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作橋
一
魯迅的瘋?cè)诵≌f,嚴格和準確一點講,只有三篇,那就是《狂人日記》 《白光》 《長明燈》。這三篇小說中主人公“我”、陳士成、“他”,都是嚴重的精神分裂癥患者。這應該是毫無疑義的。我們不應當把魯迅小說中的“瘋?cè)俗濉表б獾財U大。閻晶明先生在他的《魯迅的文化視野·魯迅小說里的瘋癲性格》中將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孔乙己都算成了“瘋?cè)俗濉钡某蓡T,[1]我認為這并不符合魯迅小說的實際。阿Q說什么“兒子打老子”、“老子從前比你闊”,這不是瘋癲語言,這是阿Q精神勝利的經(jīng)典話語。把阿Q的精神勝利看成是瘋癲,阿Q身上所表現(xiàn)的中國人國民性的痼疾便消失了,這就削弱乃至消蝕了《阿Q正傳》批判我國國民性的火力與鋒芒,從根本上顛覆了《阿Q正傳》的思想與藝術(shù)的價值。如果阿Q是一個瘋子,那么他住精神病院去好了,魯迅批判他有什么用?祥林嫂也不是瘋?cè)耍詈罂傉f“我真傻,真的”,這也不是瘋癲語言,這只是一種麻木或近于癡呆。連閻晶明先生自己也說她“逐漸趨于癡呆”,而“趨于癡呆”怎么會是一個瘋?cè)耍俊摆呌诎V呆”與“癲瘋”應是兩個不同概念。九斤老太常說的“一代不如一代”的話也不是瘋癲語言。她說的“一代不如一代”畢竟有一部分是事實,她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這是認識問題,不是瘋癲語言。至于孔乙己說的偷書不能算偷,“多乎哉,不多也”,這也不是他瘋癲性格的真實寫照,這只是一種窮酸,而窮酸與瘋癲也不是一回事。閻晶明先生談到瘋癲性格,擴大了“打擊面”,我們應當為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孔乙己“平反”:這四個人不是瘋?cè)?,也不是什么瘋癲性格,他(她)們都是精神正常的人。
二
令人十分奇怪的是,閻晶明先生在恣意地擴大了魯迅小說“瘋?cè)俗濉钡某蓡T之后,筆鋒一轉(zhuǎn)又說:“魯迅小說里沒有哪個人是真的瘋子,《狂人日記》里的狂人越是癲狂卻越顯清醒?!薄啊犊袢巳沼洝防锏目袢藷o疑是一個清醒者。”“‘狂人’其實并不狂”。[2]這就否定了閻先生認定的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孔乙己的瘋癲性格,否定了他(她)們是瘋?cè)?。這種一篇文章中論述上的自相矛盾是十分明顯的,并不需要特別的分析指證。
可是說到《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不是瘋子,不是狂人,這卻又令人禁不住地扼腕而嘆,感慨萬千。整好是在40年前,那時魯迅研究界也有過一場關(guān)于“狂人”到底是真的瘋子還是清醒者的討論。閻煥東先生在《關(guān)于“狂人”的原型》中便說:狂人是“精神界的戰(zhàn)士”。[3]許欽文在《〈吶喊〉分析》一書中說:“只是他周圍的人都被統(tǒng)治階級愚弄得麻木了,反而說他是瘋子?!盵4]李桑牧在《心靈的歷程》一書中說:狂人是“清醒的戰(zhàn)士”。[5]朱彤在《魯迅作品的分析》一書中也說:稱“狂人”為瘋子,這是統(tǒng)治階級對一個“頑強戰(zhàn)士”的“誣陷和栽賴”。[6]那時持相反的意見也有。陸耀東在《關(guān)于〈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形象》一文最早提出“狂人,是一個活生生的狂人,不是假裝的,也不是統(tǒng)治者故意給他戴上狂人的帽子”。[7]張恩和先生在《對狂人形象的一點認識》中更提出了“傳聲筒說”,認為狂人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狂人”,魯迅是藉助這個“傳聲筒”“發(fā)表出了自己的思想見解”,恰如尼采通過察拉圖斯特拉表示自己的思想見解一樣。[8]論辯總是這樣的,辯來辯去,誰也沒有說服誰,恰如魯迅說:“辯論是個平行線,永遠交叉不在一點。”[9]40年過去了,閻晶明先生又一次提出“狂人”不是狂人,而是一個“清醍者”的說法。這樣我就寫出了這篇論文,意見也就是說“狂人”仍是一個瘋?cè)?,陳士成、吉光屯狂人也是真正的瘋?cè)?。我是想從一個學醫(yī)者的魯迅如何從醫(yī)學的角度來寫狂人的,證明魯迅先生筆下的這三個狂人是真正的瘋子,不是清醒的正常的人。
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就曾經(jīng)這樣說過,自己之寫小說“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10]這話是的確的。魯迅寫《狂人日記》毫無疑問是借鑒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記》、迦爾洵的《紅花》等。在仙臺醫(yī)專學過的“醫(yī)學上的知識”對魯迅寫瘋?cè)诵≌f也是幫助很大,受益匪淺。據(jù)記載,魯迅在仙臺醫(yī)專的一年半多(1904年9月至1906年3月)的時間里,不但學過解剖學、組織學,也學過病理學理論、病理解剖學、診斷學、外科總論、藥物學以及解剖學、組織學的實習。[11]魯迅還有過接觸與照料狂人的生活經(jīng)驗。他的十九叔祖周子京便是個狂人,曾經(jīng)教過他一段時間。周子京是《白光》中陳士成的原型。他的姨表弟阮久孫,在山西患了“迫害狂”后,1916年曾在北京得到魯迅的照料,魯迅后來又派人將他送回紹興。阮久孫是《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外國瘋?cè)诵≌f的藝術(shù)薰陶、學過的醫(yī)學知識以及接觸和照料瘋?cè)说膶嶋H經(jīng)驗,這為魯迅寫瘋?cè)诵≌f,描繪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瘋?cè)诵蜗?,做好了堪稱世界一流的藝術(shù)準備。所以他筆下的三個病人,每一個都是有血有肉、個性鮮明、十分真實生動的瘋?cè)恕?/p>
魯迅寫瘋?cè)艘褟牟∫蛏辖沂玖丝袢酥园l(fā)狂的原因。人為什么會發(fā)狂?一本醫(yī)書上講:“一個人的先天素質(zhì)、遺傳因素、本身所具有的神經(jīng)類型和個性特征等等是發(fā)病的內(nèi)部因素;“家庭、社會環(huán)境、教育水平等等”是發(fā)病的外部因素;[12]“雙親之一患病時,子女患病率為13.8%;[13]“整日處于空房間里,就不利于幻覺、妄想的消退、減輕”。[14]魯迅筆下的這三個瘋?cè)?,就其病因來說,完全與上述醫(yī)理相符?!堕L明燈》中的瘋?cè)酥园l(fā)瘋與其父親有關(guān)。小說借了灰五嬸的口便說:“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發(fā)瘋的?!悲?cè)说牟杆臓斠舱f:“舍弟也做了一世人,雖然也不太安分……”這些都表明,吉光屯瘋?cè)酥园l(fā)瘋與遺傳因素密切相關(guān)。這是寫了他發(fā)病的內(nèi)部因素。他發(fā)病的外部因素是因為他祖父一次帶他進社廟,他見到了社廟正殿上的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老爺?shù)乃{臉、三只眼睛、半個頭的怪異的塑像,是被嚇才發(fā)病的。這就是外部因素通過內(nèi)部因素而起了作用。姜振昌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說,吉光屯瘋?cè)恕氨砻嫔?,是由于那些鬼魅的恫嚇,其實是封建統(tǒng)治的結(jié)果,他是在黑暗社會的有形無形的迫害下才發(fā)瘋的?!盵15]這實是一種臆說。小說中根本沒有這個瘋?cè)耸芊饨ńy(tǒng)者“有形無形”迫害的描寫,連一句一字都沒有。他的祖父是“捏過印把子的”,即當過官的;他的伯父是吉光屯的大戶人家,人稱“四爺”;他和他父親自然也都是“少爺”、“老爺”之類。而且他生病時還很年輕,他會受到什么“有形無形”的迫害?真是胡亂上綱。這三篇小說中的瘋?cè)擞侄际仟毦诱?,沒有妻子兒女,整日面對空室,怎么能不異想天開,抑郁成疾?陳士成之發(fā)瘋與他第十六次科考落榜密切相關(guān)?!犊袢巳沼洝分械目袢耸莻€“迫害狂”。魯迅描寫了這三個瘋?cè)税l(fā)病的內(nèi)部與外部的因素,這些描寫都是有醫(yī)學依據(jù)的。這表明魯迅筆下的這三個瘋?cè)硕际钦嬲寞側(cè)?,而不是什么假裝的或別人栽賴的假瘋?cè)恕?/p>
過分地敏感多疑和妄想是精神分裂癥的最重要特征。被害妄想是其中一個方面的表現(xiàn)。“其妄想的內(nèi)容可能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有被害妄想的病人整天憂心忡忡,認為別人會通過放毒、謀殺來加害自己”,“病人把周圍環(huán)境中一些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現(xiàn)象,都拉扯到自己身上,對于別人說的話,電視上的節(jié)目,報刊雜志上的文章,都認為和自己有關(guān),捕風捉影、草木皆兵。例如有一個精神分裂癥病人看到電視中播放牙膏廣告,就偏認為這是在影射他的牙齒黃,暗示他要多刷牙”,“且病人的敏感多疑,常常難以用事實來加以糾正”。[16]魯迅筆下的這三個瘋?cè)说闹饕Y狀就是這樣的?!犊袢巳沼洝分械目袢耍B一條狗看他兩眼,他都懷疑這條狗要害他;陳老五送飯來,他也懷疑那碗煮魚“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他懷疑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這都是被害妄想者的經(jīng)典話語。陳士成則疑心自己屋中地下有祖藏財寶,所以立馬開掘,屋里沒有,又疑心山里有。這是夸大妄想的經(jīng)典話語。吉光屯瘋?cè)司鸵尚幕认x多、豬嘴瘟盛行是那盞長明燈鬧的,所以他要吹熄長明燈。這是關(guān)系妄想的經(jīng)典話語。瘋?cè)送氲倪@幾類:被害妄想、夸大妄想、關(guān)系妄想作者都寫到了。這三個病人所疑心之事全不是事實,是他們患有被害妄想、夸大妄想、關(guān)系妄想病的結(jié)果。這些癥狀的描寫表明這三個瘋?cè)硕际钦嬲牟∪耍皇羌傺b的或別人栽賴的假瘋?cè)恕?/p>
魯迅先生不僅從病因上、主要癥狀上描繪了這三個瘋?cè)说寞偘d形象,還進一步寫到了瘋?cè)说幕寐牐芾毂M致地表現(xiàn)了瘋?cè)说寞偘d的極致狀態(tài)。前面提到的那本醫(yī)書便說:“危害較大的是,在命令性幻聽出現(xiàn)時,病人服從幻聽中的命令去做某件事,如殺人、毀物等?!盵17]這一瘋癲處我們聽來覺得十分新鮮。瘋?cè)瞬坏谢寐?,而且這種幻聽還是一種“命令性幻聽”,是必須服從的,如軍令一般,不聽從是絕對不行的。令人感興趣的是,80多年前,魯迅在《白光》中就兩處寫到這種“命令性幻聽”。
他還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頗清凈了,四近也寂靜。但這寂靜忽又無端的紛擾起來,他耳邊又確鑿聽到急促的低聲說:“左彎右彎……”
他聳然了,傾耳聽時,那聲音卻又提高的復述道:
“右彎!”
這里描繪的就是“命令性幻聽”。這種聲音,陳士成是“確鑿聽到”了,而且這“命令性幻聽”還有一次“提高的復述”。這種“命令性幻聽”絕不容陳士成不聽從。他果然乖乖地聽從了,于是他開始在自己屋中的地下掘藏,去挖出先人埋在自己屋中地下的錢財。挖了半天,他自然是一無所獲,于是
他躲在遠處的檐下的陰影里,覺得較為平安了;但在這平安中,忽而耳朵邊又聽得竊竊的低聲說:
“這里沒有……到山里去……”
這就是《白光》寫到的第二處“命令性幻聽”。陳士成自然又絕對服從,他于是走出家門,在微薄的晨曦中叫開西關(guān)城門,到離城35里之遙的西高峰“挖寶”去了。
我們看,魯迅先生對“命令性幻聽”的描寫與醫(yī)書中提及的“命令性幻聽”的敘述多么相似,逼真的相似。在魯迅這三篇瘋?cè)诵≌f中,只有《白光》寫到了“命令性幻聽”,而且寫得十分深刻、細致。在這經(jīng)典的、工細的藝術(shù)筆觸中,你會為作家的筆觸伸入到一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瘋?cè)松衩氐囊暵狀I域而感到十分震驚與慌悚,感到由衷的贊服與欽佩。冷色調(diào)的、工細的文筆,深夜中悚然的、凄清的藝術(shù)氛圍,患者那多么可憐、脆弱、偏執(zhí)的心靈會讓你兩眼發(fā)酸。就寫瘋?cè)诵≌f的筆觸而言,與《狂人日記》、《長明燈》相比,《白光》可以說是最好的了?!犊袢巳沼洝酚行┍拼?,《長明燈》稍顯簡略,只是這篇《白光》才寫得如此從容、精細,反復有致而老到深刻。我們應當說,《白光》是魯迅瘋?cè)诵≌f藝術(shù)性最臻完美的一篇。這大約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所有寫瘋?cè)说男≌f都無法企及的藝術(shù)高峰了。
瘋?cè)搜壑杏袝r會出現(xiàn)相當恐怖的意象,這也是瘋?cè)四请s亂無章、變幻莫測的精神世界的一個特點。對這病人眼中恐怖意象的描繪仍以《白光》為最上乘?!犊袢巳沼洝?、《長明燈》中也有這種恐怖意象的描繪,如《狂人日記》中佃戶轉(zhuǎn)述的狼子村吃人的事,《長明燈》中的藍臉、三只眼、半個頭,但這都是一筆帶過,不是一種恐怖場面的正面描繪。正面描繪恐怖意象最令人慌悚與驚懼的則是《白光》?!栋坠狻穼戧愂砍稍谑覂?nèi)掘藏,掘著掘著,“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松脆……就燈光下仔細的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面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jīng)悟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地顯出笑影,終于聽得他開口道:“這回又完了!”他住室的地下竟埋著死人,這意象多可怕。這塊掘出的下巴骨是實有,而下巴骨居然說話則是瘋?cè)说幕糜X。實有與幻覺攪合在一起,令陳士成膽戰(zhàn)心驚,也令讀者毛骨悚然,發(fā)根直豎。這段恐怖意象的正面描寫仍是文筆工細,氛圍陰冷,與寫“命令性幻聽”毫無二致。
魯迅寫到了三個瘋?cè)说牟∫颉Y狀、命令性幻聽、恐怖的意象,顯然魯迅是把這三個人當成真正的、實實在在的瘋?cè)藖砻枥L的。說這三個瘋?cè)耸乔逍训恼H?,說“魯迅小說里沒有哪個人是真的瘋子”,恐怕有違魯迅先生寫此三個人的初衷,也是嚴重背離這三篇瘋?cè)诵≌f直接的文本現(xiàn)實的。
魯迅筆下的這三個瘋?cè)耸钦娴寞側(cè)耍麄兘^不是清醒的正常人,也不是假扮或別人栽賴的瘋?cè)耍@應當是一個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
三
長期以來,魯迅研究界不但存在較嚴重的對魯迅的神化、玄化傾向,也存在對魯迅小說主題與人物的無端撥高、美化乃至神化的明顯偏頗。這方面的例子實在是不勝枚舉。
對魯迅小說主人公的拔高、美化乃至神化的偏頗,主要體現(xiàn)在這三篇魯迅瘋?cè)诵≌f的研究或闡釋中?!犊袢巳沼洝罚拔脑f過,整整40年前,有不少人認為“狂人”是“清醒的戰(zhàn)士”。后來又有人說:《長明燈》中的“狂人”也是一個“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的“覺悟者”。[18]“狂人(指《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引者注)和瘋子(指《長明燈》中的瘋子——引者注)是兩位呼嘯著前進的反封建戰(zhàn)士。”[19]有人還更進一步說:《長明燈》中的瘋子“比‘狂人’更勇敢更堅決,發(fā)出了‘我放火’的怒吼!他要用一把火燒毀這些‘三頭六臂的藍臉,三只眼睛,衣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讓大火燒遍積滿血和淚的整個黑暗社會”。[20]《長明燈》中的“瘋?cè)恕笔莻€“蔑視舊勢力的勇敢、倔強、無畏的瘋子”。[21]這就是說,《長明燈》中的“瘋子”比《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更是一位堅定、勇敢、無畏的戰(zhàn)士了。近年仍有人說《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更具有了高標獨立、卓爾不群的精神指向,他要喚醒的是整個人群;所要反抗的是布滿‘死相’的精神世界”。[22]
閻晶明先生雖然也認為《狂人日記》等中的瘋?cè)耸乔逍颜撸珔s對“狂人”是戰(zhàn)士的說法持保留態(tài)度,他說:“不過說他是‘清醒的戰(zhàn)士’卻還需要斟酌。”[23]我看閻先生這一“斟酌”是對的。事實證明,《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與《長明燈》中的瘋子并不是什么戰(zhàn)士,他們都已經(jīng)瘋癲了,還能算是戰(zhàn)士嗎?正如張恩和先生所說:“假如因為受到一些折磨迫害就發(fā)瘋,他就不是什么‘精神界之戰(zhàn)士’?!盵24]的確是這樣,一個戰(zhàn)士連一些折磨迫害都承受不了,一有折磨迫害便發(fā)瘋,這叫什么“戰(zhàn)士”,他發(fā)瘋時說的那些瘋話還是一種戰(zhàn)士話語嗎?而且狂人在發(fā)瘋期間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活,這也從根本上失去了一個戰(zhàn)士應有的情懷與風采。這里還應當指出,《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指稱的“吃人”是指肉體上的人與人之間相食,是“吃人”一語的本義,而魯迅卻將“吃人”的喻義嵌入“吃人”的本義之中,讀者讀了,主要領會的是“吃人”的喻義,這正是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再說了,《狂人日記》小序中還說,“狂人”好了以后,已“赴某地候補矣”?!昂蜓a”什么,肯定不是“候補”仆人,而是“候補”官員,成為封建統(tǒng)治者的一員,加入了“吃人”者的行列。這哪里是一個“戰(zhàn)士”應有的歸宿呢?《長明燈》中的瘋子是一個“戰(zhàn)士”嗎?也不是。如果只是要吹熄或已經(jīng)吹熄了長明燈,他便是“戰(zhàn)士”,這樣的“戰(zhàn)士”太好當。事實上,長明燈雖是封建統(tǒng)治的象征,是舊文明、舊秩序的象征,吹熄了這個象征物,封建統(tǒng)治或舊文明、舊秩序,不會有絲毫損害。這個瘋子連這一點都不懂,他怎么可以叫做一個“戰(zhàn)士”?瘋子之所以要吹熄長明燈,也不是因為他知道這盞長明燈是舊文明、舊秩序的象征,是封建統(tǒng)治的象征,而是因為有這盞長明燈照著,他可以看清楚正殿上的兇煞神像,吹熄了燈,這些兇煞神像他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也就等于不存在了,這是瘋?cè)说囊庾R與邏輯。至于他說吹熄了“長明燈”就可以免除蝗災、豬嘴瘟,這也是他勸說眾人的一個說辭而己,他以為這樣一說,眾人會同意他吹熄“長明燈”;即便是瘋子說的這個理由不是一個說辭或策略,他是真的關(guān)心村民的疾苦,這也只能說他有一點人道主義情懷,有一付慈善心腸,和“反封建戰(zhàn)士”還不是一回事。把瘋子打算吹熄“長明燈”和打算放火說成是這個瘋子的“蔑視舊勢力的勇敢、倔強、無畏”,這也講不通。瘋子的過激行為,只是一種病態(tài),是一種喪失理智的胡亂作為,這與“勇敢、倔強、無畏”搭不上邊。前文說過的迦爾洵在33歲時跳樓自殺身亡,這種行為絕不是“勇敢、倔強、無畏”。陳士成的原型周子京在發(fā)瘋時用剪刀刺破自己的喉管,又在前胸刺上五六個小孔,用浸上煤油的紙插在傷口上點火,點火后便跳入水中自殺身亡,這種行為也絕不是什么“勇敢、倔強、無畏”,有些瘋子敢于鋌而走險,殺人放火,這同樣也不是“勇敢、倔強、無畏”。瘋子就是瘋子,他的行為是一種“病我”意識的反映,而不是“本我”意識的反映。十分明顯,把《長明燈》中的瘋子說成是“反封建戰(zhàn)士”也是嚴重背離了《長明燈》的文本實際。
至于陳士成,沒有人說他是“戰(zhàn)士”了。因為他一心一意考功名,向上爬,一心一意掘地藏,想發(fā)財,這太不像個“戰(zhàn)士”的樣子,所以沒有人說陳士成是個“反封建戰(zhàn)士”,可是卻有人說他是封建科舉制度的犧牲者,《白光》的主題是揭露科舉制度弊害的;“孔乙己和陳士成都是封建科舉制度的犧牲品,一個窮死,一個瘋死?!盵25]這一持論也很成問題。
這里牽涉到對封建社會科舉制度自身的評價問題。范文瀾先生說得好:“朝廷(此指隋——引者注)采取考試方法,這就逐漸形成為科舉制度,使士族有入仕的途徑?!盵26]無論如何,實行科舉制度,以考試成績錄用官員,這是唯才是用,比任人唯親終是一個巨大進步。有這樣一個制度,大批中下層讀書人有了入仕的可能。這到底是一件好事。我國隋唐以后,大批文化與政治精英都是通過科舉而走上仕途的,他們也為中華民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鞍拙右撞皇秦懺M士嗎?文天祥不是寶祐進士嗎?鄭板橋不是乾隆進士嗎?林則徐不是嘉慶進士嗎?后來的梁啟超、康有為、林紓等,也都是科舉出身?!盵27]如果科舉制度是害人的制度,出了這么多的文化與政治的精英該做何解?至于孔乙己、陳士成,他們之死確實與沒有考上科舉有關(guān),但不能說是科舉制度害了他們。他們能力低下,學識淺?。滓壹菏莻€好吃懶做的偷兒,連書籍紙張筆墨都常丟失;陳士成一連考了十六回都沒有考中,可見其能力與水平之凹),沒有進學或沒有考中,是正常的事,如果連這樣的低能兒都進學或考上科舉,那才是對科舉制度有力的嘲諷與批判。正如我們現(xiàn)在有的學生高考落榜,有人可能甚至出現(xiàn)意外,這不能是高考制度害了他,不能就此而攻擊高考制度。無論科舉還是高考,落榜的人不會在少數(shù),一落榜便是這制度本身有弊端,這樣提問題太形而上學?!拔母铩睍r有人攻擊高考制度,其理由之一即是如是說,可見這種持論不值一駁。無論科舉或高考,如果不是枝節(jié)或運作過程的失誤或偏差,它們的總體作用是應當給予肯定的。
不管是《孔乙己》還是《白光》,它們的主題都不是攻擊封建科舉制度。關(guān)于《孔乙己》的主題,魯迅自己就對孫伏園說過:“(我)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盵28]順著魯迅先生的思路,我們不妨說《白光》、《長明燈》的主題并不是對封建科舉制度攻擊或不是對封建舊秩序、舊文明的攻擊,而是描寫一般社會對瘋?cè)说臎霰?。自陳士成第十六次科考落榜而瘋后,他的鄰人沒有誰來安慰他、勸轉(zhuǎn)他,家家都“及早關(guān)了門,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xù)的熄了燈火”;而后他掘藏,響聲叮咚,無人過問;他進山,也是一個人獨行;他死了以后,地保才叫人從萬流湖里將他撈上來,驗一下死因,草草埋掉了事。一般社會人間的冷氣不是很叫人胸悶氣塞,心酸骨寒嗎?《長明燈》更是如此。瘋?cè)税l(fā)病了,無人照看他,因為他與陳士成一樣無家眷。只有一個伯父也不管他,甚至村人求他伯父讓出一間房將他鎖上,也被他伯父拒絕。最后,沒辦法,幾個村人竟把他關(guān)在社廟的一個破屋中。沒有一個親人,他一個瘋子怎么生活呢?小說沒有交待,大概也是餓死的結(jié)局吧?!栋坠狻?、《長明燈》表現(xiàn)了魯迅先生對于瘋?cè)嗣\的深切同情,魯迅先生充溢著人情味,對于病弱者的關(guān)愛與深情洋溢在這兩篇小說的字里行間,讓人十分感動??磥戆堰@兩篇小說的主題拔高、上升為反科舉制度,反對一切舊秩序、舊文明,實在是有點客里空和大而無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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