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陽,彭 井,郭世紅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杭州 310018)
加里·斯奈德編寫的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山間馬道鋪路石》收錄了加里· 斯奈德的全部詩歌集和他所翻譯的24首寒山詩,深受國內(nèi)比較文學(xué)學(xué)者的推崇。從該合集中可以看出,加里·斯奈德無比敬仰寒山子,也十分熱愛寒山詩,這說明在一定程度上他和寒山子在人生觀、價值觀和哲學(xué)觀等方面具有驚人的相似。此外,加里·斯奈德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寒山詩對他影響深遠,尤其是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
加里·斯奈德起初在加州內(nèi)華達山區(qū)從事森林防火的工作,后來他親自修建了一座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并從此一直以隱士身份居住在那里。那里沒有城市的喧囂、世態(tài)的險惡;那里不但是他的家,也是他心的安居地。為了達到物我合一、無我之我的境界,他每天堅持坐禪悟道,在面對利益得失和生離死別時泰然處之。因此,他被譽為“美國西部詩人”、“亞洲遠東詩人”、“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和“禪宗佛教的原始派藝術(shù)家”等等。
寒山是我國唐代僧人、詩人,長期隱居臺州始豐(今浙江天臺)西之寒巖(即寒山),故號寒山子。寒山常在林間水邊唱偈吟詩,其中樂道逍遙的禪悅詩,是寒山詩中寫得最精彩、最優(yōu)美的部分。根據(jù)詩中禪悟的程度和表達的方式,可把它們分為禪理詩、禪悟詩、禪境詩和禪趣詩四部分。禪理詩以說明禪宗回心見性、自悟成佛、不待外求的禪理為主;禪悟詩則著重描寫詩人悟得自性真如,發(fā)現(xiàn)自己本具的清靜、圓滿、明澈的佛心時所獲得的快樂和感受;禪境詩用優(yōu)美的詩境表現(xiàn)禪境,表達了悟道之后的大徹大悟、無心無事、不生不滅、自由自在、快樂逍遙的至高禪境;禪趣詩是詩人以禪者之心,去細致體察萬物的幽微奧妙,表現(xiàn)出動靜兼攝、喧寂一如、生滅無差的禪趣禪機,而且在詩的內(nèi)容里不涉禪悟禪理,不露痕跡,而合無盡之意[1]。
由此可以看出加里·斯奈德的無我論與寒山的物我合一的思想共鳴主要體現(xiàn)在“消除自我”的意識和“沒有意念,只在物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上。
禪悟詩闡釋了寒山體驗禪悟的真性自如、返璞歸真和明心見性。禪悟所追求的是澄凈明澈、及時覺悟和超越一切的圓滿本心。禪宗指出,二元相對意識即分別概念的出現(xiàn),無形中驅(qū)使著蕓蕓眾生不斷追逐外物的差別而陷入自我的迷失。從物我合一、和自然融為一體的原始、天然的樸素狀態(tài),演變?yōu)榘V迷于自我,把人和外界生活、和整個自然對立起來,用是非、貧富、貴賤等諸多二元對立的概念對各類事物進行觀察、判斷和取舍。于是一連串消極的社會現(xiàn)象接踵而至,諸如:愛富嫌貧、愛情取舍、阿諛奉承、趨炎附勢和追逐名利等等,使原本一塵不染和清純至真的本來面目,為情塵意垢所深深蒙蔽。
為了重現(xiàn)清純無染的本來面目,必須善惡不思,徹底摒棄一切相互對立的意識概念。只有這樣才能遠離自我執(zhí)迷,進入無我初悟,最終達到真我徹悟的至高境界。禪悟認為徹底消除二元對立的意識概念是真正發(fā)現(xiàn)本初面目和自性佛心的關(guān)鍵和基礎(chǔ),也是禪的根本智慧和永恒精髓。但是如果不經(jīng)歷一番翻天覆地和脫胎換骨的思想巨變,沒有禪悟追求的執(zhí)著和禪悟信仰的虔誠,要改變和消解幾千年來一直深深扎根于世人心中那根深蒂固的思想模式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消除二元對立的禪宗意識概念,并不是黑白混淆、是非不分、隱居山林而毫無作為,而是禪的根本智慧。只要人們用心去感悟和體驗這種禪的根本智慧,縱使在競爭多么激烈、貧富多么懸殊和等級多么森嚴的現(xiàn)代生活中也會回歸到自身清純無染的本來面目,而不會迷失自我。因此,在禪的根本智慧的指引下,人們就會懷著超脫淡泊的心態(tài)去看待功名利祿和貴賤榮辱,才能夠做到富貴不淫,貧賤不卑,榮辱不驚,不再因為過度追求和一味攀比而壓力重重、焦慮不安。內(nèi)心回歸到原始的平靜祥和,人與外物的差別開始淡化,逐漸達到物我合一,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物質(zhì)與精神和諧與共的境界。
寒山的禪悟詩體現(xiàn)了消除二元對立、恢復(fù)本來面目的精神境界。寒山在其詩中,以晶瑩澄明的筆觸描繪出了回歸本心的美好感受。
“高高峰頂上,四顧極無邊。獨坐無人知,孤月照寒泉。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終不是禪”[2]。詩中,人獨坐峰頂,四顧蒼茫,青天孤月,皆是空境。那是一種自性妙體的高潔澄明和空寂永恒;那是天地合一的緣自心生,如日光明照,如皓月當天。孤月蒼浪,心性寂然,寒泉明澈,靈臺空虛。以寂然之心,悟萬物之本源;以空靈之境,抵宇宙之根本。沒有任何微塵眾,放下執(zhí)著心、貪婪心、癡心。達到了一切心都是菩提心,一切情皆是緣覺情。無我、無心、無人,心與萬物合一而了無痕跡,如雁過無痕、羚羊掛角,安恬不動;又如月照寒泉、月影浮光,一切迷惑人的虛幻假想皆入空境。知自性之虛幻,覺天地之無窮。所以“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識得自性妙體是一種直覺上的頓悟和當頭捧喝,是自性體會的過程,用邏輯思維和語言均無法傳遞和表達。
“有身與無身,是我復(fù)非我。如此審思量,遷延倚巖坐。足間青草生,頂上紅塵墮。已見俗中人,靈床施酒果?!保?]詩人長久地倚坐在巖石邊,自性觀照,冥想入空。不知足間已長出了青草,頭頂上落滿了塵埃。世俗之人都以為他已離開人世,于是用酒果來祭奠他,表達無限哀悼。哀思綿綿,也如筏渡者,筏尚應(yīng)舍,生死也復(fù)如此也。那種入定后的冥思,是對世俗相對立的二元論妄見徹底斬斷,一念不生,清靜無為。有身與無身、有我與無我,無不體現(xiàn)了二元對立的意識概念。有身與無身不再對立,有身就是無身,自身就是佛身,自性就是佛性,一切貪欲得以泯滅。是我與非我融為一體,彼此不分,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平安無事,無世俗紛擾,對于他者的抱怨、憎恨、責備也就消失殆盡了。菩薩是神,眾生是蕓,但兩者之間也就只隔著這一道悟與迷的柵欄,故能耐一念成菩提也。從這首詩不難看出,詩人寒山已經(jīng)達到了無我之我的高深境界。回歸本源,心容萬有,心性虛空,得見原始樸素的真如本性而豁然開朗。
而加里·斯奈德詩歌中所體現(xiàn)的“消除自我”的意識恰好在詩人寒山的禪悟詩中找到了共鳴。加里·斯奈德在他的詩歌中沒有卷入個人自我,體現(xiàn)的正是無我。這里的“我”,代表“無我”之境,是清凈、圓滿、明澈的佛心。人人皆有,平等無別,超越時空。但是這個“無我之我”意味深長,雖然有平等無別的非凡特質(zhì),它必須是人格和本體的合成體,不具備群體性的特點[4]。加里·斯奈德指出,研究自我就是忘掉自我,忘掉自我就是受萬物啟發(fā),受萬物啟發(fā)就是消除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障礙。他在《藝術(shù)委員會》這首詩中寫道“因為沒有我們,所以有藝術(shù)”。此句表明了“無我”是一門藝術(shù),這是因為加里·斯奈德一直浸淫在佛教中,達到了“無我”的境界所致。如佛教所示,“研究自我就是為了忘記自我。當你忘記自我時,我和萬物就融為一體?!保?]他把《無性》選作詩歌的題目,發(fā)揮了佛教式的戲謔的作用,即真正的自然和自我的本性都是無性的。加里·斯奈德贊同萬物合為一體:“土地屬于其本身。自我中無我;事物中無我?!保?]
“消除自我”的思想在加里·斯奈德的詩歌中也比比皆是,以“Pine Tree Tops”(松樹的樹冠)一詩為例:
“In the blue night/Frost haze/The sky glows/With the moon./Pine tree tops/Bend snow-blue,fade/Into sky,frost,starlight./The creek of boots./Rabbit tracks,deer tracks,/What do we know.”(“藍色的夜,霜霧,天空中,明月朗照。松樹的樹冠,彎成霜一般藍,淡淡地,沒入天空。霜、星光。靴子的吱嘎聲。兔子的蹤跡,鹿的蹤跡,我們能知道些什么?!?[7]
這些詩句似乎冥冥之中受到寒山詩格律,氣韻,詩性的影響與浸潤,具有寒山詩式的語法而不覺“隔”與“陌生”。人人都尋寒山去,不知寒山在眼前。毋庸置疑,這是他服膺于無言獨化的自然的影響結(jié)果。寒山詩的語言超脫而使物象獨立,自性鮮明,妙景如畫,因為“消除自我”的意識使然。詩人寒山無意另造一個自然,卻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識形態(tài)上的自然,原本的自然鮮明地自化和演出。在寒山詩歌的影響下,加里·斯奈德與寒山之間產(chǎn)生了共鳴,追求的均為“清靜無為”的純真境界,他的詩歌里也浸透著寒山詩歌的風格。這首詩歌傳遞出來的是由天空、明月、星光、霜、霧、松樹、足跡等自然風景意象共同演繹的靜闃神秘,“呈現(xiàn)”了寒山詩歌的超然特質(zhì),從而讓讀者與自然融為一體,進入物我兩忘之境。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意向疊加”。該詩前七行寫景,景物完全按照其氣韻律動,就像山色空蒙,而月影照空,自然自在地呈現(xiàn)。這副看似簡樸但詩意深刻的畫面渲染了禪家空、幻、虛、靜的四大意境。第八行引入靴響,情理之中應(yīng)有人影,而處處未見人蹤,空山無人蹤,處處有人語,空山有人蹤,在在無人語。而靴響與鹿兔的行跡冥冥之中又蘊涵著人與整個自然的其余生命和諧與共的意識,是物人合一的概念縮影,蘊含著保護自然環(huán)境,呼吁人與自然融洽相處的理念。
當詩人寒山將無事、無心的意識和虛見也徹底消除,達到一念不生、一塵不起,無禪之禪的至高境界之時,可見清風影里從空來,楊柳風中自空去。詩的空靈圓滿、清澈澄明也就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來了。他的一些禪趣詩也表現(xiàn)出物我合一、主客共泯、動靜兼攝、生滅無差、平等中有差別、共性中有個性的禪機靈趣,仿佛雁影沉浮,鴻足翩然。見之粲然,思之恬然。這些禪趣詩是由詩人清凈澄澈的真性情對萬物即物即真的感應(yīng)。只有以禪者之心去細心體察和感悟萬物的幽微奧妙,并與萬物冥冥契合,涵虛山水,坐看云起,才能營造出一個圓潤自然、玲瓏精巧的山水意境。十方三世都是菩提,景隨緣生,緣自性起。一切禪語皆情語也。詩人面對自然山水不是以自我的身份和意識站在自然山水的對立面,而是融入其中,進行理性客觀的觀察和描述。因此,消除了主客差別,實現(xiàn)了物我合一的感悟,感知到“我”與山水融為一體,“我”在山水之中,山水也在“我”之中。把自己化作那時的山,那時的水;那里的花,那里的草,抒發(fā)出詩人與天地萬物的共同情感。
“可笑寒山道,而無車馬蹤。聯(lián)溪難記曲,疊嶂不知重。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松。此時迷徑處,形問影何從?!保?]該詩在描繪深邃幽靜的山林景色時,處處蘊含禪機,時時跳出禪趣。前兩句表明詩人自心清凈,淡泊,超然物外。一念滅世俗種種干擾。他在寂然幽深的寒山中隱遁,無典籍之勞形,無車馬之喧嘩,仿佛絕了人煙之跡。詩的三、四句表層結(jié)構(gòu)雖描寫的是眼前之景,溪壑縱橫,疊嶂重重,但卻像往生記憶一樣難以辨認和記憶,而其深層結(jié)構(gòu)卻暗喻著修道禪悟的復(fù)雜與艱辛。五、六句最富有禪趣:那草尖上綴滿的露珠晶瑩剔透,如同蒙蒙眼淚,幽寂無聲;那一陣陣松樹歌吟聲活潑快樂,如同浪濤奔騰洶涌。悲喜交加,靜喧互應(yīng),正表達了佛教‘悲欣交集’的境界?!扒О悴荨焙汀耙粯铀伞庇职凳玖耸篱g萬物表面上千差萬別,那種種草,莫非般若,那陣陣風,皆是菩提,所以世間萬物是互為因果而又相互獨立。萬物的本性則是清凈,空寂,一樣具有佛性禪心,是平等無差的。這也顯示出個別與整體、平等與差別、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山勢連綿,曲徑處處,均是一切大德高僧的悟道之路,不可有貪婪之心,著相之狀。詩人能于迷亂疑惑之處絕別一切,雖千萬劫而悠然獨往,仿佛樂阿蘭那行者,自身所具備的是真如心性,如影隨形,統(tǒng)攝萬有,擺脫迷障,方證菩提。
禪趣詩中所蘊含的“主客共泯”的思想與加里·斯奈德的“沒有意念,只在物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同樣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加里·斯奈德一直秉承“沒有意念,只在物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的指引下,主體以碎片的形式散落,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概念分崩離析,主體意向性與世隔絕,主觀感性消失殆盡,整個世界在真正意義上成為了物與物的世界。人的創(chuàng)作性和能動性煙消云散,化為烏有,只剩下純粹的客觀表現(xiàn)物。加里·斯奈德強調(diào),寫詩時應(yīng)該要讓事物以其本來的面目直接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不要有任何有關(guān)詩人自身的意識概念和邏輯理念的硬性干涉。因而,加里·斯奈德詩歌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樸素狀態(tài)下的直接性語言。在加里·斯奈德的許多詩歌中,主體與客體相互交融,主客共泯,彼此不分,這樣就不知不覺地激發(fā)讀者站在多個角度品讀詩歌,不會受制于一個單一的預(yù)設(shè)視角,從而讓詩歌成為自身的發(fā)言人。為了打破傳統(tǒng)詩歌的常規(guī)俗套,加里·斯奈德違背西方的知性和邏輯,只關(guān)注形狀不關(guān)注形式,消除了主體和客體的差別,在詩歌中運用一種松散的并置結(jié)構(gòu)。在加里·斯奈德的詩歌中,對詩歌材料的處理很隨意,沒有主客體矛盾,仿佛任何東西都看不到。每個段落都對一件事情進行敘述,但事與事之間的聯(lián)系被割斷了,既無因也無果,也看不到任何時間蹤跡,無意義也無闡釋,事件本身就是這些描寫的全部。因此,詩歌本身消除了主客差別,歷史、文化、神話和文學(xué)本身,都被認為與現(xiàn)實毫無聯(lián)系。
“沒有意念,只在物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加里·斯奈德詩歌中隨處可見。如月依李樹,星落花瓣,隨影生情,隨形生彩。以《李瓣落了》為例:李瓣落了,櫻桃仍是硬芽,喝酒,在院子里,女房東出來,在暮色中,拍打墊子[8]。如果在“喝酒”前加上一個“他”,讀者就會以旁觀者詮釋性的角度去欣賞詩??匆姷乃坪跏莿e人的風景,看山是別人的山,看水是別人的水。如果“喝酒”前面加上一個“我”,讀者會有身臨其境之感,是“我”在看風景,風景也在看“我”,物我交攝,情景融通,敘述者則成了詩中的主要角色。而這首詩中代詞的省略卻能讓讀者感悟到來自兩種角度的美,世界微塵里,寧知你與我,一切景語皆偈語也。“從主體觀客體”難免會使視角僵硬,衰化;而從“客體觀主體”則無疑會限制視角,造成視角單調(diào)。如能克服這兩者各自的缺陷,詩歌就會表現(xiàn)得更加靈活,自然,完滿。主體演繹著雙重角色,既是主體也是客體。對于“我”,是主體;對于“你”,則是客體,反之亦然。在這首詩中,人類只是自然界的冰山一角,敘述者的心志融化在山谷清幽,翠樹幽雅的環(huán)境之中。詩中主體的消失使詩歌沒有固定在單一角度,趨向于多樣化,多視角,詩歌也因此得到更加靈活新穎的解讀。人類在自然中的真實位置就是空,一切因緣錯織的空印證了金剛經(jīng)中住空與不住空的辨證說法,所以人類自然不會過度強調(diào)主體。主體的消失是一種虹垂曠野的沉默,是一種月下寒江的寂靜。人類開始轉(zhuǎn)變先前的那種視角和詮釋方式,讓萬物按照其自然的狀態(tài)展現(xiàn)。世界視我如微塵,我視世界也如微塵,這種“以物觀物”的視角不同于“以主體觀客體”的角度。前者強調(diào)人無人類干涉的前指意狀態(tài)。這種方式能使人直接接受自然,對自然推理、展現(xiàn)、認知和觀照,這也常被視為一種終極審美理想—服膺于自然并從自然中追尋無盡趣味。這類創(chuàng)作受古典中文語法的影響,尤其是寒山詩歌的影響,常常將冠詞略去,頻繁運用分詞形式、不定式結(jié)構(gòu)以及片語式句式。從這一點上說,中外皆有相似之處。加里·斯奈德的詩也常常省略代詞,并采用并置結(jié)構(gòu),尤其是短行詩,去除表飾,直接呈現(xiàn)。此外,加里·斯奈德還采用中國單音節(jié)和中國文法省略主語的模式入英詩,模仿中國古典詩七言體和五言體入英詩,其嘗試之大膽,前無古人[9]。
在加里·斯奈德詩歌中,畫比語言更有韻味。語言有表達不了的畫面,但面畫卻能傳遞任何語言的意境。意象的并置并非是線性連接那么簡單,也不是因果關(guān)系的相互作用。那是兩種不同意象的并置關(guān)系。主體和客體,意識和自然現(xiàn)象互相認同,互相彰顯,互相對應(yīng),互相運動。人與物,物與人,萬物萬象都在互相運動中得到了印認,就像天心月圓,華枝春滿。
《山間馬道鋪路石》中的詩也清楚體現(xiàn)了“沒有意念,只在物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它主要包含作者所發(fā)現(xiàn)的那種另辟蹊徑的荒野經(jīng)驗,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已忘卻過目之文”[10]。而在加里·斯奈德的部分此類詩歌中,主體意向性與外界隔絕,主觀感性泯滅,起主導(dǎo)作用的是純粹的物和事,表現(xiàn)出了對外界本身最純潔的關(guān)注,最本真的認知。句子主體的消失,導(dǎo)致語境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純粹和本真的表現(xiàn)形式。沒有人為規(guī)定因果主體,卻呈現(xiàn)出心靈真實的畫面,有光芒卻不耀眼,有骨格而不顯奇崛,故不會帶來主觀聯(lián)想和相對應(yīng)的思維定勢,因此也讓語境決定了他詩里所表現(xiàn)出的意境。
總之,貫穿于加里·斯奈德詩歌中的“無我論”與詩人寒山的“物我合一”的思想形成了深層次共鳴,兩者強調(diào)的均為忘掉自我,去掉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障礙并與萬物融為一體,達到“無我之我”、“萬物為一”的境界。
加里·斯奈德在創(chuàng)作時沒有強加自身的理念和邏輯,而是讓事物直接呈現(xiàn)。對比之下,寒山詩歌的禪趣詩消除了主客差別,讓主體和客體相互交融,彼此不分,體現(xiàn)了主客共泯的思想理念。在這種理念的作用下,詩人寒山在創(chuàng)作時不是以自我的身份和意識理性客觀地觀察和描述,而是消除了主客差別,以物我合一的感悟去抒發(fā)詩人與萬物共有的情緒和感受,這又與“沒有意念,只在物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謀而合。
[1]錢學(xué)烈.碧潭秋月映寒山—寒山詩解讀[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171.
[2]項楚.寒山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錢學(xué)烈.寒山拾得詩校評[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4]張節(jié)末.禪宗美學(xué)[M].杭州:浙人民出版社,1999:126.
[5]Snyder,Gary.The Real Work:Interviews and Talks 1964 -1979[M].New York:New Directions Book,1980:65.
[6]Snyder,Gary.No Nature:New and Selected Poems[M].New York:Pantheon,1992:252.
[7]Snyder,Gary.Turtle Island[M].New York:A New Directions Book,1974:33.
[8]Snyder,Gary.Left Out in the Rain—New Poems 1947 -1985[M].San Francisco:Grey Fox Press,1986:74.
[9]鐘玲.斯奈德與中國文化[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168.
[10]陳小紅.加里.斯奈德的詩學(xué)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