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甜 王 凱
王甜(成都軍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兼《西南軍事文學》雜志編輯,以下簡稱甜):王凱你好!作為你多篇中短篇小說的編輯,也作為朋友和同學,我看過你絕大部分作品,感覺在當代中國文壇上,你是把軍旅精神落實得非常徹底的一位作家。第一,你的所有作品都是現實軍旅題材;第二,你的作品都富有很強的個體經驗色彩;第三,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你幾乎都遵循著嚴格的現實主義原則,以客觀敘述、描摹為主。這三點分開來看并不出奇,但三點都具備的軍隊青年作家卻非常少見。聽說你到目前為止,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軍營度過的,你怎么看待這種經歷對你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與滲透?
王凱(以下簡稱凱):哈,我的小說你最清楚了,因為大多數都發(fā)在《西南軍事文學》,現在被你這么一分析,讓我頓時覺得自己不那么業(yè)余了。我想我之所以總寫連隊是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對部隊生活最熟,這跟我同朋友聊天特別放得開,可跟陌生人在一起基本沒話一個感覺。好多年前我看到一句話說,小說是更高意義上的自傳。我忘了是誰說的了,但我覺得很有道理。人生活在物理世界,但也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而這世界的構成和秩序基本取決于個人生活和成長經歷。說我自己吧。我父親是個陜北農家子弟,1964年考入軍校,畢業(yè)后就一直在西北戈壁的空軍基地服役,主要從事地空導彈方面的技術工作,在戈壁灘上工作了30多年,直到退休。我3歲時,我當小學老師的母親就帶著我和我姐隨軍去了河西走廊的戈壁灘。我在那里長大,上完軍校又回到那里工作,當過排長、參謀、干事和連隊指導員,從少尉一直干到上尉,直到2003年才離開,在西北軍營呆了20多年。我交往的絕大多數也都是軍人,或者曾是軍人,比如我的父輩,我的軍校同學,還有我?guī)н^的那么多兵,好多現在還在跟我聯(lián)系著,時不時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有時還能見一面。嚴格意義上,戈壁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肯定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所以到現在為止,我寫的那些小說差不多都是以戈壁大漠為背景,以生活在那里的軍人特別是基層官兵為主人公。后來到北京的機關工作以后,我明顯感覺到,都市的軍人和邊遠艱苦地區(qū)的軍人不論精神氣質、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追求都有很大的不同。像我的老部隊,1965年剛組建的時候只有一棵樹,我小時候常去樹下面玩,后來一代代官兵又種了很多樹,但其實就兩種,一種白楊樹,一種沙棗樹。那里的軍人也跟這兩種樹一樣,很樸實,很沉靜,很有故事也很有味道,我一直感到他們身上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說不清楚,但肯定是有。這種特殊人群的生活氛圍對我的影響很大,寫他們或者說寫自己就成了非常自然的事。再說了,我一直認為荒涼的地方適于人胡思亂想,我喜歡大漠戈壁那種遼遠空闊的視野和感覺,現在還是這樣。那是個隨時都可以看到地平線的地方,如果我生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地方,我可能就沒什么寫小說的念頭了。當然,我只是瞎想。
甜:從個體經驗的時間順序看,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應該是你排在最前面的一部作品——雖然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講它并不是你寫得最早的。這部以軍校學員生活為內容的長篇小說得到了廣泛關注與好評,還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書中有很多為人稱道的鮮活細節(jié),讓讀者(不管有沒有過軍校經歷的)不知不覺產生一種代入感。這讓我好奇,你寫這本書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個青春的記憶,還是因為想嘗試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而軍校生活正好是個順手的題材?這部作品實現你自己的預定的某種目標了嗎?以后你還會不會創(chuàng)作軍校題材的小說?
凱:應該是為了還一個軍校青春的愿,而不是創(chuàng)作嘗試。因為最初我本意只是寫個軍校題材的中篇,名字叫《青春紀事本末》,結果一不小心寫長了。我很喜歡這個題目,可后來還是聽了責編王大亮老師的意見,把庫布里克大師的電影名改頭換面拿來用了。還這個愿對我很重要。你瞧,我長在軍營,聽著軍號長大,按說對部隊很了解,但實際上如果不穿軍裝,我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軍隊,在外圍觀察一百年也沒用。這一點換了誰都一樣。我上軍校的時候才十七歲,還嫩著呢,而軍校教給了我適于軍隊乃至人生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這些東西直接指導了我迄今為止20年的軍旅生活。所以軍校對我的意義非同一般。近十年來我一直想寫這段生活,事實上之前也寫過兩個軍校題材的中篇,但每次寫完都覺得特假,就扔下了。我認為寫軍校是我需要對自己的青春和這些年的軍旅生活一個交代,讓那些所有上過軍校的人從中找到同感,我的出發(fā)點大概就是這么簡單。我對這個小說的語言和真實性還比較滿意,因為我一直想盡可能真實地寫出軍校的感覺,那種懵懂又慌亂、個人欲望被軍紀規(guī)制、身心被軍校和時間拽著快速成長的感覺。至于小說結構,其實非常簡單,完全是時間線索往下走,這樣看,寫得還不成熟,不過至少完成了我一個心愿。以后還寫不寫軍校我真沒想過,不過十有八九不會再寫了,何況不少人都跟我說,軍校生活太單調,真是太難寫了。
甜:2009年在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中,你一舉奪得中篇組和短篇組的兩個一等獎,在全軍產生了很好的反響。我注意到你獲獎的兩篇小說——《藍色沙漠》和《正午》——在具體選材與寫法上是有區(qū)別的:前者是部隊基層軍官的成長史,后者則表現機關干部的庸常生活;前者完全寫實,后者則引入了一點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這可能是你作品細化之后的兩種類型,你更喜歡哪一種?
凱:獲獎當然是件好事情,但我覺得獲獎對我來說是種鼓勵而非證明。我自感是個挺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不排斥、甚至有點喜歡你說的現代主義——我真不大懂這些定義,有空你好好給我補補課——但我也清楚自己并不擅長這種表現手法。事實上我覺得一個小說題材就像一塊材料,怎么加工跟它的屬性有關,如果是塊布料可以做件衣服,如果是塊白鐵皮就可以鈑金一個簸箕(我上軍校參加金工實習的時候就做過一個,做得不錯,還被學校服務社選去當貨品賣呢),一般情況下寫小說的時候我會不自主地根據素材去找它的表達方式,往往是試著寫幾個開頭,有時寫了很長后才發(fā)現感覺不對,于是再重新開始,這對我是件比較費勁的事。我老覺得一個小說注定是有一種面孔或者形態(tài)的,就像啤酒就得冒著泡沫,冰淇淋就得是固態(tài)的,我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喜歡哪一種方式更多些。只有我寫的時候我才可能知道哪種方式更適于手中的題材,如果找得合適了,自己感覺就好些,否則就別扭。
甜:前面提到,你的寫作富有強烈的個體經驗色彩,通過作品,我們能夠體會到你的所見所聞所感。但你有沒有覺得這也帶有一種局限性?是否擔心經歷之礦會有挖空的一天?聽說你曾經用了近兩年時間讀完一整套《資治通鑒》,是不是有拓寬創(chuàng)作領域的打算?
凱:你說得很準啊。其實這幾年我一直在想,部隊生活是不是我寫作唯一的選擇?我是不是也可以嘗試著寫點別的東西?從感情上說,我真是有種要去寫部隊普通官兵生活和情感的責任感,大概是種盲目的責任感,因為我不寫照樣有別人寫,但我還是覺得這是自我賦予的一種使命。比如我常會想,我?guī)н^的兵別人又不了解,我不寫誰寫?這個想法是不是挺幼稚挺可笑的?可我真這么想。可是從小說創(chuàng)作上說,光寫軍營未免太單一,而且每天都離過去的連隊生活遠一天,而且這種創(chuàng)作資源時間久了總會枯竭。說實話這個問題挺困擾我的,可我又是個特別不具有開拓精神的人,所以一直也就是想想而已。我也一直想寫點別的,可總是找不到感覺,沒感覺硬寫就沒意思了。至于讀《通鑒》,我倒不是為了要寫小說,主要是我一直對中國古代史比較感興趣,中學時一直想以后考大學歷史系,但實際上懂得不多,我就想自己應該更多了解一點,中國人連自己列祖列宗怎么過來的都不清楚,有點丟人,所以讀《通鑒》這樣偉大的作品當然是上選。上軍校時我就試著從圖書館借過幾冊看,也還買過岳麓書社四冊裝的那版,但后來還是覺得中華書局的版最好,每天晚上看一點,一年半下來竟然也囫圇吞棗地了過一遍,很多地方看不明白,只能去查古漢語字典,倒是讓我認了不少字。我還買了好多這類書,中華書局出的通鑒、宋、元、明的幾種《紀事本末》我都在舊書網上淘全了,包括《明通鑒》《清史列傳》和唐宋明清的筆記也都看了一些,有的差點,但有的真是寫得好。說實話,對我來說,讀史的收獲和樂趣是獨立的,往往與小說無涉,就算有影響也不是直接的。有時讀到半夜會讓我汗毛倒豎或者胸悶氣短或者哭笑不得,于是感覺幾千年的中國史可真不是輕輕松松就過去的。像東晉十六國、南北朝那些紛亂的年代,很多事情都可以寫成好看的小說,可是越看越覺得自己知道得太少,也覺得并不好寫。比如,是寫歷史還是以歷史作背景?細節(jié)的問題怎么解決?史實的成分占多少?語言風格應當是什么樣子的?這些我都沒想出個名堂。所以能不能寫還要看今后的造化了。
甜:我很喜歡你小說所用的標題,它們都簡潔而富有韻味,比如《終將遠去》《迷彩》《塞上曲》《藍色沙漠》,初看很平常,但讀完小說以后回頭再看題目,會有別樣的感觸。很少有人注意到,標題的選擇其實是一個作家內在風格的體現。我覺得從題目、從行文看,你和傳統(tǒng)文學中的邊塞詩人在精神氣質上有著微妙的契合,你認同這種看法嗎?
凱:嘿嘿,我真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過我真是很喜歡唐詩宋詞,上學校和在西北部隊那些年,差不多每天早晨出操回來到吃飯前的一會兒,我都會背那么一首半首的,現在有時也會看,每次看都會覺得古人真是太有才了,常常幾十個字就窮盡一生,一句頂一萬句。后來開始學寫小說,就老從唐詩宋詞里給人物取名字,比如蘭葉啦,季嫣然啦,段鴻聲啦,等等之類的,覺得很美很好聽。像高適、王昌齡、岑參包括王維都寫過邊塞詩,寫得好極了,而且他們在詩中描述的意境和感受我可能了解得更真切一些,雖然我跟他們隔著一千年,可畢竟他們也曾在西北從過軍、打過仗、出過差,像“居延”、“焉支山”這些地方都在我生活過很久的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而且他們既有“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這樣的英雄主義,也有“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這樣的感懷憂傷,對我寫西北軍人生活的小說很有啟發(fā)。有時我會想,古人一首絕句就可以真正地流傳千古,再過一千年,別說一千年,再過一百年,當下的著名作家有幾個能被后人知道呢?前景估計不太樂觀。所以相比之下,像我這樣的作者就更渺小了,把我的小說N次方了也比不上人家一管墨。
甜:聽說你現在正在籌備一本新書,附有較大篇幅的個人傳記,能介紹一下這部作品的詳細情況嗎?
凱:其實就是一本中短篇小說集。原來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策劃出版過一套叫做《回報者文叢》的小說集,已經出過兩輯了,每輯叢書有五六位作家,其中會有一位部隊作家。這次出的是第三輯,好像是以70后作家為主。如果要我自己選的話,出一本單純的小說集就很好了,可是這套叢書有它的體例,主要是兩部分,一部分是一篇比較長的“文學自傳”,第二部分是中短篇小說。我最不會寫自傳這類東西了,平常我的年終工作總結也就幾百字,多了我都不知道寫啥,干的很多工作寫的時候什么都想不起來,所以這兩萬來字的文學自傳從去年寫到今年,寫得頭皮發(fā)麻,最后總算寫出了一大篇流水賬式的文字。不過好玩的是里面加了很多照片,從我小的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咱們魯院同學的照片,別人我不知道看了會怎么說,但我想我父母看了會比較喜歡,哈。
甜:平時你喜歡看哪些作家的作品?你覺得中國當代軍旅文學有哪些難以打破的局限?
凱:我是書比碟看得少、小說比材料寫得差的那種人。不過閱讀對我來說還是件很享受的事。我看的歷史類的東西相對多些,基本每晚睡前都看一個小時左右,但基本只看原著,“那些事”這類書看過一些,覺得興趣不大,因為典籍中的文學意味和家國情懷都找不到了。這里頭文學和史學兼?zhèn)涞膬伤抉R的書當然是最好的。至于文學作品,我不確定我最喜歡的是誰,也可能這段時間喜歡,過段時間又覺得不喜歡了。不過莫言的作品我一直比較喜歡,年輕時也喜歡朱蘇進的小說,有理想主義的軍人氣質。還有博爾赫斯和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看得相對多一些,格林的東西相對通俗、好讀,很自然,不裝,不故作深沉。還有的外國作家可能是翻譯的原因,根本看不下去,比看材料還難受,或者是我太笨了看不明白,但看不下去我就不看了。讀書是走別人的思想路線,寫作是走自己的思想路線,我也忘了這話是誰說的了。至于軍旅文學的狀況,我不敢妄言,但現在軍旅文學不景氣是不爭的事實。軍旅文學的核心是戰(zhàn)爭文學,沒有戰(zhàn)爭,軍旅文學就容易失魂落魄,但戰(zhàn)爭本質上屬于人類和國家命運的問題,不是文學的問題。我甚至覺得題材限制這類問題也不是最重要的。一切局限大概都來自于人自身的局限,所以我覺得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需要彌補軍隊作家文學視野和文學追求上的差距,我就明顯感到自己在這方面特別缺項。其實我一直認為自己并不懂小說,我只是希望以后能慢慢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