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久 安

(四川安仁鎮(zhèn)老公館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四川 成都 610000;2．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山東濟南 250014)

扇子崖位于泰山風景名勝區(qū)南部偏西，西山公路和步行道穿越而過;其范圍大致在今傲徠峰以東以南，青桐澗以南，芙蓉峰以東，西溪以西，建岱橋以北。北面地勢高而闊，為該區(qū)最高峰傲徠峰等;向南地勢漸低，山嶺順勢而下并聚攏成溝澗，即西溪，河水南出流經(jīng)大眾橋①底進入泰安城區(qū)。

沿步行道進山，行約2公里跨過長壽橋，再前行至竹林寺對岸無極廟處;盤道從無極廟西順山勢而上，過樂善橋，拾級攀登即可通扇子崖。盤道為民國時期修建，路旁前人刻石依然清晰可辨。山腰有如隘口之處，俗呼“寨門”;過寨門不遠有泉名“錦繡泉”。泉東側(cè)有小道通玉皇上帝廟，轉(zhuǎn)過廟東北的山崗，于巨石下方平坦處有仙陽洞。從錦繡泉沿盤道直上，經(jīng)過叫做“大校場”的平坦處，再往上轉(zhuǎn)過一處山崗即到扇子崖底。崖底有新修的扇子崖風景區(qū)管理處和重修的天尊廟等建筑群，另有小道可以攀登至扇子崖崖頂。在扇子崖崖頂，北面遠眺中天門和岱頂，南面目光可及泰安城區(qū)，面東俯視竹林寺，面西仰望傲徠峰。

縱覽泰山扇子崖及周邊環(huán)境，該處在泰安城西北，離城距離適中;北部背靠泰山山脈，峻峰林立，地勢險峻，是天然屏障;山勢向南逐漸聚攏，但仍在諸山環(huán)抱之中，陡壁深壑遍布，同樣異常險阻。整個區(qū)域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但若與城中往來又不失便捷。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暗合兵家必爭之地的先天條件，而扇子崖的歷史也正和歷代兵事割裂不開。

一、充滿兵事的歷史淵源

有關泰山扇子崖最早的歷史記述是西漢末宗室劉盆子起兵，曾駐扎于扇子崖天勝寨，《泰山道里記》載:“(玉皇廟)南為天勝砦，坦處可容千人?！夺肥贰吩?漢劉盆子等聚兵于上，有演武場張旗石及柱窩碓硙之跡?！雹诂F(xiàn)在扇子崖山腰玉皇上帝廟附近，地勢平坦處稱大校場，據(jù)傳即為當年練兵場所，柱窩等遺跡尚存。關于劉盆子曾駐兵扇子崖天勝寨的記載在其他泰山志書中還有記載③，在民間也還流傳著相關傳說。不過據(jù)《后漢書·劉盆子傳》中所記劉盆子的一生行跡判斷，他親自于扇子崖駐兵的真實性并不強;而是新天鳳年間，瑯琊人樊崇起兵于莒，曾轉(zhuǎn)戰(zhàn)于泰山，后來發(fā)展為聲勢浩大的赤眉軍。另按《泰山紀事》云:“岱西南峰最陡峻處有劉盆子砦，瑯邪人樊崇起兵于莒，轉(zhuǎn)入泰山后議立劉盆子。時兵已數(shù)十萬，鼓行而西。則劉盆子固未嘗據(jù)此，特以崇歸盆子部下，名劉盆子砦耳?！雹芟啾戎?，《泰山紀事》中的說法更顯實際:泰山扇子崖為赤眉軍樊崇駐兵之所，后世因樊崇后奉劉盆子為帝，山寨遂以劉盆子寨命名。泰山扇子崖關于劉盆子駐兵之事或不屬實，樊崇曾據(jù)兵于此也并不一定確鑿，但它一直與其后的歷史進程遙相呼應，并且影響著數(shù)千年后直至當代扇子崖的文化脈絡。

歷經(jīng)百余年后，至東漢延熹三年(公元160)，泰山叔孫無忌起兵再次據(jù)守于此，《泰山志·山水》載“天勝寨，……劉盆子、赤眉所聚之地，其后賊叔孫無忌亦據(jù)此”，后叔孫無忌攻殺泰山都尉侯章，旋被中郎將宗資所破。⑥兩漢之際，泰山扇子崖留下的歷史文化印記主要就是天勝寨聚兵之事。自此之后，就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資料，下一次關于扇子崖的歷史記載要到金貞祐、興定年間。

現(xiàn)存于扇子崖寨門以西路北一處石刻記曰“金貞祐三年七月日，使州委差修完山，寨部領人夫勾當，公府東至大灘?！必懙v四年(公元1216)春正月，紅襖軍進犯泰安、德州、博州等地，山東西路行元帥府將其擊敗?！督鹗贰ず顡磦鳌酚?“(紅襖軍)……已攻泰安、滕、兗、單諸州，及萊蕪、新泰等十余縣”，“興定元年四月，濟南、泰安、滕、兗等州土賊并起，肆行剽掠，摯遣提控遙授棣州防御使完顏霆率兵討之”，興定四年侯摯向金廷奏報稱:“……擬駐兵于長清縣之靈巖寺，有屋三百余間，且連接泰安之天勝寨，介于東平、益都之間，萬一兵來，足相應援。”《金史·燕寧傳》記“燕寧，初為莒州提控，守天勝寨，與益都田琢、東平蒙古綱相依為輔車之勢?！d定四年，封東莒公，益都府路皆隸焉。五年，與蒙古綱、王庭玉保全東平，以功遷金紫光祿大夫。還天勝，戰(zhàn)死。”興定五年(公元1221)四月己未，山東行省蒙古綱言:“東莒公燕寧戰(zhàn)敗而死。寧所居天勝寨據(jù)險，寧亡，眾無所歸，變在朝夕。權署其提控孫邦佐為招撫使，黃摑兀也為總領，以撫其眾?！鼻蹇滴鯐r趙國麟撰《大佛寺捐田施茶碑》曰:“金貞祐之變，元鎮(zhèn)國大將軍、右副元帥李儀守泰山天勝寨，立嶅陽為保障。元世設巡檢，明廢。”道光《泰安縣志》卷之三《古跡》“嶅陽寨”一條中也有相關記載:“(嶅陽寨)即下張寨，在縣西南嶅山之陽，當金貞祐之初，鎮(zhèn)國上將軍、右副元帥李儀守太山天勝寨，兼立此寨，保全一方，今其遺跡猶存?！雹?/p>

從上述《金史》和趙國麟所撰《大佛寺捐田施茶碑》相關記載中，可以確知:金貞祐、興定年間，燕寧曾統(tǒng)率軍隊在泰山天勝寨修筑工事并駐防，與東平、益都互為應援，燕寧在金興定五年(公元1221)年戰(zhàn)死于天勝寨;李儀曾駐守天勝寨，并立嶅陽寨為保障。彼時，泰山扇子崖因其地勢險要，位居要沖且東西呼應，天勝寨作為金山東西路的軍事要塞，在與紅襖軍及蒙古軍的軍事斗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除了金貞祐年間紅襖之變中泰山天勝寨發(fā)揮了其軍事作用，在日后宋、金、元之間的戰(zhàn)爭中，天勝寨依然是一處兵家必爭之地。蒙古太祖十七年(公元1222)，泰安人嚴謹作為東山招撫受命據(jù)守天勝寨，同年九月，宋大名忠義軍將彭義斌率軍收復京東州縣，遣將于江攻取天勝寨，嚴謹兵敗被殺。《泰山志》卷之二《靈宇》“淵濟公廟”條收錄元代泰安人王天挺撰《金帥劉瑀填池靈異記》，記云:“淵濟公之號始于宋，其廟于兵亂間為金東莒公燕寧所毀，不數(shù)月而寧卒。歲在丙戌，元帥萊蕪劉瑀權知泰安州事，守天勝，以久旱禱雨于龍池之側(cè)?！唇駨R貌，劉帥為創(chuàng)始?！薄短┥街尽匪洖槊晒盘娑荒?公元1226)，泰安知州劉瑀修淵濟公廟并求雨之事，其時劉瑀據(jù)守在扇子崖天勝寨。金元之際關于泰山扇子崖的另一記載是高僧行全、德友曾于“壬辰(公元1232)、癸巳(公元1233)間往來奉高山中，宴坐于天勝寨上，默究玄理，山中人一時歸向”⑥。

據(jù)目前所知，扇子崖相關的歷史記述一開始就是兩漢時期劉盆子、樊崇、叔孫無忌等聚兵之事;至金元之際，圍繞扇子崖天勝寨的軍事活動更為頻繁，并且留下豐富的史料。至此，除了元僧行全師徒結(jié)廬于扇子崖之外，余下的記載都是因該地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而被卷入兵戈烽煙之事。金元以降，下一次發(fā)生在扇子崖的歷史文化事跡是明嘉靖年間兵部尚書楊博經(jīng)過泰山扇子崖時，在崖底留下刻石“仙人掌”。與此前史料殘斷不完相比，從明末清初之后，扇子崖的歷史印記逐漸明顯而連續(xù)。

二、信仰活動的肇興

明崇禎年間，因政治、經(jīng)濟、自然災害等方面的綜合因素，李自成等人相繼率兵起義，號稱“闖王”，領導農(nóng)民軍掀起反抗統(tǒng)治階級的斗爭，從今長江下游流域逐漸擴展到川蜀、中原地區(qū)，并一度攻取北京，建立政權。農(nóng)民軍起義期間，今華中、華北地區(qū)征戰(zhàn)不斷，連通南北、東西的山東地區(qū)也未能幸免。與此同時，建州女真在今遼東半島逐漸強盛，首領努爾哈赤統(tǒng)一各部，建立后金;其子皇太極于1636年改國號為大清，改族名為滿洲，并且在明廷與農(nóng)民軍的爭斗中伺機入主中原。李自成推翻明廷之后，清軍在降將吳三桂的幫助下入關，戰(zhàn)敗農(nóng)民軍，清世祖福臨登基，年號順治;至此，清朝統(tǒng)治者定鼎中原，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戰(zhàn)亂紛爭漸趨平息。

明清之際的大動蕩，對泰山扇子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清順治初年泰安人王無欲在泰山扇子崖修建天尊殿。

王無欲，清戊子(順治五年，公元1648)科舉人，戊戌(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科進士副榜，舉孝行⑦。其父王度，明甲子(天啟四年，公元1624)科舉人，清順治丙戌(順治三年，公元1646)科進士，官至欽命總督倉場、戶部右侍郎⑧，王度之父王嘉賓、祖父王宗儒皆因此受賜封?？滴酢短┌仓葜尽泛喪隽送跫钨e一生行跡:“泰安州東向保人，……一切聲色貨利之習了無于涉，沉酣六經(jīng)，究心理學。……專以化人為務，……公量才而授，實開岱宗兩經(jīng)之傳。以明經(jīng)初任山西寧鄉(xiāng)縣司訓，二任兗州府東平州學正，……三任遼東廣寧衛(wèi)教授，引年致政。……享年七十二歲?！雹嵬醵攘硪蛔油鯚o間“康熙丁未以父蔭，由廩生讀書太學，大司成咨銓部，循例候選京秩?！雹馓┌餐跏弦蛔遄鎸O四代多有功名，躋身朝官，尤以王度為最。在明末崇禎、清初順治年間，王氏家族應為泰安當?shù)赝澹瑢Ρ藭r的地方政治、軍事、教育等事務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

見錄于康熙《泰安州志》王度撰《偽官據(jù)城記》和《歷年城守記》兩文記述了明末清初政權鼎革之際發(fā)生在泰安的軍事活動及王氏族人的作為。明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李自成攻破京師，明朝滅亡，李改國號大順，以永昌紀年，是年即永昌元年。當年泰安州知州朱萬欽封印棄官逃亡;四月，大順州守知州史可保及防御使到達泰安，不久被高桂、許來春等人趕出衙署，防御使被論罪斬首。次日，大順權將軍郭升由南來攻陷州城，殺戮尤慘。五月初旬清廷定鼎，大順軍退出泰安?。除起義軍之外，各支流寇在明末清初也數(shù)次進攻泰安州城，“鼎革前后二十年間，被寇者凡六次”。其中，清順治五年(公元1648)，泰安土寇孫玉吾率數(shù)千人之眾攻城，知州周承吉因公在外，民眾倉皇守城;州城即將被攻陷之際，新中舉人王無欲親自登城以拋石、火燒等法御敵，賊寇最終敗逃。?

明清興替之際的泰安軍事爭斗不斷，盜賊蜂起，社會環(huán)境動蕩不安，百姓生活缺乏安寧。離城避亂于他處不失成為一種生存之道，泰安城西北郊的扇子崖因其地理優(yōu)勢成為一處躲避戰(zhàn)亂的首選之地，王無欲曾攜家人避亂于此，置辦別業(yè)，修建廟宇，并留下珍貴記載。今立于扇子崖天尊廟山門內(nèi)的順治辛丑年《萬古流芳》碑?和乾隆四十八年《山高水長》碑?共同講述了王無欲攜家人避亂于扇子崖并修建廟宇等事;前者為王無欲所立創(chuàng)修碑記，后者為王無欲之孫王昌基等人所立重修碑記，兩則碑記內(nèi)容互為補充，可以勾勒出扇子崖廟宇創(chuàng)修之始末。

在泰山西南傲徠峰附近有山峰因其形狀名曰扇子崖，崖上原來有不知名的古廟，不知所祀為何神。明崇禎年間，戰(zhàn)事頻繁，王無欲攜家小避亂于扇子崖，并結(jié)廬構(gòu)室，曰“西山別業(yè)”，詠讀其中?。某日，王無欲睡夢中有神托言:不久之后將有新的君王登基，統(tǒng)一天下，到時候你也會獲取功名;另外囑咐王為其修建廟宇，只是不知是何神仙。數(shù)年之后，大清入主中原，統(tǒng)一海內(nèi);王無欲考取順治戊子科舉人，十年之后中戊戌科會試副榜;揀選知縣辭而不就，繼續(xù)在扇子崖“潛修樂道”?。王無欲也意識到當年神言非虛，所言一一成為現(xiàn)實;幾年后重游扇子崖古廟，見廟貌傾頹，興嘆間回憶起神靈默佑;于是籌措資金，糾集工匠，一年之后工程告竣，塑造神像，森嚴可畏;并且延請道士焚香誦經(jīng)，愿四方來者能廣發(fā)善心，以至無窮。

三、初期信仰活動的解讀

在王無欲講述其修建扇子崖廟宇始末和王昌基等憶述其祖父修廟之事以外，上述兩則碑記中另有幾個問題需要加以注意和解讀:第一個是在王無欲重新修建廟宇之前，除了之前作為軍事要塞留下的遺跡，碑記中還反映出一些其它信息。王無欲創(chuàng)修碑記中，碑身剝蝕嚴重且?guī)滋幈淖舟E磨滅殆盡，其中有“其上原有小庵，侍奉□□□始香火”之句。這句碑文說明在王無欲修建之前，扇子崖就有一座小庵，不過不知道其名稱，也無法確認所祀為何神。托夢之事從碑文中也不能發(fā)現(xiàn)是哪個神仙托夢，而且托夢之神也不一定就是古廟原有之神。當神言一一應驗，王無欲“數(shù)載后復游其地，□廟貌傾□，余心愀□，憶□神佑，思重新之，于是……”，此句雖然殘缺數(shù)字，但文意尚通;工竣以后，王無欲“愿四方觀游者睹太上尊顏，或因以發(fā)其善心……”。從記述原有古廟及神像、有神入夢托言并應驗、復游古廟回憶神佑、修建新廟祝愿眾人的一系列過程中，我們可以做如下推論:王無欲新修廟宇與新塑神像，應該是以他數(shù)次游覽所見原有的廟宇和神像為根據(jù)，而不是徹底區(qū)別于原有之神另供奉其他神像。從“愿四方觀游者睹太上尊顏”一句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斷出重新塑造的主要神像是道教最高神?，因此，扇子崖原有的古廟供奉的也應該是道教最高神。

在王昌基的重修碑記中，先是記“其□有古祠□□，不知何名”，從這里可以再次確認扇子崖原有一座古祠，只是依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沒有提及祠內(nèi)供奉什么神像。后文又記“得殘碣，隱隱有元始二字，余磨滅不可識”，這一句中明確指出，古祠內(nèi)的殘碑上隱隱有“元始”二字，其余字跡無法辨認。從這里我們可以初步確定扇子崖原有古祠應該供奉有道教最高神之一的元始天尊，是否還供奉其它神像在這里無法判定。接下來王昌基記其祖父王無欲“因于崖前構(gòu)石殿，□神像，名曰三清觀”，至此我們可以確定，王無欲在扇子崖重新修建的廟宇名為三清觀。既然有如此的名稱，觀內(nèi)供奉的主神當是道教三清，即玉清境洞真教主元始天尊、上清境洞玄教主靈寶天尊、太清境洞神教主道德天尊。聯(lián)系隱約有“元始”二字的殘碑和前述王無欲依照原貌重新修建，兩則碑記的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分析之后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王無欲重新修建扇子崖廟宇之前，原有廟宇的名稱或不可知，但可以確定廟內(nèi)供奉的主神是位列道教最高神的“三清”;在王無欲根據(jù)原貌重新修建之后，新的廟宇稱“三清觀”，觀內(nèi)依然主要供奉道教三清;由于記載有限，不能確定是否還有其它神陪祀?。

這樣看來，在王無欲的重新修建之前，泰山扇子崖就已經(jīng)建有了供奉道教最高神的廟宇，與此相應地也應該存在道教信仰及活動。那么扇子崖道教建筑和信仰活動的存在又肇始于何時呢?這個問題以現(xiàn)有的資料還無法得到確切答案。不過可以提供一個與之相關的說明:王無欲創(chuàng)修碑記落款為“皇清順治辛丑孟冬皇日之吉本邑鄉(xiāng)進士王無欲立”，可以發(fā)現(xiàn)這塊順治辛丑年《萬古流芳》碑立于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而完整保存至今的天尊殿的門額題曰“天尊殿”，上款“順治八年立”，下款“王無欲創(chuàng)修”;據(jù)門額題識可以發(fā)現(xiàn)王無欲創(chuàng)修天尊殿的時間是順治八年(公元1651)。由此可見，創(chuàng)修天尊殿和立創(chuàng)修碑是分別進行的，中間相隔十年。創(chuàng)修碑記中記曰“數(shù)載后復游其地”，然后開始修建，“一載后遂裝成圣像及侍衛(wèi)諸神”，結(jié)合天尊殿創(chuàng)修于1651年，可以大致推算該項工程開始于1650年，王無欲在一六四幾年間復游扇子崖古廟，再之前約1640年左右可能初游該地。王昌基在重修碑記中說“自崇禎末□□大父始結(jié)廬□□□西麓，而詠讀其中”，崇禎皇帝1644年自縊而亡，以此可以大致推定王無欲避亂于扇子崖并構(gòu)筑房屋是在1644年的前幾年?。

第二個需要詳述的是扇子崖經(jīng)王無欲重新修建之后，圍繞道教信仰展開的各項活動。完成修建廟宇和塑造神像的工程之后，王無欲延請住持道人佟守□等，并為之添筑房屋以供居住，劃定崖前山場為廟田。那時扇子崖三清觀的道士需要看守廟宇、焚香誦經(jīng)，當然也免不了招待來客;囿于資料，對于當時扇子崖的香客和他們的進香拜神活動已經(jīng)無從知曉?？梢酝茰y的是因居家扇子崖下，天尊廟又是他所創(chuàng)修，王無欲和廟宇之間、和住持之間聯(lián)系緊密。

如果只是修建廟宇、塑造神像、延請道士，并不足以讓三清觀長久地保持香火，因為建筑的維護、神像的修補、道士的生活、香燭燈油的置辦、來人的接待等一系列的日常支出需要穩(wěn)定的收入作為保障，如果沒有收入來源，三清觀的“森嚴可畏”也就會逐漸削減、衰弱。可能會有人提出:王家的資助和香客的供奉有可能足以維持三清觀的開支。需要指出的是，且不說王家是否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和持之以恒的資助，即便有資助和供奉，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難以達到至于無窮的期望。這一問題的解決在乾隆四十八年《山高水長》碑中留下了記載，碑記曰“其崖前柴場，俱屬廟祝贍養(yǎng);南至會仙庵，北至青桐溝底，西至傲徠峰□，東至竹林寺西澗底;呈認大地十畝，稅糧相延至今，未嘗少異也。”原來扇子崖前面的柴場都屬于扇子崖三清觀，用于贍養(yǎng)里面的廟祝，柴場四至分明，田畝有數(shù);而且呈請官府獲得批準，田中所出按稅糧交納于廟中，相延已歷一百年?，未曾發(fā)生變化。有了這份穩(wěn)定的課稅，扇子崖三清觀維持香火就已具有重要的經(jīng)濟保障。至于這百余年間三清觀的具體遭遇如何今天已難以知曉，不過從王昌基“□書□□房殘毀無存”的描述中或可以略窺一二。

乾隆四十八年《山高水長》碑還為我們記錄了圍繞三清觀道教信仰另一個重要的文化事象——會社?？梢源_定，這是現(xiàn)存資料中已發(fā)現(xiàn)的、關于扇子崖信仰活動的最早的會社組織記載?。王昌基等目睹三清觀書舍配房等建筑殘毀無存，慨然興嘆，以為不能坐視不管，于是成立會社，重修書舍配房，栽種桃李樹木。碑記末尾列舉了王隆基、王志基、王覺基等幾位“會社中人”的姓名。根據(jù)王昌基的敘述，聯(lián)系同時期泰山其它會社組織的情況，我們可以對上述會社組織的基本情況做出一定的解讀:這個會社組織的成立有著明確的目的，即要重修房舍;既然要達成這樣的目的，它的功能也可以設想一二，至少它需要聯(lián)系參與者，也可以起到籌集資金、監(jiān)督工程的作用;該會社的組織結(jié)構(gòu)方面，王隆志等三人是其中的首領，雖然碑記所列姓名有限，但實際參與人數(shù)應多于此;而且王隆志等三人至少是同輩族人，甚至有可能是親兄弟，也就是反映出這個會社的首領構(gòu)成具有明顯的家族性特征;這個會社組織的輪廓和框架逐漸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和王無欲主要以個人力量創(chuàng)修天尊殿相比，王昌基等人重修房舍之時已經(jīng)通過成立會社，聯(lián)系更多的參與者;工程或許不如創(chuàng)修時巨大，但組織方式已經(jīng)截然不同。

除了包含以上解讀出來的客觀訊息，兩塊碑記中也分別都有主觀情感的表達。首先是王無欲重新修建原有廟宇的情感方面的因素是他要報答神靈的保佑。有神仙曾經(jīng)入夢預言將有新的王朝確立，王無欲也將獲得功名，并囑咐他為神修廟，隨之預言一一應驗。王無欲重游故地時回憶起這件事情，有了重新修建的想法并付諸實施。對王無欲而言，神靈的恩惠當然包括獲取功名一事，但新王朝建立在當時也是一種恩惠——經(jīng)歷了明清之際的社會動蕩，無論是對王無欲個人還是對普羅大眾而言，清朝入主中原意味著即將平息紛亂、重歸安寧，他們看到了重新安居樂業(yè)的希望。其次是建成天尊殿之后，王無欲說“善與人同，余弗敢□□，愿四方觀游者睹太上尊嚴，或因以發(fā)其善心，□□□無窮哉……”?？梢钥闯?，王無欲是希望自己的作為激起更多人的善心，以能夠善與人同，至于無窮。結(jié)合王昌基回憶其祖父王無欲取得功名之后，揀選知縣卻辭而不就，仍然潛修樂道，可以發(fā)現(xiàn)王無欲應該有相當長時間修道的經(jīng)歷，他在碑記中發(fā)出勸善的呼聲也并非偶然。在那個前途未卜、甚至生死難料的亂世，以王無欲為代表的部分知識分子從道家思想中尋找寄托，以求長久，乃至皈依教門，都不難理解。

相對上述內(nèi)容，在王昌基在重修碑記中集中表達的卻是另一種情感。當他目睹祖父當年修建的房舍倒塌，他以為不能眼見著先人的功業(yè)傾頹而坐視不管;對先人的崇敬和緬懷是他重修廟宇的重要情感因素。重修之后，適逢桃李芬芳，他又游覽該地，希望后人能夠成就功名事業(yè)，而且前后相繼不斷，殷切期望拳拳可見。總體而言，王昌基等對先人的崇敬和緬懷、對后人的期望都有著濃厚的家族色彩。放眼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會發(fā)現(xiàn)，彼時正值康乾盛世，社會相對興替之際更為安寧穩(wěn)定，以王昌基等為代表的部分知識分子無需為社會大眾擔憂，少有生存、生活的危機，情感寄托則集中于家族內(nèi)部，希望在承平盛世家族能夠興旺發(fā)達，功業(yè)傳至千秋萬代。

四、小 結(jié)

經(jīng)歷了金元時期的社會動蕩之后，當歷史走過元、明兩代，來到明清之際，社會環(huán)境又一次陷入動蕩不安之中。和之前主要留下了軍事方面的歷史烙印相比，在這一時期，扇子崖在宗教信仰方面的文化事象豐富起來。經(jīng)過上文的分析和討論可以確知，早在明崇禎末年之前扇子崖就已經(jīng)存在了道教信仰，該處建有道觀，供奉道教“三清”。

如果我們要追溯扇子崖道教信仰的興起是在何時，那還要弄清楚道教興起之前扇子崖信仰方面的情況。元僧行全、德友師徒曾于蒙古太宗時期短暫駐錫扇子崖，那時的扇子崖應該沒有佛教建筑，《泰山道里記》說“德友亦避地于此”，或許他們是為躲避災禍，或許是為避世隱修。由此我們可以大致判斷，扇子崖道教信仰的興起應該是在蒙古太宗之后的元明時期，而且在明崇禎之前。

縱觀泰山道教的發(fā)展歷史，按劉慧對泰山道教的梳理和研究，泰山道教的發(fā)展在隋唐宋元時期達到繁榮興盛的局面。金朝初年，王重陽在山東半島創(chuàng)立全真道，并迅速發(fā)展成為元代以來道教中最重要的兩大教派之一，在泰山基本形成全真教的一統(tǒng)局面，全真道人丘長春、訾守慎、孫不二、張志純等人都曾在泰山修行傳道。在金元時期泰山全真道興起、并迅速發(fā)展至一統(tǒng)的歷史背景之下，扇子崖道教信仰的興起也就并非偶然了，而且還可以大膽地確定扇子崖興起的也應該是全真道。據(jù)劉慧的研究，泰山全真道在明、清時期雖有發(fā)展，但總體開始停滯、衰落。扇子崖的全真道在這個大的歷史趨勢之下也未能例外，雖然經(jīng)歷過王無欲等人的幾番重修，依然很快中落下去，只剩下殘垣斷壁。

扇子崖全真道的發(fā)展及相關歷史除了可以供我們討論宗教信仰方面的問題，也為我們展開討論地方士紳的相關問題提供了素材。以王無欲為代表的王氏家族祖孫四代通過考試、受封等方式均獲取功名，還有人為帝國官員;他們在國家的大傳統(tǒng)之下是帝國精英，在地方的小傳統(tǒng)之內(nèi)是地方士紳。雙重身份使得他們在面對某些社會問題的時候，出于對大小傳統(tǒng)的考慮，他們會做出自己獨特的決定。他們不會像農(nóng)民軍和賊寇一樣，以暴力手段來改變國家統(tǒng)治和改善個人生存條件。動亂之際，當改朝換代已經(jīng)不可避免，他們順應歷史的興替，并取得新朝廷的認可。當?shù)胤缴鐣姆€(wěn)定和安寧受到了威脅，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地抵抗侵擾。出于對國家和地方利益的雙重考慮，地方士紳發(fā)揮著他們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現(xiàn)實社會王無欲等人可以平衡取舍，但是當他們面對神的世界，需要和神打交道的時候，帝國精英和地方士紳的身份都顯得弱小。王無欲潛修樂道、修復道觀、誠心勸善，這本身就是他作為個人對神的屈從，他躲避現(xiàn)實的紛亂，期望從神那里得到慰藉;無論真實與否，他也將社會的重歸安寧和個人取得功名都歸于神佑，而不是現(xiàn)實的力量。為了讓他重新修建扇子崖的廟宇具有神圣性和合法性，王無欲運用了行之有效的一個策略:有神在夢中托言囑咐王為其修建廟宇;而后他的活動顯得只是為實現(xiàn)神的囑托，而不是出于個人需要。

［注 釋］

①大眾橋為跨于西溪河口的單孔石拱橋，長40余米，寬約3米;是馮玉祥將軍隱居泰山期間為方便行人往來，籌集資金于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公元1935)建立。該橋現(xiàn)在連接天外村天地廣場和登山步行道，橋西為廣場，橋東為步行道，道旁山坡上即為馮玉祥將軍墓。

②［清］聶劍光:《泰山道里記》，成文出版社，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七十號，中華民國五十七年三月。

③《泰山志》《泰山紀事》《泰山述記》《岱史》《泰山紀勝》等書中均有相關記載。

④［清］聶劍光:《泰山道里記》。

⑤《道光泰安縣志》，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⑥［明］汪子卿撰、周郢校證:《泰山志校證》，第101頁。［清］聶劍光《泰山道里記》中云“元初，僧通慧律師行全結(jié)茅于奉高山天勝砦，即此。山巔東北懸石通明，俗名獅子峰，時行全之徒德友亦避地于此?！泵晒艖椬诒侥?公元1256)福汴撰《全公律師行狀》碑今碑存肥城安莊大云寺。

⑦《康熙泰安州志·人物志·科第·舉人》，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山東大學圖書館藏。另據(jù)《民國重修泰安縣志·人物志·選舉·舉人》記載王無欲為順治戊子科舉人，“戊戌會試明通榜”;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⑧王度，字平子，順治丙戌進士，除大同知縣……擢刑部主事……累官總督倉場、戶部右侍郎，致仕歸，年八十余卒。著有《恤刑題稿》。泰山后石塢蓮花洞側(cè)有石，刻“戶部侍郎王度讀書處”九字。載于朱孝純《泰山圖志》，轉(zhuǎn)引自湯貴仁、劉慧主編:《泰山文獻集成(第七卷)》，泰山出版社，2005．11，第345 頁。

⑨《康熙泰安州志·人物志·鄉(xiāng)賢》，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⑩《康熙泰安州志·人物志·任子》，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王度:《偽官據(jù)城記》，《康熙泰安州志》，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王度:《歷年城守記》，《康熙泰安州志》，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順治辛丑即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雖然該碑文多處已經(jīng)渙漫不可辨識，但所言大義尚可領會;而且該碑是扇子崖現(xiàn)存碑記中最早的一塊，從中能夠解讀的信息頗豐，其意義重大，可謂彌足珍貴。

?乾隆四十八年即公元1783年。

?另參見［清］聶劍光《泰山道里記》第106～108頁相關記載。

?王氏家人在明清鼎革之際避亂于扇子崖的事跡還見于楊義撰《山東泰安州庠生王無間妻楊氏墓志銘》，銘文中稱“戊寅之歲，清兵入境，氏與王公皆安然無恙。迨及甲申，兩朝鼎革，泰安失守，士女任其殺擄。氏與王公先幾避之泰山扇子崖，得以無玷?！蔽妮d于［民國］王次通輯:《泰山叢書續(xù)編之一·岱粹抄存續(xù)編·卷之五·傳狀銘碑文墓志墓表》，泰山區(qū)檔案館藏原本，泰山學院泰山文獻室藏復印本。

?關于“太上”所指為何，《云笈七簽·卷一百一·紀傳部·紀二》“元始天王紀”條曰“元始天王，……受號玉清紫虛高上元皇太上大道君”，“太上道君紀”條曰“元始天尊以我因緣之勛，錫我太上之號，封郁悅那林昌玉臺天帝君”，“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大道君紀”條云“《洞真大洞真經(jīng)》云:上清高圣太上大道君者，……諱箓，字上開元?！谑鞘茕涀匣?，受書玉虛，眺景上清，位司高仙，為高圣太上玉晨大道君”;另有太上老君等稱法。根據(jù)王無欲創(chuàng)修碑記中所言，還不能確定在該記中"太上"所指具體是哪位神仙，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它應該是道教最高神。

?扇子崖道教信仰的存在至此可以確定，至于該處屬于道教中哪一派別的問題，后文將有相關討論。

?此段時間上的推算并不能解答"扇子崖道教建筑和信仰活動的存在肇事于何時?"這個問題，在這里贅言數(shù)句是為了讓相關事件更為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以避免認識發(fā)生差錯。

?王昌基重修碑記立于1783年，王無欲創(chuàng)修天尊殿于1651年，前后相距132年，所以王昌基所言“相延至今”可以理解為相延一百余年。

?因字跡模糊，還有部分會社中人的姓名無法辨識。

?佛寺和道觀建筑的選址總體上存有一些差異，前者多平緩臺地，藏于深幽;后者多峰巒極頂，懸于險峻;此說雖不全然盡是，也多有符合。扇子崖懸崖峭壁，地勢險峻;而山下河谷之泮，竹林寺久已存在。兩地之間俯仰可見，于理在扇子崖另有佛教建筑的可能性非常有限，甚至沒有。

［1］周郢．周郢文史論文集:泰山歷史研究［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

［2］劉慧．泰山宗教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

［3］劉慧．泰山廟會［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4］葉濤．泰山香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宋］范曄．后漢書·劉盆子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9．

［6］［明］汪子卿．泰山志校證［M］．周郢，校正．合肥:黃山書社，2006．

［7］［元］脫脫．金史·宣宗本紀(上)［M］．北京:中華書局，1999．

［8］［元］脫脫．金史·侯摯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9．

［9］［元］脫脫．金史·燕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0］［清］唐仲冕．岱覽校點集注［M］．孟昭水，校點．泰山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