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治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550001)
《莊子》中有許多斷腿少趾、形貌殘缺之人,如申徒嘉、王駘、叔山無趾等,這些畸人與鯤鵬、冥靈、大樗樹等形象一起構成了《莊子》中奇妙多姿的神異世界?;说某笥猩羁痰默F(xiàn)實內(nèi)涵和美學意蘊。莊子對腿腳這一肢體符號的把握,既承續(xù)了諸子對身體意象的一貫重視,也從與當下的聯(lián)系中縮小對身體的聚焦范圍,僅僅從肢體角度切入,折射出莊子對所處社會的無情控訴、對蕓蕓眾生的深切關懷、對超脫萬物之“道”的深刻認識。
“肢體”是《圣經(jīng)》的觀念:信徒構成一副軀干,只是分屬不同的肢體,因此以“一個肢體受苦,全身就受苦”來引導大家彼此擔當;同時也暗示基督才是“頭”,每一個肢體都必須接受“頭”的指揮。這樣的關系,耶穌也曾以葡萄樹與枝子來比喻。這里我們把目光鎖定于《莊子》中一系列腿腳不全之人,有名者或者無名者,他們的腿腳才是我們重點透析之處,這絕不等同于“身體”或“軀體”。然而,“肢體”作為符號,卻是莊子在承載了眾人關于“身體”符號探討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得出的。
在中國古代的文本中,身的本義指人或動物的軀干,身體往往成為閱讀視野中被貫以深沉思索的命題?!吨芤住份^早地從性別角度來關注身體的問題,認識到男女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生殖方面,它以崇拜生殖器的方式去歌頌人的生殖力和生命力,展現(xiàn)世界不熄不滅、陰陽互變不止的哲理。儒家從社會規(guī)范、倫理道德的角度對身體進行約束。比如黃俊杰先生對此有很精辟的概括,他認為儒家的身體可以歸為四類:作為政治權力展現(xiàn)場所的身體,作為社會規(guī)范展現(xiàn)場所的身體,作為精神修養(yǎng)展現(xiàn)場所的身體,作為隱喻的身體[1]。佛家認為,只要今生從善并能忍受身體的苦難,死后就能進極樂世界。在這種虔誠信仰的影響下,對身體的考驗便是向佛意志的體現(xiàn)。老子強調(diào)“貴身”的目的與儒家所說的修齊治平的政治理念和道德規(guī)范不同,是為了向人們傳達,生命遠遠貴于名利榮辱,人要清靜寡欲,然后可以受天下之重寄,為萬民所托命。其他諸子也從身體這個基礎之維,爭鳴自己的思想。墨子用身體闡釋其兼愛的思想,在他看來,身體的舒適是與精神的高尚對立的,精神的地位遠遠高于身體。法家的韓非子從國家權力的角度,主張用強權和法制來規(guī)訓個體的身體,身體的工具性和目的性得以最大程度的調(diào)度,以積聚人的力量,達到國富民強。名家從語言學和邏輯學的角度來運用身體,其“白馬非馬”的論斷,已彰顯其超越文化的藩籬來追問語言自身的邏輯,身體只不過是一個表示形狀的符號。兵家從軍事的高度崇尚身體的力量:勇猛、速度、靈活等,而這一切與人的計謀相比都微不足道。心靈的能力才舉足輕重,身體的力量得從屬于心靈的力量。
莊子就“身體”作為社會揭露和文學審美的視角,時時刻刻在文中提及,據(jù)筆者統(tǒng)計,《莊子》中“身”字出現(xiàn)114次,究其含義,主要概括為:一、指人的身體: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2](P31)。二、指動物的身體: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2](P40)。三、指生命: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2](P56)。莊子由關注“身體”進而更加重視腿腳等“肢體”,申徒嘉、王駘、叔山無趾等殘疾人形象便應運而生了。李澤厚先生說:“文化給人類的生存、生活、意識以符號的形式……它具有社會集體的理性性質(zhì),盡管最初似乎是以非理性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3](P11)同樣,莊子將“肢體”作為符號納入文學范疇,承載了相當厚重的現(xiàn)實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獨樹一幟。
在研讀文本時,作家所處時代背景往往是讀者更快更好得以理解和體悟的依憑。然而關于莊子其人的研究歷來是眾說紛紜,國屬、身份、生平等為眾多的專家學者所質(zhì)疑、否定、再而重新加以界定?!抖兰o中國莊學》就提到:“近年來國內(nèi)學者特別是安徽不少學者更力主莊子楚人說,并作了許多論證?!保?](P14—15)比如楊義先生于《〈莊子〉還原》一文中指出莊子是楚莊王的后裔,是由楚國遷至宋國的沒落貴族。但文本細處又透射出與之相左的觀點: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2](P617)。如果莊子是楚國人,那么他到楚國去,就是回國,應該說是“莊子反于楚”,而不應該說是“莊子之楚”。孔子不是楚國人,所以當他去楚國時,《莊子》總是說“孔子之楚”[2](P894),而當某人從他國回到故國時,則用“反于”或“反”,如: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从谒危?](P1049)。子貢南游于楚,……反于魯[2](P433—438)。
陽子居南之沛,……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2](P962—963)!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2](P1036)。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劣邶R,反,舍于魯[2](P704—705)。
曹商是宋國人,當他出使回宋國,就是“反于宋”;子貢雖是衛(wèi)人,但他一直跟隨孔子在魯國學習,所以他從楚國回魯國就是“反于魯”;陽子居即楊朱,是魏國人,他到沛地后回去時,是“反也”;列子是鄭國人,在去齊國時中途而返,也用的是“反”字;溫伯雪子是楚國人,到齊國后再回楚國,用的還是“反”字。可以說,由外地回故國或故里用“反于”表示,是包括《莊子》在內(nèi)的古籍中的通例。根據(jù)“莊子之楚”這一用語,我們就可以斷定莊子不是楚國人。另外,還有學者主張莊子為齊國人、魯國人或魏國人,終因漏洞太多沒有被更多的后來人所采納。
在比較眾多名家研究結論和參考證據(jù)的基礎上,筆者決定采用比較通行的說法:莊子(前369—前286),宋國人,而且宋國尚有一支沒落的莊氏貴族,其鮮明特點是重視文化教育與傳承,基于莊子其文的豐富想象和脫俗文采,我們可以大膽假設,莊子正是這個家族中的一員。
筆者認為,莊子筆下一系列肢體殘缺者是莊子本人所處國度的黑暗政治和嚴刑峻法的投影,看似不動聲色的描述,甚至只是一筆帶過的勾勒,卻為我們彰顯了宋國國君的殘暴不仁和宋國百姓被侮辱被摧殘的血淋淋的現(xiàn)實。
公元前338年,莊子三十二歲,宋君剔成之弟宋君偃逐兄篡位。前328年,莊子四十二歲,宋君偃繼齊、魏之后,成為第三個稱王的戰(zhàn)國諸侯。他在位五十二年,射殺諫諍大臣,重用奸佞小人,是中華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暴君之一,《呂覽·淫辭》記其邪惡殘暴:
宋王謂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對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無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若此則群臣畏矣?!本訜o幾何,宋君殺唐鞅[5](P1196)。
身為一國之相,唐鞅只是恪忠職守地說了幾句實話,不料觸怒王威,招來殺身之禍,宋王的兇狠殘暴可見一斑。唐鞅尚且如此,下層普通百姓愈加不能避免,稍有不慎被施以重刑勢必成為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難怪莊子在書中多次咒罵自己生活的社會是個連“天下無道”都不如的社會,感慨“方今之時,僅免刑焉”[2](P183)。而 《山木》中的一段記載,更能說明這一點: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
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枬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弈、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2](P687—688)
莊子不是魏國人,沒有生活在魏國,而且又是面對著魏王,那他罵的自然不會是魏王。楚王請他作相,與莊子總有些微交情,莊子也不會對他如此切齒。其他齊、趙、秦、韓等國,莊子很少去過,或根本就沒去過。因此,我們認為莊子罵的只能是宋王。這也從《史記》的有關記載中得到印證,《史記》說諸侯國罵宋是“復為紂所為,不可否誅”[6](P1474),莊子說宋是“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而王子比干正是被商紂王剖心而死,莊子與諸侯的話可以相互印證。莊子在魏王面前大罵自己與魏王的共同敵人,他的罵既符合實事,又在情理之中。
翻看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的刑罰是很殘酷的,散見于典籍中的記載更是不勝枚舉。據(jù)《周禮注疏》第四十二卷載:
司刑,掌五刑之法,以麗萬民之罪。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硕灏僮镏柯砸玻湫虝鴦t亡。夏刑大辟二百,臏辟三百,宮辟五百,劓墨各千,周則變焉,所謂刑罰世輕世重者也。”[7](P1380)
從關于刑法種類和數(shù)量的記載中我們便能夠?qū)Ξ敃r統(tǒng)治政策窺探一二,如果說嚴刑峻法是戰(zhàn)國諸侯普遍采納的施政方式,那么以宋王為典型的暴君更加當仁不讓地將此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莊子正是在此基礎上,重點將遭受刖刑之形象搬上了文學舞臺。
“刖,斷足也。周改臏作刖?!保?](P1380)《漢書 ·刑罰志》中亦有“髕罰之屬五百”[8](P422)的記載。臏,是指膝蓋骨,臏刑即剔去膝蓋骨的刑罰。西漢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載有“孫子臏腳”,“腳,脛也。”(《說文解字》)臏腳即是砍去膝蓋骨及以下部分的酷刑。孫子指戰(zhàn)國時期軍事家孫臏,大約與莊子同時,曾被龐涓騙至魏國施以臏腳之刑,而魏國和宋國是毗鄰之邦,在刑罰上勢必相去不遠。“……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睆娬{(diào)用腳后跟走路,便可以想到他被斬了腳趾,這無疑也是臏刑的一種;兀者申徒嘉和王殆極可能是遭受了臏辟之刑;《徐無鬼》中的梱被刖而賣,更是無端被刖足的普遍世風的暗示,這就充分驗證了“天下之刖者多矣”[9](P125)的社會現(xiàn)實了!也正是這種血淋淋現(xiàn)狀,促使市場出現(xiàn)了“踴貴,履賤”[10](P289)的奇怪現(xiàn)象,同時,關于專司刖人之足的官員及被刖者的職能的記載也歷歷可見:
季羔為衛(wèi)之士師,刖人之足。俄而衛(wèi)有蒯聵之亂,季羔逃之,走郭門,刖者守門焉[11](P18)。
顯然,衛(wèi)國就存在士師這一官職,專門掌管刖刑的實施,而且被刖足者往往因行動能力的殘損只能從事相對簡單的看守工作,這跟梱的最終歸屬不謀而合。而《漢書》載有“墨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nèi),刖者使守囿,完者使守積?!保?](P422)想來統(tǒng)治者還須根據(jù)其所受刑罰的傷殘程度來進行難易不等的任務派遣,但被刖者不幸的人生光景從中可見一斑。總之,酷刑——宋王摧殘眾生、維護制度統(tǒng)治的工具,就這樣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了。然而肢體,作為一種揭露黑暗、批判暴政的符號,在莊子的筆下,頗具刻骨有力的證明力度。
作為有著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和深沉的人文關懷的莊子,如果僅僅將目光鎖定在自己的邦國,而不能放眼戰(zhàn)國風云,那將是固步自封之人,絕不會在思想和認識上達到令人望塵莫及的高度。正因為能夠深刻感念莊氏一族的生死考驗、冷峻審視天下動蕩和黎民輾轉(zhuǎn),莊子才能夠?qū)⒅w作為特定的符號,賦予其亂世之中眾生苦于求生的意義。
在先秦,一個出身于平民的人,不可能像莊子那樣與當時的貴族如商太宰蕩、魏相惠施等人以平等的姿態(tài)交往,也沒有資格去向監(jiān)河候這樣的貴族借糧,至于被楚王聘請為相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但是《莊子》書中對莊子貧窮生活的描寫,足以證明他不是一個地位顯赫、握有實權的貴族,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性:莊子是宋國一位沒落貴族。事實上宋國也的確有莊氏,而且這個莊氏家族還是名副其實的公族?!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酚涊d:
[宋殤公]十年,華督攻殺孔父,取其妻。殤公怒,遂弒殤公,而迎穆公子馮于鄭而立之,是為莊公[6](P1469)。
這條記載明確說明,宋國曾經(jīng)有一位名叫公子馮的莊公,莊公在位十九年(前710—前692)。關于莊公的后代公孫固,《左轉(zhuǎn)·僖公二十二年》記載:
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zhàn),大司馬固諫曰:“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弗聽[10](P74)。
宋襄公不聽身為大司馬的公孫固的勸告,導致大敗,襄公也在這次戰(zhàn)役中受傷而死。值得注意的是,公孫固同后來的莊子一樣,常把人事(宋國的衰微)上升到天道的高度來闡釋?!妒酚洝x世家》記載:“[晉公子重耳]過宋。宋襄公新困兵于楚,傷于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于重耳。宋司馬公孫固善于咎犯,曰:‘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巳ァ!保?0](P1502)另據(jù)《國語》記載,公孫固不僅有政治才能,而且對古典文化也很熟悉:
公子過宋,與司馬公孫固相善,公孫固言于襄公曰:“晉公子亡,長幼矣,而好善不厭,父事狐偃,師事趙衰,而長事賈佗。狐偃其舅也,而惠以有謀。趙衰其先君之戎御,趙夙之弟也,而文以忠貞。賈佗公族也,而多識以恭敬。此三人者,實左右之。公子居則下之,動則諮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禮矣。樹于有禮,必有艾?!渡添灐吩唬骸疁挡贿t,圣敬日躋?!?,有禮之謂也。君其圖之?!毕骞珡闹?,贈以馬二十乘[12](P302)。
這段記載說明,公孫固對重耳君臣的評論是十分確切的,表現(xiàn)了他的政治遠見。更為重要的是,這段文字說明公孫固對古典文化的熟習,他能夠熟練引用《商頌》內(nèi)容來為自己的政見做論證。難怪莊子對《商頌》也是情有獨鐘,他在《讓王》中描述道:
曾子居衛(wèi),……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襟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2](P977)。
莊子出生于這樣的家族,能夠具備豐厚的文化知識,也就順理成章了。
《史記》中載有宋文公時,“武、繆、戴、莊、桓之族”發(fā)動叛亂,所謂的“武、繆、戴、莊、桓之族”,是指宋武公、宋穆公(古代繆與穆通用)、宋戴公、宋莊公、宋桓公的后裔,先秦時候,以祖先謚號為氏的情況十分多見,那莊子很有可能就是宋莊公的后裔。莊氏一族在宋國先后受到過兩次政治打擊,加上莊族后裔與公室的血緣關系越來越遠,那么在兩次重大的考驗中莊族人勢必會疲于奔命和輾轉(zhuǎn)勞頓,此時對腿腳的依賴程度無疑有甚于身處安樂升平之時。莊子應該從小便從祖父輩那里聽來一些關于族人集體逃亡遷徙的事跡,也可能從家譜記載中得知一些戰(zhàn)亂中游離的經(jīng)歷,當沉重的步子艱難的邁出一線生機,當疲憊的跋涉換來家族的一脈活血,當后人在繼承家族歷史和文化的過程中逐漸深悟,腿腳作為一種亂世中求生符號就在潛意識中印刻在莊子的思維深處了,這也是一種不自覺的發(fā)現(xiàn)。
由對莊氏家族的生存感慨推至戰(zhàn)國爭雄之際的生靈涂炭,莊子對民生的思考和關懷又上升到更高更寬的維度。前353年是齊在中原率先稱王之年,莊子十七歲。前323年為六國皆稱王之年,莊子四十七歲。三十年里,莊子親歷“王天下”分崩離析的完整過程,身處“禮壞樂崩”的極度亂世。莊子母邦,攤到了殘暴至極又在位甚久的宋康王,莊子本人,抽到了畢生與之共始終的下下簽。稱王諸侯無不變法,變法的實質(zhì)是實行富國強兵、拓展疆土的軍國主義,因此六國稱“王”之后,逐鹿中原的血腥戰(zhàn)爭更趨白熱化。交戰(zhàn)雙方兵力合計常近百萬,死傷數(shù)萬乃至數(shù)十萬,在同時期全球視野內(nèi)絕無僅有。比如公元前293年,秦大敗韓,傷亡達數(shù)十萬之多,傷亡何其慘重!這對于理解刑余、肢殘之人的來源,至關重要。莊子雖然活動的范圍有限,但是有著通達的智慧和心系黎民的情懷,又能夠在與惠施的接觸交流中獲得認識亂世紛爭的間接經(jīng)驗,這樣,莊子看到在戰(zhàn)爭搏殺中為了名譽和利益而剝奪了敵方肢體的人,也看到為了生存和信念而拖著殘缺不全的腿腳繼續(xù)選擇堅忍的人……于亂世之中保命是一種哲學,需要一個典型的象征性符號,因此,莊子將兀者和斷了腳趾的人物形象納入文學視野,以其行動能力的缺失控訴了戰(zhàn)爭的殘酷,也顯示了特定環(huán)境中人類求生的基本狀態(tài),滲透著莊子深沉博大的人文關懷。
莊子對于斷足者的描寫也是象征性的,他本身就是一個寓言,斷足讓人不能正常行走,也許象征著人們不能自如地生活在人世間。的確,一個無可奈何的世界是不會允許形體的逍遙的。然而,莊子就是自覺的選擇了自殘或者自虐的處世技巧,實現(xiàn)了生存的愿望,并在此基礎上放飛了逍遙的精神理想。
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耶?天歟?其人歟?”(右?guī)煟┰唬骸疤煲?,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祈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保ā娥B(yǎng)生主》)[2](P124—126)
“右?guī)煛彪m居高位,卻因觸怒君主而被奪職刖足,業(yè)已面目全非,所以“君子”公文軒居然不識,而連發(fā)四問:“是何人也?惡乎介耶?天歟?其人歟?”意為:這是誰呀?為何獨腿?是天刑?還是人刑?右?guī)熛却穑骸疤煲?,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薄疤臁奔础疤熘男獭?,“人”即“人之心刑”;“與”(雙腿)即“天之身刑”,“獨”(獨腿)即“人之身刑”。整句意為:我受了天之心刑,沒受人之心刑。天之心刑導致了我獨腿,但我天生原有雙腿。所以我僅受天之心刑(進而導致遭人之身刑而獨腿),但沒受人之心刑。
右?guī)熞逊恰靶沃恕保ā兜鲁浞罚?,無望達至“全生”,但他不怨天,不尤人,不把責任推諉給外境外物,而是自責內(nèi)德不厚,天池太小,不知有殆,因應不當;證明身雖不全,德卻能葆,尚屬“全德之人”(《德充符》)。同理,與孔子相比,兀者王駘行不言之教,有潛移默化之功,能“保始”、“守宗”、“物視其所一”,不關心耳目適宜于何種聲色,只求心靈游放于德的和諧境地,所以才會視斷腳如失落了一塊泥土一般,堪稱圣人。與子產(chǎn)相比,申徒嘉是斷腳之人。子產(chǎn)以其高位傲視殘者,申徒嘉說“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他們應游于“形骸之內(nèi)”以德相交,子產(chǎn)卻在“形骸之外”以貌取人,是無德之人。而叔山無趾說孔子沒有達到“至人”的境界,因為孔子還沒能從名聲的枷鎖中解脫出來。莊子就是用這些畸人的外在形貌之丑來與常人進行對比,突出畸人形體殘缺但心智完善。可見,右?guī)熍c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梱等刖足者一樣,“猶有尊足者存”[2](P202)。
在莊子看來,美好的事物如容顏、名利等都會逝去,皆如過眼煙云,都是有限的。人們應該順任自然的變化以應付那不可知的變化。能夠死亡的才是生命,完整的生存是“看到了生命的限度,才有可能生出超越自身的大悲哀、大欣喜與大同情”[13](P418)。只有“道”才是真實和無限的,而“德”是“道”的顯現(xiàn),所以內(nèi)在純美的德才是真實的、無限的?!墩f文》:“德,升也。”升就是一種超越,對世俗的超越,而在莊子這里,就表現(xiàn)為對道的追求,提醒人們透過形體把注意力放到內(nèi)心和德上面來。
莊子所謂的德可以描述為“游心于道”的狀態(tài),以此游于道之心來看這個世界,世界就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子,人本身和世界也就處于不同的關系中,比如莊子筆下的仲尼說道: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墮,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大宗師》)[2](P189)
世界是不斷變化的,譬如死生是人之變,天地覆墮是天地之變,但這些只是形體的變化,我的心不能隨之而變。有形之物的變化是屬于命運的,我無法控制這些變化,我可以做的就是不與物遷。為此,守住萬物之宗,也就是造化或者道是必須的。萬物之宗就是變化世界中的不變者,守著它,便可以超越變化的世界,超越有限的物的范疇——譬如足的得失,當真正做到游心于道,會發(fā)現(xiàn)萬物其實是相通的,有形的差別都消失了,并不需要耳朵去分辨不同的聲音,或者眼睛去分辨不同的顏色或形狀,于是心不必淹沒在各種各樣的分別和變化中,變得恬靜而平和,這時,萬物一體,無得無喪,無生無死。這就是一種無所待的大逍遙境界。
總之,斷足作為一個符號,具有廣闊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和巨大的審美意義,寄托了莊子深刻的社會思考和深沉的生命情懷。它在莊子筆下得以系統(tǒng)運用,是對諸子百家的一種超越,也是莊子寓言中顯著的表達形式之一,肢體符號將成為《莊子》思想和文學研究的新的視角,給我們以更真實的體驗和更透徹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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