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愷
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對“我們究竟從何而來”這個問題都抱有十分的熱情,在無法解釋許多未知的年代,則用無法解釋的故事來詮釋這些問題,這仿佛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在關于人種、民族起源的重大問題上,各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著自己的說法,歐洲相信上帝造人亞當夏娃一說,中國有女媧造人炎黃子孫一說,而我們的鄰國日本也有其自己的說法。
每個國家都有開國神話,《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幾乎囊括了日本所有的神話故事,《古事記》是日本古代官修史書,故事內(nèi)容類似于中國的《山海經(jīng)》。該書以皇室系譜為中心,記載著日本開天辟地至推古天皇(約592—628年在位)間的傳說與史事,亦為日本最古老的文學作品。它與《日本書紀》并稱記紀文學,其中“天孫降臨”更是這一神話與傳說的核心。它闡述了日本從古至今萬世一系的天皇制度的由來,天皇家的寶貝日本三大神器的由來等等,也正因為這兩本記紀“史書”,而讓日本人認為自己是神之后裔。
翻開《古事記》和《日本書紀》會看到一大串神的名字,從這些神的有序排位可以看出,當時日本的國家體制、皇統(tǒng)血脈已經(jīng)明確確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在記紀兩書中出現(xiàn)的諸神都有著他們自己的故事。這也是那些居住在日本列島上的人們經(jīng)過長時間的繁衍生息,在民族意識初現(xiàn)時出現(xiàn)的諸神們的歷史和故事?!豆攀掠洝泛汀度毡緯o》從彌生時代初期開始編撰,直至公元8世紀初完成,前后長達1200余年。它從日本遠古時期的故事開始記敘,用樸實的言語為我們展現(xiàn)了那些神背后的故事。這些故事代表了日本民族的“精神故鄉(xiāng)”,甚至可以說是日本民族一直追求而難以得到的“故鄉(xiāng)的夢”。[1]只有了解了這些,我們才能大致地得知日本的過去,從而了解現(xiàn)在、乃至未來的日本。
《古事記》記述著神代之初,天地始分,生成高天原的諸神:首先是天之御中主神,代表宇宙的根本;其次是高御產(chǎn)巢日神和神產(chǎn)巢日神,代表宇宙的生產(chǎn)力。這三位天神都是造化神。天神敕令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兄妹二神從高天原下降世間。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一對兄妹,他們成婚了。兄妹成婚古而有之,他們生產(chǎn)創(chuàng)造了日本諸島、山川草木等眾多的神。而在生火神時伊邪那美產(chǎn)后死去了。伊邪那岐十分傷心,決定去黃泉之國尋找自己的發(fā)妻,黃泉之神感其心志,同意他帶伊邪那美回去,但要求他在領伊邪那美回去的路上不能回頭看他的妻子。但是伊邪那岐沒能戰(zhàn)勝自己的好奇心,回頭看了妻子,發(fā)現(xiàn)她已美貌不再,變得其尸有蛆滿布,更有雷鳴吼發(fā)。他被嚇得拔腿就跑,好不容易跑出了黃泉之國,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污穢不堪,于是開始凈身。這一洗澡又生了無數(shù)的神祗,當他洗左眼時,生出了天照大神,這是支配這些島嶼和天地萬物的太陽女神,也是歷史傳說中日本大和民族以太陽神為始祖,自稱太陽民族的由來;洗右眼時生出了月讀,是以日月聚生,而后洗鼻子時,生出了須佐之男,此為“三貴子”。分別讓三人掌管高天原、夜原、海原之地,而后發(fā)生的事情也不一一敘說,總之最后管理人間之地的是須佐之男的兒子——大國主。[2]
某日天照大神突然下旨道:“豐葦原之千秋長五百秋之水穗國當由吾子正勝吾勝勝速日天忍穗耳命所治。”經(jīng)過一番奮戰(zhàn),大國主只能選擇比較體面的退休,將統(tǒng)治權交了出來。而后,這個正勝吾勝勝速日天忍穗耳命又命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天照大神的孫子邇邇藝下凡了,這就是所謂的“天孫降臨”。隨后這個天孫的重孫統(tǒng)一了全日本地區(qū),同時他由于人間味太重沒法回到神界,于是乎成為了日本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天皇血統(tǒng)的萬世一系從此開始,日本也由此誕生。所以古代日本人認為日本是神國,日本民族是天孫的后代,崇拜太陽神的御子孫,即作為先祖的皇帝——天皇。[2]
神話畢竟是神話,傳說也不過只是傳說。事實上,日本民族和世界上的其它民族一樣,也是根據(jù)人類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經(jīng)過長期的各種血統(tǒng)混合的過程而產(chǎn)生的?,F(xiàn)今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也證明日本民族并非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是單一民族,而是經(jīng)過高度混血的“復合民族”。那么,為什么“神”的觀念會這么統(tǒng)一地出現(xiàn)在世界各個民族起源故事里頭呢,“神”又是因何而生的呢?任何事物的起源必有其契機,即便是“神”這一虛無縹緲的概念也不例外。日本與中國一樣是標準的泛神論國家,即神是存在于自然之中的,并沒有凌駕于自然之上神的存在。日本神靈的誕生并不是因某個單一的契機而出現(xiàn)的,它是由各種各樣不同效果的契機的綜合作用下而產(chǎn)生的。古代日本最原始的“神”對應著一切神秘的現(xiàn)象,諸如火山的噴發(fā)、臺風的襲來、海水的起落等自然現(xiàn)象以及人類活動、動植物繁衍等生命現(xiàn)象。從繩文時代出土的土器造型和用處上來看,繩文時代日本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男女性的生殖崇拜和相信人死后會有靈魂的信仰,這些是“神”產(chǎn)生的基礎。彌生時代對于稻作精靈、太陽、水、大地的信仰同樣也是“神”產(chǎn)生的基礎之一。[3]
在古墳時代,隨著強大的國家政權的出現(xiàn),政治意識開始與宗教意識相結合。隨著高天原神話的形成,當權者已經(jīng)有企圖要將以稻作文化為核心的宗教意識和以皇權為中心的宗教意識相互捆綁結合到一起。在高天原神話中雖然有國家誕生的神話,卻沒有作為絕對神的創(chuàng)世神的存在??梢哉f,將“神”賦予人格化,這是“神”概念的一次不可思議的進步。將諸神分為天神和國神,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宗教問題,更是一個將大和王朝皇權神圣化的政治意識進入宗教領域所產(chǎn)生的特有現(xiàn)象。
在記紀神話的開頭產(chǎn)生了眾多的自然神,這些神是從山川海岳風花雪月等自然景物和自然現(xiàn)象中產(chǎn)生的。自然現(xiàn)象復雜多變、不同尋常令人畏懼,因此自然神為數(shù)眾多又神力超凡,諸如高天原的五常神等等。隨后又誕生了一系列的人格神,他們是支配者,是英雄,也是令人敬畏的存在。于是特定的個人也神格化了,如大國主。風花雪月蟲魚鳥獸皆可為神,日本被稱為“八百萬眾神之國”。從異常的力量和現(xiàn)象中可以見到神的身影,這需要對于一切自然現(xiàn)象都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同時,又要將神限制于異常的力量和現(xiàn)象之中。如此,只能阻止人格神的成長,限制自然神的人格神化。這其中的關鍵性的轉折點就是天孫降臨與八百萬諸神的流竄。這仿佛就是把眾神從神壇上拉了下來,不服從管教就流放,最終依然立于神壇之上統(tǒng)治大和的就是天孫一族?!爸T神的流竄”這聽起來多么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如果結合記紀神話的成書背景來看,似乎又十分在理。記紀文學如今看來神話色彩偏重,但它確實又是官方的史書,由此可見它一定有著成書的政治意義。
天孫降臨在作為近代日本極力排斥漢學,力推國文學的人——本居宣長的眼中是日本神話的中心,很明顯“天孫降臨”這一神話將日本天皇的皇位傳承加以神化了。天照大神將自己保持的皇位傳給了其孫邇邇藝。事實也的確如此,皇位此后就一直只傳給天照大神的子孫。日本的這一國體基礎,在天孫降臨的神話中得到了充分顯示。
這里很明顯就存在一個問題,為什么在說明皇位的尊嚴時,不是將普通的父傳子,而是將祖母傳位給孫子的皇位繼承形式神圣化呢?根據(jù)《古事記》中下篇的記載,天皇的王位至成務天皇為止,都是父傳子。以后便是父傳子或兄傳弟?;饰坏睦^承,原則上都是以父傳子,兄傳弟的形式進行的。那么,為什么在天孫降臨神話中卻是以祖母傳位于孫子的形式進行,并還用神話使之神圣化呢?
如同前面所說的那樣,《古事記》將神分為天神和國神,這是一個企圖將大和王朝皇權神圣化的政治意識,這個稍顯突兀的天孫降臨的故事,如果將之想成為一個皇權通過宗教神話將其自身神圣化并且試圖將其變得合理化的過程,那么也就說得過去了。
在日本古代歷史上,女天皇的即位始于593年得推古天皇。此外,女天皇傳位給其孫的只有697年持統(tǒng)天皇向文武天皇傳位的一次。而這也正好是《古事記》編寫完畢的十五年前。當編纂一部史書時,必然貫穿著編寫者與政治統(tǒng)治者的強烈意志。這一切必然會體現(xiàn)在史書的內(nèi)容之中?!豆攀掠洝冯m然具有很濃郁的神話色彩,但它同樣不可避免地會帶有統(tǒng)治者強烈的政治意志。由于神話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神代,神代的事情不可能流傳至今;而有史以來的事情,卻不能胡編亂造,神話時代卻不在此限,無論怎樣寫,也不會同現(xiàn)實相矛盾。當時的政治背景大致是這樣的:
事情得從“大化改新”之后說起,當時推行改革的是天智天皇,由于改革的力度過大,觸及了一些權臣的利益,在其死后這些人所聚集的不滿便爆發(fā)了。而天智天皇的弟弟大海人皇子則巧妙地利用了這一形勢,殺死了理應由子承父位的正統(tǒng)繼承人,自己成為了天皇,即天武天皇,并建立了飛鳥凈原朝。天武天皇登基也并沒有停止改革,他將自己和妻子也就是后來的持統(tǒng)天皇所生的兒子,草壁皇子立為皇太子,大津皇子為太政大臣,其他皇子均出任律令制的中心官僚,以此來試圖建立一個以皇親為中心的律令制。
而在天武天皇死后,他的妻子為了將自己的兒子草壁皇子擁為天皇,殺害了其最大的政敵大津皇子,但是,沒過多久,草壁皇子就去世了,而他的繼承人卻十分年幼,于是天武天皇的妻子,也就是草壁皇子的母親不得不繼承皇位,成為了持統(tǒng)天皇。持統(tǒng)天皇最大的愿望,就是讓一位身上流有自己血脈的皇子繼承皇位,于是,當持統(tǒng)天皇認為一切時機成熟時,在位僅八年的她就立即將皇位讓給了孫子輕皇子,即文武天皇。這一年為公元697年。
很明顯,《古事記》的成書時間就發(fā)生在這段如此相似的歷史將要重演期間,《古事記》中,以天照大神傳位給邇邇藝(天孫降臨)的神話故事形式,很明白地體現(xiàn)了元明天皇的意志。元明天皇以神化時代的事實將她的宿愿講述出來,而這種神話世界的事實,在十五年前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她的婆婆持統(tǒng)天皇將皇位傳給了孫子,即她的兒子文武天皇?!豆攀掠洝返某蓵?,就見證了元明天皇殷切希望讓歷史重演,試圖將這劃入歷史的規(guī)律范疇內(nèi)。我們可以隱約看出,《古事記》中的天照大神就是元明天皇的縮影,邇邇藝則是她的孫子首皇子,“天孫降臨”的故事,使她其后的讓位更加具有歷史說服性;而須佐之男則代表了阻礙她實現(xiàn)宿愿的其他皇子們,因此理所應當?shù)兀凇豆攀掠洝分兴涣鞣诺搅顺鲈疲@個偏遠荒蕪的地方,而他的子孫也被剝奪了皇位。
無論是就其故事本身,還是結合歷史來看,《古事記》很難作為日本民族起源的依據(jù),它只是統(tǒng)治者們利用早已在民眾中產(chǎn)生的神的概念,在這一基礎上將自己的統(tǒng)治神圣化,以此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而若沒有日本近代時期,特別是二戰(zhàn)時期鼓吹的神國思想,那么《古事記》大概也就僅被當作是神話故事吧。這樣一本書所闡述的民族起源到底不能讓人信服,那么日本民族真正的起源又是什么呢?
在中國,徐福東渡的故事家喻戶曉。尤其是“1984年,羅其湘氏等發(fā)表了有關徐福故里的文章,在中國學說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自此,中國的徐福研究日漸興旺,徐福確有其人之說,得到了越來越多學者的支持?!盵4]這其中有些人甚至得出日本人是徐福及其所率五百童男童女的后裔這一結論。然而,筆者以為,這種僅從文化交流角度來推測日本人的起源未免有些武斷。用一個有可能真實存在的人的傳說故事來解釋一個民族的起源問題,這就如同用《古事記》這種有著隱射人物真實故事背景的神話故事來解釋民族起源一樣,都是沒有什么可信度的。同時,經(jīng)過史學家的考證,即徐福赴日乃秦始皇時代的事,而那時的日本已是繩紋末期彌生初期了,早有人類在列島上居住并創(chuàng)造了所謂的繩紋文化和彌生文化,也證明了僅憑著流傳中國的傳說故事就斷定日本人是徐福后代的這一說法無疑是有失偏頗的。
神話與傳說的確是美好的,可以留給人們無限的遐想,但是它們卻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民族起源的問題除了書籍以外,還應該由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來說明才能具有說服性。
[1]谷川健一.日本的諸神[M].巖波書店,2001,(4)
[2]安萬侶著,周作人譯.古事記[M].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2001,(1)
[3]平野仁啟.日本的諸神[M].講談社,1999,(7)
[4]王金林.漢唐文化與古代日本文化[M].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1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