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福[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9]
作 者:朱全福,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七《錢秀才錯占鳳凰儔》這篇小說具有濃烈的晚明時代氣息,其主要表現(xiàn)在:高贊作為靠經(jīng)商致富的商人,有錢有勢,卻非要將自己美貌賢淑的女兒嫁給一個一貧如洗的讀書君子;而一介寒士的錢青因為才貌雙全、知書達理,不僅收獲了美滿的婚姻,而且還在高家的鼎力資助下考取了功名。其實,這是晚明時代風行一時的一種“士商對流”現(xiàn)象。它真實地反映出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晚明社會的時代風貌,體現(xiàn)出小說作者對晚明社會新型的士商關(guān)系的獨特認識,并以此折射出晚明社會各階層人士在思想意識、婚姻觀念和文化價值追求上的新變化。
一
從小說所述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高贊是個有思想、有見地的商人,他對“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的現(xiàn)實看得很透徹。他雖然廣有錢財,衣食無憂,但與士人相比他始終覺得低人一等,他想方設(shè)法去改變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沒有條件“轉(zhuǎn)業(yè)”了,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以求下一代能改變“富而不貴”的身份。因此他處心積慮,在一對兒女幼小時就“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谷,教著兩個兒女讀書”。女兒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長到十六歲時,如花似玉,人見人愛。高贊便“不肯將她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她”,“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貌不超群”,都婉言回絕了。擇婿時,“別家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當書生錢青替表哥顏俊上門來相親時,高贊對錢青的“面試”既簡捷又周全,“考題”不過兩道,一是“外才”,即外貌長相;二是“內(nèi)才”,即學問功底??荚嚨慕Y(jié)果當然令他十分滿意。高贊之所以要考“內(nèi)才”,而且還特地請出兒子的業(yè)師來當考官,主要是為了測試未來的女婿是否真正有學問,是否有希望在科舉上取得功名,這才是他擇婿的真正目的。
而書生錢青則是屬于苦苦掙扎、急需得到幫助的士人。作為一個家世書香出身的秀才,他主觀上總還想保持一點士大夫所特有的那份清高矜持。但貧寒的家境、寄人籬下的處境,常使他顯得力不從心,甚至還有礙他的仕途和功名。當表兄顏俊要他當“替身”去高家相親時,他是進退兩難,身不由己,“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不成了”。權(quán)衡利弊后,他還是硬著頭皮去為他人作嫁衣裳。在結(jié)親的盛典上,別人是興高采烈、喜形于色,他卻好像做夢一般,但轉(zhuǎn)念想到“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便傷感不已。顯然他是為自己窘迫的境況而無緣去取得功名富貴而傷感、掃興。當陰差陽錯之后,高贊選中他做上門女婿,他既得意自己作為一個謙謙君子的不欺暗室、不虧行止的品行,又怕“冒此嫌疑,惹人談笑”,遲疑不決。但一想到自己的功名前程,他便乖乖地束手就擒,做了高家的乘龍快婿。因為他清醒地意識到以他目前所處的窘境,他在短時間內(nèi)是絕難飛黃騰達的,而高家不僅使他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而且還能在經(jīng)濟上給予他鼎力相助。錢青的選擇是明智的,他后來果然一舉成名,夫妻偕老。
這是一種良好的“士商互濟”關(guān)系。從士人的角度來說,他們希望在自己困難時能得到商人經(jīng)濟上的援助,發(fā)憤讀書,考取功名;而從商人的角度來說,他們更是希望通過幫助暫時落魄的士人,去換來士人發(fā)達后對自己的提攜報答,以此來改變自身低下的地位。這種情形反映到男女婚姻上,便是大部分商人都希望與士人締姻,以改善自己的地位和處境,而且希望能進入統(tǒng)治階層;士人因經(jīng)濟拮據(jù)需要商人的金錢和資助,在門第方面做些讓步,也愿意與商人締姻。當然這其中起決定作用的是金錢,金錢扯平了門第之間的差異,填平了階層之間的鴻溝。金錢使商人有條件與士人締姻,并使士人愿意與商人結(jié)緣。錢青作為一個落魄的士人,急需商人的金錢助他一臂之力去考取功名,而放棄日益衰弱的書香門第,最后與商人締姻,做了高家的上門女婿,完全是合乎他的人生邏輯的,也是明代中葉以后“士商對流”現(xiàn)象的真切反映。
二
在傳統(tǒng)的中國封建社會里,社會各階層的等級秩序是“士農(nóng)工商”,商人處于最低的一個階層,最被人看不起。在“重農(nóng)輕商”觀念的影響下,商人雖然賺到大筆的金錢,擁有大量的財富,過著富裕的生活,卻常常受人非難。同時,歷來“重本輕末”的政策還導致商人的地位顯得非常卑微和低下,唐高祖曾立下定制:“工商雜類,不預士流。”因此,作為賤民的商人哪怕再腰纏萬貫,財大氣粗,也不能入仕,無法躋身社會上層,改變自己卑微的身份和低下的處境。而從總體上看,在中國封建時代特殊的社會形態(tài)中,士人階層總是處于特別有利的地位,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而商人階層則地位卑下,常常受到輕視和責難。但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明代中葉,王陽明倡導“心學”,發(fā)起了思想革新運動。王學處處體現(xiàn)出一種自由解放的精神,他教人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不靠圣人而靠自己的良知。王學經(jīng)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的提倡和推廣,逐漸深入民間,不再為士大夫階層所專有。發(fā)展到李贄,他既對王學左派心悅誠服,又狂放不羈,最敢發(fā)驚人的議論。他崇尚自然真實,公開言私言利,使得儒家的倫理學說直接通向社會大眾,深入百姓生活,使得許多文人學士對“人欲”“私”的觀念都逐漸產(chǎn)生了新的理解,對商人的態(tài)度因此也有所改變。另一方面,16世紀以后商人勢力的增強,經(jīng)商之風的盛行,也迫使儒者對商人的社會地位和價值進行重新估價和評判。
王陽明在1525年為商人方麟作的《節(jié)庵方公墓表》中寫道:“蘇之昆山有節(jié)庵方公麟者,始為士,業(yè)舉子。已而棄去,從其妻家朱氏居。朱故業(yè)商,其友曰:‘子乃去士而從商乎?’翁笑曰:‘子烏知士之不為商,而商之不為士乎?’陽明子曰:‘古者四民異業(yè)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自王道熄而學術(shù)乖,人失其心,交鶩于利,以相驅(qū)軼,于是始有歆士而卑農(nóng),榮宦游而恥工賈。夷考其實,射時罔利有甚焉,特異其名耳?!?/p>
王陽明的這段話最為新穎之處是在肯定士、農(nóng)、工、商在“道”的面前完全處于平等的地位,不復有高下之分。商賈若“盡心”于其所“業(yè)”,即同是為“圣人之學”,絕不會比士為低。相反,《節(jié)庵方公墓表》中明確地指出,當時的“士”好“利”尤過于商賈,不過異其“名”而已。因此,他要徹底打破世俗“榮宦游而恥工賈”的虛偽的價值觀念,為像方麟這樣的“棄儒就賈”者正名。王陽明以儒學宗師的身份對商人的社會價值給予這樣明確的肯定,不能不說是一件異乎尋常的大事。
而明清時代所謂“四民不分”或“四民相混”的說法,主要是針對士與商的關(guān)系而言的。明清社會結(jié)構(gòu)的最大變化便發(fā)生在這兩大階層的升降分合上面。
不但士人早已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商人亦然。出身新安商人世家亦儒亦商的汪道昆,在《誥贈奉直大夫戶部員外郎程公暨贈宜人閔氏合葬墓志銘》中說:“大江以南,新都以文物著。其俗不儒則賈,相代若踐更。要之,良賈何負閎儒!”“良賈何負閎儒”這樣傲慢的話是以前的商人想都不敢想的,它充分流露出商與士相競爭的強烈心理。
因此在明清時代,商人便愈來愈多地引起文人的注意,并大力加以表現(xiàn),商人漸漸成為各種文學樣式中的主角,得到文人的肯定和正面描寫。不過明代中葉以后,雖然商人的社會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但若就士與商的地位和價值而言,士依然是高于商的。何心隱在《答作主》中說:“商賈大于農(nóng)工,士大于商賈?!崩罹S楨在《鄉(xiāng)祭酒王公墓表》中記錄了陜西商人王來聘的一段誡子孫語:“四民之業(yè),惟士為尊,然無成則不若農(nóng)賈?!睆拿魅说倪@些言辭中我們可以判定當時社會結(jié)構(gòu)的實況,即四民的排列秩序是士、商、農(nóng)、工。也就是說晚明時代,雖然“士商混雜”“四民不分”的事實有助于大大消除傳統(tǒng)四民論的偏見,使士人階層不再隨意對商人抱著鄙視的態(tài)度,但惟士為尊、惟士為高的觀念依然沒有徹底消除,人們對士階層的向往和憧憬依然熱情不減。所以商人出于在士人面前的自卑心理,只要有機會,便會附庸風雅,向士人的文化靠攏。《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的商人高贊其實也是想利用嫁女擇婿這個機會,努力去結(jié)交士人,向士人階層靠攏,以此來改善自己的地位,擴大自身的影響。所以他的擇婿信念非常執(zhí)著,一定要揀個才貌雙全的讀書君子做女婿;擇婿的方法非常獨特,要由他來親自“面試”,看對方是否科舉有望,“一舉成名”。
正是由于明代中葉以后傳統(tǒng)的四民關(guān)系已發(fā)生了實質(zhì)上的變化,商人階層作為一股新興的力量異軍突起,在經(jīng)濟實力日益增強后,提出了新的政治要求和文化要求,才使得“士商對流”有了現(xiàn)實的可能。
三
明代中葉以后社會現(xiàn)實情況的變化,使得士人的處境變得比較微妙,尤其是“治生”問題在士階層中已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士階層必須首先在經(jīng)濟生活中獲得獨立自足的保證,才能“治學”,才有條件去應舉趕考、中官及第,否則便陷于貧困的窘境。而在晚明時代,儒生們的生活已是相當窘迫了,必須去“作買賣”才能維持生計,才能讀書治學。經(jīng)濟條件成了制約士人讀書治學的一個重要因素。
對于明代中葉以后的士子來說,由于科舉人數(shù)的不斷增多,中舉名額的限制,入仕顯宦、富貴等身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落魄不偶、饑寒交迫的反而居多數(shù)。大批寒士既不富也無貴可言,急需得到其他階層人士的幫助和提攜。史料表明,晚明時代有財力進學、順利走完漫長科舉之途的學子,多少與富商的幫助有關(guān)。有不少仕進的讀書人,本身即出身商人之家,上代經(jīng)商發(fā)財之后,子孫才有機會讀書發(fā)達。
而高贊在擇婿這件事上所表現(xiàn)出的雄心和志向顯然與明代中葉后“天下之士多出于商”“后世商之子方能為士”的“士商對流”情況密切相關(guān),更帶有富裕了的商人階層一心想要加入社會上層的強烈心理。他那種急切希求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的愿望,使他能夠大膽地懷疑與否定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以新的思想和價值標準來衡量事物。在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體系中,富與貴是統(tǒng)一的,它是個體生存價值實現(xiàn)的標志。不同的社會身份,意味著不同的社會地位。士的使命是入仕,及第中官后理所當然應該大富大貴。學而仕、仕而貴、貴而富,這是傳統(tǒng)文化所設(shè)計的實現(xiàn)個體生存價值的理想模式。而按照官本位文化的邏輯,商與仕是無緣的,即使富有無比,也無貴可言。因此,士天然地就與富貴聯(lián)系在一起,而商卻只能富而不貴。而事實上明代中葉后,商賈們通過經(jīng)商營業(yè)不僅獲得了相當于甚至遠遠超過仕宦階層的收入,而且在擁有了雄厚的財力后并不滿足于富而不貴的地位,他們有的通過對自己子女讀書識字財力的傾注及嫁女擇婿機會的把握,獲得了改換門庭、榮宗耀祖的回報,高贊就是這方面的典型。有的甚至通過賄賂官府等手段,打開仕進之路,取得朝官資格?!督鹌棵贰分械奈鏖T慶就是由經(jīng)濟上暴富后拉攏官吏、厚賂權(quán)貴而在政治上發(fā)跡的最典型的例子??梢妼τ诿鞔腥~以后的商人來說,他們不僅可以不貴而富,還能以富得貴。
因此對于本身無權(quán)的商人階層來說,要想在政治地位上得到提高,一是靠財力,二是靠聯(lián)姻,而這二者又是緊密結(jié)合的。馮夢龍生活在“吳中縉紳士大夫多以貨殖為急”的商業(yè)氣氛非常濃厚的江南名城蘇州,是一個具有較強市民意識的封建文人,他對商人想要與士人結(jié)緣的這種思想意識和婚姻觀念顯然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伴T當戶對”是中國封建時代婚姻的一個重要特征。也許高贊將女兒嫁給顏俊更符合一般的常理,因為顏家也是個富戶,“家業(yè)也不薄,與宅上門戶相當”。而高贊卻偏偏以才貌取人,不注重對方的家產(chǎn)和錢財。他寧愿以自己的財產(chǎn)和寶貝女兒去倒貼一個一文不名但有才有貌的窮書生,也不愿將女兒嫁給一個才不壓眾、貌不驚人的富家子弟,這顯示了以才貌、才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較之“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婚姻的進步之處,也反映了商人階層由于受到士人價值觀的吸引,渴望由商入儒、改換門庭的心理。
當然,高贊一心要女兒嫁一個士人,一心希望未來的女婿科舉及第、顯親揚名,本身也表現(xiàn)出新興的市民意識無法從本質(zhì)上超越官本位傳統(tǒng)觀念的客觀事實,反映出明代中后期商人階層雖然財力雄厚,勢力增強,但與士大夫階層相比仍處下風的那種自卑心理。從高贊對錢青的謙恭順從、殷勤周到,結(jié)親典禮上的奢華擺闊、炫耀夸揚中不難看出這種虛榮心和自卑感。
因此,在《醒世恒言》中出現(xiàn)這么一篇生動感人、富有喜劇色彩的士商結(jié)緣的擬話本小說,既非偶然,也不是什么令人難以置信的天方夜譚。它既有深厚的歷史依據(jù),又是晚明社會時代特征的真實反映:傳統(tǒng)的四民關(guān)系已有了重大的修正,商人的勢力和影響日漸增強,“四民相混”“士商對流”的現(xiàn)象日益普遍,金錢的巨大魔力已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也制約著士人的讀書應舉。而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已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純粹封建聯(lián)姻,而是成為改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狀況的媒介。有錢無地位的商賈可以通過聯(lián)姻來提高身份、以富得貴;貧窮而有地位的寒士,則能通過聯(lián)姻來獲得財富、考取功名,既富且貴。這是一種良好的“士商互濟”關(guān)系,是《錢秀才錯占鳳凰儔》這篇小說所蘊含的價值所在。
[1]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汪道昆.太函集(卷五五)[M].合肥:黃山書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