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華,韓曉玲
(煙臺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從根本上說,言語現(xiàn)象和言語問題屬于語言學的論域。這是因為,廣義而言,言語是語言的表現(xiàn)和存在形式;因此,理論上語言學是應(yīng)該和必須研究言語的。遺憾的是,語言學中的言語研究是一個未被充分激活的領(lǐng)域。作為一種言語研究范式,語言學中的言語研究相對于其他范式,比如語用學中的言語研究或者人類學中的言語研究,要冷寂得多,這是需要改變和改進的學術(shù)境況。本文的目的在于從學術(shù)史出發(fā),揭示語言學言語研究的淵源,啟發(fā)語言學言語研究的方向,刺激語言學言語研究的動力。
就西方學術(shù)而論,廣義的語言學史可以上溯至希臘古典時期,發(fā)端于公元前6世紀,至19世紀早期西方的語言研究進入所謂的“科學”時期①Roins,R,H.A Short History of Linguistics(4th edn.),London:Longman,1997;Seuren,P.Aristotle and Linguistic In Keith Brown(ed.).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nd edn.) ,Oxford:Elsevier.2006,pp469 -471;Taylor,D,J..Classical Antiquity:Language Study.In Keith Brown(ed.).2006,pp 431 -438;Bradac,J& S.Reid.Social Psychology and Language.In Keith Brown(ed.).2006,pp450 -457;Harris,R.Modern Linguistics:1800 to the Present Day.In Keith Brown(ed.).2006,pp203 -210;Smith,N.History of Linguistics:Discipline of Linguistics.In Keith Brown(ed.).2006,p341;Lyons,J.Introduction to Theoretical Lingu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8;Smith,N.History of Linguistics:Discipline of Linguistics.In Keith Brown(ed.).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nd edn.),Oxford:Elsevier 2006,p341;Clark,B.Linguistics as a Science .In Keith Brown(ed.).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nd edn.) .Oxford:Elsevier 2006,pp227 -233;Nuessel,F(xiàn).Language:semiotics In Keith Brown(ed.).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nd edn.)Oxford:Elsevier 2006,pp665 -668;Wetzel,L.Linguistic Reality In Keith Brown(ed.).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nd edn.).Oxford:Elsevier 2006,p208.,語言學史中通稱為“科學的”語言學(‘scientific’linguis-tics)或語言的科學研究(the scientific study of language)時期?!翱茖W的”語言學發(fā)展到20世紀初,誕生了結(jié)構(gòu)語言學,西方世界的語言研究從此進入現(xiàn)代發(fā)展階段,直至當今。
在這2600余年的西方語言學史中,涉及或者有關(guān)言語現(xiàn)象和言語問題的研究應(yīng)該說是貫穿始終的。但是在嚴格意義上,只有從結(jié)構(gòu)語言學開始,西方語言學中的“涉言”研究成份才發(fā)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言語研究”(the study of speech),盡管這種研究仍然是在語言研究的框架之中和背景之下。
結(jié)構(gòu)語言學從產(chǎn)生以來到當今時代,在其近一個世紀的發(fā)展歷程中流派紛呈。廣義而言,這些流派都有“涉言研究”的成分,但有實質(zhì)性意義的“言語研究”只有 Saussure、Bloomfield、Jakobson和 Firth所代表的相關(guān)學派。有觀點(見Hymes,1964:)認為,這些語言學流派代表學者的言語研究及其所反映的言語思想和產(chǎn)生的言語研究理論與方法,受到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充分關(guān)注和積極評價,對語言人類學和社會語言學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①Hymes,D.(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New York:Harper& Row.,1964,pp3 -14.。
在西方學界,F(xiàn).Saussure(1857-1913)的語言思想和語言學理論通稱為“索緒爾主義”(Saussurianism),“索緒爾主義”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世后著作《普通語言學教程》中。在這部書著的第二章中Saussure寫有這樣一句開篇的話:“語言學的主題包括人類言語的所有表現(xiàn)”②Saussure,F(xiàn).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Jakobson對此評論道:“索緒爾以這樣一句話來開始他對語言學內(nèi)容的思考”③雅柯布森:《索緒爾語言理論回顧》,錢軍編輯、譯注:《雅柯布森文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第9頁。。
那么,Saussure對語言學內(nèi)容究竟作了什么樣的思考,這些思考對后世的語言學甚至對(語言)人類學又產(chǎn)生了什么和怎樣的影響呢?
我們看到,在隨后的第三章中,Saussure討論了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就是在這里,Saussure提出了關(guān)于語言符號系統(tǒng)的基本理論以及對該系統(tǒng)進行共時描寫的分析方法,即“語言”(langue)—“言語”(parole)之分,這一理論和方法構(gòu)成了Saussure語言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對二分范疇在英語中一般對應(yīng)譯為language-speech,漢譯為“語言-言語”。在這對二分范疇中,Saussure用“語言”指底層的結(jié)構(gòu)系統(tǒng)或語言結(jié)構(gòu)(linguistic structure)及其心理表征,而用“言語”指語言的使用。關(guān)于這對范疇的理論區(qū)別,我們可根據(jù)Jakobson④雅柯布森:《索緒爾語言理論回顧》,錢軍編輯、譯注:《雅柯布森文集》,第13-35頁。和Ducrot and Todorov⑤Ducrot,O & T.Todorov.C.Peter.(Trans.).Encyclopedic Dictionary of the Science of Languag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2,pp118 -20.的分析與評論,作出如下三點最簡單的概括:
1.“語言”是一種代碼,亦即一種符號,它可以分解為兩個對應(yīng)的方面:“聽覺形象”和“概念”;而“言語”則是說話主體對這種代碼或符號的使用。
2.“語言”是純粹被動性的,人們有了語言才能使心智發(fā)揮作用;而有語言參與的任何活動就都屬于“言語”范疇。
3.“語言”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言語”是一種個人現(xiàn)象。
有西方學者認為,按照Saussure的主張,二分范疇構(gòu)成了語言系統(tǒng)分析和描寫的基本理論與方法,而這種理論與方法就是語言學研究的真正對象⑥Koerner,K.Saussure,F(xiàn)erdinand de(1857 -1913).In Keith Brown(ed.).2006,pp54 -56.。英國學者薩里(Surrey)大學的語言學教授C.Sanders更是提出,Saussure關(guān)于語言系統(tǒng)二分范疇的表述,已成為現(xiàn)代語言學“元語言”的組成部分⑦Sanders,C.Saussurean Tradition in 20th Century Linguistics.In Keith Brown(ed.).2006,pp769 -773.。
這里需要補充一點的是,正如Sanders指出的,所謂的“二分”理論與方法,實際上是“三分”范疇的一種簡約形式。即是說,在“l(fā)angue-parole”之前還應(yīng)該有一個范疇“l(fā)angage”,Saussure用以指“人類的語言現(xiàn)象”或“語言的人類性”(the human phenomenon of language)。從學術(shù)邏輯上講,范疇“l(fā)angage”應(yīng)先于且貫穿于后兩個范疇;在此意義上,它也是三者之中最重要的一個。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二分”范疇。鑒于語言學研究對象的二分性,接下來Saussure在《教程》的第四章明確地提出了語言學的兩大研究領(lǐng)域,即以“語言”為研究對象的語言學和以“言語”為研究對象的語言學。他甚至干脆就把這兩大研究領(lǐng)域命名為兩大分支學科:即“語言結(jié)構(gòu)語言學”(linguistics of language structure)和“言語語言學”(linguistics of speech),且強調(diào)二者的不可混淆性。對二者的區(qū)別,Saussure作了這樣一番解釋:“這樣一來,語言的研究就包含兩個部分。其主要部分以語言本身為研究對象,語言在本質(zhì)上是社會性的,因而獨立于個體。這是一種純粹的心理學性的研究。其次要部分以語言的個體部分為研究對象,它指的是言語,包括發(fā)音過程。這是一種心理-物理學性的研究?!雹賁aussure,F(xiàn)..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p19.Saussure把前者稱之為“專門語言學”(linguistics proper),這也是他自己實際所做的或主張語言學家應(yīng)該做的研究工作。至于“言語語言學”,由于Saussure的早逝,竟成為他未盡的學術(shù)事業(yè)。
稍后Sanders說,Saussure意識到要做而未來得及做的言語研究,后來由英國語言學家A.Gardiner(1879-1963)做了②Sanders,C.Saussurean Tradition in 20th Century Linguistics .In Keith Brown(ed.).Oxford:Elsevier.,2006,pp770 -771.。對此我們要做一點補充的是,Sanders就Gardiner對Saussure語言學研究的彌補,其實只能是從某種意義和某種程度上來說的。
Gardiner與Firth是同時代的學者,但他與“倫敦學派”卻無緊密聯(lián)系。德國學者、比勒菲爾德(Bielefeld)大學的J.Walmsley教授在評價Gardiner的學術(shù)建樹時說,他站在從Saussure的普通語言學向Austin和Searle的言語理論過渡發(fā)展的中間階段,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做了范式轉(zhuǎn)換的工作。③Walmsley,J.Gardiner,Alan,Sir(1879 -1963) .In Keith Brown(ed.).2006,p727.Gardiner于1932年出版了《言語與語言理論》(The Theory of Speech and Language)一書,這部書對語言學、語用學和語言人類學都有一定的影響。英國人類學家B.Malinowski(1884-1942)對其中一些觀點曾有簡單評論④Malinowski,B.The Dilemma of Contemporary Linguistics.In D.Hymes(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 .New York:Harper& Row.,1964,p63.。美國語言人類學家 D.Hymes(1927-2009)也注意到了Gardiner的言語研究及其影響,對他與Firth在促進英國語言學與人類學的聯(lián)系方面所起的作用給予充分肯定。這表明,Gardiner的言語研究具有明顯的人類學傾向。后世的不少學者都認為,這也正是Saussure語言學理論的一大缺陷,并據(jù)此批評他忽略了對現(xiàn)實語言使用、話語以及語言的主體性的研究。
然而,相比之下,作為語言人類學家的Hymes對Saussure的評價卻是十分積極的。Hymes指出,就語言學與人類學的現(xiàn)代聯(lián)系而言,歐洲與北美形成了兩大線索,而歐洲線索又分為英國和法國兩大部分,代表法國部分的首當Saussure⑤Hymes,D.(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New York:Harper& Row,1964,p5.。Sanders更是認為,Saussure的語言思想同現(xiàn)代語用學不一定不相容⑥Sanders,C.Saussurean Tradition in 20th Century Linguistics.In Keith Brown(ed.).2006,p770.;因此,對Saussure的語言學理論應(yīng)作更為靈活的解釋。
Saussure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出版后的近十年里,它在美國的影響一直都是較為冷寂的。只是到了1924年,美國才出現(xiàn)了第一個針對Saussure語言思想和語言學理論的學術(shù)評論,發(fā)表評論的學者就是Bloomfield(1887-1949)。Sanders分析說,Saussure之所以會引起L.Bloomfield的注意,原因或許在于W.Whitney(惠特尼,1827-1894)。Whitney不僅為 Saussure所推崇,也為 Bloomfield所推崇。Whitney的思想和理論是Bloomfield與Saussure心靈溝通的媒介。
總起來說,Bloomfield對Saussure的評價都是正向和積極的。按照Sanders的說法,Bloomfield尤其贊賞Saussure“意在為建立起一門人類言語科學(a science of human speech)所做的基礎(chǔ)性理論工作”。我們認為,Bloomfield對Saussure的這種贊賞反映Bloomfield本人對言語研究的意識傾向和學術(shù)實踐。
客觀地說,較之Saussure,Bloomfield在言語研究方面有了更多和更為實質(zhì)性的工作。案頭文獻揭示,能夠反映Bloomfield最早開展、且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的言語研究,是他于1927年發(fā)表在《美洲言語》(American Speech)第2期上的一篇論文“文化人的言語與文盲(人)的言語”(Literate and Illiterate Speech)⑦Bloomfield,L.Literate and Illiterate Speech.In D.Hymes(ed.).1964,pp391 -396。在這篇論文中,Bloomfield把英語社會和印第安人Menomini部落社會的言語標準進行了比較研究。這篇論文后來被Hymes收入大型綜合文集《文化與社會中的語言——語言學與人類學讀本》之中,作為《文集》第七部分“社會結(jié)構(gòu)與言語社群”的首文。Hymes在該部分的“導言”中作了這樣一段相關(guān)的評論:“Bloomfield在這篇論文中對文盲人部落的言語標準進行了細致的分析?;蛟S,這是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其意義在于,它提出了應(yīng)該以民俗態(tài)度對待我們自己社會的所謂言語正確性問題”①Hymes,D.(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New York:Harper& Row,1964,p388.。
在此前后,Bloomfield還進行過有關(guān)其他非印歐語系語言,尤其是美洲印第安部族語言和言語問題的研究,這些研究都是旨在揭示語言、言語和文化與社會結(jié)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帶有明顯的語言人類學意識和傾向,其研究實踐與學術(shù)成就在美國語言人類學史中具有不可忽略的意義。
但是,誠如Hymes所指出的那樣,Bloomfield終究沒有從語言學走向人類學,Bloomfield在美國語言學領(lǐng)域中的歷史地位及其學術(shù)影響是他作為語言學家而不是人類學家的建樹,而標榜這一建樹的名稱就是“布龍菲爾德語言學”(the Bloomfieldian linguistics)。
“布龍菲爾德語言學”的哲學立場是“機械主義”(mechanism),這是指Bloomfield主張采用機械論的觀點來描寫語言功能。根據(jù)Bloomfield的思想,語言應(yīng)該被描寫成一種“刺激-反應(yīng)”鏈(S-r-s-R),其中S為(一種)非語言刺激,r為(一種)語言反應(yīng);這一語言反應(yīng)接著會產(chǎn)生(一種)語言刺激(s);再往后,這一語言刺激產(chǎn)生一種非語言反應(yīng)(R)。“刺激-反應(yīng)”鏈中的各個相關(guān)序列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言語事件(speech event),言語事件中的說話人和聽話人分別執(zhí)行刺激或反應(yīng)活動。Bloomfield認為,在一定的情景中,言語事件中的刺激和反應(yīng)構(gòu)成言語行為(speech act),而這種言語行為則是人類的一種特殊的生理-心理性行為(behavior),其特點就是可預(yù)測性。在這里,Bloomfield把人類的這種言語行為解釋為“說話人的思想(意圖、信念、感情)的一種結(jié)果”。鑒于Bloomfield語言思想中的這種明顯的行為心理學傾向,他的語言思想又被冠以行為主義(behaviorism)的學術(shù)標簽。
Bloomfield的這種言語觀、言語理論和言語研究方法論,集中反映在他的作為“布龍菲爾德語言學”的標志性著作《語言論》的第二章中。Bloomfield給這一章加的標題是“語言的使用”(the use of language)。在開篇的表述中,Bloomfield指出,“(一直以來)學術(shù)界都是既研究語言卻又不實際接觸語言”②Bloomfield,L.Language.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2002,p20.。他因此提出語言學應(yīng)該研究實際的語言,研究言語。Bloomfield所提及的言語研究有兩個方面,一是關(guān)于言語本身的研究,二是言語研究的方法。前者包括人類言語機制研究,言語行為、言語事件和言語情景關(guān)系的研究,以及關(guān)于“言語形式”(諸如所謂的正確與不當言語,優(yōu)雅與粗俗言語等)的社會條件與標準的研究。后者包括心理實驗研究,以及對社群中的實際言語行動作直接觀察與記錄,從而揭示人們的言語習慣及其社會規(guī)約。我們看到,這后一部分的工作已經(jīng)趨近或者實際構(gòu)成了言語的民族志學研究了。
關(guān)于“言語形式”的研究,Bloomfield在隨后的第三章中作了較大的拓展性闡述。Bloomfield為第三章加的標題是“言語社群”(speech-community),在這里,他首先提出了關(guān)于“言語社群”的語言學定義以及該概念的理論闡釋。在此基礎(chǔ)上,他區(qū)分了言語的種類與區(qū)別,提出了“言語區(qū)別最重要的線索是社會階層的區(qū)別”③Bloomfield,L.Language.2002,p48.;從而揭示出“言語形式”與“言語社群”的關(guān)系及其在人類言語交際中的社會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Bloomfield此時所闡述的關(guān)于“言語社群”的理論,不僅在語言學領(lǐng)域具有開創(chuàng)性,而且對后世的語言人類學甚至語言社會學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美國當代語言人類學家A.Duranti和英國當代社會語言學家R.Hudson對此都曾有過評論。他們指出,言語社群作為一個理論概念,首先出自語言學,其淵源可以追溯到 Bloomfield。Hymes更是指出,“‘言語社群’是用以揭示語言、言語和社會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一個帶有根本性的概念”④Hymes,D.(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1964,p385,pp9 -10.,Bloomfield語言學理論中的人類學和社會學思想傾向、貢獻和實踐影響由此可窺一斑。
Saussure之后的結(jié)構(gòu)語言學,在言語研究方面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除“布龍菲爾德語言學”之外,當屬“布拉格學派”了。正如捷克學者、布拉格語言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B.Trnka(1895-1984)教授等所指出的那樣,“布拉格語言學家語言研究工作的出發(fā)點是這樣一種設(shè)定,即語言學的真正目標是對各種言語-語句(speech-utterance)進行分析”⑤Trnka,B.et al.Prague Structural Linguistics.In Lane,M(ed.).Structuralism:A Reader.London:Jonathan Cape Ltd.1970,pp73 -74.??梢姟安祭駥W派”對言語研究的關(guān)切與注重。
“布拉格學派”提出和主張的語言思想、理論和方法論體系被凝煉為所謂的“布拉格論題”(the Prague Theses),其基本含義可表述為對Saussure語言觀和方法論的批判性發(fā)展,其中影響最深遠的一個論斷是,“語言是一種功能系統(tǒng),其目的就是人類交際,語言學的任務(wù)和目標就是對語言使用及其變體作語用性分析”①Graffi,G.20th Century Linguistics:Overview of Trends.In Keith Brown(ed.).2006,p184;Hajicǒvá,E.Prague School.In Keith Brown(ed.).2006,pp62 -64.。據(jù)此,“布拉格學派”便被稱為“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以區(qū)別于“布龍菲爾德語言學”之為“描寫主義”(descriptism)。
Jakobson是“布拉格語言學會”的發(fā)起人之一,其語言思想是“布拉格論題”的一個重要基源;因此,Jakobson這一名字總是和“布拉格學派”連在一起的。但是Jakobson的思想,他的理論建樹與貢獻,又不僅僅局限于語言學,他是一位跨領(lǐng)域的學者。作為語言學家的Jakobson同時甚至首先又是一位語文學家,一位有重要影響的符號學家。此外,Jakobson在文學研究領(lǐng)域也做了許多重要的工作,他力主并努力促進語言學對文學研究的應(yīng)用,進而形成了獨特的現(xiàn)代詩學理論與方法。我們說,正是Jakobson的跨領(lǐng)域研究思維與思想,方使“布拉格學派”的功能主義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在此意義上,Jakobson這一名字又總是與功能主義連在一起。
Jakobson的功能主義語言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他提出并建立的所謂“交際模型”(model of communication)②Danesi,M.Jakobson,Roman:Theory of the Sign.In Keith Brown(ed.).2006,p85.或“交際功能模型”(model of communicative functions)③Kerecuk,N.Jakobson,Roman(1896-1982) .In Keith Brown(ed.).2006,pp 83-85上。
Jakobson的“交際功能模型”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言語事件的六大構(gòu)成要素;第二部分:六大語言功能。
Jakobson的基本思想是,人類的言語交際由六大成份組成,即:發(fā)話人、受話人、語境、語信、接觸和語碼。這六大成份就是“言語事件構(gòu)成要素”。Jakobson認為,在交際過程中,語碼并非充分性元素,語境才是最重要的?!把哉Z事件構(gòu)成要素”同“語言功能”之間存在一般性對應(yīng)關(guān)系,Jakobson稱之為聚焦。根據(jù)Jakobson的觀點,“情感功能”聚焦與“發(fā)話人”要素,“意動功能”聚焦于“受話人”要素,“指稱功能”聚焦于“語境”要素,“交感功能”聚焦于“接觸/聯(lián)絡(luò)”要素,“元語言功能”聚焦于“語碼”要素,“詩歌功能”聚焦于“語信”要素。交際過程中的每一個言語事件都有一種突顯的語言功能。
加拿大學者、多倫多大學的M.Danesi教授曾經(jīng)評論指出,Jakobson的“交際功能模型”是基于一種所謂的“社會-動力理論”(social-dynamic theory)建立起來的④Danesi,M.Jakobson,Roman:Theory of the Sign.In Keith Brown(ed.).2006,pp86 -97,而這種理論可看作是Jakobson符號學思想的核心或標志。
應(yīng)該說,這是語言學家對言語問題開展功能理論研究最早的例子。雖然Bloomfield在《語言論》中早于Jakobson涉及言語問題,但前者卻并沒有從社會功能的角度對此展開系統(tǒng)研究。“交際功能模型”表明,作為語言學家,Jakobson雖然沒有把語言置于人類社會活動之中來考察,更沒有把語言本身就看作是人類社會活動的一種工具,但在他的語言學理論體系中,語言的形式研究與功能研究開始發(fā)生聯(lián)系。這是早期結(jié)構(gòu)語言學特別是Saussure沒有做到的。
Jakobson的功能主義語言思想及其言語交際理論對語言人類學的言語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Hymes甚至提出,Jakobson及其代表的“布拉格學派”以其功能主義關(guān)系傾向,把語言研究同人類社會文化研究,進而把語言學同人類學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最終,這種傾向發(fā)展成為一種新的突顯力量,彰顯于美國的語言人類學之中⑤Hymes,D.(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 .New York:Harper& Row.1964,p11.。
J.Firth(1890-1960)是現(xiàn)代語言學倫敦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某種意義上說,倫敦學派也是受Saussure思想影響的,因而在廣義上這一學派也應(yīng)歸屬于結(jié)構(gòu)語言學。但是,其語言理論體系與Saussure和Bloomfield的結(jié)構(gòu)語言學都存在許多根本的對立點。這是英國學者、倫敦大學的V.Rebori⑥Rebori,V.Firth and the London School.In Keith Brown(ed.).2006,pp482 -83.和法國學者、科學研究國家中心的J.Léon⑦Léon,J.Firth,John Rupert.In Keith Brown(ed.).2006,p484.的評價意見。
在西方語言學家中,F(xiàn)irth的言語研究意識是最為明顯和明確的,他甚至提出了重要的言語理論和言語研究方法,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言語研究已經(jīng)構(gòu)成Firth語言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Firth的研究領(lǐng)域和理論建樹主要是普通語言學,但是他語言學研究生涯中出版的僅有的兩部著作卻都是論及言語的,這兩部著作一部是《言語》(speech)(1930),另一部是《人類的口才》(The Tongues of Men)(1937)。兩部著作之外,F(xiàn)irth還出版了一部語言學研究綜合論文集,英文標題取名為“Papers in Linguistics,1934 -1951”,文集中收有他1934 年至1951年間發(fā)表過的語言學研究論文。這部文集中的論文,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而言,都不乏言語研究方面的論作。這三部論著和論作都記載了Firth在言語研究領(lǐng)域的積極影響。
Firth是一位受人類學和社會學雙重影響的語言學家,因此他的語言思想中含有突出的人類學和社會學傾向,而他提出的語言學理論和研究方法也就都有很濃重的人類學和社會學成分。這可以解釋為什么Firth會注重言語研究:不同于抽象的語言,言語是鮮活的,它體現(xiàn)人們的社會文化生活,所以研究言語就必須也必然會尋求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這一點,我們可以通過解讀分析Firth的二篇相關(guān)論文來獲得求證。
Firth的《語言學綜合論文集》中有一篇題為“語義學的研究方法”的論文①Firth,J.Personality and Language in Society.In J.Firth.Papers in Linguistics 1934 -1951.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8,p7 -13.,這篇論文先是發(fā)表在1935年英國《語文學會會刊》上,后以其中的節(jié)選部分構(gòu)成另外一篇論文,并新取標題“論社會學(性)語言學”,這篇論文就是專門論述言語問題的。文中,F(xiàn)irth表述了這樣三個重要的思想:
1.言語不是“無邊際的混沌(物)”,意在指出言語的結(jié)構(gòu)性,言語存在于情節(jié)、場景和行為之中;
2.作為一種語聲行動,言語的功能在于控制事物與人(包括行為者自己),以及建立并調(diào)整行動與環(huán)境和情景的關(guān)系。我們看到,這第二種思想已經(jīng)趨近于現(xiàn)代語用學的觀點了。
3.就社會學(性)語言學而言,情景就是“情景語境”,而環(huán)境就是“文化背景”,文化背景是更大的語境,F(xiàn)irth稱之為“文化語境”(context of culture);“情景語境”存在于“文化語境”之中。
事實上,F(xiàn)irth是從社會文化語義的視角來認識和分析言語的。其重要性在于,在結(jié)構(gòu)特征之外‘他特別注重言語的意義或者功能分析,并且把言語的功能分析放在社會文化背景的制約框架之內(nèi)。
Firth的這篇論文后來由Hymes收入大型綜合論文集《文化與社會中的語言》,并予以積極評價。
1950年,F(xiàn)irth在《社會學評論》(第42卷2期上發(fā)表論文《社會中的個性與語言》,這篇論文后來也收入到他的《語言學綜合論文集》之中。在這篇論文中Firth提出,就如有社會學家認為社會學的任務(wù)不是解釋“社會”是什么,當今語言學的任務(wù)也不是解釋“語言”是什么。Firth說,如果把歷史比較語言學之后的語言學相關(guān)學科群稱之為描寫語言學,那么這種語言學應(yīng)當被視作處理“語言事件”(language events,linguistic events)的一套相關(guān)方法。由于Firth又將“語言事件”置于“社會過程”(social process)之中,并且堅持以系統(tǒng)性的經(jīng)驗分析為工作目標,故這種描寫語言學又被稱為“語言社會學”(sociology of language)。我們看到,作為語言學家的Firth使用“語言社會學”這一術(shù)語,比后來的美國社會語言學家、被學界推崇為社會語言學第二路線即宏觀學派領(lǐng)頭學者的J.Fishman(1926- )早了15年。雖然我們現(xiàn)在尚無法確定“語言社會學”這一術(shù)語是否為Firth所原創(chuàng),卻可以由此看出Firth語言學理論中的社會學思想傾向是如此明顯和前衛(wèi),而這種社會學思想或思想傾向正是Firth言語研究意識的原動力之所在。
我們看到,F(xiàn)irth語言學中的社會學思想實際上源自于他對Saussure語言理論與E.Durkheim(1858-1917)社會學理論關(guān)系的認識,以及他對Saussure語言理論中的社會學局限性的指正。在“社會中的個性與語言”一文中;Firth稱Saussure的語言學與Durkheim的社會學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他甚至把Saussure的語言學理論研究方法描述為“Durkheim結(jié)構(gòu)主義”(Durkheimian structuralism)。以Saussure語言學為坐標,F(xiàn)irth根據(jù)語言學家對Saussure語言學的態(tài)度與立場,將當時期西方語言學體系和理論流派分為4種,并分別稱它們?yōu)椤癝aussure-派”(Saussureans)、“反 -Saussure派”(anti- Saussureans)、“后-Saussure派”(post- Saussureans)和“非-Saussure派”(non- Saussureans)。Firth并沒有為自己的語言學體系歸類;但是,從他對Saussure語言思想和語言學理論的討論與分析中所表露出的觀點與意見可以看出,F(xiàn)irth既有對Saussure語言學中的社會學立場、觀點和方法的肯定,又有對后者所提“社會事實”概念中缺乏和忽略個性研究(personality studies)的間接批評。鑒此,我們可將Firth語言學劃歸為“后-Saussure派”之中。在哲學意義上,這種“后”意味著揚棄。
那么,F(xiàn)irth自己對語言學的個人主張又是什么呢?Firth說,在最一般的意義上,語言學應(yīng)該把語言當作社會過程中的組成部分來研究,而社會過程與人類個體是同時存在、且具有同等效力的①Firth,J.Papers in Linguistics 1934 -1951.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8,p150.。作為一種“后-Saussure學派”的語言觀和方法論,這一思想與Saussure結(jié)構(gòu)主義將“社會事實超乎于使用語言的個體之上”的觀點相對立。這樣,我們就不難解釋,為什么Firth堅持將“個性”(personality)同“語言”相提并論,且在論域中又將個性置于語言之前,進而將二者同時置于“社會”之中。倘使我們再作深入探究:在“社會”框架中研究“個性”和“語言”,尤其是三者的相互關(guān)系,必然會將語言研究拓展到言語研究,因而(描寫)語言學發(fā)展成為語言社會學也就是一種順勢所為了。
我們可以認為,在結(jié)構(gòu)語言學家中,F(xiàn)irth的言語思想更接近于語言人類學,其創(chuàng)立的語言學理論在人類學的言語研究中可應(yīng)用性更高。這是因為Firth的語言理論是受人類學家Malinowski語言思想影響的。作為人類學家的Malinowski,其語言思想強調(diào)這樣兩個方面:一是語言存在于文化之中,語言是人類言語活動的一種規(guī)范模式,因而語言同言語不是一個對立范疇;二是語言研究的對象應(yīng)該是實際情景語境中的鮮活的言語(living speech),因而在方法上應(yīng)該注意經(jīng)驗性研究。Firth曾高度贊揚Malinowski,稱他是英國當代語言學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②Hymes,D.(ed.).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1964,p4.。推崇之意,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