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抑?/p>
作為一種命名,“70后”有著代際(generation)與流派①將“70后”指認為流派的說法,可參見黃禮孩為《70后詩集》(兩卷本,海風出版社,2004年)所寫的序言《70后:一個年輕的詩歌流派》。的雙重指認。其實,這一名號下的詩人進入人們的視野已經(jīng)很久。雖然這批詩人“正處在日新月異的成長期,是正在進行時態(tài)的……絕大多數(shù)隨時都處在變動、調(diào)整之中”②敬文東:《“沒有終點的旅行”》,見《被委以重任的方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01頁。,但他們?yōu)闀r不短的詩歌寫作(他們中部分詩人的寫作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甚至更早)已經(jīng)顯出了某些值得關(guān)注的趨向。
一方面,受前代詩人寫作的滋養(yǎng),“70后”詩人承續(xù)了前代詩人探索詩歌語言可能性的熱忱。另一方面,如何從前代詩人的“影響的焦慮”中走出,則更為“70后”詩人所看重,于是“偏移”成為他們寫作的美學基石:“從一開始大家都在明里暗里關(guān)注著自身與他人在精神境遇、文本記憶和寫作趣味等方面的諸多差別,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相信這些差別只有在詩歌寫作的艱苦掘進和對當代詩歌內(nèi)在線索的反復(fù)辨析中才能被貫徹為一種‘偏移’”;在他們的寫作里,“任何一種寫作策略都沒有被絕對化,他們的寫作始終是階段性的,每一時期的寫作都力圖刷新以往詩藝內(nèi)存,構(gòu)成對既定寫作成規(guī)的接續(xù)和‘偏移’……‘偏移’的立場,即是不斷重設(shè)與自身及他人之間的‘修正比’”。③姜濤:《偏移:一種實踐的詩學》,《北京文學(精彩閱讀)》1998年第1期。此外,“70后”詩人在文本上也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特點。
那么,如何看待“70后”詩人在中國當代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詩歌中的位置?如何確認他們的寫作在詩學、文本上的價值?這里,或許可從長詩入手進行一番探討,既然長詩“更能完整地揭示詩自成一個世界的獨立本性,更能充分地發(fā)揮詩歌語言的種種可能,更能綜合地體現(xiàn)詩歌寫作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精神勞動所具有的難度和價值”①唐曉渡:《編選者序:從死亡的方向看》,見“當代詩歌潮流回顧·寫作藝術(shù)借鑒叢書”《與死亡對稱——長詩、組詩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0后”詩人夢亦非對長詩的意義也有相似表述:“長詩是強旺的生命力、敏銳的洞察力、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所凝集而成的結(jié)晶”,“它可以全面地表現(xiàn)詩人的才華高低、技藝的生熟、胸襟的大小、情感的濃淡、境界的深淺、經(jīng)驗的多少”。見夢亦非:《艾麗絲漫游70后:返真的一代》,《零點·70后詩歌專號》“復(fù)刊號”(總第8期),2010年。。雖然“70后”詩人人數(shù)眾多、風格各異,雖然他們中不少人如黃禮孩、冷霜、泉子、劉春、宋尾等以短詩寫作見長,但由長詩入手進行考察,確實可從多個重要方面了解這一詩人群體的寫作面貌、成就和走向,并領(lǐng)悟中國當代詩歌代際更替與層次分布的特征。
在中國新詩歷史上,一直不乏長詩寫作的積極參與者。不過在臺灣詩人痖弦看來,早期新詩中的長詩不甚成功,而究其原因就在于,詩人們“僅僅理解到長詩的量的擴張,而沒有理解到長詩的質(zhì)的探索,誤以為長詩只是在敘述一個事件的發(fā)展,而忽略了長詩精神層面的表達,也就是他們未能注意詩質(zhì)的把握”;他進一步認為,“一首現(xiàn)代的長詩,與其說是記錄事件,毋寧說是記錄人性的歷史和現(xiàn)代人心靈遨游的歷程”。②痖弦:《現(xiàn)代詩的省思》,見《中國新詩研究》,洪范書店,1981年,第19頁。盡管痖弦所述并不符合新詩歷史的實際情形,但也觸及了長詩的某些實質(zhì)性要件。正如詩人駱一禾所言:“長詩于人間并不親切,卻是∕精神所有、命運所占據(jù)?!保ā豆饷鳌罚┰娫u家唐曉渡則指出,“長詩是詩人不會輕易動用的體式……一旦詩人決定訴諸長詩,就立即表明了某種嚴重性”③唐曉渡:《編選者序:從死亡的方向看》,見“當代詩歌潮流回顧·寫作藝術(shù)借鑒叢書”《與死亡對稱——長詩、組詩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他所說的“嚴重性”主要是指潛隱在一首詩的發(fā)生與完成之中的深刻動機。
20世紀80年代是長詩寫作較興盛的時期,出現(xiàn)了至少四股引人注目的長詩寫作潮流:其一,朦朧詩人群中的楊煉、江河等及其后繼者“整體主義”(宋煒、宋渠等)、“新傳統(tǒng)主義”(廖亦武等)的現(xiàn)代史詩;其二,“第三代詩”中具有實驗色彩的長詩寫作,如周倫佑的《自由方塊》等;其三,女性詩歌中的長詩寫作,代表性作品有翟永明的《女人》、伊蕾的《獨身女人的臥室》、唐亞平的《黑色沙漠》等;其四,駱一禾、海子等頗顯理想主義色彩的長詩主張和實踐,譬如海子聲稱:“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抑幌肴诤现袊男袆映删鸵环N民族和人類結(jié)合、詩歌和真理合一的大詩”,“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也是因為我有太多的話要說,這些元素和偉大材料的東西總會漲破我的詩歌外殼”④海子:《詩學:一份提綱》,見《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889頁以下。,其突出成果包括駱一禾的《世界的血》、海子的《土地》等。20世紀90年代以后,長詩寫作的取向受時代氣候和整個詩歌風尚的影響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此際從事長詩寫作的以轉(zhuǎn)型后的“第三代”詩人和一批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詩人為主,對歷史、現(xiàn)實元素的重視和力求“最大限度地包容日常生活經(jīng)驗”(張曙光語)成為90年代長詩的基本特征,這為當代長詩寫作注入了某些新的質(zhì)素。重要作品有王小妮《會見一個沒有了眼睛的歌手》、張曙光《小丑的花格外衣》、于堅《○檔案》、蕭開愚《向杜甫致敬》、王家新《回答》、西川《鷹的話語》、鐘鳴《中國雜技:硬椅子》、孫文波《祖國之書,或其他》、陳東東《喜劇》、張棗《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臧棣《新鮮的荊棘》、西渡《一個鐘表匠人的記憶》、莫非《詞與物》、潞潞《無題》、朱朱《清河縣》、龐培《少女像》、宇龍《機場十四行》、劉潔岷《橋》、啞石《青城詩章》、周瓚《黑暗中的舞者》等。
在很大程度上,20世紀80年代包括現(xiàn)代史詩、“非非主義”實驗、海子“大詩”理想在內(nèi)的長詩寫作,大抵屬于向極限沖刺的寫作:無論楊煉的“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諾日朗》)表現(xiàn)出的強悍,還是周倫佑的果決的“拒絕之鹽”(《自由方塊》),抑或海子的煌煌《太陽·七部書》,在語詞與意識的強度、密度方面無不追求極致,這與那個激情主義的時代氛圍是相應(yīng)和的。而20世紀90年代的長詩寫作者逐漸改變了策略,某種高蹈的姿態(tài)性寫作被一種平易、舒緩的書寫所替代,引發(fā)爭議的“敘事”因素的滲入使此際的長詩在節(jié)奏、體式等方面趨于松弛,詩歌與時代的緊張關(guān)系也變得隱蔽。顯然,在此背景下成長起來的“70后”詩人,其長詩寫作必須另辟蹊徑,但也不全然是另起爐灶。
作為經(jīng)受了20世紀80年代理想主義余韻熏染、90年代商業(yè)化浪潮洗禮的一代人,“70后”詩人在精神氣質(zhì)上無法不同時打上兩個時代的烙印。因此,他們的長詩寫作在文本上可以說兼有沖擊極限的痕跡(如蔣浩的幾部頗具宗教感的組詩、夢亦非的基于地域文化建構(gòu)起來的巨型史詩)和在平緩中追求精細的趨勢(如姜濤、韓博、孫磊、閻逸等的長詩寫作);同時,在此基礎(chǔ)上他們開始探求能標識自己一代的詩學特征。總的來說,“70后”詩人的長詩寫作首先從詩藝與精神兩方面尋求拓展,并已形成了可予把握的趨向。
一方面,“70后”長詩寫作專注于詩歌語言、技藝的持續(xù)探索與提升。
比如,既有良好的詩評才能又有敏銳的詩寫感覺、雖身在學院但突破學院化寫作的姜濤,在其較早的寫作階段就寫出了《廂白營》、《畢業(yè)歌》、《京津高速公路上的陳述與轉(zhuǎn)述》等長詩。他的詩歌摻雜了繁復(fù)的巴洛克和明晰的寫實風格,能夠?qū)⒊橄蟮钠┯髋c細微的暗諷糅合在一起:
八月已經(jīng)過去,更換的稿紙上
依舊是渺無人跡的熱帶
精確的描寫帶來幻覺
無邊的現(xiàn)實有了邊緣
那曾經(jīng)在筆尖下滲出的院落
而今,是否已租給了別人
——《秋天日記——仿路易斯·麥克尼斯》
在語詞語義的轉(zhuǎn)移上常常給人驚異之感。
另一位出道甚早的詩人韓博一開始寫詩就顯出令人側(cè)目的技藝上的成熟,他寫于20世紀90年代初的短詩《植物贗品》、《永遠離去》、《太陽穿過樹間》等,即便在今天讀來也不失新鮮之氣息。他的詩歌富于奇異的寓言性,曲折、變幻的語詞間蘊含著精確的細節(jié),其長詩尤其如此:“拉著一只液態(tài)的手,游蕩。∕海水不知道我也是海水∕……我從一個自己∕游蕩向另一個,我拉著∕自己的手。我沒有忘記液態(tài)的路∕繞過暗礁,從上海,去內(nèi)蒙古”(《未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他的長詩《獻給貓的挽歌》在戲謔的口吻中滲透著不易察覺的憂悒與悲憫,語調(diào)流暢自如而充滿克制。他的同窗馬驊也寫出了《秋興八首》、《邁克的霧月十八》等變幻著技法、跨度較大的長詩。
同樣值得留意的是閻逸的長詩寫作,他早在1997年就完成了長詩《秋天:鏡中的談話或開場白》,其嫻熟地將機智的內(nèi)在思辨與從容的獨白語式結(jié)合起來的技法,并不遜于前代詩人歐陽江河的同類長詩《咖啡館》、《關(guān)于市場經(jīng)濟的虛構(gòu)筆記》等;他的長詩《貓眼睛里的時辰》深得現(xiàn)代詩的變形之法,錯落綿密的語詞之流中映照著世界萬物的光線與陰影:“對于一顆蒼蠅腦袋,用顯微鏡∕顯示其中隱藏的、米諾托的∕迷宮(門:七十二扇。∕臺階:三十九級。岔路口:∕無數(shù)個。)比思考它∕如何成型更為重要……如果∕靈魂是小孩子,那么黑暗呢∕順著繩子滑過來的風呢。”王煒在他的詩歌中也嘗試著技藝的更新,他的長詩《普陀山》呈現(xiàn)了這樣一副情景:在深入風景的途中交織著對詩藝本身的沉思——“一首詩寫完,一個句子遠去,留下來的身體將更空虛”,“在我與一首詩無法測量的距離之間,句子的∕進行在不斷叛變它的結(jié)局”;他善于把哲學元素滲入寫作的過程之中,其長詩《中亞的格列佛》出于情境營造的需要而采用了“對話體”,其行文雖然稍顯生硬,但這種尋求突破所付出的努力是可貴的。沈木槿的包括六首短詩的組詩《多棱玻璃球的游戲》(《與一棵樹的距離》、《階石》、《進入》、《攀登》、《離開》、《越界》)有著冷峭的筆鋒,就仿佛一粒多棱玻璃球展現(xiàn)了詩藝的多面性。
不可否認,很多“70后”詩人在探索詩藝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相當濃重的游戲色彩,但也有另一些詩人能夠穿透游戲的表面,發(fā)掘詩藝的真諦。女詩人燕窩的《三部詩經(jīng)》(《戀愛中的詩經(jīng)》、《時光河流中的詩經(jīng)》、《最后一部詩經(jīng)》)及帶著網(wǎng)絡(luò)時代印跡的長詩《愛情就像一條狗》、《十封情書》、《非非日記》、《鼠疫》、《歡樂頌》、《吃魚記》等,或輕逸地調(diào)用古典資源,或從嬉戲的言辭片斷中提取這個時代特有的主題,顯示了自如的語言駕馭能力。強調(diào)寫作的“即興”性、詩歌實現(xiàn)了“徹底的審美上的松弛”(臧棣語)的王敖,重視語詞間相互推衍的力量,其長詩《鼴鼠日記》帶有明顯的“童話”語調(diào)和情境:“對面走來的好人,我給他∕這緬腆的骷髏,戴上紅領(lǐng)帶,我說∕我們要找的寶藏,就在他的腦袋里”,力圖體現(xiàn)語詞自身及語詞間關(guān)系的原初、直接、新鮮的感覺。
另一方面,“70后”在長詩寫作中致力于神性價值與超驗之維的探尋和建構(gòu)。這一取向,在蔣浩、孫磊、夢亦非等的長詩中格外突出。
蔣浩有一陣似乎迷戀長詩寫作,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陸續(xù)寫出的長詩《罪中之書》、《紀念》、《說》等,滲透著強烈的宗教意識和形而上之思;隨后的《一座城市的虛構(gòu)之旅》、《說吧,成都》等長詩,增加了些許現(xiàn)實的景象;及至后來的斷片式長詩《詩》,則從對自然的冥思中抽繹出了“詩”的超驗之維。他早年的詩歌擅用長句,能夠于駁雜的鋪敘中保持古典的整飭:“我們曾從同一條街上不斷往回走∕‘有時看見穹廬和拱頂’,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身的不完整,以至于∕那‘雙重幻像’的出現(xiàn)”(《陷落》);近年來在遣詞造句上趨于古雅,卻也免不了偏枯與干澀。
孫磊在20世紀90年代初寫作伊始就似乎顯出不凡的志趣,短詩《那光必使你抬頭》中的“那光”、《那人是一團漆黑》中的“漆黑”,為他的詩歌標劃了一個特定的題旨——對光芒的贊頌;與此同期完成的長詩《演奏》強化了這一題旨,其起句有如繃緊的弓弦:
深夜遇到光芒,一下子我感到眾多的星辰里
我不是一個生人。但該怎樣應(yīng)付那些經(jīng)過我的人
那些在我體內(nèi)將我踩響的人,純正、細膩、睿智。
至20世紀90年代末,他先后完成了《演奏》、《朗誦》、《旅行》、《準備》、《剝奪》等長詩。他的詩歌十分注重詩思的動作性(從那些長詩的標題即可看出)與語詞的節(jié)奏,在題旨上表現(xiàn)出對超驗的尊崇,具有俄羅斯文學的凜冽的底色;他后來的長詩《處境》、《脆弱,我順從》等,逐漸轉(zhuǎn)入對日常事物的審視。
與孫磊志趣相似的“70后”詩人還有遠人、劉澤球、宇向等。遠人的長詩《微暗的火》使用第二人稱,全篇充滿了“禱告”般的絮語:“你就在那里居住,∕像一粒種籽,∕堅硬,有著∕清涼的棱角。∕時間的粉末,∕掩住你的手,∕一起一落的手”;劉澤球的《洶涌的廣場》、《桐梓壩》等長詩雖然隱約折射著現(xiàn)實的場景與指向,但其最終面對的是關(guān)乎生存與信仰的焦灼:“即使知覺精確的儀器∕也無法從溶化進虛無的淵藪中∕提煉任何微小的質(zhì)料∕或許 存在始終不被感知∕而實存之物∕既不是期望中的鑰匙∕也不通往未被洞察的另一方向”(《桐梓壩》);宇向的長詩《給今夜寫詩的人》極具爆發(fā)力,“給”的句式(也是姿勢)貫穿其中,在虛擬的對話中展示了一種心智的博弈。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夢亦非的“史詩”寫作,他的幾部長詩《蒼涼歸途》、《空:時間與神》、《素顏歌》、《詠懷詩》等都有著宏富的篇幅,在立意、構(gòu)架、煉句等方面下力很深。比如《空:時間與神》這部包括十二個詩組(即十二章,每章又包括十二首詩)的長詩,試圖用“時間”和“神”來詮釋“空”的理念,其間穿插了多條或隱或顯的與地域文化相關(guān)的神話線索,并涉及《圣經(jīng)》、《奧義書》、《老子》、《列子》、《金剛經(jīng)》、《詩經(jīng)》等古代典籍,這樣的安排使全詩在哲理、敘事與抒情的多重張力中生成意蘊。不過,這部長詩得以成形的重要根基之一,則是“都柳江流域這塊狹小的水族文化繁衍的神巫之地”,占據(jù)這片神奇土地的主要是一種水族文化,兼有苗、布依等文化的融匯,而這一地域上的語言即水語,“是一種詩化的語言,其命名的直接性、巫性,其詞序與漢語的區(qū)別性,帶來原生的陌生化”,基于此衍生的詩歌難免與這種文化和語言建立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水族文化,即巫文化,而詩歌亦是一種巫術(shù)的遺跡,一種很難再發(fā)生效力的巫術(shù)記錄、語言巫術(shù),但依然保留著巫術(shù)的語言外形。”①夢亦非:《地域文化·寫作資源·史詩》,見《蒼涼歸途·評論卷》,花城出版社,2010年,第139頁以下。。從地域文化出發(fā)進行長詩寫作,也許有其難以避免的局限性,這是需要詳加辨析的議題。類似的作品或可舉出李郁蔥的組詩《地名:南方偏東》等。
20世紀90年代以降,中國詩歌備受指責的原因之一據(jù)說是遠離現(xiàn)實。事實上,細心的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90年代的漢語詩歌中,‘介入性’因素及其強度都在不斷地增加”②張閎:《介入的詩歌》,見《聲音的詩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40頁。。在那些突出“介入性”因素的詩作里,“現(xiàn)實”及“詩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得到了新的詮釋:“先鋒詩一直在‘疏離’那種既在、了然、自明的‘現(xiàn)實’,這不是什么秘密;某種程度上尚屬秘密的是它所‘追尋’的現(xiàn)實。進入90年代以來,先鋒詩在這方面最重要的動向,就是致力強化文本現(xiàn)實與文本外或‘泛文本’意義上的現(xiàn)實的相互指涉性”③唐曉渡:《90年代先鋒詩的幾個問題》,《山花》1998年第8期。;那些先鋒詩“所指涉的現(xiàn)實是文本意義上的現(xiàn)實,也就是說,不是事態(tài)的自然進程,而是寫作者所理解的現(xiàn)實,包含了知識、激情、經(jīng)驗、觀察和想象”④歐陽江河:《’89后國內(nèi)詩歌寫作:本土氣質(zhì)、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見《誰去誰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247頁。。
秉承這一詩學路向,“70后”詩人也寫出了體悟現(xiàn)實的“介入性”詩作,像前述的姜濤、韓博、閻逸、蔣浩等詩人,其詩歌寫作的重心看似放在詩藝的推進上,實則他們的不少作品以隱喻的筆法切入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如詩人西渡就將韓博的長詩《未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視為“‘當代評論’的代表作”,認為該詩的“好處在于詩人對于現(xiàn)實的變形處理,因而增加了對現(xiàn)實的概括力和針對性,不僅讓我們看到現(xiàn)實和詩人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而且讓我們看到了詩的藝術(shù)”⑤西渡:《普羅透斯,或骰子的六面——讀〈漢花園青年詩叢札記〉》,《新詩評論》2008年第2輯。。這無疑是一種穩(wěn)健的現(xiàn)實觀和成熟的詩藝的結(jié)合。
對世俗生活的關(guān)注,成為這一代詩人寫作中無可回避的主題。相較于每一時期都有詩歌采取過于直接的態(tài)度處理社會現(xiàn)實,朵漁的詩歌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十分巧妙(盡管筆者對他那首得到廣泛贊譽的“地震詩”持保留意見),他的短詩給人印象深刻,如《七里?!分挥卸潭涛逍?,但頗顯力度:“當獅子抖動全身的月光,漫步在∕黃葉枯草間,我的淚流下來。并不是感動,∕而是一種深深的驚恐∕來自那個高度,那輝煌的色彩,憂郁的眼神∕和孤傲的心”;他的詩歌注重對細小事物的描寫,某種“虛弱”語氣為其偏于口語的寫作加入了樸質(zhì)的元素,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他新近發(fā)表的長詩《高啟武傳》之中。這部長詩試圖以個人的微觀歷史呈現(xiàn)乃至穿越時代的宏大歷史,此一方式(或手法),在其他“70后”詩人的長詩,如凌越《虛妄的傳記》、張永偉《雪:為村后的小山哀悼》和《再悼村后的小山》、趙衛(wèi)峰《斷章:九十年代》、木朵《名優(yōu)之死》、江非《一只螞蟻上路了》等中可以見到。
呂約的長詩《四個婚禮三個葬禮》同樣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悲喜劇,卻有意將當下與過往、愛與死、靈與肉、冥想與憂患嫁接在一起,因而視野更加開闊,也更有力度,堪稱破碎世界的挽歌:“身體微微離地∕在風的腳下卷來卷去∕一閉上眼睛就看見自己∕街頭∕泡沫碼頭∕灌木叢 工地∕劇院 雕像的陰影下∕風口∕到處站立∕同一時刻出現(xiàn)在兩個方向”;她還在其文論中對“破碎世界中的完全詩歌”進行了有力思考,提出了“詩歌以語調(diào)重建精神秩序”、“‘我們’對‘我’的限制與補充”、“‘驚奇’通往世界的無限性和多樣性”等命題。①呂約:《破碎世界中的完全詩歌》,見《破環(huán)儀式的女人》,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9年,第245頁以下。另一位出生“南方”(呂約的《四個婚禮三個葬禮》有一節(jié)涉及此題)的“70后”詩人王艾,在長詩《南方》中以凝練的筆力,掃描了時代洪流裹挾下“南方”的精神與物質(zhì)發(fā)生變遷的歷程,他眼里的“南方”幻化為一個香消玉殞的女子,曾經(jīng)的優(yōu)雅氣質(zhì)在歷史的滾滾紅塵中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多年前我觸摸星辰,
透過她粉色牙床構(gòu)成的時間地平線,
看到記憶的稀釋劑,
向那巨大黃昏的懷抱中推出。
多年前它穿過我的骨骼,
留下一排牙印、一綹青絲、一顆皮膚上的黑痣,
但靈魂盛裝,精神假面,
在一列三流時代開去的列車上飛舞。
這部長詩包含了豐沛的詩情,堪與“南方”相稱的華美語詞、張弛有度的句式顯得搖曳多姿,實乃“70后”長詩中不可多得之作。
王艾的《南方》隱含著不難辨察的反省意識,這種反省意識在另一些“70后”詩人的長詩中則演化為一種激烈的批判,像馮永鋒(站在環(huán)保主義立場)的《非分之想》、謝湘南(作為媒體工作者)的《過敏史》、魔頭貝貝(做過多種職業(yè))的《起訴書》等,對現(xiàn)實的觀照與書寫中充滿了尖利的控訴色彩。相比之下,宋烈毅的《下午時光》、《變化》與黃金明的《洞穴》等長詩,更愿意將目光投向那些日常的景致,洞察世俗生活中的卑微力量,語勢變得舒緩,語氣也柔和了許多:“一只黃鼠狼在和他對視∕這一瞬間∕照亮他們∕∕陰暗的時刻來臨∕一些東西轉(zhuǎn)瞬即逝∕只能坐在房間里回憶?!保ㄋ瘟乙恪断挛鐣r光》)這是“介入”現(xiàn)實的另一種路徑。
不管怎樣,撇開那些過于急切的對現(xiàn)實的表達,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有效“介入”,不僅為“70后”長詩寫作增添了厚重感,同時也使長詩作為一種文體在現(xiàn)時代獲得了一定的意義依據(jù)。這意味著,通過長詩寫作,“70后”詩人能夠在加速度的時代列車旁放慢步伐,駐足觀視,保持一份從容的心境應(yīng)對紛亂與喧囂。多年以前,“70后”安石榴曾坦然自陳:“70年代出生詩人的群體意義和創(chuàng)作本身尚缺乏理論的闡釋和支撐,并沒有完成寫作的自我闡述和整體闡述。”①安石榴:《七十年代:詩人身份的隱退和詩歌的出場》,《外遇》總第4期,1999年5月(深圳)。迄今為止,這一“闡述”仍然未能完成。毋庸諱言,當前中國詩歌處于較為普遍的渙散、乏力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或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70后”詩人面臨著精神與詩藝的雙重轉(zhuǎn)型。他們能否成為未來詩歌的中堅?能否摧毀一種腐朽的代際等級制和有關(guān)“進步”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而將詩歌寫作帶入一種寬闊之境?以上談及的部分長詩,或許讓人有理由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