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濤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6)
厲鶚(1692—1752),字太鴻,號樊榭,別署南湖花隱、西溪漁者,浙江錢塘人。袁枚說:“吾鄉(xiāng)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于宋人而成于厲樊榭”[1]P302。厲鶚學(xué)問廣博,一生著述頗豐,著有《南宋雜事詩》七卷(同郡吳焯、符曾等七人合著)、《宋詩紀(jì)事》一百卷、《南宋院畫錄》八卷、《絕妙好詞箋》七卷、《樊榭山房集》三十九卷等。據(jù)吳家駒點?!秴桖樤姟方y(tǒng)計,其詩作有1600多首,按內(nèi)容可分山水詩、題畫詩、悼亡詩、即事詩、懷古詩、送別詩、寄內(nèi)詩、祝壽詩、酬答詩、唱和詩、哀傷詩、狀物詩、雜詩等。對于厲鶚詩歌題材,時人曾有“十詩九水”之稱。其游覽詩實際上是山水詩,厲氏喜登山臨水,互相唱和,從中寄托心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山水詩約450首,包括以“游”為題或“過”、“訪”等明顯字眼的,也有“道中、途中”之作,其中還不包括內(nèi)容實為山水的詩篇。山水詩在其詩作中占有很大比重,故研究山水詩對于了解厲鶚本人是非常重要的。
厲鶚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有以下幾方面:
(一)同游、孤游、重游之詩
1.詩人與朋友、兄弟等同游山水而作的詩。
這類詩歌是很多的,詩人與別人同游,歡喜作詩,互相唱和,興致很高。如《同南畹二兄游河渚飲沈晴川書齋》:
“到來知不易,遠近引漁謳。野水中開閣,交蘆外倚舟。峰陰含古色,梅凍得清愁。漫比平原酌,高人肯見留?!?/p>
另外游覽之心、惜友之情表現(xiàn)亦明顯,如《三月十八日同麟征、瑤圃、右階蘇門游南屏山》:
“南山三月暮,幽暎此林阿。僧寂房猶在,潭空客再過。洗松看塔小,坐石見湖多。卦剔孱顏字,吾今悟剎那?!?/p>
詩人昔訪亦諳上人于此,已二十四年,上人化去久已。此詩名為游覽,透過山水悟人生短暫之理。題目中麟征、瑤圃應(yīng)為詩人之友,曾多次出現(xiàn),如《早秋同王麟征、汪西顥、符圣幾坐報國院池上》、《北郭舟中同丁敬身汪西顥、王麟征》等。
2.詩人孤身游覽山水之作。如《獨游滄浪亭五首》(其二):
“回首疏籬帶綠莎,歸來猶唱濯纓歌。
城南一路供怊悵,老木平田古意多?!?/p>
《獨游云居寺》:
“病眸愁鬢怯登臨,古寺空山偶獨尋。落葉滿城迷磴道,片云穿塔下湖陰。多花佛地何妨住,無客禪關(guān)不厭深。日晚蕭蕭天籟起,微風(fēng)吹作妙聲音?!?/p>
以上均是詩人獨自游覽時所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有淡淡的惆悵之意。
厲鶚山水詩有些作品的題目并未標(biāo)明“獨游”,但細細品味,它們實際上也是詩人獨游時作。詩人作詩有這一習(xí)慣,若是和別人同游,在題目中會有所體現(xiàn)。如《雨后坐孤山》:“林巒幽處好亭臺,上下天光雨洗開。小艇凈分山影去,生衣涼約樹聲來。能耽清景須知足,若逐浮名愧不才。誰見石闌頻徒倚,斜陽滿地照青苔?!贝嗽娮饔谟赫辏?723)夏,詩人沉浸在孤山雨后的清景觀照中,無一絲暑熱的浮躁,心境也十分清涼,充滿孤澹之意,雖未提自己孤游,但獨自孤山自賞,甚有雅致。類似還有《月夜泊吳江》、《初夏泛舟至孤山》。
3.重游某地、某景之作
杭世駿《詞科掌錄》云:“(厲鶚)性耽閑愛靜,樂山水。”[2](P174汪積山《尊聞錄》曰:“太鴻山居道古,翛然意遠……”[2]P1746厲鶚游賞必興盡而后止,醉心于山水林壑中,故有眾多的“重游”詩?!吨剡^南湖有感》:“路近南湖已怕行,舊游無處不傷情。元梅小院疑前夢,聽雨閑房似隔生?!痹娙嗽俅斡斡[南湖,感慨萬千。
(二)描寫杭州山寺之作。
厲鶚樂與僧侶為友,喜歡游覽佛寺、投宿禪房,佛寺詩一定程度上可看作是一種特殊的山水詩。佛寺的環(huán)境為潔凈、清幽、靜寂,與詩人不茍合世俗的個性相通。詩人一生寫了很多具有禪意的山水佛寺之作,如《重游鶴林寺》:“老僧修故事,補植紅杜鵑??上o客賞,流艷照山煙。”另外有《靈隱寺月夜》、《下塔院》等。
杭州乃厲鶚的家鄉(xiāng),他與這里的山水風(fēng)光朝夕相處,感情很深厚。如寫寺有《登清涼寺》:
“石城山上寺,云是李王宮。路折三休至,江橫萬里通。吳帆如鳥白,楚榭入云紅。竟日同吟眺,秋衣不耐風(fēng)?!?/p>
寫山有《游金山》:
“渡頭晴色風(fēng)帖然,行盡寺廊如有緣。江光四圍佛屋頂,洞云幾片僧床邊。開尊留客黑監(jiān)鼓,打槳載人紅板船。今夜蕪城定生夢,夢在聽潮軒里眠。”
厲鶚寫山大多數(shù)不采用鳥瞰的角度,非杜甫“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壯懷。他不描繪山自身巍峨的外觀形象與磅礴雄渾的氣勢,而是以深入山中的視角來寫山中的一處處情景,時而清幽,時而靜寂。全祖望謂“最長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連興景,清妙軼群”[3]P363。
(三)厲鶚筆下的山水詩,不但春夏秋冬的景物俱全,而且同一景物在一天中的不同時段、不同天氣狀況下所具有的各種姿態(tài)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在寫景上偏愛晨景與夜景,季節(jié)上偏愛秋景與冬景,氣候上則偏愛雨景與雪景。如:《曉至湖上》:
“出郭曉色微,臨水人意靜。水上寒霧生,彌漫與天永。折葦動有聲,遙山淡無影。稍見初日升,三兩列舫錳。安能學(xué)野亮,泛泛逐清景?!?/p>
厲鶚善用“誠齋體”那種抓住稍瞬即逝之物的技巧,但不囿于其風(fēng)格,而是將視覺與觸覺融為一體,把湖泊靜、寒、清與周圍的山色匯為一爐。如《月夜泊吳江》:
“蒹葭望極凈無煙,小泊秋娘渡口船。對月心情多往事,阻風(fēng)滋味又今年。江空列宿依人近,夏淺余寒與水連。正是清和好時節(jié),潛虯光動不成晚?!?/p>
詩人對月色情有獨鐘,“月夜”二字在詩作中出現(xiàn)頻繁,如《月夜渡江》、《月夜舟出北關(guān)同壽門作》、《西溪月夜懷大滌山二首》等。
周密《武林舊事》稱“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皆宜”[4]P80。厲鶚筆下的西湖姿態(tài)萬千:晴時的西湖明媚鮮妍,“一年難得是春晴,落盡梅花始出城。半白煙橫山淡冶,初黃柳照水空明”(《初晴曉行湖上》)。雨時的西湖迷茫,如一幅水墨畫,煙霧繚繞,“湖上經(jīng)旬兩度過,亂云陡頓暗高荷。北峰半沒南峰出,日教料明雨卻多”(《初秋雨中泛湖》)。面對著西子湖畔的山光水色,詩人吟詠徘徊,流連忘返,寫下了無數(shù)優(yōu)美的詩篇。
厲鶚之所以創(chuàng)作大量的山水詩,其緣由大致可分兩個方面:
其一,與其人格有關(guān)。
《杭州府志·文苑傳》載厲鶚:“少孤貧,僦居杭城東園,敝屋數(shù)椽,讀書不輟,聲雋一時[5]P89?!眳桖樣诳滴跷迨拍辏?720)中舉后沒得一官半職,布衣終生。他一生鄙俗棄庸,情操自守,一生中遨游于自然山水之間?!读沾饏侨敶逡娰O之作》云:“風(fēng)塵恥作吏,山水事幽討。結(jié)記賢友生,耽吟忘潦倒。”這便是厲鶚人格個性的最好總結(jié)。厲鶚在臨終前曾招其弟子汪沆曰:“予生平不諧于俗,所為詩文亦不諧于俗,故不欲向不知我者索序?!盵2]P704全祖望《厲樊榭墓碣銘》:“其人孤瘦枯寒,于世事絕不諳,又卞急不能隨人曲折,率意而行,畢生以覓句為自得”,“以樊榭為吏,固非所宜;而以其清才,使其行吟于荒江寂寞之間以死,則不可謂非天矣”。[3]P366厲鶚不諧于俗的個性促使他親近大自然,寄情于山水。不喜熱鬧喧雜人聲鼎沸的去處,獨愛在山水清靜之時攜友朋知己,靜靜品味山山水水,偏愛月夜、雨中、雪后、黃昏、古寺、山中、郊外等,借山水寄寓沖淡孤峭之情,消解心中抑郁之氣。
其二,與其生活之時代有關(guān)。
清前期的文字獄案,除戴名世《南山集》案外,幾乎都是沖著浙江文人的。乾隆時期,文字獄增多,幾乎每年都有獄案發(fā)生,獲罪的下層知識分子越來越多,其中以詩案居多,如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方芬《濤浣亭詩集》案等。在如此文化大背景下,文士們普遍惴惴自危、惶恐不安,大多埋頭于故紙堆,從事遠離現(xiàn)實的考據(jù)之學(xué),或是吟弄與社會生活相游離的文字。李祖陶《與楊蓉諸明府書》描述了當(dāng)時文人風(fēng)聲鶴唳的精神狀態(tài):“今人之文,一涉筆惟恐觸礙于天下國家”,“人情望風(fēng)覘景,畏避太甚。見鱔而以為蛇,遇鼠而以為虎,消剛正之氣,長柔媚之風(fēng),此于人心世道,實有關(guān)系?!盵6]P198了解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便能深入地理解厲鶚創(chuàng)作山水詩的苦悶心情。
胡大雷先生認為:“山水詩應(yīng)該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詩作中的山水景物描摹要有足夠的篇幅,或者說山水景物在詩作中占據(jù)主體地位;二是詩作中要表達出對山水景物的態(tài)度,這也就是說如何切合山水景物抒情的問題。”[7]P191山水詩作為一種詩歌體裁,是特定歷史的產(chǎn)物,它成了士大夫抒發(fā)不得志、排遣苦悶之情首選的詩歌類型。
《文選》錄入的游覽詩有: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謝靈運《從游京口北固應(yīng)詔》、《游南亭》、《游赤石進帆海》、《石壁精舍還湖中》、《登石門最高頂》、《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顏延之《應(yīng)詔觀北湖田收》、《車駕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車駕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江淹《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沈約《鐘山詩應(yīng)西陽王教》、《宿東園》。
《文選》中的游覽詩(即山水詩)一般有固定的結(jié)構(gòu),“詩一開始敘事,講述因為什么來到此地游覽山水,接著以較多的筆墨來寫景,然后抒發(fā)對山水自然景物的欣賞與期望在山水自然中聊度歲月之情”[7]P195?!端螘ぶx靈運傳》載,(靈運)出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遨游,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fù)關(guān)懷。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段倪x》中的山水詩,由于出游有一定的目的,即排遣胸中苦悶,并非以觀山水的心情去欣賞山山水水。對于厲鶚來說,他生性喜好游山玩水,詩歌中充滿了對山水的感情,或哀傷,或喜悅,或憐惜……謝氏的山水詩還沒有擺脫玄言詩的影響,他的特點是以細致的刻畫達到形似,但雕琢多,偶句多,形容多,難免給人繁冗堆砌之感。如《從游京口北固應(yīng)詔》“事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石壁精舍還湖中》“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等,存在著說理成分??傊段倪x》中的游覽詩景物描寫的成分往往比較單調(diào),好用華麗的字眼刻畫,讀后未能讓人充分感受山水之美。
厲鶚乃湖光山水的知己,吟詠山水之作頗多?!秶肺脑穫鳌吩u厲鶚“少貧,性孤峭不茍合”,其詩“幽新雋妙,刻琢研煉”。[2]P1727—1728陳章“料得后來無好句,兩湖山色為水青”[2]P1732、丁敬“搜窮萬象應(yīng)生妒,靜倚高天轉(zhuǎn)欠公”[2]P1733,易諧“秋水月明懷冷句,湖光山色失閑人”[2]P1734,可知厲鶚描寫山水詩技藝之高。
清雅詩風(fēng)是厲鶚山水詩的總體風(fēng)格。他善用“晚秋、秋夜、月夜、雨夜、秋雨”等清冷的意象來營造氣氛,色調(diào)顯得清而冷。厲鶚標(biāo)舉“清”之風(fēng)格,在《雙清閣詩集序》稱閡廉風(fēng)“石氏志厲行,安于家巷,……顧有取乎杜老之志,得毋‘清’一字,為‘風(fēng)’‘騷’皆格所莫外者乎”,“未有不至于清而可以言詩者,亦未有不本乎性情而可以言詩者”。[2]P737厲氏評價詩人也喜用“清”,如評汪積山詩“清恬雅粹,吐自胸臆,而群籍之精華,經(jīng)緯其中……”[2]P747。評符圣幾“清思皎冥,松寒水潔,不可近睨”[2]P739。由厲氏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評論可知,他筆下的“清”包括詩思的清深恬淡,詩境的清幽冷峭,語言的清雅秀麗。
厲鶚的山水詩較之《文選》中游覽詩有很大的發(fā)展,有繼承更有創(chuàng)新。厲鶚吟詠于杭州山水之間,足跡遍及兩浙、齊、魯、燕等名山大川,最擅長寫山水詩,多描寫旅游的風(fēng)光景物,抒發(fā)個人的閑情逸致,風(fēng)格幽新雋逸。由于時代、個人遭遇、性格等因素的作用,厲鶚的山水詩取得很高的成就。它上承陶謝和唐代的王孟韋柳,與清代黎簡的桂林山水詩、錢謙益的黃山詩等并列,在文壇占有一席地位。
注:本文所選厲鶚詩歌出自吳家駒點校《厲鶚詩》,揚州:廣陵書社,2006版。如無特別說明,所選詩歌皆出自該書,文中不再一一說明出處。
[1] (清)袁枚,顧學(xué)頡.隨園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2] (清)厲鶚,董兆熊,陳九思.樊榭山房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 (清)全祖望,朱鑄禹.全祖望集匯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 (南宋)周密.武林舊事[M].北京:中華書局,1991.
[5] (清)龔嘉雋,李愘.杭州府志[M].臺北:成文出版社,1923.
[6]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四)[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7] 胡大雷.文選詩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