。那草纖細堅韌,一看就知道,是熟好的小葉樟羊草。他要干什么呢,還沒等雪兒發(fā)問,男人就把草分成八綹,然后走到馬腿前,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麻繩,把草一一捆在馬蹄上。

“這下好啦。江上不像河里,有大片明冰,不捆上點兒,馬會打滑摔倒。來,雪兒,坐好。”

雪兒按照男人的吩咐坐在爬犁上,媽媽的身旁。

男人又從爬犁座下抽出了一卷蘆葦簾席,熟練地圍在雪兒和媽媽的四周,連頭頂上也遮住了。雪兒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了。

“等會兒跑起來,風(fēng)會很大,你要常和孩子說說話,千萬別讓她再睡著?!?/p>

“嗯?!?/p>

“駕,駕——”

爬犁飛快地奔馳起來,再也不左拐右彎,而是筆直地滑行。雪兒覺得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向后拋了出去,整個人在緊貼江面的低空飛翔。空蕩蕩的江面上一片靜寂,連在小河里爬犁前不斷響起的“嗒嗒嗒”的馬蹄聲也完全消失了,雪兒陷入了寒冷的虛空……

“雪兒——,你說話……”

“嗚,啊……”

“雪兒,雪兒,你醒著嗎……”

“嗚,啊……”

“雪兒,雪兒,雪兒,你別睡呀……”

“嗚,啊……”

“雪兒,我的雪兒……”

“……”

雪兒不知時間過去多久,也不知爬犁走了多遠,只覺得兩只腳、一雙手,連同臉頰,都失去了知覺,到后來整個人好像都變得透明了。雪兒不疼,不怕,只是覺得好奇,很想抬起手腳看看透明的手腳是什么樣,那樣子一定很好玩,一定像透明的藍水晶,如果要能用手指敲一敲,也許還會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呢。但無論雪兒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手腳。

忽然,雪兒覺得自己一下子赤著身體滾入了云朵中,那云朵橙黃色,厚厚的,軟軟的,緊緊地裹住了自己的身體。她有些驚慌,但毫無辦法。想不到的是,這云朵竟然是溫暖的,那柔柔的云絲霧片蒸騰翻滾,擠揉著雪兒的身體。慢慢地,一絲絲暖意透進了雪兒的臉頰、手和腳,它們漸漸地暖起來,熱起來,癢起來……

“雪兒,你醒了么……”是媽媽的聲音。

“嗯,嗯?!毖﹥号男厍簧钐幇l(fā)出聲音。

“……”媽媽哽咽起來。

這時雪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貼著媽媽幾乎敞開的胸口,雙手、雙腳都插在她已解開紐扣和腰帶的衣褲里,腳底和手掌緊緊地貼在她腹部的皮膚上。而那好似溫云熱霧的暖意,就是從她的身體里傳來的。

雪兒突然明白,其實自己已經(jīng)凍死了,是媽媽用她的體溫硬把自己焐回來了。

雪兒的眼淚順著媽媽的乳溝流下去,一直被打濕了貼在媽媽前胸,卻又不知何時掛在了自己脖頸上的一只皮囊,皮囊里硬硬的,石頭般堅實的東西帶著媽媽的體溫。

又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天兩夜吧,爬犁終于被趕進另一處原木高墻緊裹的驛站。

雪兒又冷又累又餓,再也無法克服自己的睡意,但在被人抱進里間屋時,恍恍惚惚看見,媽媽在驛館的前廳正中,跪在一個人面前,抽抽噎噎地哭訴,還不斷地給那人磕頭。

第二天一早,雪兒被一個女人搖醒。

“雪兒,去見你媽最后一面,道個別吧……”

“媽媽,媽媽她怎么了?!”雪兒一下子驚醒,恐懼地高叫。

“她昨晚把你送來之后,沒吃東西,趁人不備,穿著單衣,一個人站在大雪地里。等今早人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凍死了……”

“媽媽——”雪兒哭喊起來,四處尋找,不知媽媽在哪里。那個叫醒她的女人,扯著她的手,拉她到了前廳。幾個人站在屋中。

雪兒看見,就在昨天媽媽跪著的地方,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個木床,床上鋪著麻布,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身上罩著白布單子。

“來,孩子,過來?!迸私械?。

雪兒奔了過去。

女人掀開白單一角,雪兒看見了媽媽的臉,慘白僵硬,卻像帶著微笑。

雪兒撲到媽媽身上,哭叫著把手伸到她的腰間,那兒昨天那么溫暖,從死亡那里奪回了自己的生命,可這會兒,卻一片冰冷……

“媽媽……媽媽,你說話……你醒醒,你別睡呀——”

女人抱住了哭喊的雪兒,那幾個人強行把身體僵硬的媽媽抬出門外,放在了來時乘坐的馬爬犁上。

3.樺樹林中古驛站

第二天清晨,接連下了幾天的大雨驟然停止了。

吃早飯時,云翼早早在飯廳里等我,見我進來,馬上迎過來,說:“何教授,聽說你要走,不能再留幾天么?”

“哦,不能。我這段工作基本完成,該回去整理一下資料了?!?/p>

“是嗎,太遺憾了。我一直想為《國家歷史地理》寫一篇有關(guān)北疆古驛道的報道,可好多東西理不出頭緒。這次,好不容易在考察現(xiàn)場遇到您,真想好好向您請教請教,可惜……”

“這……”看到云翼懇切的神情,我有些猶豫。

恰好這時,郭峰端著早飯進來。我問:“老板,班車通了嗎?”

“公路正在搶修,班車怕是還得等兩天才能通?!?/p>

“太好啦!”云翼高興地拍手說道。

郭峰疑惑地看看她,我解釋道:“她想讓我再留幾天,一塊兒考察,這下不留也得留啦。也好,吃過飯,我們就上奇古力山那邊去看看,這幾次考察,都沒能去那里?!?/p>

“我領(lǐng)你們?nèi)?那山離得遠,沒有路,很不好走。反正車不通,店里也不會再來別的客人?!惫遄愿鎶^勇。

離開小旅店,出了村子,我們?nèi)搜刂粭l山間羊腸小路向東北山地走去。

大約走了十幾里地,連羊腸小路也消失不見了。我們只好穿林拉荒,望著奇古力山那渺茫依稀的淡藍色山影,艱難前行。

再走了十來里,山上雜樹林太密,無法穿行,我們只好下到谷底,穿溝塘,蹚濕地。

小興安嶺谷地的這種溝塘濕地非常特別,寬闊的山谷中,到處是水,但都淺淺的,深不過沒踝而已,而水中間均勻地分布著“塔頭墩子”。這些“塔頭”矮的一兩尺高,高的和人腰平齊,上面生長著齊刷刷的青草,走在里面恍如迷宮一般。那塔身紅褐色,全由草的細根盤繞糾纏而成,每個塔頭大概都有百年的生長期。山谷溝塘,不論多么干旱的年頭都不會干涸,全靠著塔頭蓄水。

過了塔頭濕地,我們進入了山坡上的樺樹林。

在小興安嶺南端,樺樹都是與榆、柳、椴等闊葉樹共生,形成茂密的雜樹林,而在這里,樺樹林是那么純粹單一,一色的白樺樹,高高聳起,絕無雜樹。樹冠綠葉織成羅蓋,樹干雪白耀目,林間疏朗清爽,地上沒有路,但前后左右任隨人走,并無障礙,因此,也可以說到處都是路。與剛剛費了很大力氣走過的雜樹林、塔頭溝相比,真是豁然開朗,別有一番天地。

“郭老板,多虧你領(lǐng)路,要不,剛才可很容易迷路啊。”云翼一邊擦汗,一邊頗為感慨地說。

“等等,停一下!”

云翼和郭峰聽到我的叫聲,一齊停下腳步。

“你們看——”

二人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看似到處都一樣的白樺林中,按照一個特定的方向看去,樹林竟然齊刷刷閃開,留出了三兩米寬的林間空隙。而在林中別處無法長高的細草,在這道綿長無盡的空地上,卻長到過膝高。朵朵白色、紅色、黃色,甚至藍色的野花,開在白樺樹下的綠草帶上。這條林中草帶恰似一條鑲滿各色寶石的翡翠玉帶。

我蹲下身,用手撥開密密的野草,細細察看,向前尋覓。早晨山間濃濃的露水,很快就打濕了我的上衣,但此時哪里顧得上干濕呢。

“啊——找到啦,找到啦!”我驚喜地高叫起來。

云翼、郭峰蹚著露水跑了過來。

“看這兒,這兒?!?/p>

“這兒,有什么呀?”云翼認(rèn)真看看,卻不解地說。

“再看,再看!”

“看不出,和別處沒什么區(qū)別?!?/p>

這時,郭峰插嘴了,他猶豫不決地說:“這像是車轍……”

只見深深的野草下,在土黃、灰褐、深綠的枯葉和腐根掩蓋下,隱隱顯出兩道平行的凹溝,雖然若斷若續(xù),但卻明顯地居于草帶中間,沿著草帶向前延伸。由于草花長勢葳蕤,又密又齊,站著看去,是發(fā)現(xiàn)不了這轍痕的。

“這里從前有路嗎?”云翼疑惑地問。

“打我記事,沒聽說山里有這條道,從前拉山也沒走過?!?/p>

“走,再往前走走,看看?!闭f著,我彎著腰沿凹溝朝前走去。有趣的是,草帶和凹溝始終平緩地穿行在密密的白樺林中,快要接近谷底,但又始終不下到積水的塔頭溝塘中。一直沿著這條痕印穿過了兩道山梁,我終于下定了決心,站住腳,直起了腰。

“何教授,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云翼也許發(fā)現(xiàn)我的表現(xiàn)有點異常,著急地問。

“當(dāng)年的古驛道?!?/p>

“真的嗎?!”云翼一下子興奮起來。

“沒錯,這就是史上有名的北路驛道原始正路。我在這一帶找了六七次,先前一直沒找到。人們都認(rèn)為清末民初北路修官道,就是在古驛道上改的,后來修公路、高速路,也是在官道基礎(chǔ)上加固拓寬而已。所以,古驛道幾經(jīng)翻修改造,早已沒有痕跡可尋了。我呢,就不太相信這些記載和說法,因為,古時候和后來取路的原則不同?,F(xiàn)在是盡量取直,減少里程,有能力遇水架橋,遇山鑿洞??晒艜r候,在這么邊遠的地方,是不可能遇水就架橋的,更不用說鑿隧道了。所以,驛道必然是拉山走,還要找河的淺灘石床涉水過河。這就決定古驛道不會被官道、公路蓋沒,應(yīng)該還默默地掩藏在林間草莽之中。這下,我終于找到它啦!”

云翼從采訪包中掏出照相機,那是一臺專業(yè)相機,上著長長的變焦鏡頭。云翼跳來跳去,從各個角度拍攝我們面前的林中草帶。

我也打開只要外出就從不離身的背包,從中取出小小的數(shù)碼相機,精心地拍照。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云翼只顧拍林相、路徑,連忙招呼她。

“云翼,拍一下這凹溝的特寫。你看,這凹溝很窄,只有十幾公分寬,雖然歷經(jīng)了數(shù)百年風(fēng)雨剝蝕,仍然有二十多公分深。兩道凹溝的間距比現(xiàn)代的車軸間距要短很多。這一切都說明,它是古代鐵木車輪留下的轍痕。這一帶未經(jīng)開墾和采伐,也沒有商道,可以肯定這車轍就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往來奔馳的驛車留下的?!?/p>

“哦,太妙啦,簡直是神奇!”云翼一邊“咔咔”地按動照相機快門,一邊嘖嘖不絕。

“想不到,我以為驛道至少應(yīng)該像早先的沙石公路那樣,又直又平,寸草不生呢?!惫逭f:“怪不得我們在此地住了大半輩子,也沒少在這山里跑,就沒想到這竟是古驛道?!?/p>

云翼忙乎了一陣子,大概把要拍的都攝入了鏡頭,才滿意地停下了手。

“咱們歇歇吧?!蔽艺f著,揀了塊干爽的林間空地坐了下來。云翼、郭峰在我對面坐下來。

“何教授,這驛道是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麻煩你給詳細講講,我記下來,回去寫報道時要用。”

我點點頭,也想從發(fā)現(xiàn)驛道的激動中平靜下來,就緩緩地講述起來。

“黑龍江流域自漢代就有車馬通于中原,到北魏時期,建立了正規(guī)的朝貢驛路。唐時渤海、黑水靺鞨都有驛路通往長安。到了遼金,黑龍江北方地區(qū)所產(chǎn)的海東青鷹隼、雪里青寶馬、林海紫貂皮按時進貢,一路由驛站接送。這時期,驛路主要是為了南行。明朝建立后,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南行朝貢隨著方國的消失,直屬行政區(qū)域的設(shè)立,逐漸減少,北行遞簡傳書成了驛道最主要的功能。那時,朝廷在黑龍江入海口廟街設(shè)立努兒干都司,黑龍江地區(qū)置有兩大驛道,西路十站,東路陸路五十五站、水路二十三站,總共八十八站。”

“哦,真了不起!”云翼飛速地在本子上記錄,還忍不住贊嘆。

“但那時的驛道后來大多荒廢了。現(xiàn)在我們找到的這條驛道,是清朝康熙年間開辟的。康熙二十二年,為了驅(qū)逐進犯黑龍江上游雅克薩地區(qū)的羅剎匪徒,做好戰(zhàn)爭準(zhǔn)備,康熙下令,從黑龍江城至吉林烏喇置十九驛,這就是我們看到的古驛道的由來。”

“那上邊還有三十幾站,是咋回事呢?”郭峰插嘴問。

“那是后來漠河金礦開采后增設(shè)的。從康熙到光緒,二百多年間,黑龍江驛道,不斷擴展,成為連接北疆與朝廷的主要通道。到光緒年間,黑龍江驛道分東西南北各路,向南直達吉林再入關(guān)進京,向西越大興安嶺到呼倫貝爾,向東經(jīng)三姓到拉哈蘇蘇,就是現(xiàn)在的同江,向北經(jīng)卜奎、墨爾根到璦琿,再到漠河,其中北路是驛道主干。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北路正道。”

我站起來,向前望著林間古驛道,嘆道:“現(xiàn)在這兒多么安靜啊,可百年之前,這時候正是驛路繁忙季節(jié),這里該是驛車轔轔,奔馬嘶鳴,聲聲不絕于耳啊……”

“那就讓我當(dāng)一回站丁,沿著這驛道走走如何?”云翼興致勃勃,沒等我回答就朝前大步走去。

4.黃豆瓣兒與雪里青

光緒二十三年,農(nóng)歷歲在丁酉,公元1897年。

農(nóng)歷七月,正是小興安嶺北部矮腳藍莓,也就是當(dāng)?shù)厝朔Q為“篤斯”的野生漿果成熟的季節(jié)。

矮腳藍莓只生長在寒地闊葉林中,人煙罕至的地方,到了成熟期,漿果也不會一下子全部成熟,要想采摘,在那個季節(jié)只要不下雨,差不多天天要上山去找。

雪兒今天早早就上山,為的是頂著露水采“篤斯”,這樣的藍莓釀酒最好喝。她在山間穿來穿去,不到中午,采的“篤斯”果兒就裝滿了自己的元寶形苕條筐。為怕露水干掉,她還選了七八片大大的山葡萄葉子蒙在“篤斯”果兒上。做好了這一切準(zhǔn)備,雪兒就興沖沖地挎著筐兒,往林外走,想找到驛道,快點回家。

走到驛道附近時,雪兒隱約聽見“嘩鈴鈴”的驛馬鈴聲。這鈴聲,雪兒很熟悉,也很喜歡,因為她從小到大,就是伴著這鈴聲長起來的。她知道,驛道很狹窄,只有一道車轍,驛馬、驛車跑得快,如果兩馬、兩車突然對面相逢,不但讓道很不方便,有時還會出現(xiàn)意外。聽到驛鈴響,走回程或不太著急的一方會提前讓路。

雪兒站下靜聽了一下,憑經(jīng)驗,她斷定來的不是雙馬驛車,而是單騎驛馬。在這條驛路上當(dāng)差送卷的人,雪兒差不多都認(rèn)識,這回是誰呢。雪兒快走幾步,想到驛道上打個招呼。驛道上的人嘛,都跟親人一般。

鈴聲越響越近,雪兒滿心歡喜,想也沒想,一步從林中跨到驛道上。

她怎么也沒想到的是,就在她的腳踏上驛道,身子還沒站穩(wěn)的瞬間,一匹高大的驛馬沖到了面前。

“吁——吁!”馬上的騎手高叫一聲,猛地勒緊驛馬口嚼。馬兒完全出乎意外,口嚼被勒,只得彎回頭,前蹄騰空, 差點把騎手掀翻在地。但即便如此,馬蹄還是彈在了雪兒挎著的元寶筐上。

裝滿“篤斯”果兒的元寶筐,隨著馬蹄飄然飛起,在空中倒扣過來。

滿筐藍莓,天女散花般的向四處撒開,重重地摔在地上。藍莓本來就是薄薄一層皮的多汁漿果,馬蹄的力道又大,這下落地全摔成了碎沫。

“你,你——怎么亂闖驛道!不知道這是官家專用的嗎?!”馬上是一位十八九歲的青年,雖然穿著站丁的號衣,雪兒卻不認(rèn)得。這會兒他看看被撞的人沒有受傷,就沖著雪兒大聲呵斥。

雪兒看著辛苦采來的漿果撒滿一地,白忙了一頭晌,本來就心疼得想哭想喊,加上青年的無理斥責(zé),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撞了人,還有理!”

“我撞了你?姑娘,是你撞了我——”

“你自家騎術(shù)不精,還賴別人!”

“我騎術(shù)不精?!”青年好像受到莫大的刺激,“讓你看看什么叫騎術(shù)!”說著兜轉(zhuǎn)馬頭,原地打轉(zhuǎn),讓馬蹄踏在滿地藍莓上。頓時,驛道上的綠草黃沙,全染成了絳藍色。

“踩吧,踩吧,反正早摔得不能要了?!毖﹥汉翢o所動。

“哼!”青年轉(zhuǎn)了兩圈,見雪兒沒什么反應(yīng),哼了一聲,縱馬要走。

“別走——你還我篤斯!”

青年看看雪兒,只見她怒目圓睜,椎鬟半綰,穿一身深灰色粗布半長衣褂,用緶帶扎著褲腳,系著上衣,顯得腰身嬌美,渾身靈透。頭頂上還盤著兩圈干艾蒿繩,繩的外端點燃著,徐徐地冒著熏除蚊蠓的青煙。這會兒滿臉是汗珠兒,想來是剛才滿山采篤斯累的。

“不就是一筐篤斯嘛,行!等我辦完公差,給你賠!”青年口氣變軟了。

“那不行!就現(xiàn)在賠!”雪兒毫不放松,一雙眼睛炯炯閃光地盯著青年。

“現(xiàn)在,我手里空空,拿啥賠?”

“那好說,這山里有的是野篤斯,你去采,我豁出去不吃晌午飯,在這兒等著!”

“你講理不?我有公函急件,耽誤不得!快讓開,我走啦——”

“偏不讓,偏不讓!”雪兒執(zhí)拗地?fù)踉诘乐虚g。

“就你?哈哈,想擋住我的雪里青?真可笑……”青年抖了抖韁繩,馬兒左右閃動了幾下,雪兒也左攔右擋。冷不防,馬兒迅疾一躍,雪兒來不及換位,馬兒趁勢猛地躥出老遠。

青年得意地回頭喊,“走嘍——”

雪兒站直腰,抿抿嘴唇,大聲喊:“快回來,要不,你會后悔的——”

青年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雪兒將右手食指打成彎兒,放在嘴唇里,用力一吹,“吱哩哩——”一聲尖厲清脆的口哨聲響起。隨著口哨聲,從路旁林子里,“撲嚕?!憋w出一只喜鵲大小的鳥兒,不偏不正落在雪兒肩膀上。那鳥兒渾身黑色羽毛,閃著忽紫忽藍的亮光,只有前胸上,有一處金色羽毛,形狀恰似兩片吸飽了水的黃豆瓣兒,陽光里發(fā)散出黃金一般的亮彩。

雪兒小心地把鳥兒捧到手心,又小聲地吹了一陣口哨,接著雙手一揚,把鳥兒拋向空中。

“黃豆瓣兒,去,去——”

鳥兒像黑色的閃電一般,快速地向驛馬奔馳的方向飛去,邊飛邊鳴叫。

“嘰啾啾啾——嘰啾啾啾——”那鳥兒的鳴叫聲,非常響亮,也非常動聽,一下子,傳遍山林,甚至蓋過了“嘩鈴鈴”的馬鈴聲。

雪兒向前跑了幾步,很快看見,本來肆意奔騰的驛馬雪里青,漸漸放慢了腳步,很快就停下來,站在驛道中央,揚頭諦聽。

青年奇怪地反復(fù)抖動韁繩,馬兒不理,后來青年不得不揚起手鞭,狠狠抽在馬的后臀上??墒?馬兒竟像木雕泥塑,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黃豆瓣兒很快飛到雪里青頭上,盤旋在空中,不停地鳴叫。

“嘰啾啾啾——嘰啾啾嘰——”

青年再次揚起手鞭,可還沒等鞭子落下,雪里青突然應(yīng)著黃豆瓣兒的叫聲,嘶鳴起來。

“喔咴咴咴,咴咴——”

冷不防,馬猛地一甩頭,掙脫了青年手里的韁繩,又一立前蹄,把青年掀下馬去,緊接著放開四蹄,隨著上下翩飛鳴叫的黃豆瓣兒,揚長而去。

“雪里青,雪里青——”青年大聲叫喊,哪有半點用處。

“哈,好啊,好……”雪兒站在不遠處,拍著手叫好。

青年向馬跑的方向追了幾步,眼看著馬在叢林里消失不見了,才無奈地站住。

“快攆啊,要不,你的馬會一直翻過興安嶺,跑回呼倫貝爾大草原去。到那時,想找可就難啦!”雪兒幸災(zāi)樂禍地說。

“雪里青最通人性,從沒出過這樣的事,肯定是你搞的鬼!”

“通人性,那……”雪兒一揚手,帶點不屑的神色說,“那就是你的人性太差!”

青年聽了滿臉漲紅,剛想發(fā)脾氣,看看腰間的革袋文書囊,嘆口氣,走到雪兒面前,“小姑娘,方才是我不好,沖撞了你,我賠禮道歉。”

“這就得啦?”

“那,對啦,我賠一筐篤斯給你,行不?”

“這還差不多!”

“那你把馬叫回來吧?!?/p>

“這我辦不到?!?/p>

“小姑娘,我有急差,再說,這雪里青可是站上最好的驛馬,在籍在冊,丟了可不得了!”

“不過,我可以把黃豆瓣兒叫回來?!闭f著又把手指湊到唇邊,吹響了口哨。

片刻工夫,黃豆瓣兒“嗖”地掠過林梢,落在雪兒伸出的手掌上。

雪兒像唱歌似的沖著鳥兒打了一番口哨,黃豆瓣兒展翅飛起,先在二人頭上盤旋兩圈,然后飛進林叢。

“還愣著干什么!走啊。”

“上哪去?”

“找你的寶貝雪里青去唄。黃豆瓣兒會領(lǐng)著咱們的?!?/p>

“你也去?”

“那當(dāng)然。你不說是我搞的鬼么!”

二人跟著黃豆瓣兒,翻過幾道山梁,來到一座形狀奇特的山前。那山一面是緩坡,長滿低矮的灌木荊棘,緩坡盡頭,是立陡的懸崖。

青年遠遠看見,雪里青正立在山崖邊。青年看見馬,如同見到親人,歡呼著奔上山去。雪兒也不落后,緊追在后面。

到了馬跟前,青年顧不得自己氣喘吁吁,抱住馬的脖子,連連拍著馬的脊背。但當(dāng)他從懷里取出轡頭想給馬套上時,馬像根本不認(rèn)識他似的,又搖鬃,又跳躍,無論如何不肯就范。

“它在想家哩!”說著,雪兒又對黃豆瓣兒吹了聲口哨。

黃豆瓣兒盤旋在雪里青頭上,叫了起來,不過叫聲完全變了,變成一種細弱婉曲的鳴聲。

馬兒揚頭諦聽了一會兒,終于低下頭,搖搖尾巴,搧搧耳朵,打了兩個響鼻,好像一場大夢剛剛醒來。

“好啦,你去吧?!?/p>

青年過去,果然順利給馬戴上了轡頭。

青年手握著馬韁繩,但山勢險,樹叢密,沒有路,二人只能牽馬步行下山。

“你這鳥兒,太靈氣啦,從前我怎么沒見過?”

“這鳥兒不是一般的鳥,它叫黃豆瓣兒,生在西路驛站山林草原交界的地方?!?/p>

“那你怎么會有?”

“是西路十站蔡妹兒托驛道上的人捎來,送給我的?!?/p>

“真奇怪,雪里青平時很聽我的話,為什么今天一聽到你的鳥叫,就什么都不顧了?”

雪兒神秘地笑笑,“讓你趕上啦。每年六七月,不論什么樣的馬,只要聽到它的長鳴,都會脫韁撒歡,奔跑不停?!?/p>

“這倒怪啦,為什么會這樣?”

“聽說,馬兒一聽到黃豆瓣兒的叫聲,就會想家找伴兒?!?/p>

青年聽到“找伴兒”倆字,不由得轉(zhuǎn)頭看看雪兒,雪兒也猛然意識到自己話里的含義,頓時臉頰緋紅。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曖昧,好像鬧了這半天,剛剛才發(fā)現(xiàn)二人是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

為了打破沉悶,青年問道,“這山叫什么名字?”

“這山?jīng)]名,只有我常來?!?/p>

“你?小姑娘家,一個人跑這么荒僻的地方來,不怕有狼有黑瞎子?”

“不怕,這驛站、驛道,還有這山,這林,就是我的家。在家里轉(zhuǎn)轉(zhuǎn),怕啥?!?/p>

“那萬一碰上呢,就你這身板兒,還不叫狼一口叼了去!”

“沒的事兒!我有黃豆瓣兒跟著,有點動靜,它會帶我避開?!?/p>

不知為什么,雪兒聽出青年開玩笑的口氣,自己卻調(diào)皮不起來了,老老實實地回答。

5.山洪沖出紀(jì)盛碑

第三天上午,我和云翼在旅店中廳核對昨天拍攝的古驛道影像,數(shù)碼技術(shù)的好處就是不用沖洗照片,在取景屏上就可以反復(fù)查看拍到的影像。

“怎么樣?照片齊全吧,我看足以展現(xiàn)古驛道的風(fēng)貌了。”

看我露出滿意的神情,云翼有點沾沾自喜。

“不錯。這一段古驛道的田野資料可算很充實了。不過,這僅僅是當(dāng)年驛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哎,可真是的,要寫這篇報道,總得寫寫這段驛道的背景啊。何教授,這段驛道,處于您昨天說的驛路網(wǎng)絡(luò)的具體位置,能給我說說嗎?”

“可以。不過,怎么說呢,這涉及到詳細的地理坐標(biāo),又涉及到復(fù)雜的歷史知識,就這么說,恐怕說不清楚啊?!?/p>

“這?您說吧,我錄下來,回去再查找相關(guān)資料,總可以弄懂的?!?/p>

“嗯……”我略一思忖,馬上說:“不必那么費事了,你等等?!闭f著,我站起身,走回自己住的客房。

片刻,我?guī)е粋€精致的背包回到中廳。這種背包是特制的,專為地質(zhì)考察人員野外勘察用的。

我打開背包的套蓋,從里面倒出一卷東西,“來看看?!?/p>

“這是什么?”云翼一見,立刻感興趣地問。

“別急嘛?!蔽矣幸怦娉?“看看就知道?!?/p>

那是一卷淺褐色的鹿皮,非常柔軟、平正,雖然很薄,卻極為堅韌。

我把鹿皮打開,平鋪在桌面上。鹿皮長方形,上下二尺,左右一尺半。隨著我鋪開鹿皮的動作,一幅清晰的地形圖呈現(xiàn)在眼前。

“哦——黑龍江將軍府轄驛路形勢圖……”云翼辨認(rèn)著圖上首的題額字。

“是啊,清代早期黑龍江驛道十九站都在這上面標(biāo)著呢。你看這是黑龍江水道,這是黑龍江城,這是大興安嶺,這是小興安嶺,這是霍羅羅河,這里……”我用食指輕輕在鹿皮驛道圖上劃了一小段,“我們找到的古驛道應(yīng)該就是這一段。”

云翼端詳著,思考著,有些拿不準(zhǔn)的樣子,“這圖,我看不大懂?!?/p>

“難怪你,現(xiàn)在人們看慣了科學(xué)測繪的地圖,不習(xí)慣這種用墨筆勾線、高遠布局的古地圖,看多了就習(xí)慣了?!?/p>

云翼再次細心地看圖,半晌才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看這圖,好像很古老啊,從哪里復(fù)制來的呢?”

“不,這不是復(fù)制的。是原始真圖啊?!?/p>

“那……”云翼頓時瞪大眼睛,“那怎么會在你手上?”

“和你一樣?!蔽覍W(xué)著那天她拿出水晶羊距骨時的口氣,說:“祖上傳下來的?!?/p>

云翼果然笑了,“教授,那是真的?!?/p>

“不開玩笑,我這也是真的。而且,我還知道它的來歷呢?!?/p>

“這可就比我強多啦,我呢,就只會握著那水晶羊距骨胡猜亂想。”

“我說給你聽?!笨丛埔碛悬c失落的樣子,我馬上言歸正傳,“我的先祖名叫何世澄,曾隨云貴總督、兵部尚書蔡毓榮遣戍黑龍江。雅克薩戰(zhàn)爭前,以布衣身份協(xié)助第一任黑龍江將軍薩布素,踏查路線,選定站址,創(chuàng)設(shè)了由吉林將軍府通到雅克薩的十九所驛站。當(dāng)時為上報朝廷,用兵作戰(zhàn),薩布素委托先祖制成鹿皮形勢圖五幅,都各歸所用了。這幅是草圖,就留在先祖手中,家傳至今?!?/p>

“原來何教授與古驛道有如此之深的夙緣啊?!?/p>

“要不,我也不會選擇龍江地方史研究,作為終生事業(yè),甘愿坐這個冷板凳的?!?/p>

云翼用手撫摸著鹿皮地圖,有些愛不釋手。

就在這時,旅店房門被打開,郭峰老板從外面闖進屋來。

“教授,教授,出新鮮事啦!”

我忙問:“什么事,你這么慌張?”

郭峰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說:“聽說,奇古力山那邊,發(fā)山洪,沖出一塊方石頭,上面還刻著不少字吶?!?/p>

“哦?有這事,真的嗎?”我立刻感到事情重大,抬頭追問。

“真的,鎮(zhèn)上有人親眼看見,就在咱們昨天找到古驛道那邊?!?/p>

我立即站起身,說:“郭老板,還得勞煩你一趟,咱們得馬上去看看?!?/p>

“那當(dāng)然,沒說的?!?/p>

“我也去,沒準(zhǔn)兒,又是一條大新聞呢?!?/p>

我把桌上的地圖收好,送回房間,順手提起專用的田野調(diào)查背包,往外就走。郭峰看來是早有準(zhǔn)備,毫不遲疑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中廳門口,云翼也興奮地背著攝影箱跟出來了。

我們一行三人,先是沿著昨天的路走,到達古驛道后,繼續(xù)朝前探尋。

大概又走出了十多里路,來到了被山洪沖得發(fā)生滑坡的地方。

這是兩山之間一塊寬闊的臺地,上有樹林緩坡,下有河床流水,我們發(fā)現(xiàn)的古驛道正好穿過臺地,向西北隱入山巒之中。

“這河叫霍羅羅河,下通黑龍江。快看,方石頭在這里!”郭峰大叫著。

我和云翼立即奔了過去。

我蹲下身,仔細察看起來。石頭長約五尺,寬約兩尺,厚約一尺,半掩在沙石泥土里。我用手小心地把石頭上的泥土拂去,露出了石頭上刻的字。我一字一字地辨認(rèn)著,那心情真是如獲至寶。

云翼圍著石頭“咔咔、咔咔”照個不停,可能連我也照進去了,但我早已不在意這些了。

終于,云翼發(fā)問了,“何教授,這石頭有價值嗎?”

“有,有,可以說價值連城啊!”

“這上刻的字是什么意思?”郭峰著急,等不得了。

“這上記載了你的先祖?zhèn)?也就是驛路站人的一次盛大聚會。你們聽著……”我一邊用手摸著石碑上的字,一邊讀出聲來。

勒石紀(jì)盛碑龍江驛道 北徼站臺本朝聖祖二十二年勅令創(chuàng)立 吾輩

先人三十七年北投充丁 自此輈

三千里路迄今颿二百周年積

年佝勞寒暑 累代星馳北南 目

下得存三路四十四站 站人在籍

卅姓七百九戶丁男站女 老耄

孾孺 四千二百十一人百歲合帀

拾代績火 於體當(dāng)祀按例會聚

遂於正月六日訖十六日阯在北

路十站興安城外砌雪爲(wèi)屋相

會懇親到者百三十二戶男女

三百九十人結(jié)親三十有七雙

定婚二十有九對天心國脈全

繫於人人存道在嗣輟驛亡拳拳此心 皇天可鋻刻石覆土以存後卋

燈官雲(yún)栢年

戊戌正月十六日

郭峰用手摸著碑面上的字,慨嘆著:“看樣子,它在土里埋了好多年了?!?/p>

“是啊,這碑自打刻好就埋入土中,到如今有一百多年了?!?/p>

“太奇怪了,刻碑不立,卻埋起來?!痹埔硪采焓謸崦妗?/p>

“大概刻碑的人們,不想讓當(dāng)時站外人知道吧。”

“何教授,這碑上,提到驛,又提到站、臺,它們是一回事嗎?”云翼心很細,發(fā)現(xiàn)了碑文中的這個疑點。

“也可以這么說。驛、站、臺都是古驛道的組成部分,不過,細分,還有區(qū)別。專門接待過往官員公差住宿、飲食的叫‘驛,一般規(guī)模較大,設(shè)在比較繁華的都市、城鎮(zhèn),專管遞送公文的叫‘臺,只要有驛路,就會設(shè)許多‘臺。而既管遞送公文又管接待官差的,就叫‘站,咱們這一帶,幾乎都是站、驛合一,所以,常常連稱驛站。”

“原來是這樣?!?/p>

“這碑文如此古奧又如此流暢,看來站人文化程度很高。這個燈官,是個什么官,好像從沒在書上見到過呀……”

云翼陷入了沉思。

6.興安雪屋會

光緒二十四年,農(nóng)歷歲在戊戌,公元1898年。黑龍江北路驛道十站。

原本靜寂寥寞的山間驛站,因為來了百十戶人家,三百多人,一下子喧鬧起來。

各家各戶來到之后,不用人吩咐,都把爬犁卸在驛站原木高墻之外,到驛站外霍羅羅河灘上,找塊雪厚避風(fēng)的地方,用木锨鏟雪,皮桶打水,很快就地澆筑起自己的雪屋。那些雪屋大都沒棱沒角,形似蒙古包,從外面看又白又滑,就像整整一大塊白玉雕成的巨碗,倒扣在雪地上。雪屋的墻上留有兩個磨盤大小的孔,其中鑲上從霍羅羅河上取來的冰塊,作為窗戶。再貼地開一個半人高的洞,滾一個大小差不多的雪球,外面澆水凍實,擋在洞口,就是門了。進到里面,屋內(nèi)挺亮堂,地當(dāng)中鋪著幾層毛氈,再鋪一張狍皮褥,坐上去又軟又暖,真挺愜意哩。

原木高墻院內(nèi),平日寬敞的庭院,這會兒成了巨大的馬棚,所有各站來的爬犁、驛車所用馬匹,全都牽進院內(nèi)架槽飼喂,派人精心照料。

至于那平日專供往來旗員公差居住的大木屋驛館,就暫時充做聚會廳,吃飯時也就是大飯?zhí)谩?/p>

這會兒,老人孩子擠在驛館西四間敞屋內(nèi)嘮嗑玩耍,青壯年男女聚在東四間敞屋,商議著大事。十站站丁的頭兒,小僉云柏年正不慌不忙地對滿屋男女拱手說話。

“大伙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啦。古話說得好,鳥無頭不飛,人無頭不行。平常時候,站上道上,有朝廷委派的站官、筆帖式做主,咱站丁只管跑腿干活,可是,打從臘月二十三至正月二十,上自朝廷天子,下至鎮(zhèn)守將軍,再到各站站官、筆帖式,全都封印歇衙過大年。官員不動,公文不傳,咱站人也就無人過問了。咱們的先人自從到站,就立下規(guī)矩,趁這個天子不問、將軍不管的年關(guān)時節(jié),三年一度,相聚會親。今次輪到十站,我們理當(dāng)盡地主之誼。不過十站的籌辦,到今天為止。要辦好這件大事,先得選出燈官。”

“爹,咋叫個燈官?多難聽。”一個年輕姑娘站在云柏年身邊,嘟囔著說。

“雪兒,別亂說話。你剛滿十六歲,頭一回參加懇親會,不懂。這都是老規(guī)矩啦?!痹瓢啬暾f著沖站在姑娘身后的小伙子招手,“二召,你字寫得快,來,坐炕上桌邊?!?/p>

“好啦,在場的男子自報姓名,二召寫紙?zhí)?。寫好?大伙公推一個貴人,也就是未嫁的閨女,當(dāng)眾抓鬮。抓出誰,誰就是燈官。”

“好,好……”

“行,行……”

男人們高聲報著姓名,二召飛快地寫著,寫好一張放在炕上,雪兒看墨漬一干,就摶成小團,扔到一個青花瓷罐里。很快,姓名報完了,紙片也都摶好入罐了。

“爹,好啦,抓鬮吧?!毖﹥菏帜_麻利地把青花瓷罐捧到眾人面前。

“大伙看讓誰抓?”

“還選啥,雪兒就近,抓一個得了唄。”一個體碩健壯的小伙子提議。

云柏年掃了一眼,認(rèn)出他是十七站郭連成的兒子郭冬青。

“不行,不行,她剛才摶紙?zhí)?都認(rèn)得了,作弊咋辦?”

屋中一時靜寂,突然,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站起來表示反對。

云柏年看了看那人,不認(rèn)得。

雪兒的臉騰地紅了,連看都沒看說話的人,就大聲反駁,“燈官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裝裝樣子,應(yīng)應(yīng)景,我還作弊?!值得嗎?”說完把青花瓷罐往炕上一放就想走。

“雪兒,站住,別任性胡來?!痹瓢啬杲凶⊙﹥骸?/p>

“這燈官,說假是假,沒個朝廷任命,過了正月二十,燈熄人走,啥也不是。可說真也真,在正月二十之前這些天,這北南西東四路,四十四站,幾千號人,大事小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都得聽他管。沒聽人說嗎,這叫‘官假法真?!?/p>

“是么,當(dāng)真說了算?”

“那還有錯?!鼻嗄昴凶雍敛华q豫地回答。

雪兒認(rèn)真看了看說話的青年男子,臉色忽地一變,不做聲了。

“都誰想上來抓鬮?”云柏年大聲問道。

“我,我……”不少年輕姑娘應(yīng)聲。大概姑娘們都知道,雪屋會最大的目的就是相親議婚,因此,都想在大眾之前露露面,引起男孩子們的注意。

“這可咋辦?”云柏年有點犯難。

看場面有點僵,原本坐在二召身后一直沒出聲的大召站起來,憨聲憨氣地說:“這好辦。讓報名的姑娘們就在這大炕上(兌頁)嘎拉哈,誰贏誰抓鬮?!?/p>

“哈哈哈……哈哈哈……”人們快樂地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喊叫著,“好哇,好哇,就這么辦!”

雪兒偷眼看看那青年,青年正舉著雙手表示贊同。

云柏年看大家哄散開來,讓出地方,準(zhǔn)備比賽,偷偷拍拍大召的肩頭,說:“你小子平常沒啥嗑,咋冷丁冒出這么個招兒來?!?/p>

大召和二召詭秘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沒出聲。

“嘩——”

有人把一小笸籮染成紅色的羊距骨撒在寬大的土炕上。

“嘩——”

又有人把一皮口袋染成藍色的羊距骨撒了上去。

“嘩——”“嘩——”“嘩——”

隨著人們的動作,黃色、綠色、紫色,各色各樣的嘎拉哈,像下雪似的鋪滿了炕席。

山墻下邊的香案上,點起了一炷指頭般粗細的快香,香煙裊裊升起。

不知是誰起的頭,小伙子們都取來了自家的驛馬串鈴。這驛鈴可非同凡響,是當(dāng)年康熙帝恩準(zhǔn)特制,專供驛馬使用的。青銅鑄造,饕餮陽紋,一顆顆大如雞卵,響起來如銅鼓石磬,在山間驛道上能傳出個十里八里地去。這會兒,驛鈴串串,就成了小伙子們?yōu)樽约褐幸獾墓媚锕膭胖嚨奈淦鳌?/p>

“聽好,待會兒,我說‘起,你們搖鈴,姑娘們開(兌頁)。香燒盡,我說‘止,鈴聲住,誰抓的嘎拉哈多,誰贏?!蹦俏挥⒖〉那嗄觑@然對比賽很感興趣,自動當(dāng)起了裁判。

“注意,起——”

頓時,鈴聲響起。姑娘們圍坐在赤橙黃綠青藍紫摻雜在一起的嘎拉哈堆旁,開始按規(guī)矩抓拐。嘎拉哈有四個面,分別是坑兒、背兒、砧兒、輪兒,姑娘們(兌頁)時,把自己手中的銅錢串砣高高拋向空中,趁錢砣沒落之前,把同色同面的羊距骨抓在手心,再用同一只手接住落下的錢砣。如果有聚堆兒的距骨,必須先拋出已經(jīng)抓到手的距骨去磕打,讓距骨一一散開,然后再按規(guī)矩去抓。只要不抓錯色面,不碰到其他距骨,不讓錢砣脫手,抓的距骨就算自己的。三者有其一,立即退出比賽。

平時站上的媳婦姑娘閑時也會聚在一塊兒(兌頁)嘎拉哈,可最多三五個人,從沒有幾十人同時(兌頁)過。這時的場面可就大啦,姑娘們捋起衣袖,揮動雪白的胳膊,快速地拋、翻、抓,一個個忙得臉色潮紅,眼睛放光,看去特別有神采。

滿屋里串鈴叮咚,再加姑娘們拋出的錢砣落手“嚓嚓”作響,一時間真是熱鬧非凡。

不光原來就在東敞房的男人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看,連西敞房里的孩子老人們聽到聲音也都奔過來,圍在炕沿邊爭著搶著看。每當(dāng)一位姑娘出錯,被罰下,圍觀的孩子們都會發(fā)出“哦哦哦”的叫聲,不知是惋惜,還是嘲弄。

“止——”

頓時一切聲音戛然而止,姑娘們也一齊停住了手。

“三十!” “四十!”“三十五!”“四十五——”“……”

人們數(shù)著姑娘們身邊小笸籮里的嘎拉哈,高聲報著數(shù)。每當(dāng)一個更高的數(shù)目出來,人群都會報以一陣“嘖嘖”不休的驚嘆聲。

數(shù)報完了,可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三位姑娘嘎拉哈的數(shù)目完全相同,都是八十整。她們是西路十站的蔡妹兒、東路四站的夏桂兒,此外就是北路十站云柏年的女兒,大召二召的妹妹云雪兒。

“這可咋辦?”

“總不能讓她們仨一人抓一個燈官出來,那咱這雪屋會不成了三國演義了?”

“……”

人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剛才顯得胸有成竹的英俊青年也有點茫然。

這時,雪兒小心地從自己身上,猞猁皮坎肩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皮囊,舉過頭頂,對大伙說:“看這樣行不?我這有一副水晶羊嘎拉哈,一砣四配,我們仨輪流(兌頁),必須一次連砣帶配全抓起來,抓不起來就輸?!?/p>

“行。我看就這么辦?!辈堂脙盒廊煌?。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紛紛說:“行,行……”

雪兒解開皮囊,把里面的東西倒在炕上。

“哇——”小孩子們又手舞足蹈地尖叫起來,“太好看啦,太神啦……”

五只水晶雕刻的羊距骨,靜靜地躺在金色的炕席上。一只是海藍色,藍得就像天上掉下來的一塊穹隆瓦片。雕刻的距骨,坑面、背面,光滑閃耀,砧面、輪面,細巧玲瓏,誰看誰喜歡。另外四只,是橙黃色,大小上略小于藍色的,形狀則與藍色的砣骨一模一樣。

蔡姑娘先(兌頁),她只抓了兩輪就脫手了。接著夏姑娘(兌頁),也只抓了三輪。

最后,雪兒開始(兌頁)了。只見她把五只水晶距骨輕輕抓在右手中,再輕輕往炕上一撒,四只橙黃色的水晶距骨就“骨碌碌——”自然分開,恰好是坑背砧輪四個面。雪兒把藍色砣骨高高拋向空中,馬上再用這只手把所有距骨一一翻成砧面,隨后揮手一掃,把四只橙黃色距骨抓住,最后手掌一翻,恰好接住空中落下的藍色砣骨。更叫人吃驚的是,抓起的四只距骨分在四個手指縫中,而接砣骨時是用指尖鉗住,五個水晶距骨完全不碰撞,甚至不接觸。人們這才明白,為什么并不算太硬、又常玩常用的水晶羊距骨會保持得這么好,晶明瓦亮,毫無劃痕。

“哦——”孩子們又大叫起來,不過,這次完全是驚嘆和歡呼。

平時不大注意女人游戲的男人們?nèi)瓷盗搜?特別是先前說過話的郭冬青、不知姓名的英俊青年,還有云大召、云二召,都擠到炕沿邊,眼盯盯地看著雪兒那雙靈巧得無法形容的手。

一輪,二輪,三輪,很快抓過了五輪。雪兒停住手,征詢地看了看那位英俊青年。青年滿臉贊許的神色,朗聲問:“大伙看誰抓鬮?”

不等大人表態(tài),滿屋的孩子齊聲喊道:“雪兒抓鬮!雪兒抓鬮!……”

郭冬青、大召、二召一齊向炕上放著的青花瓷罐奔過去,不料,英俊青年卻搶先一步把青花瓷罐搶到了懷里。

英俊青年捧著青花瓷罐來到雪兒跟前,雪兒戲謔地說:“不怕我作弊啦?”

英俊青年再次用眼光四處觀看。

“雪兒抓鬮!雪兒抓鬮!”喊聲毫不停息。

英俊青年恭敬地把瓷罐捧到雪兒面前,“請抓吧,貴人。”

“不!”雪兒頑皮地說:“這么抓,真的有作弊嫌疑?!?/p>

“那怎么辦?”青年看著雪兒的眼睛,誠懇地問。

“這樣。你用布條把我眼睛蒙住,然后把紙團撒向空中,我伸手去抓,保證公平?!?/p>

“好!好!好哇——”孩子們聽說有這樣的好玩事兒可看,都歡呼雀躍,急不可待。

英俊青年左右找找,沒看見可用的布條,只好低頭解下扎在自己腰間的鹿皮袷帶,輕輕系在雪兒額頭,蒙上了她的雙眼。

“注意!我拋啦——”

青年說著,再次雙手捧起瓷罐,猛地向上一揚,又向下一挫。

只見雪兒佇立不動,任由那許多紙團從瓷罐中禮花般的撒向空中,又雪花般的飄在面前,就在紙團雪片將落到肩頭時,雪兒突然出手,在空中攥住了一個。

英俊青年搶上一步,從雪兒手里接過紙團,迅速展開,大聲念出人名來。

“北路十站云柏年——”

一時間,屋中鴉雀無聲。被雪兒攥住的紙團在人們手中一一傳遞著。

這一切,難道是天意嗎?

雪兒舉起雙臂,解下頭上的蒙眼鹿皮袷帶,下意識地四顧尋找。

偌大的驛站東敞房里,人頭攢擁,唯獨沒有了那英俊青年的身影。

云柏年對自己當(dāng)這個燈官好像毫無準(zhǔn)備,但事已至此,又無法退辭,半推半就被人們擁出驛館,來到庭院中。

院子里早已備好了兩乘敞頂座轎,有人將錦袍花翎給云柏年披上,硬按他坐在前面那乘轎椅上。

“哎呀,這還缺一位燈官奶奶,兩位開道耳子吶!”一位和云柏年歲數(shù)差不多的男子說。

“連成老弟,你就別拿捏我啦,這些天,我給大伙當(dāng)好長差不就行了嘛?!?/p>

“這可不關(guān)我的事,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要免,得問問大伙答應(yīng)不?!?/p>

“不行,不行!”院里一片哄鬧聲。

“爹,我和大召早準(zhǔn)備好了棕衣,我們當(dāng)耳子。”郭冬青沒等人答話,就忙著往身上穿那毛襂襂的棕衣。

“那誰當(dāng)燈官奶奶呀,總不能讓我娘現(xiàn)這個眼吧?!毖﹥河悬c不樂意了。

“放心,燈官奶奶都是男人假扮的,巡完了街,就沒事啦?!惫B成解釋說。

正當(dāng)人們一時不知上哪找燈官奶奶時,一個身套粉色長裙,頭上插滿骨簪、燈穗的人走了過來。只見那人臉上撲滿厚厚的脂粉,看去十分秀美,卻分辨不出到底是誰。

“燈官奶奶來嘍——”二召一見,可高興壞了,不由分說,一把將來人拽過來,按到第二乘轎座上。

就這樣,燈官上任的巡游開始了。

兩個開道耳子在最前面。只見二人渾身上下全是三四寸長的棕毛,連頭臉也全遮住了。行進中,二人張臂蜷身,左蹦右跳,還不住地在雪地上打滾翻筋斗,逗得人群發(fā)出陣陣笑聲。

許多年輕小伙子搖著驛馬串鈴,簇?fù)碇鴥沙顺ㄞI緩緩前行。

姑娘和孩子們簇?fù)碓谵I子周圍,踏腳揮臂,歡呼嬉鬧。

隊伍先繞著驛站轉(zhuǎn)了三圈,又在霍羅羅河邊那百十座雪屋間穿來穿去。

先前人們爭著看新選燈官云柏年,可漸漸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后面俊俏風(fēng)流的燈官奶奶。

“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這么俊!”

“真比閨女家還俏啊!”

“……”

先前與雪兒對陣(兌頁)嘎拉哈的蔡姑娘、夏姑娘不知何時貼在了燈官奶奶轎旁,一左一右呵護著轎上的人,還時不時含情帶羨,瞅上幾眼。

云雪兒也忍不住對那坐在轎椅上的燈官奶奶看了又看,她熟悉這面孔,但她卻叫不上他的名字,不曉得他的身份。突然,她的手無意間碰到自己腰間扎的那條鹿皮袷帶。剛才袷帶的主人神秘消失,雪兒還不回去,又無處可放,只好扎在自己腰間。而就在盯著燈官奶奶看,卻無意間碰到這條袷帶時,雪兒心頭猛地一陣狂跳……

7.民人、站人、旗人

在東山里發(fā)現(xiàn)紀(jì)盛碑的第二天,吃過早飯,云翼和我都沒有急著返回自己的客房,這寬敞的飯廳就成了我們的臨時辦公室。

“何教授,這幾天休息得好嗎?”

“好。經(jīng)常下來,習(xí)慣啦。只是昨天整理新發(fā)現(xiàn)的古驛道和紀(jì)盛碑的資料,很興奮,直到凌晨兩點才睡??茨隳樕l(fā)暗,連夜寫稿啦?”

“不,好多頭緒,還是理不清。上網(wǎng)搜索,也一無所獲。”

“唉,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吶,就是好犯這個網(wǎng)絡(luò)焦慮癥。不管什么事,一旦在網(wǎng)上找不到答案,整個人好像都垮了?!?/p>

“看您說的,我有那么慘嗎?”云翼笑笑,下意識地從隨身手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鏡子照了照。果然,面容有些憔悴。

“其實,我睡不好,和上網(wǎng)無關(guān)。”

我也覺得剛才自己的話有點“打倒一大片”的味道,連忙往回拉,“當(dāng)然,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有自己的事業(yè)?!?/p>

“平常我很陽光的,從不失眠??蛇@回不同,自從切入這個題材,特別是來到這里,總是睡不好,哇——老是做些叫人難忘的夢。這些夢啊,都和驛站有關(guān),而且,我總是充當(dāng)一個名叫云雪兒的女孩……”

我不由得在心里暗笑,看來她畢竟是年輕,免不了“80后”的愛夢痼疾,動不動就“跨時空”,玩“穿越”。這些我只是心里想想,口中還是安慰她:“想象力豐富,不是壞事啊。”

“哎,對啦,你知道耳子戲嗎?”

“耳子?”我認(rèn)真考慮了一下,“黑龍江這里,還真沒聽說過這種戲曲。也許……”我突然想到了一點,“你不是云南人么,那邊似乎有這個東西。”

“是啊,那里叫耳子歌,其實算不上戲,只能算儺,是一些地區(qū),民間喜慶扮裝表演的禮神節(jié)目?!?/p>

“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

“我見著紀(jì)盛碑記的那場雪屋會上,就有兩個耳子給燈官開道,那裝扮,特別是耳子穿的棕衣,和我在家鄉(xiāng)見到的一模一樣。”

“你見著?”

“哦,我夢著。呵呵,對不起,我真有點弄不清自己是誰了……”

大概我們說話的聲音大了點,本來在后間廚房忙著準(zhǔn)備午飯的郭老板,扎著圍裙走了出來。

“云記者,你剛才說什么耳子啊,棕衣的?”

“是我家鄉(xiāng)那兒一種民俗?!?/p>

“要說耳子、棕衣,我也常聽說。你們看,外邊貼著兩邊房山的偏廈,就叫耳子房。”

“這……”云翼顯然不大同意郭老板的聯(lián)想,不過沒直接反對。

“那……棕衣,我這兒就有一件?!?/p>

“真的嗎?”這倒引起我的興趣。

“就在東耳子房里。不過,許多年沒人動過,怕是落滿灰塵嘍。”

“走,去看看。”云翼說著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們?nèi)藖淼綎|耳子房前,郭峰取出鑰匙,開了鎖,領(lǐng)我和云翼進了屋。果然,這屋子好像很久沒進過人了。

郭峰搬開了幾件破桌子爛椅子,露出下面的一個木箱。箱子樣式很古老,是半開蓋的。

郭峰解下圍裙當(dāng)笤帚,掃去上面的灰土,“吱——”地一聲拉開箱蓋。

屋里很暗,再加剛剛由亮處進來,我一時看不清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郭峰彎腰將雙手探進箱里,像變魔術(shù)似的,“唰——”地一聲拽出了一件奇特的衣服。這衣服又長又大,連褲帶衣還有帽子合為一體,衣服外面布滿棕色的細細棕麻繩頭,足有二三寸長。不知道的還會誤以為這是一張大熊皮呢。

“有點像,有點像……”云翼用手摸著衣服,喃喃自語。

“走,拿到屋里細看看?!蔽蚁牒煤每疾煲幌?。

回到敞亮的飯廳,郭峰把棕衣鋪在桌上。我和云翼細心看著。

“不錯??隙ㄊ怯米貦皹淦だw維編織的。這種衣帽褲連體合一的做法,也像耳子衣?!痹埔磉吙催咟c頭。

“棕櫚樹,這北方可絕對沒有啊!”郭峰有點不大信服。

“這我也絕對可以肯定!”云翼有意加重了“絕對”二字的語氣,又露出幾分頑皮。

“的確,這是地地道道的棕櫚纖維??伤趺磿诼玫陚}房里呢?”我問。

“哦,這是我家的老物,沒人知道干啥用,又占地方,我接手旅店就搬這兒來啦。其實一共有兩件,那件跟這個一樣,還在箱子里?!?/p>

“這就更對啦!我看見的就是兩件!”云翼滿懷疑云地說,“難道我夢見的事都是真的?”

“當(dāng)然。不是有碑為證么。再說,我在田野調(diào)查中也搜集到不少相關(guān)資料。哎,郭老板,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個俗語‘老燈官?”

“有哇?!?/p>

“其實,這話不光你們這兒說,整個黑龍江地方都說,是很常用的口頭語兒?!?/p>

“老燈官?真有這詞兒?是什么意思?”云翼顯然頭一次聽說。

“老燈官,”郭峰有點口拙,大概對一個年輕姑娘說這些,有些難為情,“罵人的話兒!看哪個男人本來白丁一個,還愛管閑事,就罵他老燈官?!?/p>

“哦,這倒真和站上選的燈官差不多。”云翼有點忍俊不禁。

“據(jù)我反復(fù)考察,老燈官這個俗語,就是從站人中傳出來,逐漸變成龍江方言的?!?/p>

“看來,站人文化對龍江文化影響很深呀?!痹埔磙D(zhuǎn)向我,說道:“何教授,這龍江三千里驛路上的站人,真是神秘莫測,難以捉摸呀。你一定知道詳情,給我們說說,好嗎?”

“來,坐下?!贝俗?我也坐在桌旁,“說來汗顏,我對站人的了解也不多??赡苣銈儾淮罅私鈱W(xué)術(shù)界的情況,多年以來,我國史學(xué)界的研究就存在很大偏頗,只重所謂正史,不重人文史。而所謂正史,無非就是朝廷史,官僚史,百姓的生活狀況,很少進入史家視野。就拿這驛路史實來說,多年無人問津。偶有涉獵,也集中在站官升遷上。其實朝廷任命的站官、筆帖式,順便說說,這兩種驛道高官,都必須由滿洲旗員擔(dān)任,甚至由一般民人擔(dān)任的領(lǐng)催,也就是俗稱的大僉,根本都不駐驛站。驛路上的一切事,都是站人完成的。偏偏他們的事情無人研究,他們的命運無人關(guān)注……”

“那就一點線索也沒有嗎?”云翼忍不住插嘴。

“別急。這些年我倒做了些考察,不過收獲不多,這次發(fā)現(xiàn)的雪屋紀(jì)盛碑算是最大的突破。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龍江驛路的站人,是我國近現(xiàn)代社會史上一個典型的族群?!?/p>

“族群是啥?少數(shù)民族嗎?那我那孩子考大學(xué)就可以加分啦?”郭峰高興地追問。

“不,不是少數(shù)民族。族群是人類學(xué)、民族學(xué)上的說法,指一個民族內(nèi)相對獨特的血緣人群,有自己的特殊習(xí)俗,特殊文化,甚至特殊語言。像四川的巴人,東南的客家人,珠江三角洲的疍人,都是漢族,又都是有名的族群。我看,龍江站人,也應(yīng)該在其列。”

“這可是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能肯定嗎?”云翼顯得很興奮。

“基本肯定。龍江站人,傳承三百多年,有非常穩(wěn)定的族群居址,有強烈的族群意識,有頻繁的族群活動,最重要的,有嚴(yán)格的族群血系。站人不能與外人通婚,外人也不愿介入站人族群。”

“為什么?”

“因為站人地位卑下,形同奴隸。我曾在光緒十三年黑龍江將軍衙門檔案中,查到一個案例,很有趣,又很說明問題?!?/p>

“快說來聽聽?!痹埔泶蜷_了錄音筆。

“當(dāng)年,黑龍江驛路各站接待、遞文事務(wù)極多,雖然恰好那年吉林、齊齊哈爾、黑河開通了電報,但當(dāng)時電報只能傳遞極短信息,官府大量文案還必須靠站臺傳遞。整個龍江驛路處于‘差繁丁少的窘迫境況。黑龍江副都統(tǒng)便下令,將城外官莊民戶葉連英等三十七戶撥充各站當(dāng)差。不料,激起了官莊民戶的激烈反抗。他們聯(lián)名告狀,官司一直打到將軍衙門。領(lǐng)頭的葉連英甚至頂血書,滾釘板,撞堂柱,以死鳴冤。”

“真有這么大的冤情么?”郭峰不解。

“那你們聽聽他們的訴狀是怎么寫的。那上寫的,我印象極深,忘不了?!〉确?先人遷至黑龍江,進入官莊,種地納糧,二百年整。前既蒙奏準(zhǔn)與旗人一體考試,今遽撥入驛站,不獨丁等生前有愧于后嗣,死后亦有忝于先人,惟有叩懇施恩,將丁等免入驛站,則生生世世感戴大德無極……”

“沒想到,站人和民人的鴻溝就這么深啊,更別說旗人啦……”云翼感慨頗深。

“那后來呢?”郭峰問。

“將軍衙門于當(dāng)年十月二十七日行文,準(zhǔn)了聯(lián)名狀,飭令黑龍江副都統(tǒng)、管理墨爾根等站站官穆精額,‘所懇免撥,自應(yīng)照準(zhǔn),一場站人、民人身份之爭終于塵埃落定?!?/p>

“那個年月,民告官,竟告贏了,不容易?!惫鍝粽平泻?。

“可是,這場官司,使站人的身份處境更加封閉,與民旗兩大社會主流,界線更加森嚴(yán),也難說是好是壞啊。正因驛站站人無法與民旗融通,丁口漸減,官府為保驛路用人不絕,這才對站人自辦雪屋會,自選燈官等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了……”

“嘀鈴鈴——”吧臺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郭峰過去接起了電話,馬上說:“何教授,有人找你?!?/p>

“哦,昨天,我向上邊報告了咱們發(fā)現(xiàn)的雪屋紀(jì)盛碑,看來,引起了重視?!?/p>

8.賽 馬

光緒二十四年,農(nóng)歷歲在戊戌,公元1898年。

正月初八日。雪屋會進入第三天。

云雪兒早早地就起床梳洗打扮,大召、二召也如臨戰(zhàn)陣,細心地檢查著自身的披掛。

“雪兒,今兒是馬日,也是驛路男丁的本位日,我們要參加冰河賽馬,你跟著忙活啥?!”二召看雪兒一本正經(jīng)地打扮自己,調(diào)侃地說。他和雪兒年歲挨肩,平時就愛斗嘴打趣。

“二哥,誰說賽馬只能男丁參加?我也要去!”

“問爹去,看燈官讓不讓。”二召沖里屋一揚下頦,“唉,對啦,咱爹這燈官還是你給抓的呢,說不定真會來個法外施恩,讓你出馬呢?!?/p>

“別瞎說,這是老規(guī)矩,爹不會破例的?!贝笳倥卵﹥赫嬲斩俚脑捜プ?忙阻攔道。

“大哥,你總護著她,我不過是逗逗她罷了。”

“哼,云二召,給你記著,等會兒有你好看。”

“大堂開飯啦。過去吃飯!”門外傳來娘的叫聲。雪兒立即應(yīng)著喊聲跑出門去,這幾天,娘一直在驛館大堂廚間做飯,沒工夫回家,弄得雪兒都想娘了。

吃過早飯,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霍羅羅河邊。流經(jīng)驛站的這一帶河面很寬,也很平,冰層凍得有三尺多厚,上面還鋪滿結(jié)實的凍雪,不露半點明冰,真是極好的冰上賽馬場。

參加冰河賽馬的都是精壯的小伙子,這會兒,都脫去了平日常穿的驛站號衣,換上了自己喜歡的衣褂,牽著自己心愛的駿馬,個個顯得精氣神兒十足。照站人說的話,驛站上,人是奴,馬是主,每匹馬朝廷都有名籍,按年頭發(fā)口錢。而能駕馭好馬匹、千里飛馳的小伙子,自然就是姑娘們芳心所歸的對象了。

雪兒站在觀賽人群的最前排,緊張地用眼睛四下搜尋。她并沒有鬧著要參賽,早上跟二召斗嘴,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思罷了。她看到了大召、二召,也看到了郭冬青,還有許多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年輕人,可她還是睜大眼睛四處張望。

“雪兒,找誰哪,是不是他呀?”不知何時,蔡妹兒擠到了雪兒身邊,調(diào)笑著。

蔡妹兒在西路十站,云雪兒在北路十站,都算是“十站”的人,恰好年齡又相同,長得同樣漂亮,這個事兒在驛道上常被人當(dāng)成佳話說起。因此,從很小的時候,二人就從站上大人們口中聽說了對方,還曾托來往駕駛驛車的馭手們互贈過小禮物,算得上沒見過面的“發(fā)小”。這次雪屋會,二人都剛滿十六歲,第一次夠格參加,見面后更情投意合。三天來,兩位好朋友幾乎寸步不離。

“誰?他是誰?”

“燈官奶奶唄!”

“胡說,胡說,看我不捶你!”口里雖這么說,手卻沒動,因為她還在用眼睛不斷地尋找。

河面上已聚集了四十多牽馬的賽手,都顯得急不可待。馬揚脖噴出一股股白氣,腳下四蹄不停地跑著冰面。開賽的時辰到了。

“各位站親驛友們,前幾天,姑娘們(兌頁)嘎拉哈,繡鹿皮坎兒,烙樺皮書,讓大家見識了咱站人閨女的靈心巧手,今天輪到小伙子們啦。冰河賽馬,一去十里,回來十里,折返點插著驛路號旗,誰擎著號旗第一個返回到起跑點,就是頭牌騎手!”云柏年大聲宣布,接著又喊:“都到齊了嗎?”

“爹,再等等。”雪兒擠到云柏年身邊,小聲懇求。

“等,等什么?!天這么冷,騎手們參賽穿的又少,耽擱時間長了,可不行啊?!?/p>

“爹,就等一會兒。”雪兒撒嬌,搖著云柏年的胳膊。云柏年最疼愛這個女兒,只好把已到嘴邊的開賽號令又咽了回去。

又等了一會兒,河面上沒任何變化。參賽的騎手們開始不耐煩地喧鬧。

“不能再等了,雪兒,你靠后,我發(fā)令啦!”

“上馬——出發(fā)!”隨著云柏年的口令聲,幾十匹馬馱著騎手飛一般向河的上游沖了出去。

云雪兒對冰河上你爭我奪的青年們連看也不看,滿臉失落地低頭發(fā)呆。

“哎,雪兒,快看——”蔡妹兒驚喜的叫聲打斷了雪兒的沉思,雪兒有幾分不情愿地再次把目光投向冰河河面。

只見冰河的下游方向,冬靄薄霧之中,一匹馬飛馳而來。

那馬異常矯健,渾身鐵青色中分布著拳頭大小的白花,一騰空仿佛萬朵雪花迎風(fēng)飛舞。馬跑到人群附近,略一放慢,馬上的騎手四顧而望,云雪兒看清了騎手面目。

“真的是他!”蔡妹兒搖著雪兒的肩膀,催促她,“快叫他追!”

“快追呀——”雪兒不顧別人的反應(yīng),揮著胳膊大喊,“他們在前面——”

騎手不慌不忙,沖著雪兒招招手,這才伏下身,揚起手鞭,一鞭下去,馬兒重新撒開四蹄,風(fēng)馳電掣,向前追去。雪兒擔(dān)心地向前望望,先前出發(fā)的大撥騎手們,早已跑出一里多地了。

“這是匹雪里青,好馬呀?!惫嗟睦系B成來到云柏年身旁,贊嘆地說。

“不錯!真是難得的好馬,看那蹄腳多輕快,跑起來長鬃飄飛,身軀一平,跟神雕海東青差不多……”

雪兒聽著,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些許得意神色,到底為什么,她也說不清。

不到半個時辰,就傳來了打雷般的冰上馬蹄響聲,騎手們折返回來了。

雪兒著急往前看,可冰上傳聲遠,馬可沒那么快,雪皚皚的冰河上還是空蕩蕩一片霧靄。

雪兒盯盯地看著,也不管自己呼出的熱氣在睫毛上結(jié)成了冰霜,連眼睛都不能眨一眨了。

漸漸地,一群馬從天雪相連處出現(xiàn)了,開始時如同一群冬晨覓食的麻雀,攢攢踴踴,轉(zhuǎn)瞬間馬匹、騎手的模樣就清晰可見了。

雪兒最先看見,手擎號旗,挽韁飛馳在前面的正是遲到的那位“燈官奶奶”。她放開喉嚨,跳著腳兒,起勁地?fù)]手大喊:“雪里青——快跑——快跑——”

雪里青好像真聽到了雪兒的喊聲,四蹄更加有力快速了。后面的騎手越落越遠了。

就在雪里青馱著青年迅猛地飛奔到離開人群半里之遙時,料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雪里青跑著跑著,前蹄一落冰面,“咔啦啦”一陣巨響,冰面碎裂,塌陷下去。雪里青和騎手一同跌進冰窟中。

“哎呀——”雪兒驚叫起來。

“糟了,他不知道河里取水的清溝,誤入險地啦!”云柏年立即跳下河床,朝出事地點奔去。雪兒幾步攆過爹爹,跑在最前面,此時,她的耳邊不知為什么響起一句話,“別過來,太滑,小心掉進去!別過來!別過來……”可她哪里顧得,只是拼命飛跑,恨不得一下跑到清溝邊,拉出那青年和雪里青。

“別過來,求你,千萬別過來——”這次絕不是耳朵的幻聽,雪兒分明聽見冰窟里那青年在嘶啞地喊叫,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任憑自己又在冰上滑出了三五尺遠。果然,前面不遠處,冰面碎成磨盤大小的許多碎塊,露出黑黝黝的河水,水流湍急,在冰塊周圍激起一層層白色的浪花。

“把馬韁繩扔過來,我拉你們出來!”

“別靠近,冰面還會塌的。你不要害怕,我沒事,河里水淺,只當(dāng)洗個冷水澡……”青年大半個身子浸在水里,臉色變青,牙關(guān)“咯咯咯”作響,但還是努力做出笑臉,安慰雪兒。

“你,你,你……你不會淹死,也會凍死啊——”

雪兒眼前閃過那個終生難忘的場面,媽媽直挺挺躺在木床上,臉上還帶著微笑。據(jù)說,凡是凍死的人,臉上都帶著這種謎一般的微笑。她伏下身,趴在冰面上,不顧一切朝冰窟爬去。

也許青年的牙關(guān)緊繃,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也許流水冰木了胸膛,他再也沒發(fā)出聲。在一片靜默中,雪兒爬到了冰窟邊緣,向青年伸出了右手。

青年勉強抬起胳膊,雪兒一下死死抓住了青年的手。

“使勁,使勁——”雪兒用盡全身力氣,用腳和腿蹬冰雪,努力往后爬。青年也踩到了河底的石頭,用力一躥,終于爬上冰面。

也就在這時,云柏年領(lǐng)著不少人跑到了冰窟前。

“雪里青……”青年費了好大氣力,才從嘴里吐出這三個字。

“放心,我們會救出它的?!痹瓢啬曛笓]人們用繩套救馬,示意雪兒快帶青年走。

雪兒眼看著渾身濕淋淋的青年,頭發(fā)、衣袖很快凍成了冰柱,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身上穿的猞猁毛皮大氅,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又把貼身羊皮小坎脫下,包在他的頭上。

“跑!跟我跑,千萬別停下!停下就會凍僵!”

雪兒用一只胳膊摟緊青年的腰,二人在冰河上向不遠處的驛站跑去。

青年在半昏半夢中,被一陣獨特辛辣的香氣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躺在驛館官房的火炕上,雪里青就站在炕邊空地里。

“來,喝點湯暖暖身子?!毖﹥憾酥煌腧v騰冒氣的湯汁 ,伏身送到青年面前。

“喝吧。這是雪兒特意為你做的,這是她家最后的一塊生姜?!辈堂脙涸谂詣裾f。

“姜……”青年無力地囁嚅。他知道,生姜在這極北寒地是不能生長的,全靠從關(guān)內(nèi)輾轉(zhuǎn)捎運,而對于站人來說,頂風(fēng)冒雪,晝夜奔馳,一旦勞累過度,受凍病倒,這姜汁就是救命的唯一法寶。站上的習(xí)慣,比較站人誰家殷實,日子過得好,不說誰家房子好壞、馬牛多少、田地大小,因為站人的這些東西,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站上的。只說誰家藏的姜塊多,在這里,生姜似乎比金子還貴重?,F(xiàn)在,雪兒把家里最后一塊生姜給自己煮上了,這是多大的情意啊。

“來,喝吧,涼了就不好啦?!毖﹥喊淹霚惖角嗄曜爝?。

青年慢慢喝下了碗中的姜湯,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兒。

看到青年臉色紅潤起來,雪兒放心了,說話又調(diào)皮起來,“說你騎術(shù)不精,還不服氣,這回栽了吧!”

青年無力地笑笑,算是認(rèn)輸了。

“要說你們男的,心也夠粗,雪兒認(rèn)識你兩年了,連自個兒的名字都想不起告訴人家?!?/p>

“叫我同奇吧……”

“哪站的?”看來蔡妹兒是非替雪兒問出個究竟不可了。

“……”

同奇一下又陷入無力狀態(tài),說不出話來了。

9.出人意料的答復(fù)

我接起電話,開始還是很興奮的,可說來說去,心就涼了。

大概云翼看出我臉色的變化,等我一撂下聽筒,她就問:“怎么樣,上邊能來人嗎?”

“唉,”我嘆道,“上邊太忙,抽不出人來。他們說得倒動聽,說我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別人來也得聽我的。可我一個人身單力孤,是無法作出鑒定結(jié)論的。按規(guī)定,重大的文物,必須三名專家共同鑒定,結(jié)論才有效。”

“那非得鑒定不可嗎?又不是打官司。”郭峰不解。

“不正式鑒定,就不能按文物收藏保管?!?/p>

“那……”云翼擔(dān)憂地說:“石碑就那么扔在荒野,就算現(xiàn)在這兒外人稀少,民風(fēng)淳樸,不會有人動它,可看目前的情況,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變的,到那時,可就沒法說了?!?/p>

“其實,我聽得出他們的話外之音。他們并不是真的忙到那個程度,如果我要是說,咱們發(fā)現(xiàn)了庚子年胭脂溝給西太后解送的五十萬兩黃金,因為遭遇兵燹,埋藏在驛道哪個地方,他們也許會立馬打直升飛機跑來的?!?/p>

云翼、郭峰都笑了。

“沒法,這會兒就是拜金?!蔽乙残α?“說正經(jīng)的。其實,他們是覺得,咱們發(fā)現(xiàn)的古驛道也好,紀(jì)盛碑也罷,都只是民間的平常事,不關(guān)乎正史大事,充其量,可算是點民俗資料。相隔的時間又短,不過百年而已,算不上是什么珍貴歷史文物?!?/p>

“真的是這樣嗎?”云翼十分惋惜地問。

“從他們的角度看,也許不無道理?!蔽艺f:“但我的看法完全不同。歷史,就是過往的生活,它并不是專為那些皇帝官僚預(yù)備的。任何人,任何人群,都有權(quán)利在歷史上占有自己的一頁。像龍江站人這樣一直被忽略的族群,更應(yīng)該引起重視才對。這是我們最寶貴的人文基因的一部分啊!”

“可惜呀,實在是可惜……”

“上邊不管,只能靠自己啦。郭老板,能不能在鎮(zhèn)上找?guī)孜磺嗄耆?咱們?nèi)グ鸭o(jì)盛碑先挪到個安全地方,順便清理一下現(xiàn)場,再拍些照片?!?/p>

“這好說,我這就去辦?!?/p>

吃過午飯,我們一行十來個人,匆匆趕往奇古力山發(fā)現(xiàn)紀(jì)盛碑的地方。

石碑還在山洪流下造成的土石流中靜靜地躺著,碑面朝上,下半面埋在土中。

郭峰做了總指揮,指揮著青年們用帶來的粗繩子套好石碑,再叫幾個人用撬杠在后面用力撬。

云翼按照我的安排負(fù)責(zé)拍照,把整個過程實況記錄下來。

“準(zhǔn)備——開始!”我下令。

郭峰立即開始喊號子,青年們呼應(yīng)著。

“用勁拉呀——哎嗨吆哇——往上劃呀——哎嗨吆哇——抬抬腳呀——哎嗨吆哇——往前跨呀——”

號子聲雄壯悠揚,原本空寂甚至有些蕭殺的山谷,立即變得人氣十足,熱鬧起來。

隨著號子聲,石碑慢慢地在半濕半干的土石流里移動,終于,脫離了山洪沖刷的范圍,被拉上干爽的坡地。

稍事休息后,郭峰又叫青年們用繩子捆好石碑,將杠子穿過繩索,一叫號,將石碑抬了起來,一步步把石碑抬到事先看好的一處地方。這地方隱沒在樺樹林中,就在古驛道旁邊。一般人不知道的,不會輕易發(fā)現(xiàn)。因為地勢較高,也不會再受山洪威脅。

“把石碑立起來吧!”云翼請求,“當(dāng)年站人害怕官府,現(xiàn)在還怕什么呢?”

“對,對,立起來,立起來……”青年們熱情十足。

“也好,這畢竟也是碑嘛,本應(yīng)該立著的?!蔽沂艿焦奈?也表贊同。郭峰帶著青年在附近搬來不少大石塊,先挖了坑,下進碑,再把石塊投進坑內(nèi)石碑底座四周,砸實擠緊,最后用土埋平。

經(jīng)過一番努力,紀(jì)盛碑終于穩(wěn)穩(wěn)地立在古驛道旁。

人們帶著欣賞的眼神,圍著石碑看。我也欣慰地和眾人一道看這從未堂堂正正豎立過的紀(jì)盛碑。只見傍晚的斜陽,穿透層層白樺樹葉兒,灑落在青色的石碑上,反射出晶晶閃耀的光芒,顯得奇異又神秘。

“看這里——”

石碑后面?zhèn)鱽碓埔淼捏@叫聲。我和郭峰都聞聲趕了過去。

“咋的啦?”郭峰緊張地問。

云翼指著石碑背面中部,說:“看,這里有人名!”

“哦,剛才我看到了,這面刻著結(jié)親、議婚的人名?!蔽艺f。

“不,不,不僅如此!你們看,這兒!”

我順著云翼手指看去,那里的議婚人名里,赫然刻著“北路十七站郭冬青得配北路十站云雪兒”。

“我,我,難道真的有云雪兒這個人么……”

云翼驚詫得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碑上“云雪兒”仨字,似乎從中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10.云燈官錯點鴛鴦譜

光緒二十四年,農(nóng)歷歲在戊戌,公元1898年。

雪屋會自從元月初八青年男子冰河賽馬之后,各家各戶就開始相親懇談。

前三天,女孩、男孩都在眾人面前亮了相,各人心里也都有了自己中意的人,只要兩家父母一碰頭,說明白了,事情也就有眉目了。剩下的幾天,就讓青年男女自由交往,相互了解,相互熟悉,只要沒什么大的障礙,就單等元夕燈節(jié)那天,宣布定婚。至于早已定婚,行過了三媒六聘之禮的青年男女,也在等元夕之夜拜堂成親。

這幾天,是燈官云柏年最忙的日子。他既要張羅元夕的婚禮,更關(guān)心各家懇談議婚的情況。因為,站道上的習(xí)慣,結(jié)婚平時也可以自行舉辦,但議婚定婚,平時不能辦。各站相距遙遠,動輒幾百里,遠的就是上千里,別說站上青年男女根本見不著面,就是成年站丁,平日被捆縛在驛傳勞務(wù)上,不能無故離站,故而相互之間也很少有見面晤談的機會。而娶媳婦、嫁閨女,又是站人生活中唯一能自己做主的大事,大家不愿草率行事,所以平時對此避而不談。只有來到雪屋會上,青年男女見了面,才肯正式議婚。

云柏年不停地在各間雪屋中穿梭,詢問各家議婚情況,登記準(zhǔn)備定婚的男女姓名。

云大召、云二召,跟在爹爹身后,幫爹爹找這家,串那家。

二召一心忙碌,并沒有發(fā)現(xiàn)哥哥有點心不在焉。

這天,趁著老爹不在眼前,大召對弟弟說:“二召,你看咱爹光顧忙別人家的事了,是不是把咱哥仨的事給忘啦?”

“忙著找媳婦啦!我歲數(shù)小,不著急!”二召機靈,又愛耍笑,常挖苦自己憨厚的大哥。

“誰著急啦!我……我是怕咱爹忘了雪兒,這一等就是三年,到下次她可就二十來歲了?!?/p>

“那倒是。也怪,雪兒這些天掉了魂似的,連面也不照,跑哪去啦?”

“自從那天同奇病好,走了以后,她就不大高興?!?/p>

“大哥,你說那個同奇,一會兒來,一會兒走,神出鬼沒的,到底是咋回事?”

“我也納悶兒。這幾天,我偷著問了不少站上的老人,沒人認(rèn)得他,更沒人說得清他的來歷。”

“呦,大哥,你倒真關(guān)心雪兒妹妹的事啊?!?/p>

“二召,你就一點不關(guān)心嗎?虧雪兒管你叫了十多年哥,白叫啦?”

“嗨,大哥,咱爹大小也算眾人公推的燈官,十站的小僉頭兒,心里有數(shù),你就放心等吧,準(zhǔn)給你和雪兒都找到稱心的人?!?/p>

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四五天,各種事情總算有了點頭緒。這天吃過晚飯,云柏年和妻子,鄭重其事地把雪兒叫到驛館那間專供往來公差住的官房,雪兒知道,父母二人一定是要談給自己議婚的事。

“雪兒啊,聚會懇談也有十來天了,有沒有相中哪家啊?”娘先開口問道。

“娘,雪兒剛滿十六,不想離開你們。”

“議婚定婚不等于出嫁,只要定了人家,過個一年兩載再嫁,到那時你也就十八大九,該出門子了。女孩子,早晚也得離家啊?!蹦镎f話從來很柔,這幾句話說得也很動感情。

雪兒眼圈一紅,要是在平時,她早就撲到娘懷里撒上嬌了,可這會兒氣氛鄭重得叫她不敢亂來。

“女孩子害羞,不好開口。也罷,爹替你說。你看,北路十七站郭連成的兒子郭冬青怎么樣?”

“……”

“冬青那孩子,為人挺根本,體格又結(jié)實,是個好孩子啊。”娘見雪兒不說話,忙接下話茬兒。

“最難得的是,兩家知根知底,我和你娘,也算是看著冬青長大的。這回爺倆找我說了兩三遍,相中你啦。”

“爹,我真的不想訂親。”雪兒的口氣開始變硬了。

“雪兒,這次雪屋會你也看到了,咱們站人的世界就這么大,不像旗人、民人可以滿世界挑,你的心性高,可生在站人家,凡事得能將就啊?!痹瓢啬昴托牡貏裾f。

“爹,娘,別的事咋將就都行,這事我將就不了!”

“好,好,好?!痹瓢啬晖肆艘徊?“沒相中冬青不要緊,你相中誰,說出來,只要差不多,我和你娘找他家老的說去?!?/p>

“我……”雪兒話到嘴邊,無論如何說不出來,憋了半晌,最后沖口喊道:“我誰也沒相中——”隨后,一轉(zhuǎn)身跑出了官房。

就在雪兒沖出官房的時候,一個人就勢闖進屋來。云柏年一看,是兒子大召。

云柏年正生雪兒的氣,見大召進來,沒好氣地呵斥:“你來干什么!”

“我,我……”大召有點口拙,但執(zhí)拗地立在屋地中不動。

“他爹,孩子又沒惹你,沖他喊什么。真把自個兒當(dāng)‘官啦。大召,有話就說吧?!?/p>

“你們非逼雪兒嫁外人干啥!?”

“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娘問。

“冬青咋叫個外人?不都是站上的人嗎?朝廷不準(zhǔn)咱找旗人,不準(zhǔn)咱找民人,難道連外站的人也不準(zhǔn)找嗎?!”云柏年余怒未消。

“我沒說那個。”

“那你說啥?”老兩口一齊問道。

“我,我……我想娶雪兒!”

大召使勁說出這句話,終于如釋重負(fù),喘了一口長氣。

老兩口卻如晴空響雷,驚得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是他們?nèi)f萬沒想到的。平時看大召憨憨厚厚,對雪兒關(guān)照有加,但從沒越過哥哥的分兒,這是從何說起呢。

“大召,”愣了一會兒,云柏年回過神兒來,說:“你不是知道雪兒的身世嗎?”

“知道,她來時,我都十來歲了。正因為我知道,她不是我親妹子,才說要娶她?!?/p>

“那……”云柏年有些生氣,“咋的?把雪兒當(dāng)童養(yǎng)媳啦?!”

“不,不,不,我……我就是舍不得讓雪兒走……”

“舍不得,”娘插進來說:“我也舍不得,那就把雪兒留一輩子?”

“那不一樣!雪兒嫁出去,我,我……我會想死的!”

大召說出這句話,抱頭蹲在地上嗚嗚地痛哭起來。

云柏年看看屋地蹲著的大召,又看看他娘,一時說不出話來。自從大召長大成人,許多年來,他只看見他不聲不響地干活做事,從沒見他哭過,更何況這么嗚嗚啕啕地大聲痛哭呢。

“你跟雪兒說過了?”他娘想起剛才雪兒的抗拒態(tài)度,試探著問。

“雪兒……”大召聽娘的口氣松動,連忙止住哭泣,回答:“沒有啊,沒有。”

“從來沒說過啥?”云柏年追問。

“從來沒有。雪兒那性子,我怕惹了她,她再也不理我。”

“那她為什么一口回絕議婚的事呢?”

“這不正好把她留在咱家,又是閨女,又是媳婦,伺候您二老,不好嗎?”

“不行,絕對不行!”

“爹,我從來沒求過您什么事,今后也不會再求您什么,就這一回,您答應(yīng)我吧。雪兒會聽您的話的。”

見兒子這么動心動肺地懇求自己,云柏年真的有些猶豫。

“要不……”大召的娘心也軟了,遲遲疑疑地看著云柏年說。

云柏年想了一會兒,終于下定了決心,“大召啊,你是家里的長子,站上的立柱,不說咱家得靠你頂門立戶,傳宗接代,就是這北路十站,今后也全靠你支撐。你的婚事,我和你娘能不放在心上嗎。其實,這些天,我和你娘為你的事兒,沒少跑腿費口舌。不過,心沒白費,前天,已經(jīng)談妥了。就是西路十站蔡錫恒的女兒蔡妹兒。”

“大召,妹兒多好啊,機靈爽快,心性開朗,長得跟山林里的小鹿似的,整齊又苗條。再說,這些年兩家早有往來,妹兒和雪兒還那么親,姐妹似的。這樣的媳婦,上哪找去呀!”娘懇切地勸著大召。

“妹兒當(dāng)然是好姑娘,可和我無緣。我只要雪兒?!?/p>

“大召,你想想,當(dāng)年,雪兒她媽把咱當(dāng)親人,在生死當(dāng)口,把雪兒托付給我。那是信著了我,信著了咱這個家。十年之后,我把她的女兒變成了自個兒的兒媳婦,這對得起死去的人嗎?大召啊,現(xiàn)在你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你說,你要是處在爹的位置,能這么辦嗎?”

“……”大召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大召,一個男子漢,有淚得往肚里咽。別看在官家、民人眼里,咱站人是奴隸,是腳力,低人一等??稍蹅冏约旱脩{著良心、人性過日子。別哭啦,就這么定了?!?/p>

見大召還不點頭,云柏年也煩多說,一揮手說道:“去吧,把二召給我叫來。”

“二召,你聰明心細,看沒看出雪兒到底怎么了?”

二召一進屋,云柏年單刀直入,劈頭問道。

“雪兒咋的啦?”二召顯然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雪兒不肯議婚。”

“爹給她找的誰呀?”

“十七站郭冬青?!?/p>

“不錯,冬青是個好小伙子?!?/p>

“可雪兒就是不肯。說她誰也沒相中。”

“這……”二召想了想,猶猶豫豫地說:“也許,雪兒心中有人了。”

“誰?”二老緊張地問。

沒等二召回答,娘忍不住先說:“該不會是咱家大召吧?”

“我哥?哈哈哈……”二召哈哈大笑起來,“爹,娘,你們也太高看自個兒的兒啦!連我這能書會寫的人,她都沒瞧上,更別說那憨大了!”

“那她看中的人是誰?”云柏年也沉不住氣了。

“不敢叫準(zhǔn)兒。不過,有個人,好像挨邊兒?!?/p>

“到底是誰?”

“他叫同奇。你們也見過?!?/p>

“見過?”

“是啊。初三選燈官、欻嘎拉哈,初八冰河賽馬,他都在其中。那天,掉在清溝受凍,病了兩天,不是你們安排他住在這間屋么?!?/p>

“哦——會是他?”云柏年邊回憶邊說。

其實,他也注意到了這青年。小伙子長得那么英俊,為人那么瀟灑,自然人人都會注意到的。作為當(dāng)值燈官,他也想弄清小伙子的身份來歷??墒?此人并不在雪屋會各站來人名冊上,又不在雪屋中住宿。每次出現(xiàn)都來去匆匆,也沒法當(dāng)面去問。要說這雪屋會,雖然是站人的懇親聚會,但是從先祖時開始,雪屋會就是公開的,外邊的人,誰趕上誰都可以參與,并不一定要個個問清姓名來歷。只是到了議婚環(huán)節(jié),才嚴(yán)格限于站人之間。現(xiàn)在二召能叫上那青年的名字,已經(jīng)不錯了。

“真有這回事嗎,不認(rèn)不識的?!?/p>

“我真說不準(zhǔn)。這事呀,我看只能問雪兒本人了?!?/p>

“得,得?!倍嗌倌陙?云柏年一直把雪兒高擺一等,凡事都順著她的意,偏偏這件終身大事,要和雪兒拗著辦,這不能不叫他心煩,“算了,雪兒的事再說吧。你呢,有相中的姑娘嗎?”

“我不到十八,不急。”

“真沒相中的嗎?”娘不甘心地追問。

“……”二召想了想,說:“非要我說嘛,我看蔡妹兒挺好?!?/p>

聽了這句話,云柏年兩口子再次面面相覷。

正月十五,是古上傳下來的燈節(jié),也是站上燈官的正日子。這天,燈官要主持早已定婚行聘的青年們的結(jié)婚典禮,在此之前,要宣布議婚成功正式定婚的男女名單。而議婚的結(jié)果,是所有來參加懇親會的人們最為關(guān)心的,因為這關(guān)系到當(dāng)事青年一生的幸福,也關(guān)系到各家孩子今后的選擇。

上午十時,參加雪屋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再次齊聚在十站驛館東四間敞房里。

屋內(nèi)張掛了彩燈、紅幔、囍字和鴛鴦窗花,顯得一派喜氣。

這時候,人聲熙攘,歡聲笑語,被喜慶氣氛感染的孩子們,嚷著叫著,在大人之間穿來追去,不肯消停。

大召、二召,郭冬青,還有蔡妹兒和云雪兒,都在人群中。幾天來,年輕人為著自己的意中人,都經(jīng)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感情激蕩,但結(jié)果如何,誰也不敢說。雖說站人擇婚,不像站外那樣嚴(yán)格遵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規(guī)矩,懇親議婚期間鼓勵青年男女自由接觸,尋找意中人,但受到內(nèi)外戒條的種種限制,最終定婚往往還要燈官做主。

“男人不要吵吵,女人不要嚷嚷,娃娃不要叫叫!龍江站人燈節(jié)結(jié)親定親大典開始——”

有人高聲宣布,“先請燈官云柏年,宣布經(jīng)過議婚,達成訂婚的二十九對男女名單?!?/p>

云柏年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先給滿屋人施了一禮,朗聲說道:“各位站親驛友,今載雪屋盛會,承各位抬舉,指我做管事的燈官,區(qū)區(qū)白丁,何德何能,只能勉力為之。好在自家事,自家辦,各站親友,合力任事。到今天,結(jié)親萬事齊備,議婚已有定局。結(jié)婚大家歡喜,定婚各有心情。這里有幾句話,說給議婚的孩子們,成呢,是天緣人愿,沒成,是時辰未到。至于定婚大事,謀在人,成在天,咱們站人,天狹地窄,丁口有限,男女匹配,又豈能盡如人意。但愿配定之人,能隨緣認(rèn)命,各安其分,將來成婚,為咱們站人親族,添丁進口,綿延福祚。”

偌大的東敞間,幾百號人,鴉雀無聲,連小孩子也都噤口不言。

“好,我宣布公議定婚男女名單。第一對,南路三站胡細彖得配東路四站孫月桐。第二對,東路五站栗德柱得配西路二站蔣觀鳳。第三對……”

名單如流水般從云柏年口中脫出,大多被念到名字的青年和家長,都很平靜,大概宣布的結(jié)果不出他們的意愿,是早就心中有數(shù)的。

大召、二召、雪兒卻非常緊張,因為人名所剩不多,就快輪到他們了。

雪兒害怕聽到自己的名字,又在暗中期待發(fā)生奇跡。

雖然她一直沒有向爹娘說出自己中意的人是誰,但她相信并不是沒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她盼望冥冥之中,老天會安排好一切。她期望,通過爹的口,把連自己都不很清楚的朦朧愿望,一下變成現(xiàn)實。這期間,她不斷用眼光在屋內(nèi)搜尋,但她想看到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十一對,北路十站云大召得配西路十站蔡妹兒……”

聽到這里,大召、二召,連蔡妹兒,都低下了頭。

“第二十二對,北路十七站郭冬青得配……”不知為什么,說到這里,云柏年一直流利的口齒突然卡絆了一下,但終于說:“北路十站云雪兒……”

“不!不!”雪兒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就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不愿意!”

“這是燈官拍定,不但當(dāng)眾宣布,且已刻石成碑,不能改啦!”云柏年嚴(yán)厲地說。

“這,這……”雪兒眼淚刷地涌出眼窩,拼命喊著:“別人家的孩子都能遂自個兒的心愿,為什么我就不能。難道,就因為我不是你的親生閨女嗎,心這么狠……”

“雪兒,別,別亂說……”雪兒娘一直站在雪兒身邊,見她說出這么傷人的話,連忙攔住她。

“就說,就說,我才不管他什么燈官不燈官!”說著猛地一扭頭,雙手撥開人群,朝屋外跑去。

云柏年咽了口唾沫,繼續(xù)宣布:

“第二十三對……”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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