愷蒂
從我家窗子望出去,是瑞虹路和天虹路的交界處,遠處一排排高樓聳起,如同混凝土的小山丘,“山腳”下,就是虹鎮(zhèn)老街的邊緣。站在樓上看樓下,就像看著一個慢慢成長的廢墟。聽說這個地區(qū)的拆遷到今年年底要全部完成,所以,大部分的住宅已經(jīng)搬空了,有些房子,已經(jīng)被敲成磚瓦碎片,里面的樓梯暴露在外面。但在慢慢成長的廢墟中,還有些人家沒有搬走,他們的陽臺上還曬著剛洗好的衣服,晴天會晾曬被褥,他們會站在窗前的水池邊刷牙洗臉洗衣服洗菜,有的屋頂?shù)拇巴?,還擺著他們鐘愛的花草,每天仍不忘澆水。每天兩次,也能見到郵遞員綠色的自行車從廢墟里進進出出。從十一樓看虹鎮(zhèn)老街的邊緣,仿佛在看著一個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病人,身體已經(jīng)被剖開,內(nèi)臟被抖落在外面,但病人還活著,心臟還在供血,肺部還在呼吸,生活還在繼續(xù)。
畢竟是鄰居,我不甘心只俯視他們,所以,這天早上,我決定去拜訪這個“山腳下的村落”。于是,走進我每天俯視的圍墻之內(nèi),過了幾家廢墟,就到了一座瘦瘦長長的四層小樓前。這棟小樓是細長條的筒子狀,地基的面積可能只有十幾平方米,所以,筆直地站在那里,與周圍鄰居的二層樓相比,如金雞獨立。小樓的前半部分還站立著,后半部分已經(jīng)被拆到一半。樓前種著許多花草,太陽花、吊蘭、雞冠花,還有爬滿墻的喇叭花。花草邊上搭了個涼棚,涼棚下有張桌子,一位中年人和一位老年人正坐在那里喝茶聊天呢。見我東張西望,他們就問我要找誰。我說不找誰,對虹鎮(zhèn)老街感興趣,過來看看。他們友好地對我點頭。我說,你們這個小花園可真舒服,真不像是處在馬上要搬遷的地方。他們說過幾天他們就要搬走了,中年人指著老年人說:“這是我爸爸?!?/p>
我轉(zhuǎn)身問老人在這里住了多少年了,他用濃重的蘇北口音說:“我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在這里住了七十多年?!蔽依^續(xù)問當年的情況,老人就搖頭了,說:“過去的事,沒啥好說的?!敝心耆私涌诘溃骸袄夏耆瞬幌胝f,一說就傷心,畢竟親手造的房子,畢竟住了七十多年?!?/p>
中年人指著后面已經(jīng)拆掉的半邊樓說:父親原來就住在后面,前面是他和哥哥住,現(xiàn)在,父親和哥哥都已經(jīng)搬出去了,他們搬遷談判簽得比他早。哥哥和父親的新房子在川沙,雖然公交車已經(jīng)通到那里,但是,交通還是不行,看病買菜都要跑好遠,生活遠遠不如在市區(qū)內(nèi)方便,所以,哥哥和父親就在楊浦區(qū)租了房子住。但是,父親還是留戀老地方,所以,每天早上吃過飯后,就溜達到他這里來,喝喝茶,看看還沒有搬走的一兩戶老鄰居。
我說,據(jù)說虹鎮(zhèn)老街的居民大多都是40年代從蘇北逃荒到上海來的,老人是否也是這樣。中年人說對對,而且,他父親當年是第一個在這里搭建了茅草棚的。老人剛到這里時,這里還是一片荒地,還有溝壕和小河,只能用井水,搭起土灶燒飯。和到這里來定居的許多人一樣,父親也到匯山碼頭去做工,后來,在海運公司一輩子跑船,但都是在國內(nèi)。他繼承父業(yè),也跑船,不過是遠洋輪,他指著花園里的兩盆蘭花說,那是他從日本帶回來的。
他說,父親在這里和母親結(jié)婚,在這里生了七個孩子,其中兩個已經(jīng)去世了,現(xiàn)在還有兄弟姐妹五個。父親靠著自己的雙手,將茅草屋變成了小平房,又將小平房變成了小樓房。所以,現(xiàn)在搬遷,對父親來說,就像背井離鄉(xiāng)。
我問他搬走后老鄰居還能在一塊么?他說當然不能在一塊,這是最讓老人傷心的。可供挑選的安置房分別在青浦、松江、川沙和寶山,因為安置房的價格要比市場價低一些,所以,老鄰居們都做鳥獸散,如他們在一起住了五六十年的親父子親兄弟,以后也要離得很遠了。
有趣的是,雖然這一片只剩下五六戶人家,但居委會還在,辦公桌椅還很像樣,居民有什么問題還能到居委會中去反映,這是最后的留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