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看完張宏杰寫的朱元璋,忍不住在豆瓣敲下一行字:其實,十個當年明月也不及一個張宏杰。正好被站在一旁的兒子看見了,他恨恨說道:我要槍斃你!說罷就來奪我的鼠標,要將這話刪掉,我拼命按住不讓。
十一歲的兒子,是當年明月的超級粉絲?!睹鞒哪切┦聝骸?,他喜歡得發(fā)了瘋。借古龍寫武俠的筆法,把歷史寫成江湖,抽掉柴米油鹽的瑣碎,只留下每個中國人感興趣的權謀之爭。這書我其實也挺愛讀的。很顯然,我也是當年明月的粉絲,但如果要我在他和張宏杰之間作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張宏杰。仔細想來,我喜歡當年明月,不是喜歡他對歷史的看法,而是喜歡他對歷史的幽默敘述方式,那種非凡的語言才華,無論他寫什么,其實都會火起來的。而我喜歡張宏杰,則是喜歡他對歷史的獨到目光和深度剖析。這種目光和深度,在我看來,當代寫歷史文化散文的作家中,無人能及。我自己曾做過這方面的嘗試,寫過屈原、晁錯、孔子、阮籍等人,除了邏輯和洞察力略可稱道外,語言、想象力及考究功夫,與張氏比起來,都差之太遠。然后,我自動放棄了。前面有“史”寫不得啊,張氏宏篇在上頭也。
記得在《愚生佯狂說屈原》里,我曾說過:“依我之見,所謂的歷史文化散文,并不是要我們把歷史人物粉飾成一具金光閃閃的菩薩。而是要借對歷史的批判和感悟,呈現(xiàn)出作者自己獨特的思想、人格、才情、喜好,甚至偏執(zhí),淺薄、愚陋、虛妄來。那樣的散文才屬于自己一個人的?!钡珕栴}是,現(xiàn)在很多寫歷史文化散文的作者,總喜歡一味倒著屁股,用近乎朝拜的方式來抒寫古人,并憑借對古人天花亂墜的褒揚和推崇,順便把自己也打扮成了當代社會的道德典范。這種“借他神,塑己身”的寫作方法,全國我知道有那么一些,可惜有的因為言行惡俗,而名譽掃地;有的則因經(jīng)濟問題,翻船落馬。
張氏的文章自然不屬此類。他眼界極高,無論對哪段歷史,他都不被前人蓋棺式的定論所左右。上了天堂的英雄,他要拽回人間重新審判。同樣,下了地獄的惡魔,他也要從地獄中解救出來,詳加究問。由于他的理性和冷靜,以及不偏不倚的歷史觀,還有豐富奇特的歷史想象力,使得他的散文不但呈現(xiàn)出了“自己獨特的思想、人格、才情和喜好”,而且還能把“偏執(zhí),淺薄、愚陋、虛妄”的語言和觀點盡可能地剔除出去。我至今仍然記得張氏發(fā)在《天涯》的那篇《魏忠賢:一個開得過分的玩笑》所帶給我的震撼?;仡^再看,這篇文章在張氏后來的歷史散文中只能算泛泛之作,魏忠賢的史實畢竟太少,張氏葳蕤的想象力失去了依憑的歷史根據(jù),多少顯得有些浮飄。但張氏的那篇文章分明已具備了嶄新的歷史視角。品評歷史,不再單純地把人物貼上好壞的標簽,而是盡可能地復原歷史現(xiàn)場,讓人物各安其分地進入他原本的生活場景。因為只有那樣,才可以將古人復雜的人性演繹出來。在這之前,我很難在別人的歷史散文中,讀到一個人性鮮活的古人來。也是在那時,我對魏忠賢有了一個重新的認識。這個認識,跟原來歷史書上給出的答案,實在大相徑庭??珊拗?,其實有著無限可憐的背景。魏忠賢,不過是專制王朝一個犧牲品而已,只是他的殉葬儀式實在太過豪華,幾乎是整個帝國。
沉寂的史料,多少有些枯枝敗葉的感覺。寫歷史文化散文的人,除了要像一個敏銳的盜墓人懂得什么有價值,還要有恢復歷史原貌的想象力和語言表達能力。要在歷史的枯骨上,生出毛發(fā)、肌肉、血脈,甚至流轉的眼波來。張氏就有這個本領。當然,國內(nèi)也有一些作家這方面的能力不在他之下。問題是,張氏在恢復他筆下主人公栩栩如生的形象時,同時也會盡量把次要人物恢復成原本的樣子。某些作家卻不成,他們復原一個人后,卻完全不顧史實,將他身邊的其他人都塑造成鬼,以此烘托主人公高大偉岸的形象。以前,我特別喜歡一個姓B的歷史散文作家,但看了他寫的晁錯后,就再也不看他的文章了。為了把晁錯拔高,他把晁錯的死對頭袁盎幾乎貶到塵土里去了。而眾多史料卻指出:袁盎在人格上,一點都不比晁錯差,甚至還要略高一籌。寫歷史散文的人,原本應該做到寵愛筆下每一個歷史人物,而不是偏愛一個。這也是張氏宏杰與很多歷史散文家的區(qū)別之一。
既然是散文,那么就不可避免地會采取抒情的筆法,歷史散文也不例外,要不然讀者對這種文體的喜愛度就會大打折扣??上У氖牵芏鄽v史散文家的抒情空泛而偏執(zhí)。一旦抒情,就如黃河泛濫,筆下的歷史人物一下子就被推出高處下不來,甚至拔高到神的地位。比如屈原,除謝某人讓他下過神壇外,其他好像沒看到幾篇理性剖析他的文章。前赴后繼的文人,將一層層的金粉,全涂在他身上了,就這樣造出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文神”。
張氏也抒情。但張氏的歷史散文自始至終,都把抒情控制在理性的范疇下。他的抒情算是零度抒情吧。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張氏的抒情很多都是通過他筆下的人物自己發(fā)出來的,很少跳到一邊,作為旁觀者去感慨。高明的歷史散文家就該這樣。只要全方位、高清晰地寫出歷史人物的愛恨情仇、甜酸苦辣就可以了,那些道德評判和感嘆,最好留給或愚笨或聰明的讀者去做。
張氏的歷史散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歷史之劍直指現(xiàn)實,并且見血封喉。讓人讀得心驚肉跳,背冒虛汗。這在《朱元璋:歷史的慣性》和《張獻忠:在劫難逃》兩篇文章中尤為突出。張氏對農(nóng)民起義的背景歸納和對朱元璋時代社會主義雛形的挖掘,實在太出彩了。這對我們現(xiàn)在反思歷代農(nóng)民運動和毛澤東時代的體制問題,有著撥云見日的功效。我們尋根究蒂去探討歷史,意義究竟何在?除了豐富我們的人生閱歷和藝術直感外,更希望歷史的經(jīng)驗對當今社會有著深刻的指導和反思意義吧?張氏的歷史散文在這一點上,比其他歷史散文家做得都要出色得多。
在歷史散文中,張宏杰瞄準的目標主要是歷史人物,而且不是集中寫一個時代或一個朝代的人,他什么朝代都寫。這么寫的毛病是很容易落到就人論人、就事論事的窠臼中去,從而在閱讀上造成一種雞零狗碎的感覺。但由于張宏杰有著理性清晰的歷史脈絡觀念,對中國歷史的承轉起合,有著自己深思熟慮的宏觀構視,所以他筆下人物的來龍去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果說很多散文家筆下的歷史人物是抽空了歷史背景后,擺在案板上的死魚,那么張宏杰則會把歷史背景填充得非常飽滿后,才去勾勒他筆下的歷史人物。所以只要是他寫到的歷史人物,都會在歷史的流水中款擺自如,搖曳生姿。這種高出一般人很多的歷史宏觀構視和脈絡觀念,正是張氏的歷史散文勝出其他人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不寫歷史散文,我懷疑張宏杰也能成為一個很好的小說家。因為他散文中的大量筆墨,都是沖著人物的人性而去的。挖掘人物人性所達到的深度,他甚至比很多歷史小說家有過之而無不及。歷史小說家為了張揚他筆下人物的人性,完全可以無原則地虛構和編造,而張宏杰的散文卻一直咬緊真實這根弦兒不放松。所以他筆下人物的人性更接近真實的歷史。如果說歷史小說家對歷史人物的描寫,是重新構造一個虛擬的人物去扮演古人的話,那么張宏杰對歷史人物的描寫,就有點基因克隆的意味了。對曾國藩和左宗棠的關系研究,我以前看了那么多文章,都沒弄明白兩人究竟有著怎樣復雜的糾結,直到在《當代》上看張宏杰寫的曾國藩和左宗棠,我才明白。為什么?細細想來,是張宏杰將兩人的欲望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揪出來了。欲望的斗爭,才是兩個人真正交鋒之所在。看懂了他倆不同需求的欲望,也就明白了他倆真正的糾結究竟是什么。而這種真知灼見,又豈是一般文人所具備的?
作為七零后人,張宏杰比謝某人還要小一點,但謝某人心甘情愿做他粉絲。這次應雜志社約稿,就著粉絲的熱情勁兒,寫下以上對張氏多年來一些零散感想。我之所以把張氏抬得這么高,就是想,文壇需要規(guī)范秩序,讓真正有才華的人擁有他應得的文學地位,這也是社會邁向清明的一小步吧?張氏憑著自己獨特的歷史審美視角,從葫蘆島市一個銀行小職員,一躍成為某大學歷史研究所的一名副所長,也算是人盡其才了。
最后,祝愿張氏有更大的發(fā)展,寫出更牛逼的文章來,而不要一旦擁有山頭,就像其他人一樣,飛來飛去,四處演講拿紅包去了。那種浮躁的生活,對真正有才華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浪費。這也是中國各領域的優(yōu)秀人物無法向大師邁進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