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楚

只能說是慢慢熟起來的。那一屆魯院五樓只有常芳和季曉涓兩位女生，一位來自山東，一位來自天津。但是開學一兩個月，我們之間基本上沒什么走動和交流。聽說，我們這屆魯院學生，是有史以來最沉悶的一屆（我時常聽上屆的師兄師姐們談起他們上學時瘋狂的往事，排成電視劇收視率肯定超過美劇《生活大爆炸》）。也許，我們都是慢性子的人，亦或者，我們懂得幸福在于沉默、在于細??？

三個月時，施院長給我們開會，殷切教導我們：大家可以活躍一點啊，班干部要帶頭。于是，同樓的王凱、斯繼東、肖江虹我們幾個老男人一起外出胡吃海喝時，通常把常芳和季曉涓叫上。人與人之間的了解和體悟，大抵是需要某種媒介的，譬如我們就有兩種途徑：一是喝酒；二是游戲。酒是啤酒，四元一瓶的普通燕京，聞起來味道有些茶澀，惟有滑過舌苔，方能察覺出一絲涼甜。常芳是個有酒量的人，在我印象中，山東人對酒都是有免疫力的。很快她的臉就酡紅，但如果你勸她繼續(xù)喝，她也不拒絕，一直穩(wěn)穩(wěn)當當陪到最后。游戲呢，很古老，所謂殺人游戲。季曉涓殺人時，警察一眼就能看穿：手不停哆嗦，大多數(shù)情況下臉色蒼白、眼色游離，仿佛她真的剛把某人藏進電冰箱。這樣的殺手只能是殺手界的悲哀。常芳跟她不同。常芳一直冷靜，面色沉著，有說有笑。但問題也就出在這里：也許是過于沉著，反倒引起旁人些許懷疑，這些許懷疑讓人在她極力抑制的鎮(zhèn)靜里，憑著第六感猛然體察到她眼神中絲絲了了的不安，所以通常情況下，這個深藏不露的殺手也很快被揪出。此時她依然笑著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們冤枉貧民了！警察啊，一定要把真正的壞人揪出來，為民婦申冤！”

有一次我的朋友來北京看我。我叫上幫狐朋狗友去陪，想讓家鄉(xiāng)人看看，我在這里混得不錯。那天晚上我們在“川外川”喝了不少啤酒，喝完后又去“雞爪王”耪二遍。然后我?guī)讉€朋友去酒店辦理住宿手續(xù)。他們來得匆忙，只訂上三個房間，另外兩個朋友只好在我宿舍打地鋪。去酒店時我叮囑常芳說，陪我朋友先去打臺球吧。她說你放心，沒問題！

那天晚上我肯定喝醉了，辦完入住手續(xù)又跟他們聊天到凌晨。從賓館出來時夜風拂面，下午暴雨洗過，花草在夜晚也能窺出葳蕤的、近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綠。我順手拔了株植物，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到了學校已凌晨一點，給朋友打電話，他們說，在地下臺球廳。原來，常芳還在陪我朋友打臺球。我印象中，那天她穿著牛仔褲和牛仔襯衣，如果再戴頂牛仔帽，就是個純正的印第安女槍手了。朋友悄悄說，其實他們很困了，但常芳那么熱情地陪他們打球，他們又不好意思走（朋友不知道，我拿著房卡，他們根本沒法去宿舍里休息）。后來我去常芳房間道謝，順便把偷來的植物送給了她。她就把垃圾桶洗刷干凈，倒上水，將植物插在里面。她說有什么謝的??？朋友嘛，就該這樣。說完就忍不住打起哈欠來。看來她也困得夠嗆。這說明常芳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有時為了“信”，自己受些累受些苦，倒也一點不在乎。

有那么段時間，我們七八個人經(jīng)常一起吃飯，吃飯后圍坐著殘羹冷炙聊天。常芳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她是個好的觀察者、傾聽者?？慈藭r她的眼睛那么專注，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讓人心生暖意，這暖意近而讓他人內(nèi)心衍生出某種信賴、安全、善意和舒適。這感覺很像是讀她小說時的感覺，譬如《一日三餐》。主人公是一對下崗夫婦。這題材要是讓某些作家來寫，定會大撒狗血，賣血賣腎不說，最后還要妻離子散命喪黃泉。但常芳不這樣處理：她讓曾經(jīng)當過保安科長的丈夫跑黑三輪，做過紡紗女工的老婆則去免費教人跳舞。夫妻的日常生活經(jīng)歷了最初的痛苦之后，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寧謐和安詳，從這“安詳”中解讀出的慢、俗、善與過度依賴物質(zhì)而被異化的人（如盛大年）相比，反倒更顯出平普如“一日三餐”的珍貴。這可以用索爾仁尼琴說過的一句話來詮釋：“只要還能在雨后的蘋果樹下呼吸，就還可以生活?！蔽蚁肫鹩幸淮挝覀?nèi)ナ仪f開會，售票員既緩慢又傲慢，前面買票的只有一人，我們卻足足等了二十分鐘。后來常芳拍著售票口說：“你能不能快點！”可見她其實是個急脾氣的人，但到了石家莊后，我們打上一輛世界上最破的三輪車而這三輪車比蝸牛跑得還緩慢時，她倒什么也沒說，只靜靜聽我跟三輪車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F(xiàn)在想起來，她當時一定恍惚想到了《一日三餐》里的“唐光榮”。對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她保持了一種必要而且是常態(tài)的尊重。也許，她深諳苦難有多深，人類的榮耀就有多高遠。

物質(zhì)社會，人的內(nèi)心里都充斥了莫名其妙的焦躁和憂慮，用編輯徐大隆老師的話來講，就是“信任感、安全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離我們?nèi)绱诉h?！痹谒摹都埈h(huán)》中就充溢了印證此言的諸多細節(jié)。這大概是常芳基調(diào)最悲傷的一篇小說。說實話，這悲傷倒并非源于小說里枝條纏繞、交錯盤結(jié)的情節(jié)，而是深藏在情節(jié)之后：虛無的疲憊感、荒誕感、不信任感。我相信這些情緒都是常芳當時切膚的思維和感受，另一方面，常芳又極力去遮掩這種情緒，怕讀者窺探出作品背后那個真實的她。那么，我寧愿相信，這個“她”其實也不是真實的她，或者說，這個哀傷的“她”，只是她眾多橫切面的一個平面。在更多的平面里，我看到的依然是那個自信、善良、悲憫、天生具有批判氣質(zhì)的優(yōu)秀女作家。

和常芳的一次長談發(fā)生在去重慶的火車上。那是“魯十五”最快樂的日子：每個人都像是從動物園跑到原始森里中的動物。由于臥鋪有點窄，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到車廂里溜達。常芳正坐在那里托腮發(fā)呆，我就坐在她對面，看著同學們在車廂里走過來走過去。后來我們怎么就絮絮叨叨聊起來，聊到我們理想中的小說、聊到我們各自在世的親人和離世的親人、聊到這個世界上的種種困惑和忘不了的事。具體內(nèi)容我已記不太清楚了，我只記得，后來我們都倏爾沉默了。那時車廂里的燈光昏暗，玩紙牌的同學們也都休息了，而動車跑得那么快，簡直感覺不到是在飛奔的旅途中，反倒像是在三里屯的咖啡館里。后來，路經(jīng)襄樊時，常芳突然說，“火?！蔽蚁虼巴馔^去，竟是漫天野火在熊熊燃燒。那野火如此龐大、如此明亮、如此妖冶和漫長，竟陪火車行駛了一段時間。等火光過去，窗外重又復歸黑暗與沉寂，而我們竟一時無語。

從重慶回來，離畢業(yè)的時間就越來越近。常芳回濟南時拿過來一個攝像機，有了空閑，就亂拍一通：拍小龍吧唧吧唧吃飯、拍貌似蘇東坡的徐峙彈吉他、拍斯繼東如醉蝦般唱歌、拍余思趙蓉馮嘯然他們玩“殺人游戲”、拍曹瀟給大家放電影、拍某某某禁不住流眼淚……有時她也會禮貌地敲開同學們的房門，只是為記錄下當時他們或懵懂或慵懶的笑臉……現(xiàn)在想起常芳，我最深刻的就是她穿著件條紋T恤，在走廊里拿著攝像機拍攝的樣子。我知道，相對于我們，其實她才最留戀魯院。多年來，她在家專事寫作，接觸的人有限，那么魯院于她而言，除了是修身養(yǎng)性之學習圣地，更是接觸眾生相、交結(jié)知己之地。她會比誰都珍惜。

等籌辦畢業(yè)晚會時，我絞盡腦汁準備節(jié)目。那時大家都有點急躁傷感，誰都不愿意上臺。我只好一個一個打電話勸說、溝通，求爺爺告奶奶。只有她主動找到我說，張楚，我想給大家朗讀一首詩歌，好嗎？我說當然歡迎了。我記得她朗讀的是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驚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忘掉也好，

最好你記得，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知道，這肯定是常芳當時最深切的感受。她把我們看成是她的兄弟、看成是她的姐妹，她的內(nèi)心里，總是燃燒著一團紫色火焰，這火焰暖了她自己，更溫暖了她生命旅程中的親朋好友，抑或是匆匆一面之人。我記得她朗讀這首詩時，用的是沂蒙普通話，相對于斯繼東的嵊州版普通話，憑空多了些哀傷與凄涼。

7月9號那晚，是我在魯院的最后一個夜晚。那時很多同學都回家了，只剩下了七八個散兵游勇。我們一起在“川外川”吃了散伙飯，趁機把代金券全花掉。后來我們就在忻尚龍的房間最后一次玩殺人游戲。如果沒有記錯，那晚還有斯繼東的夫人、女兒斯文，以及王凱的老婆一一。

常芳那天也在，只不過動不動眼眶就濕潤起來。十二點剛過，呂崢突然走進來。我們都知道，他正在趕一個長篇，經(jīng)常黑白顛倒不知魏晉。他手里拎著一個碩大的塑料袋，大聲對常芳說：“芳姐，生日快樂！”然后把一大堆剛從便利店買來的餅干和巧克力塞給她。原來他一個人在房間里翻看我們的簡介，才發(fā)現(xiàn)當日是常芳的生日。常芳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了。我們都安靜地咀嚼著巧克力。巧克力那么甜，可是卻阻擋不了我們洶涌的淚水。

常芳回濟南時，把那棵我送她的植物用紙袋鄭重地包起來，抱回了家。她呢，則送了我本嶄新的《圣經(jīng)》。這本世界上最暢銷的書，大小如小學時買的《新華字典》，黑封皮，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自父母過世后就讀《圣經(jīng)》，并且每個星期都要和丈夫去教堂里做禮拜。我也終于明白，為何她的小說里，總是彌漫著澄明和悲天憫人的氣息了。

畢業(yè)后，我曾經(jīng)隨河北作協(xié)文學院去龍口拜訪張煒先生，回程時路經(jīng)曲阜。我不禁給她發(fā)了個短信。沒想到翌日我正在孔廟外面買塤時，抬頭間就看到了胡同里的她。她身后還跟著個漂亮女孩，正朝我這邊走過來。原來，她帶女兒專程開車來曲阜看我。那天，在熙攘的人流中，在蒼勁的松柏之下，我突然有種落淚的感覺。我知道，這個心里揣著火的人，無論我們這幫兄弟姐妹散落在哪里，無論我們快樂或憂傷，她都會如大姐一樣，深情地、默默地注視著我們：猶如一片葉子想念著另一片葉子，一朵花想念著另一朵花，一朵云想念著另一朵云，一座城池，想念著另一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