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詩頂：江蘇建筑學院人文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研究生。）

一、社會歷史觀——如何尋找理想?yún)⒄?/h2>

盧梭的社會歷史觀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文明與道德的矛盾或者是悖論上。終其一生的坎坷和磨難，他痛感到人類社會的社會化和文明化，反而導致了道德的反方向發(fā)展，于是，他提出了“回到自然”的口號。從他自身而言，流連于湖光山色，徘徊于森林小徑；從他寫作的字面而言，充滿著對原始純凈的自然風光的無盡遐想，特別是在他飽受城市文明的摧殘和侮辱后，更是對原始自然中的道德的圓滿和潔凈追思連連，以至于在他社會契約思想形成的兩部最重要的作品《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和《社會契約論》中，一再地把原始社會作為對比環(huán)境特別是道德的最高理想，來抨擊文明帶來的罪孽。這引起當時和后代許多人的誤解，有意無意地把盧梭當作歷史倒退者來理解和看待。直到人們深刻理解后，才發(fā)現(xiàn)在他表面下，實際上是以淳樸自然的原始社會作為理想的參照來批判科學理性和所謂的社會進步和文明，所謂的科學和文明實則是非常邪惡的吃人者的幫兇。一去不復返的原始自然狀態(tài)只是盧梭假借的一個形式，他要的是內容——自由與平等，而決不是伏爾泰為攻擊盧梭所挖苦的的歷史倒退。

盧梭把原始自然作為參照，對后現(xiàn)代主義者來說，不無借鑒意義。后現(xiàn)代的社會歷史觀多和盧梭有相近之處，特別是在對人類文明的認識上。后現(xiàn)代無情地剖析社會政體極其管理機構對人的控制乃至鉗制，有時甚至走向反文明、反社會的極端。但到現(xiàn)在為止，似乎并沒有給人們提出自己的解決途徑，即使是烏托邦式的也似乎沒有。雖然這樣的決絕能給人一吐惡氣的快感，但畢竟其世紀末的悲觀也讓人們找不到根。所以，后現(xiàn)代在懷疑一切既成定論，解構了許多歷史結論，不無啟發(fā)地揭示出歷史不可能如實直書的事實后，還必須有所附麗，尋找自己理想附麗的參照。這些參照可以如盧梭那樣存于遠古，或存于當下被忽略的邊緣與日常生活，也可以存于想象的未來空間。

特別是在尋找參照時，由于語言的因素，形式和內容的不斷的相異表達，語言的多義和能指的充分發(fā)揮，都是后現(xiàn)代的擅長。后現(xiàn)代重視生產(chǎn)方式和人的關系，是可憑據(jù)的重大力量。重視微觀角度、日常生活等意義生成的重要領域，正是可利用的參照之所在。更重要的是，確立自己的參照，批評就可以落實到實處。在這方面，后現(xiàn)代已經(jīng)做出了非凡的成績，例如?？聦χR和權力的分析，就使人們認識到一貫被我們奉為至真至高的知識，也不過是被利益所有者作為鞏固其權力的武器，充滿著虛假和捏造，也是奴役的工具和牢籠。他的基于懷疑基礎之上的分析對于沉湎于對知識的敬畏和權威迷戀的我們具有極強的棒喝作用。

二、歷史辨證法——如何認識惡

盧梭認為文明進步的歷史也是人類墮落的歷史：個人文明但整體衰敗，有著深刻的二律背反。他分析認為，私有制的出現(xiàn)是不平等的起源，雷電災難等偶然事件的出現(xiàn)使人類從自然狀態(tài)走向社會狀態(tài)。私有制導致貧富分化對立，富人為保護自己去欺騙窮人，并與之訂立契約，并為了保護自己在契約中不人道地獲得的特權而制訂法律，建立國家政權，用暴力鞏固自己的利益特權。這樣造成了經(jīng)濟不平等、政治不平等和人格不平等，極端的專制下人格的不平等就導致暴力取代契約，回歸平等，體現(xiàn)了革命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歷史在惡中發(fā)展，在盧梭這里第一次出現(xiàn)。盧梭對惡是深惡痛絕的，終其一生在與各種各樣的惡搏擊，大有雖千萬人、我獨往的氣概。在他孤獨漫步的暇思中，在他狼狽逃竄的漂泊中，時刻思考不自由、不平等的個人命運的社會歷史原因。他對被侮辱被損害的不平等的冷靜分析，折服了后代無數(shù)同命運的人們，所以他用真誠發(fā)出的呼喊，用激情作出的結論，被后代無數(shù)人共鳴。以至于黑格爾花了很大的氣力對他的思想進行了改造，把這種二律背反改造成一種歷史發(fā)展的自身的辨證合理。于是，惡就成了向善的必經(jīng)之道。

用中國古代的話來說，這種歷史的辯證法是物極必反、月圓則虧的自然之道。對于幾乎摧毀一切希望的后現(xiàn)代而言，直面惡，并從惡中看到向善和向真的曙光，在林中找到隙地，尋找生存和發(fā)展的可能性當是懷疑和解構之后所必須走的方向。另一方面，后現(xiàn)代也要允許別家多元的解說甚至是解構，并期待和催生黑格爾式的思想改造者，使其革命性的懷疑和解構具有建構的未來意義。雖然后

董詩頂現(xiàn)代對黑格爾貶斥有加，但不可否認，他對盧梭歷史辨證的改造實際上延續(xù)了盧梭思想的生命力，并使其具有了可操作的可能性。

三、面向未來——如何看待本質

盧梭社會契約思想的形成發(fā)端于他的第二篇征文《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在感性的充分體悟的基礎上深刻分析不自由、不平等的形成原因，抓住了自由、平等這兩個公平理想社會契約的本質的東西，進而在《社會契約論》中豐富它，催生了其社會契約的原則和內容，集中體現(xiàn)主權在民的思想，體現(xiàn)平等自由的終極目標。

雖然盧梭的本意是把作為臣民的人民和作為主權者的人民看做一體兩面的同一個，但“主權者和公意”的模糊語義卻引起了后人無盡的爭論。因為他把法限定在抽象的領域內，從哲學的角度探討實現(xiàn)的可能性，而不是如孟德斯鳩那樣落腳于現(xiàn)實的法學邏輯。雖然他也提出了三種政體形式，但充滿著烏托邦氣和浪漫色彩。盡管他的理想很難實現(xiàn)，但畢竟展示了一個思想者的積極態(tài)度，特別是社會契約的核心：自由和平等的豐富內涵，正是這一點打動了后代人的心，引得無數(shù)的英雄受他的圣徒般的感召去通過血與火的斗爭力圖實現(xiàn)這個烏托邦描繪的理想。

后現(xiàn)代是極端反對一元中心論的，繼而強烈反對所謂的本質，甚至否認一切本質的存在。但通過福柯、德里達的作品，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在他們極力否認歷史形成的本質敘述時，實際上是懸置起所謂對本質的過往描繪，從懷疑和解構的角度出發(fā)顛覆約定俗成的思維和定論。但在這個過程中，誰能斷言他們一點沒有自己認可的本質呢？例如對知識，對權力，對規(guī)訓，對懲罰。而一些后現(xiàn)代主義者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悲觀，一定程度上缺失了理想，所以一味地反本質，可能就導致了目標的迷茫，建構也就難以進行。后現(xiàn)代要做到破然后立，則必須做到一要看得清歷史和當下：為什么多數(shù)被奴役？為什么被奴役者心悅誠服地被奴役？底層和邊緣如何被壓抑？多元是如何變成了一元？二要放眼未來，建構自己的理想，必要時也如盧梭那樣有自己基于對現(xiàn)實深惡、對理想追求的浪漫情懷。而理想則必須有自己的本質的需求，否則無從解釋自己解構一切后的目的和努力方向。所以，在后現(xiàn)代用懷疑的勇氣去解構歷史謊言之后，它還必須有責任還人類繼續(xù)存在的信心和理由，那就需要重新建立意義，建立面向未來的可能性。

四、幻象的產(chǎn)生——如何落實到行動

如前所言，盧梭的社會契約思想在后代引起了很多歧義，最突出的是民主主義者和專制主義者都能從他那里找到確切的理論來源，特別是主權者和公意這兩個概念的模糊表述。所以海涅說：“羅伯斯庇爾不過是盧梭的手而已，一只從時代的母胎中取出一個軀體的血手，但這個軀體的靈魂卻是盧梭創(chuàng)造的”。其實，盧梭思想的行動者何止雅各賓派的暴力統(tǒng)帥！更有《人權宣言》、《獨立宣言》的締造者，還有康德這樣的誅心血手，甚至有納粹的血火獨裁。即便在晚清盧梭剛被介紹到我國，也出現(xiàn)了儒者、醫(yī)國國手到盧梭魂的神話等多種幻象。

撇開造成這些幻象的各種原因和企圖不說，作為一個思想家，盧梭應該說是幸運的，因為他殫精竭慮的思想雖然被多次變形解釋，但畢竟找到了行動者，得到了應用，這應該是思想的價值所在。思想落實不到行動，最多只是華而不實的空中樓閣。從這點上說，不管思想家的本意如何，為生民立命，為天下造太平畢竟是思想的價值體現(xiàn)。

反中心，提倡多元，重視底層和他者，體現(xiàn)在語言解說的多元可能性，這正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強項。但既然在解構歷史上如此，那么在建構自己時也應該允許這種可能性的繼續(xù)，后現(xiàn)代主義者也應該也有可能培養(yǎng)出這樣的血手，去推動歷史的發(fā)展。可喜的是，經(jīng)過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不斷努力，我們在女性、環(huán)保、社會認識等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長足的思維進步。也可能在我們中間，或者在我們的后來者中間，產(chǎn)生出本著良知和道德的一雙雙血手，去通過行動，重新建立意義，建立公平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