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志
(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東語學(xué)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25)
《命》是日本當代女作家柳美里最受矚目和歡迎的作品。小說深入思考生命的本質(zhì),在令人感傷的調(diào)子里,觸及了生命的意義、價值和作家的個性體認。2000年在《周刊post》連載時,即引起轟動,成書出版又備受矚目,一周之內(nèi)旋即榮登日本暢銷書榜首。國內(nèi)評論界的閱讀感受同樣是:“生與死在這本書里彌漫著罕見的冷酷而又溫暖的氣息!”
生命成為這部作品刻意探索的主題?!懊恳粋€作家拆解后形成的主題,是其對于生活所賦予她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的獨特反映目錄,是作家與生俱來的?!保?]在這個意義上,領(lǐng)略柳美里的藝術(shù)創(chuàng)見與表述方式,顯然是解讀這位作家可以期待的收益。
一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的主題“就是對存在的質(zhì)詢”[2]84,這顯然不大符合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關(guān)于探尋生命目的的消極主張?!盁o論情愿與否,每一部小說都要回答這個問題:人的存在是怎么回事?其詩意何在?”[2]162執(zhí)著于對生命本質(zhì)的探尋,歸根結(jié)底是人類完善自身認識的一種必要的藝術(shù)手段。柳美里的《命》,首先是這樣的文學(xué)理念的一個個案。作品強力地表現(xiàn)了作家渴望通過文字探尋生命的意義的主觀傾向,即便是瀕臨迷茫與虛無之境也在所不辭。
由于深受西方女權(quán)主義思想的影響,當代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人物,大都不再滿足于家庭、孩子、購物和休閑的日常性生活表現(xiàn),而是著力于追求生活品位和女性人生的更高境界。這些女性人物努力走出家庭,尋求自我,已不再是性別秩序中的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而是作為獨立的個人,即所謂的“我是我自己”[3]。柳美里作為女性作家感受到了這樣的時代潮流,所以在她的作品中不難找到同期女性文學(xué)的影子。如職業(yè)并不是她獨立的中心,只是她生活的點綴。她同樣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愛她的人,因此并不拒絕渴望為人妻、為人母的生活角色。
然而,命運的曲折給了她個性化的遭遇,作家的感受也便有了個性化的理由。柳美里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我也知道我應(yīng)該離開他,但越想著要離開,就越想見到他。有時候太忙了,我就哀求他:‘就五分鐘,什么地方都行,站著說會兒話也行?!彼嘈胚@個男人說的所有的話,她相信有一天這個男人一定會離婚和自己在一起的。也正因為此,當柳美里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是幸福的女人,“這是我有生以來體驗到的最甜美的生活,這是一個女人孕育著她所喜歡的人的骨肉時所感到的幸?!薄5F(xiàn)實是那個男人知道她懷孕的消息之后,先是要求其打掉孩子,遭到柳美里反對以后態(tài)度則轉(zhuǎn)變?yōu)椤盁o所謂,如果你堅持,孩子生下來只能由你自己撫養(yǎng)”;甚至對柳美里提出的“孩子出生之后每年來看孩子幾次”的要求,都不肯接受。
在給了柳美里這樣的重創(chuàng)以后,那個男人卻依舊流連在柳美里、他的妻子還有他的新歡之間。而對于柳美里來說,以前那個讓她無限牽念的男人,瞬間已成為一個讓人戰(zhàn)栗的陌生面孔。如果說柳美里作為一個女人,可以忘記這個男人,那么她必須面對的,卻是腹中的即將降生的生命。或許可以認為,做女人難莫過于這樣的處境了。這是命運所給予的柳美里的生活真實,也是作品女主人公的藝術(shù)真實。二者的重疊是作家抉擇的產(chǎn)物,而這樣的抉擇無疑也是柳美里對生命主題的個性拆解。作品所傾訴的生命本質(zhì)甚至不僅僅是面對現(xiàn)實的,同時也包括了那個尚未來到人世的幼小生命。
“人類獨特的地方不在于他們有違反不變的因果相承秩序的那種傾向,而在于他們能夠在以往沒有秩序的世界上建立秩序的那種能力。”[4]可以說,兩性之間性別秩序的建立,便典型地體現(xiàn)了人類的這種獨特能力。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女性長久以來都只能以一種附屬品的身份存在著。所以,女性沒有話語權(quán),只能聽任男性意志的安排,否則就會遭到拋棄。日本長期作為一個男權(quán)主義社會的進行時態(tài),柳美里在《命》中準確的觸及到了。不僅作品主題的時代意義得到了升華,女性形象的轉(zhuǎn)化也有了現(xiàn)實依據(jù)。
在那個男人一次次冷酷轉(zhuǎn)身離開的畫面里,柳美里發(fā)現(xiàn)和意識到了生命的本源的意義。“我會生活得更好,給你看看!”這種因遭遇了愛情困境而開始的覺醒,往往是女性對于自我生命體認的真正發(fā)端。從這里出發(fā),柳美里直面被拋棄的現(xiàn)實,規(guī)劃自己未來的未婚媽媽的生活,頑強對抗始終籠罩著自己的孤獨無助。為了孩子,她拼命地寫作,直至繁重的工作和營養(yǎng)不良讓柳美里出現(xiàn)了流產(chǎn)的征兆,柳美里這時才真正地體會到這個孩子對于她的重要。從醫(yī)院出來,孩子有力的心跳,給了她無限的勇氣和富有感,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世界。柳美里以私小說的筆法,揭開自我創(chuàng)傷的同時,闡釋愛情、婚姻并不是女性生活的全部,愛情困境往往是女人的魅寶。
二
柳美里在這部作品中記錄了一個即將完結(jié)的生命,和一個即將出生的生命,這兩個生命介質(zhì),成為她的生命理解的源頭和基礎(chǔ)。
一方面,是她曾經(jīng)的另一位男友“東”,成為了晚期食道癌患者,即將漸去漸遠。另一方面,腹中的新生兒正一天天長大,即將作為一個嶄新的生命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這種巨大的反差,豐富著柳美里的生命感知?!叭绻皇菛|得了癌癥,也許我就已經(jīng)把孩子拿掉了。既然我拒絕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又怎能剝奪另一個生命的開始呢?腹中的胎兒和癌癥就好像被‘命’這根繩子緊緊地拴到了一起”。與命運進行的悲壯地對抗,最終往往是人在命運面前俯首稱臣。命運是這樣的微妙。正如E·弗洛姆所說,“人是宇宙中最重要的東西,但同時又不一定比一只蚊蟲或一片小草更重要。”[5]
“七月六日,看到了東的內(nèi)視鏡片子,片子上怪異的食道因為腫瘤而變得又紅又漲,而且已經(jīng)開始潰爛。即使沒有任何醫(yī)學(xué)常識的人,也能夠從這張片子想到實際情況有多糟糕?!睎|也覺得這是生命的最后通牒,自己必死無疑,所以做切除手術(shù)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而已。就是在生命的脆弱昭然若揭的時候,柳美里面對生命的神圣,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冥冥之中她找到了一種力量,將東與新生兒的生命連接在了一起?!拔覜Q定為了生命的誕生和再生,要竭盡所能,為此而獻身”。
“存在主義的主要觀點之一即我們的存在是無意義的和荒謬的,而只有我們的行為才有意義,才能被理解?!保?]他者的生命就像一面鏡子,讓陷于悲慘愛情泥沼中的柳美里感悟到了自我生命存在的價值。柳美里開始四處為東聯(lián)系醫(yī)院,日本的不行,再去美國的。東最初的時候還曾無所謂地說:“不行,我就自殺?!碑斄览餂Q定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東開始積極地配合醫(yī)生和朋友的治療方案。在柳美里的生命觀的映照下,東開始在絕望中自拔。
東的治療不盡如人意,可是他還是會忍受著疼痛幫助柳美里給新生兒丈陽洗澡,東和丈陽就像裹在蠶繭里一樣連成了一體。東和丈陽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東說,他會努力地活著,直到丈陽會叫“東先生”??恐申?,東熬過了一夜又一夜。東又開始認真地安排自己的時間,什么時候給丈陽洗澡,什么時候提醒柳美里給丈陽喂奶……東的生命價值緊緊地圍繞在丈陽的身邊,直到最終離開柳美里母子。
每一個人的命都是和他者的命連接在一起的,正是因為“被需要”,所以才能夠認知到自己的生命價值和存在的意義。命運的可控性就在于它能夠在他者生命需要的時候,發(fā)揮出自我生命的潛力,而這種潛力又不知不覺地呈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
三
在柳美里看來,生命就是這樣一種真實的存在。在她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對“命”這個概念的理性闡述,只看到作家對三個息息相關(guān)的生命的解釋和處理。其實,對于柳美里來說,生命是由每一個日常的日子組成的,無論你愿意與否,日子都在正常的進行著,生活中的瑣碎事情,不分大小都會一如既往地襲來,具有不可更改性。所以,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日常生活。
柳美里1968年6月22日出生于日本神奈川縣,是移居日本的第二代韓國人。出生后七個月直至三歲,由于在別人家寄養(yǎng),回到自己家后,無法與兄弟姐妹一起親密玩耍。在小學(xué),因為她是韓裔,同學(xué)們都歧視她,老師也不夠友好。小學(xué)一年級時班級組織踏青,老師讓同學(xué)們自由組合,結(jié)果沒有小朋友愿意和她一組;此外,他們送了她一個外號,叫“細菌”,輪到她值日打飯時,就集體拒絕進食,理由是怕“細菌”傳染,老師無奈之下取消了她的值日資格……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家庭、學(xué)校、朋友,是童年生活的主要畫面。但是,對于柳美里來說則是一場噩夢,她的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就連她的母親都曾反復(fù)說,“你到什么地方都不適應(yīng),不如死了算了?!睆男τ凇吧保览锉銢]有太多的期待,家對于她來說是“冷”的,學(xué)校對她來說也是“冷”的。她不快樂,她很孤獨,而她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又帶有普遍性。2010年日本警察廳的自殺動機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很多日本青少年選擇自殺的原因,都不是什么大悲大苦,難以跨越的人生坎坷,而是來自家庭、學(xué)校、朋友的不理解,抑或是不理會,是一種可怕的排斥感、自卑感、孤獨感。
柳美里也曾有過多次自殺的經(jīng)歷,想要借此擺脫這一切。幾度被救后,她開始相信“命”,覺得是命運不讓她死,她只能咬著牙面對她所厭惡的一切,于是她選擇了離家出走,不再相信親情。16歲的她離開就學(xué)的中學(xué)孤身走上社會,從事了在地鐵口派發(fā)面巾紙等臨時性工作。在整個求“生”的過程中,她經(jīng)歷了很多的艱辛,直到“東由多加”的出現(xiàn),給了她一次新的生的契機。自從遇到東,她加入了東領(lǐng)導(dǎo)的劇團,開始了解戲劇藝術(shù),學(xué)會劇本創(chuàng)作,她開始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開始體味愛情的美好,開始不再孤獨……也許,父母給了柳美里生命,但東讓她更像一個“人”。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柳美里在初嘗未婚媽媽的酸楚、覺得難以應(yīng)對時,還對東不離不棄,因為東是柳美里重生的締造者。如果說是東讓柳美里重生,那么在柳美里被深愛的男人拋棄的時候,是丈陽的出生讓她有了生的動力,她知道即使東不在的那一天,她也不再孤獨。
柳美里并不想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輝煌,她只想通過自己有限生命的努力,能夠維系她最重要的兩個人的生命。于是,我們看到《命》中對日常生活全身心投入和堅持的柳美里,我們看到了對于個體生命充滿珍愛和重視的柳美里。她承認命是不可控的,所以才不去拒絕一個生命的結(jié)束,和另一個生命的開始;但同時向往竭盡全力去延長生命的長度。
“我和東都不喜歡一個詞:余生。根本就沒有余生!只要我們活著,哪怕已是氣若游絲,我們依然會好好活著?!币舱且驗檫@種困境中對自我生命的認知,柳美里發(fā)現(xiàn),命才是把人緊緊牽系在一起的神奇力量,無需血緣,也無需肉體的合二為一。柳美里說:“她愿意就這樣和丈陽、和東一起生活下去,組成他們的家庭?!币驗樗麄兊纳潜槐舜诵枰拖嗷ビ∽C的。這種沒有血緣、沒有婚姻、沒有肉體結(jié)合的家庭,似乎有悖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關(guān)于家庭的概念,但對于柳美里來說這樣的命運結(jié)合,對于她很重要。所以,她愿意為這樣的兩個人,忙碌得焦頭爛額,這就是真實的生活。
柳美里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小說中意在向讀者提出“生存到底為了什么,看似溫馨的家庭對自己、對社會究竟具有什么意義?”等問題。其實,這是連她自己也許都無法交出答案的考題。我們所了解到的只是,她仍在為瑣碎的生活全力以赴。
柳美里說:“我寫,不是為了止血,而是為了讓自己流血;不是為了傾訴,而是為了沉默;不是為了獲得解脫,而是為了囚禁?!眱?nèi)中的哲理,著實讓人回味無窮。
[1][美]烏爾利希·韋斯坦因.比較文學(xué)與文學(xué)理論[M].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73:126.
[2][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作家出版社,1992.
[3]荒林,王光明.兩性對話[M].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97.
[4][美]安樂哲.和而不同:比較哲學(xué)與中西會通[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156.
[5][美]E·弗洛姆.健全的社會[M].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163.
[6][美]弗·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