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諫
這對盲人夫妻總是在醫(yī)院旁的公交車站拉二胡,無論春夏秋冬,無論車站人多人少。
我每天下班都要在這里候車,漸漸便和他們熟悉了,等車的間隙會和他們聊兩句。雨天或驕陽似火的時候,無論我怎么說,他們都不肯到站臺遮陽棚下的長椅上躲避,說要把遮陽棚下的座位留給那些上了一天班的好人……
說起別人來,他們總要加一個“好”字,好人、好孩子、好老太太……剛開始聽他們這么說時,我總覺得有點兒別扭,覺得他們這是為了增加別人對他們的好感,以便乞得更多零鈔。可時間久了,我便漸漸感覺到,這些附加在稱謂前的“好”字,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他們看上去40多歲,丈夫是全盲,總是專心致志地拉二胡,嘴角永遠掛著一抹謙卑的微笑。妻子微微低著頭坐在丈夫身邊,一只破舊卻被擦拭得很干凈的搪瓷茶缸擺在眼前的地上。
每當有人往茶缸里放錢,她就會抬頭,用很重的鄉(xiāng)音說“謝謝”。偶爾也會有頑劣的孩子故意逗她,把空著的手一次次地做扔零錢狀往茶缸上方伸去,逗引她一遍遍忙不迭地說“謝謝”。一旁的人看不過,就轟小孩兒走,她大約明白了個中緣由,也不惱,依然微笑著低下頭去。
因為經(jīng)常在等車時和他們聊天,我知道妻子的眼睛多少有點兒光感,只是那些伸向茶缸的手是否往里放了錢,她看不清楚,所以只要隱約看見一道影子伸向眼前,就會滿懷感激地說“謝謝”。
有一次,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問我,她丈夫拉的二胡好不好聽?平心而論,他畢竟沒受過專業(yè)訓練,二胡拉得很一般,曲目也有限。只是,拉二胡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討生活的手段而已,沒必要按專業(yè)水準去要求。所以我便違心地說:“很好了。”
她睜大蒼茫的眼睛:“真的嗎?”
我說:“真的。”
她抿著嘴笑了,那笑容里滿含欣賞之情:“別看他看不見,可耳朵好使,曲子只要聽幾遍,就能拉個八九不離十?!苯又?,她又忐忑地問能不能麻煩我一件事。說著,她端起茶缸,一枚一枚地往外摸硬幣:“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買盤二胡名曲的磁帶?”她說,這幾支曲子怕是過路等車的人已經(jīng)聽厭了,買一盤磁帶,可以讓丈夫再練幾支曲子,要不對不起大家扔到茶缸里的錢。
她的話讓我的心一凜。因為我一直認為他們拉二胡,只要二胡聲能引起旁人的注意,讓他們把零錢放進茶缸里就成了,拉得好壞都無所謂。而且聽者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沒人駐足認真傾聽他們的演奏。
這對盲夫妻肯定明白,沒人苛責也沒人挑剔他們的二胡拉得不精彩,可他們并不想讓這二胡成為簡單的乞討工具,而一直致力于做得更好,因為這是他們向這個世界所有的善良道謝的唯一方式。
我為自己把他們的二胡辱沒成一種機械的乞討聲而汗顏、慚愧。
聽我老半天沒動靜,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知道城里人很忙,為自己向我提出了這么一個要求而抱歉。我知道她誤會了我的沉默,忙說不是不是,我是在想,家里有不少二胡名曲卡帶,因為現(xiàn)在不流行聽卡式錄音機了,正發(fā)愁怎么處理它們呢,如果不嫌棄,我改天帶給他們。她驚喜地一連串跟我說了幾聲“謝謝”。
那天傍晚,我和她聊了很久。聊到他們的生活時,她說,覺得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幸虧嫁給了老公,才能走出農(nóng)村見這么多世面;幸虧老公是個善良的人,知冷知熱地待她,總搶著干家務活,疼她也疼孩子;幸虧老公有門手藝,才不至于讓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幸虧這世上有這么多好心人,否則,就憑他們拉的這幾支曲子怎么能供兒子讀書?說著,她端起了茶缸,摸索著里面的零錢:“你看,我們的茶缸里裝的都是這個世界的好?!?/p>
她說了那么多“幸虧”,好像他們已經(jīng)得到了上天最好的厚愛,我不禁感慨萬千。對他們而言,世界不過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他們卻從一只破舊茶缸里觸摸到了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如果我們這些視力健康的人對生活中的美好不再麻木,或許就不會有那么多失落和抱怨。
當晚,我去音像店買了幾盒二胡磁帶。因為怕她知道我是去音像店新買的,特意把磁帶的塑封撕了,在第二天上班時捎給了她。
大約過了10多天,她丈夫開始磕磕絆絆地拉那些新曲子了。雖然曲子被他拉得有點兒支離破碎,但是,那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曲子,因為那些曲子里有對這個世界的真誠熱愛,它們來自于兩顆清苦卻從不抱怨的心。
(摘自《家庭主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