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
小時候住的大院里很有一些高人,只是被時代洪流淹沒了而已。當時混在一起的同院孩子中一位叫林梅村,父親是位掌握十幾種文字的語言學家,家學根底讓他從反面吸取了經(jīng)驗,書讀得精而深,還專門下些笨功夫,例如學些中亞死語言諸如梵文和犍陀羅語之類。幾十年下來,他已經(jīng)是北大考古系的名教授,專攻東西交通考古學。20多年間,專著出了10幾部,如果用竹簡形式出版,稱得上著作等身了。出于兒時情誼,林梅村每出新著,都會送我一本,無論我能讀懂多少。
林梅村今年的新著叫《蒙古山水地圖》,是一部大書。說它大并不夸張,它是八開印本,圖文并茂,精美異常,重達7斤,售價3000。書的主題是考證釋讀一幅多年流失日本,近年國人購回的古代地圖。此圖寬60公分,長30米,起點為嘉峪關,終點為沙特麥加。日本收藏者不知此物由來和價值,長期僅作為清代山水畫保存。經(jīng)林教授考證,這幅名為“蒙古山水地圖”的寶物是明代嘉靖中期所作,為皇宮珍品,專為皇帝所用。地圖畫風為明代著名吳派山水風格,但內容應該是蒙古統(tǒng)治中原的元代所傳承遺留?,F(xiàn)圖是殘卷,原長應為40米,終點為今日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
此書出版,在國際學界引起很大反響。意大利國家博物館去年10月為這幅地圖舉辦了專題展,接下去還有法國、澳大利亞等國的巡展。同樣,林教授的發(fā)現(xiàn)即使對我這種門外漢來說,也還頗有震撼,具有糾正若干錯誤印象的功效。
這幅皇宮地圖證明,早在嘉靖年間,最高統(tǒng)治者的世界觀已經(jīng)是大半個地球了。如果把基本同期的鄭和下西洋及其相關歷史地圖與這幅地圖所描述的西域絲綢之路合起來觀察,那么明初中國與世界的大規(guī)模聯(lián)系遠超出所謂“宣威”,“尋找逃亡皇帝”之類的有限目的,而是與外部世界長久的有機的交往與融合。后來萬歷年間利瑪竇來華,認為中國人心中的世界只有帝國的15個省,全靠他帶來世界地圖普及知識。這種長期為史學界認同的說法是片面的,有自吹自擂之嫌,中國人遠沒有他認為的那么封閉愚昧。
這幅地圖雖然充滿了中國風格,但其中的地理知識顯然是從蒙古統(tǒng)治的元代繼承而來??梢娒晒盆F蹄對中國帶來的并不只是完全負面的作用,也有文化多元化,促進與中亞和阿拉伯地區(qū)文化與貿易交流的積極作用。阿拉伯世界和伊斯蘭文明對世界地理的認知也在這幅地圖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林教授的細致考證多次證明了這一點。
這幅地圖再次證明,科學與實用性顯然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強項。雖然利瑪竇的說法有托大之嫌,但他給中國帶來的代表當時最高科學水平的世界地圖,至少還有經(jīng)緯度和比例尺的概念,其準確性和實用性遠超這種吳派山水寫意的東西。據(jù)林教授考證,后來依據(jù)這幅地圖所作的簡化刻本至少有兩種,其中一種為明清兵部所藏。很難想象當時若發(fā)生戰(zhàn)爭,后方統(tǒng)帥和前方將士如何依據(jù)這種寫意式地圖運籌帷幄。時至今日,每每讀到一些歷史著作中的夸夸其談,亂編故事,完全不顧及當年地理、氣候和道路交通等因素的制約,真想建議這些儒家后人多補習點科學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