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光祖

認識楊顯惠先生已經(jīng)很久了，他的作品也一直在閱讀，可總是感覺無話可說，套用一句古語：因為一說便俗，或者用維特根斯坦的話，屬于不可說。放在當下的中國文壇，楊顯惠太另類了，另類得讓別的作家很尷尬，另類得讓文壇無法說話，另類得讀者只有流淚，而艱于言說。

楊顯惠先生1980年代就已經(jīng)有名了，他的短篇小說《這一片大海灘》獲1985年全國短篇小說獎。可此后就沒有了音信，似乎淡出了江湖。2002年，《夾邊溝記事》出版，他才浮出水面。這一潛伏就是近二十年，在當代文壇，很罕見。在大家都忙著掙稿費，賺版稅，以版稅的多少評估作家高低的時候，他卻決然地背對文壇，而向西北荒漠走去。他的三本書，版稅都不多，可他前期投入的資金卻是版稅的幾倍。他每年來一次甘肅，每年就要花費四萬多人民幣。他告訴我，他的工資都賠進去了。我問他，那您愛人不抱怨？你們?nèi)绾紊?？他淡然地說：“不抱怨。我們的生活用我愛人的工資就夠了。”我知道，他在生活上是非常節(jié)儉而樸素的。同時，也想起了蘇聯(lián)作家布爾加科夫的一段話：“一個作家不論處境何等困難，都應(yīng)忠于自己的原則……如果把文學用于滿足自己過上更舒適、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那么這種文學是可鄙的?！雹?/p>

每次楊顯惠先生來蘭州，我們都要見幾次面，在黃河邊，在茶座，在飯館，反正有的是機會。每次與他的晤面，等于都是一次洗禮；在他那里，你才能真正感到一個作家的尊嚴，一個文化人的力量。他的嚴肅方正，他的一絲不茍，他的虛懷若谷，他的愛別人甚過愛自己，都讓我很感動。跟很多作家的一見面就談自己的簽名售書，談自己的版稅，而且只會談版稅相比，楊顯惠先生就顯得很特別。跟那些作家在一起，其實跟與商人在一起沒有多少差別，就是計較，斤斤計較。但比商人多那么一點東西，就是虛榮。商人在商言商，他們計算的就是利潤的最大化。而那些所謂的作家卻不同，他們還要把自己的版稅與“偉大”、“藝術(shù)”、“人類”聯(lián)系在一起。

每次與楊顯惠先生在一起，談的似乎都是文學，而且只有文學?，F(xiàn)在想一想，都感到很奢侈。他有心臟病，很嚴重，多次手術(shù)，安裝有六個支架，但他近年卻固執(zhí)地一直往甘南跑，甚至跑到了瑪曲，那里縣城海拔可是3340米。我很擔心他的身體，他總說沒有關(guān)系，還能堅持，趁現(xiàn)在能跑動趕緊跑跑，以后跑不動了，就坐在天津家里，專門整理和寫作。我想他能堅持，是因為在他那里有自己的宗教，他把文學當成了自己的宗教。他的創(chuàng)作，就如藏族牧民磕著長頭去拉薩，那是一種信仰，是一種自我洗禮，一種還愿。

一、把歷史的門縫擠開了

他說：“我把歷史的門縫擠開了”，但擠開后，他卻很快離開了。他寫完了《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把一個個別人不敢碰的題材“現(xiàn)”“象”出來，卻很快轉(zhuǎn)向別的領(lǐng)域。他只開墾未開墾的土地，荒地開了，他就走了。但可惜的是后繼者卻沒有幾個。寧靜才能致遠，淡泊才能明志，古人的話不是虛言。也可能通向這片肥沃土地的道路，太艱難了，還沒有幾個人能穿越。絕大多數(shù)中國當下作家都活在社會學層面，他們很會計算，很會投機。而楊顯惠開墾的這片土地里，卻無“機”可“投”。

“我把歷史的門縫擠開了”，這句話是有千斤重的。因為楊顯惠先生擠開的那扇門，并不是通向廚房，也不是開向后花園，而是通向一段崎嶇的山路，通向歷史的幽暗，通向人性的黑暗……那里是高處不勝寒，也不勝一般讀者的閱讀接受力。我們可以承擔和忍受那段苦難，這是那時代、那一批人的命，但我們無法閱讀那段歷史，無法接受那段歷史。周作人說，歷史是殘酷的。歷史的殘酷就是讓你無法承受。張純?nèi)缫砸慌又硇?，研究挖掘南京大屠殺歷史，一冊優(yōu)秀的《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卻是用她的生命換來的。她在研究南京大屠殺的過程中，得了嚴重的抑郁癥，最后以自殺的形式離別了這個世界。

我沒有問過楊顯惠老師，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有什么感覺，寫作對他的健康是否有影響。我沒有問，也不準備問。因為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偉大的作家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寫作”，用魯迅的話說，盜別人的火，煮自己的肉。我曾經(jīng)說，自然科學家是拿大自然作為研究對象，而人文學者是拿自身作為研究對象，相對而言，更加殘酷。楊老師的《夾邊溝記事》在《上海文學》連載時，我就讀過，震動很大。成書之后，倒沒有怎么讀。《定西孤兒院紀事》也是《上海文學》連載的，我讀過大多數(shù)，后來成書，也沒有怎么閱讀。因為，我無法再完整地閱讀，我無力承擔那份重量。如果前者對我來說是歷史的，陌生的，那么后者就與我血肉相聯(lián)，那就是發(fā)生在我家鄉(xiāng)的事情，我就是在那可怕的死亡記憶里長大的，聽到的看到的，都太多了。家鄉(xiāng)的老人都把那段歷史深埋了，他們不愿意再說起那一段歷史。老人一說起，就只是嘆一口氣，然后就一聲不吭?；蛘哒f那么幾個單詞，然后就慨嘆一聲：總算熬過來了。然后就大贊現(xiàn)在的幸福日子。很多外鄉(xiāng)人覺得我們那里人很虛偽，歌功頌德，其實不是，只是因為他們經(jīng)歷的太多了，太苦了。

有些朋友問我，與楊顯惠先生那么熟，為什么不寫一篇評論？我無言，也無力言說。在我這里，楊顯惠老師的著作不僅僅是“文學”，那更是生命的吶喊，是命運的反抗，是人性的煎熬。我用自己的“生命”來體悟（經(jīng)驗）楊顯惠先生的“著作”。對這樣的作品我無力冷靜地用“藝術(shù)”的眼光去評價，我沒有這個力量。在那里，我是無力的，是五體投地的，是無言的，但也是很苦很苦的，是絕望的。魯迅說反抗絕望，閱讀楊顯惠先生的著作，就是反抗絕望。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一個名詞，這與我的生命有關(guān)，或者說就是我的生命。我曾把他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帶回老家，讓老家人看。他們翻閱最多一篇，就不愿再看了。因為太苦了，我們都不愿再回到那個苦難而恐懼的時代。那等于在撕裂我們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楊顯惠說，你們不需要讀我的書，你們經(jīng)歷得太多了，那是給后人看的，給那些沒有“歷史”的人看的。

他說：“我的作品是用誠實的態(tài)度講述一個個真實的故事，但‘真實的故事’是除了個別的故事寫真人真事之外，十之八九都是虛構(gòu)；這十之八九又都隱約晃動著真人真事的影子，虛構(gòu)的故事全都使用了真實的細節(jié)?！边@是我們進入楊顯惠先生小說的密碼。聽說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在《上海文學》連載時，有些讀者對小說里的“人相食”提出質(zhì)疑，認為是編造。甚至編輯都親自打電話問楊顯惠老師。我聽了這個“故事”，默然。歷史真是非常殘酷的，它可以遮蓋多少“真實”。這個娛樂的時代，“虛假”的東西都“真實”了，都被大眾“喜聞樂見”了，而“真實”的東西，反倒“虛假”了。

楊顯惠說他讀了幾遍《古拉格群島》，我也翻過，卻很難看下去。我不喜歡這部小說。但我感覺到他從《古拉格群島》里得到的也就是一個字：真。這個武林秘笈大家都知道，卻不是大家都能做到的。他曾告訴我：“《古拉格群島》給我的最大影響就是：歷史的記憶。”中國人很容易忘記歷史，往往把兇殘的歷史當做飯后的談資，或者娛樂的工具。比如電影《金陵十三釵》，電視劇《旗袍》，還有很多關(guān)于抗戰(zhàn)的片子，經(jīng)常不愿或不敢直面歷史，而是盡最大可能地把歷史娛樂化、消費化、低俗化。作品的關(guān)注點經(jīng)常放到了性描寫，或性暗示上，或者為了娛樂不惜歪曲歷史，胡說歷史，那些細節(jié)根本經(jīng)不起一點推敲。朱大可批評電影《金陵十三釵》說：“利用南京大屠殺題材，爆炒床戲和豪言票房價值，是對八萬被強奸中國婦女的羞辱。張藝謀這種大義凜然的情色愛國主義，只是媚俗的與日俱增?！雹谝灿姓撜哒J為，在好萊塢只有最愚鈍的制片人才會在南京大屠殺這樣的災難中注入性的成分，但這卻是《金陵十三釵》的核心元素，整部影片做作而缺乏說服力。③

魯迅先生曾說，中國只有瞞和騙的藝術(shù)。這真是痛心之言，也是入木三分之言。為什么楊顯惠能夠“擠開歷史的門縫”？我認為就是一個字：真。用古人的話說，也是一個字：誠。《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薄白哉\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雹苓@段話，可以說道盡藝術(shù)之奧秘。我們的很多作家，太聰明，聰明得虛假了，“偽”了。他們的做作，真是到了極限。古人說，欺天乎？你以為天沒有眼睛？天是長眼睛的，你作為作家的“心”不純正，不澄澈，你就休想寫出好作品。說實話，楊顯惠的學養(yǎng)并不豐厚，可為什么他卻能夠成功？其實，就一個字：真。真誠的人，是可以“偶開天眼”的，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們的內(nèi)心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視一般人求之不及的物欲、名利如糞土。莊子說“心齋”“坐忘”“見獨”，即此理也。正因為楊顯惠不“表現(xiàn)”“自己”，不賣弄，不虛飾，所以他才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題材，“寫”出別人寫不到的層次?！靶攀贰薄傲际贰?，并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真誠，打動人，也能打動天。真誠，本身就是無價之寶。我們的作家把作品寫得粗糙不堪，還經(jīng)常以“歷史的真實”來自我辯護。是的，即便是歷史的真實，如果你作家自己不“真實”，你寫出來，讀者也以為是虛假的。而只要作家自己“真實”了，即便是虛構(gòu)的，讀者也從來不會感覺到虛假，比如《西游記》、《紅樓夢》。

這里，細節(jié)，就極其重要。楊顯惠為了寫小說，寫那段歷史，他是連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都不放過。他的《定西孤兒院紀事》里，有一個孤兒冬天的晚上翻越華家?guī)X，那種寒冷，那種孤獨，那種凄涼，他無法寫出。于是，他專門挑了一個冬天的晚上，雇了一輛出租車，專門去了華家?guī)X，然后打開車門，站在風雪華家?guī)X上，體味那種感覺。一個花甲老人，為寫作能夠如此付出，他的作品怎么能夠不打動讀者的心？寫《甘南紀事》的時候，我陪他去幾個藏傳寺廟，他問得可細了，寺廟里的每一個物件，他都要問它的名字，他的用處，他的典故。問得我都不耐煩了，于是轉(zhuǎn)頭出來，出來了，又很感動。一起去迭部，那里的樹，那些松樹，他都分得一清二楚，怎么樣的叫鐵桿松，怎么樣的又叫雪松。聽到我的耳朵都疼，心也很亂。我真的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這份定力？相比而言，你再讀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細節(jié)的虛假、做作，導致了“歷史”的不真實。

二、苦難寫作里的宗教情懷

楊顯惠是蘭州長大的，祖籍永靖，現(xiàn)在那個地方又劃到了東鄉(xiāng)族自治縣。所以，他在自己的簡介里，寫的是祖籍東鄉(xiāng)。2011年8月我陪他走過定西、臨夏的幾個縣，也到了永靖，他的哥哥為此很生氣。我也認為還是寫祖籍永靖的對，尊重歷史?？档碌墓枢l(xiāng)現(xiàn)歸屬俄羅斯，但我們不能說康德是俄羅斯哲學家，那還是德國的。當車過東鄉(xiāng)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太陽早就下山了。我們的車一直在山梁上走，路彎度很大，極其危險，而且一直是下坡。遠遠地看見永靖劉家峽水庫的燈光，就是一直走不到。楊老師默默地看著險峻的山脈，寸草不生的荒山，一路不說話。我也被那一個個山峰嚇住了，高峻而險絕，在夜色里靜靜地沉默著，但那種力量還是很震撼人。偶爾有那么一個很窄小的坡地，就會住著一戶或幾戶人家。旁邊會有一條細細的路。據(jù)司機說，這幾年東鄉(xiāng)人在外地掙了錢了，都把家搬到了山頂。我們經(jīng)過的公路兩邊，就都是人家，一色的磚瓦房，嶄新嶄新的。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概有近兩個小時，楊老師忽然在后座大喊道：“這個地方應(yīng)該出大作家?！蔽医蛔∪皇?，這里的人幾乎都不讀書，出什么大作家？他又大喊停車，說今夜就住這里，明天去永靖。我還沒有說話，同來的一位老領(lǐng)導說，還是到永靖吧，這里晚上不大安全。于是，我們繼續(xù)前行。我便問他，為什么這里應(yīng)該出大作家？他回答，如此枯焦的地方，如此險峻的山塬，應(yīng)該出大作家。我似乎懂了，也明白了苦難是內(nèi)在于楊顯惠老師的心靈里，他是永遠離不了苦難的，用老家人的話說，他注定此生享不了福，也不會享福。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說，他這樣的在甘肅最貧窮的土地上跑動，不是另一種福分嗎？我們走遍定西很多偏僻的鄉(xiāng)村，不少的人都讀過他的書，知道他。

楊顯惠在某種意義上靠近了宗教，或者說把文學當做了宗教，他要用文學救贖自己，也救贖苦難的人們。魯迅晚年也走到了這一步，但沒有繼續(xù)走下去。因為中華文化到這里，是無路可走的。劉小楓說，魯迅之上缺少一個基督教，可是這個基督教要進入中華文化，談何容易？中國古人有儒道釋，似乎已經(jīng)自足了，如陶淵明、王維、蘇軾等人?？山院螅覀兠媾R西方強勢的工業(yè)文化，或者說希臘理性主義和希伯來的基督教，還有現(xiàn)代化的洪流，我們有點手足無措。我們的文學，也顯得捉襟見肘，邯鄲學步。中國人不那么自足了，中國文學也不那么自足了。

勒基說：“惡經(jīng)常被證明能起到解放心靈的作用——只是歷史上最令人羞恥、同時也是沒有疑問的事實之一?！雹荻袊幕臼遣桓抑泵鎼旱?，我們經(jīng)常是繞過它，回避它，不是沉默，就是歪曲，所以，魯迅說只有瞞和騙的文藝。索爾仁尼琴給楊顯惠的最大收獲就是直面惡，這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寫作形式。但楊顯惠也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他沒有采取記事，而是用了“小說”的形式，這也是他深思很久的一種表達方式，也是他能夠成功突圍的一大原因?！抖ㄎ鞴聝涸杭o事》出版以后，楊顯惠開始了另一組小說的寫作，這就是2009開始在《上海文學》連載的“甘南故事”。這，又是一個我熟悉的題材。我十多年來幾十次去那里，考察、講演，認識了很多藏族朋友，聽到了很多藏族故事。我也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民族，與那片偉大的土地。如果只講藝術(shù)性，我覺得這一組比以前那兩組，要更加“藝術(shù)”，在文體上更加成熟。相對于《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甘南紀事》更加成熟，無論在藝術(shù)上，還是在敘述策略上?！秺A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里的一些篇章，藝術(shù)性都是很高的，但因為題材的敏感，讀者的注意力只在“揭秘”上。很多所謂的批評家也在這上面做文章，所以才有一幫批評家認為它們不是“文學”。而《甘南紀事》由于題材的更加敏感，作家在寫作中，做了非常之大的克制，這種“克制”可以說是超前的，他可能只寫出了自己知道的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因此，這里沒有多少“揭秘”，沒有多少故事層面的吸引力，對于一般心急的讀者，可能產(chǎn)生巨大的閱讀障礙。一般讀者將無法進入，更無論登堂入室。但真正的藝術(shù)就在這里，道心唯微，大道無言，需要讀者耐心一點。

美國思想家施特勞斯提出“采取字里行間的寫作方式”，這種隱喻式的寫作技巧，是一種獨特的著述類型，它只向那些值得信賴的聰明讀者開放。他說，沒有思想的讀者都是粗心的讀者。這些讀者從這樣的作品里，將一無所得?！陡誓霞o事》幾乎沒有明顯的揭秘性，寫作方式也極其日?；?、瑣碎化。于是，它的反響就沒有前兩部那么大，甚至可以說沒有多少反響，寂寞得讓人吃驚。但就個人而言，這部作品我非常喜歡，我覺得它藏了很多的東西，不是一下子可以消化的。老子說，知我者希，則我者貴。又說，圣人被褐懷玉，《甘南紀事》之謂也。偉大的作品都是隱微寫作，《紅樓夢》、《浮士德》、《魔山》，等等，都是如此。當然，《甘南紀事》是不是偉大，我還不敢說。但它確實有自己的“東西”。藏民族是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有著自己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并不是我們有些人想象的化外之民。他們熱愛和平，追求自由，他們對自由的感觸，某種程度上超過了漢人。這是楊顯惠多年研究的心得，也是他的《甘南紀事》題中應(yīng)有之義。比如，《白瑪》、《“狼狗”》等小說，都有著深刻的內(nèi)涵，并不是一下子能夠理解的?！兑粭l牛鼻子繩》寫了班馬旺杰為了一條牛鼻子繩，而丟了性命，且還是女人逼迫丈夫出去要牛鼻子繩，寫出了藏民族的慓悍，和對自由的強烈訴求。《小妹的婚事》，愛情是自由的，但婚姻卻并不那么自由，寫出自由下的尷尬。

楊顯惠說：“我試圖了解他們獨特而燦爛的文化，他們特有的生活形態(tài)，他們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化的身影，他們血脈的跳動”。⑥《甘南紀事》的十二個短篇小說其實都在表達著這樣一個主題。《恩貝》、《連手》都描寫了藏民族在現(xiàn)代化的大浪潮中的慌亂和無所適從，他們一方面堅守著自己的祖訓，一方面又得遵守國家法律，前者是自愿，后者是被迫，于是，悲劇一個個發(fā)生，故事一個個延續(xù)。而且，在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年輕的藏族青年的思想、觀念也開始了大變動，他們已經(jīng)不像他們的祖輩那樣了，他們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思想?！秷D美》就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說，迭部的一位年輕和尚圖美，通過伐木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偷偷離開寺院，跑到西藏，然后又到阿里，又從那里偷渡到尼泊爾，最后到印度，開始了自己的學生生涯。五年后，無法忍受印度的炎熱氣候，還是回到了迭部。小說以對話，和主人公的自述推進，頗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對尼泊爾、印度的風光描寫，雖只言片語，卻已經(jīng)深入人心。《沉默的柴垛》也是這樣一篇描寫“他們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化身影”的優(yōu)秀小說。小說描寫了迭部藏區(qū)小伙桑杰次力發(fā)生婚外情后的變化，最后卻是大家的寬容和認可。這種寬容的文化，凸顯了藏族人民熱愛自由的品質(zhì)。小說也寫得從容、舒緩、簡單，但意蘊深厚，頗得契可夫小說之精神?！丁袄枪贰薄犯且黄H富傳奇的深入刻畫藏民族性格的優(yōu)秀短篇小說。小說描寫了迭部縣益洼村的村民在村長的帶領(lǐng)下，翻山越嶺，歷時半月，千里追蹤偷牛賊的故事。作品有了很多景色描寫，雖不是很成功，但不乏精彩之筆，人物心理刻畫較成功，尤其寫出了藏民族的性格，那種慓悍、睿智，和在現(xiàn)代化的巨變中的堅守和變化。包括觸及到了一些很隱秘的藏族歷史，深入到了文化沖突的最幽暗之處，確實顯示了作家不凡的功力。

閱讀了楊顯惠先生的三部著作，如果說有一點不足，當然是我認為的不足，那就是還缺乏一種足夠的深厚度，一種跨越時空的巨大力量，也就是那種思想的穿透力。在甘南迭部采風時，我曾問過楊顯惠老師，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為什么那么偉大？他默然，然后問我為什么？我說：東正教。如果沒有東正教，俄羅斯還能產(chǎn)生托爾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嗎？在《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里，作家寫了許多的“故事”，寫的很細致，很殘酷，但作家并沒有完全寫出那些活下來的人，是如何活下來的。在那樣惡劣甚至極端殘酷的環(huán)境里，人性是如何“現(xiàn)”“象”的，人是如何“持存”下來的。如果那里只有“惡”，只有“仇恨”，人又是如何“活”的，理由在哪里？而心理描寫的缺失，加劇了這種平面化，使小說在描寫人性之惡時，沒有能夠深入到一定的人性之黑暗，寫出那種殘酷，還有恐懼、無情。

我們閱讀陀斯妥也夫斯基《死屋手記》，他對那些死刑犯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人性之光。楊顯惠在寫作過程中，主要寫出了“在場”，可“不在場”的呈現(xiàn)不是很讓人滿意。他在細節(jié)的揭露中，仍然遮蔽了很多的東西，而遮蔽的這些東西，它的力量其實更大！托爾斯泰說，藝術(shù)如果不是宗教的，就不可能是真正屬于人民的。作為毛澤東時代的一代作家，楊顯惠無疑受了唯物論的巨大影響。他對我說：“我始終是唯物主義者。”“我對宗教沒有研究。”“《甘南紀事》對佛教氛圍基本沒有涉及，這是我最大的缺點。以后要補這一課。”因此，面對藏傳佛教下的藏民，他的寫作，總是感覺還有一點點隔。這一點，我們閱讀蘇俄小說，就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信仰的力量。理性與信仰的撕裂，或者人在神之下的呈現(xiàn)，往往是最讓人吃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那種罪惡下的潔白，潔白下的罪惡，是讓中國作家汗顏的。海德格爾說：“從我們?nèi)祟惖慕?jīng)驗和歷史來看，只有當人有個家，當人扎根在傳統(tǒng)中，才有本質(zhì)性的和偉大的東西產(chǎn)生出來?！雹?/p>

布爾加科夫在給斯大林的信中說：“在蘇聯(lián)俄羅斯文學的廣闊原野上，我是唯一的一只文學之狼。”這句話也可以用于楊顯惠先生身上。

2010年6月12日寫于蘭州黃河之濱南書房

【注釋】

①嘉男：《布爾加科夫：寂寞的文學之狼》，http://www.gmw.cn/01ds/2004-06/16/content_44907.htm。

②朱大可：《十三釵的情色愛國主義》，見http://ent.tamen8.com/201112177592.html。

③關(guān)于《金陵十三衩》的詳細評論，請參看楊光祖《〈金陵十三釵〉：藝術(shù)可以如此無恥嗎》，《文學自由談》2012年2期。

④陳柱：《中庸注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6—39頁。

⑤[美]列奧·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shù)》，劉鋒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頁。

⑥楊顯惠：《甘南紀事·后記》，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頁。

⑦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3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