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姍姍
(華南理工大學 廣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800)
父親的女兒?還是母親的女兒?
——瑪莎·諾曼劇作《晚安,媽媽》女主人公的生存困境*
黃姍姍
(華南理工大學 廣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800)
以性別理論為依據(jù),分析瑪莎·諾曼劇作《晚安,媽媽》中杰茜所遭遇的困境,由此展開討論其悲劇性所在,最后探究杰茜悲劇背后深層次的社會根源.
瑪莎·諾曼;《晚安,媽媽》;弗洛伊德;伊里加蕾;性別理論
瑪莎·諾曼(Marsha Norman)的著名劇作《晚安,媽媽》講述一個普通美國家庭中平凡的夜晚,女兒杰茜平靜地向媽媽表明自殺的打算,媽媽極力勸阻,而杰茜嘗試讓其理解自己的決定,并在安排好媽媽的生活之后舉槍自殺.
杰茜的生活面臨三重困境.首先,她缺乏一個獨立、強大的自我.杰茜從小有病,因此媽媽“從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甚至幫她安排婚姻.杰茜婚姻失敗后,她把杰茜接回家.為免杰茜空虛,母親裝作什么都不懂,讓女兒照顧自己,這樣杰茜就“有事可做”.在全能母親的保護下,杰茜沒有真正獨立過.并且母親還對杰茜產(chǎn)生過度的身份認同.南茜·喬德羅(Chodorow)指出,在身份過分認同情況下,女兒成為母親在“生理和心理兩個層面上的自戀性存在”,母親也“認為女兒有著和自己一樣的身體感受”.母親強調(diào)塞西爾是為杰茜挑選的對象,杰茜則指出:“你比我更喜歡他.如果不是你挑逗他過來給你建門廊,我是不可能遇見他的”,“天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那會兒還特地去卷發(fā)”.可以看出媽媽對塞西爾的喜愛,并最終讓女兒杰茜嫁給他以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且母親的過度認同使女兒“隨后把自己認同為世界其他事物的延續(xù)或延伸”,即與其他人或事的界線也變得模糊不清.杰茜很少與人接觸,除母親外,她親近的人便是丈夫和兒子,杰茜對他們都產(chǎn)生了過度的身份認同.與兒子之間,杰茜認為“里基跟我不能再像了.我們甚至穿同樣大小的褲子”,“我們睜眼看這個世界,看到的東西也是一樣的”,她與兒子幾乎成了一個人.與丈夫,杰茜曾代替丈夫?qū)戇^一張便條給自己,上面寫著“對不起,杰茜,我沒能幫你把事情都解決好”,然后署名塞西爾.雖并非塞西爾寫的,但是杰茜認為“他就是這樣想的”,把自己的感受混同于丈夫的感受.因此,杰茜的自我界線模糊,缺乏一個足夠強大獨立的自我,易與身邊人產(chǎn)生過度的身份認同.
杰茜面臨的第二個困境是自身價值得不到他人認同.杰茜曾嘗試工作,但第一份銷售電話的工作入不敷出,然后在醫(yī)院禮品店工作又被人指責她笑的方式讓人不舒服.無奈之下,杰茜只好和母親待在家里照料兒子.但兒子里基不成器.亞德里安·里奇(Rich)曾指出,“母親在養(yǎng)育孩子方面的失敗,會讓社會質(zhì)疑她的品行以及作為女人的地位”.兒子里基的不成器,理所當然被認為是杰茜的責任,在母職這方面,杰茜同樣被看成失敗者.即使是深愛著杰茜的母親,也沒有把杰茜視為有價值的人,她更多地把杰茜當孩子來對待.當杰茜宣布要自殺,母親勸阻的理由非常幼稚,諸如逛街、吃好吃的、買新碟子等,像在安撫無理取鬧的兒童,而非面對理智的成年人.因此,不管是在社會工作、家庭母職還是在母親眼中,杰茜的價值都沒能得到認同.
杰茜面臨的第三個困境是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這一困境離不開母親充當全能母親這個原因,除此之外,也源于哥哥多森對其生活的干涉.杰茜控訴多森“總琢磨著我每天都在干什么”,“他們總知道你的事情,在你有機會決定是否讓他們知道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知道了”.杰茜郵購的包裹被多森收到并私自打開了,“他們看到了內(nèi)衣上的小玫瑰花蕾”.“內(nèi)衣上的小玫瑰花蕾”象征女性的隱私,杰茜連保護自己這點隱私的力量都沒有,她在以多森為代表的父權(quán)律法的干涉中顯得如此無力.
杰茜雖已步入中年,但母親對其的身份認同使她仍未走出與母親的前俄狄浦斯聯(lián)系,無法區(qū)分自我身份界線.
弗洛伊德(Freud)在《女性氣質(zhì)》一文中提到,小女孩在經(jīng)歷俄狄浦斯情結(jié)時,其精神發(fā)展有三種可能的軌跡:“第一種可能是演變?yōu)樾砸种苹蛏窠?jīng)官能癥,第二種可能是性格發(fā)生改變并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第三種可能才是正常的女性氣質(zhì)”.杰茜未能逃脫此選項范圍.第一種軌跡明顯不能讓她建立獨立身份,而對于第三種大部分女性會選擇的成長軌跡,杰茜清楚地意識到是行不通的,母親塞爾瑪已給她提供了警示.
塞爾瑪選擇的是第三種成長軌跡——發(fā)展正常的女性氣質(zhì):她是全職母親,但父權(quán)標準下的女性氣質(zhì)禁錮了她,使她沒有自我.作為母親,她犧牲個人欲望以滿足孩子需求;作為妻子,塞爾瑪從未達到丈夫期望的“標準”.丈夫懲罰她,不和她說話.塞爾瑪?shù)纳羁仗?,她需要用甜食來填滿.當她發(fā)現(xiàn)蛋糕上的椰果掉了,她很生氣:“我最恨掉椰果了.為什么椰果會掉了?”她拒絕去和兒子多森一起住的原因是“他們那只有??ā?,這“讓我們意識到她從食物中獲得興奮感和滿足感,而非從人身上”.除了食物,塞爾瑪還喋喋不休地說話.快語速可以讓塞爾瑪逃避思考,她不愿思考真相,“相信事情的真相就像她說的一樣”.顯示出她在麻木度日,沉浸于語言編織的自我世界中.
目睹母親受困于父權(quán)標準下的女性氣質(zhì),杰茜毅然轉(zhuǎn)而追隨父親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文中諸多細節(jié)表明她這一選擇.首先,一出場杰茜沒有穿裙子,而是“身穿長褲和黑色長款毛衣,其中一個上衣口袋裝一便條本,耳后別著支鉛筆或在上衣口袋夾一支鋼筆”.男性裝扮象征杰茜對傳統(tǒng)女性身份的摒棄.其次,杰茜告訴母親丈夫塞西爾離開她的原因是“他讓我在他和吸煙之間做選擇”.婚姻和吸煙是兩種相反的選擇:選擇婚姻意味著迎合丈夫的期待,而吸煙是具有男性氣質(zhì)的行為,杰茜選擇吸煙,意味著追求具備男性氣質(zhì)的身份.最后,杰茜與父親存在更多的相似之處.父親總是沉默寡言,杰茜同樣“不大愛說話”.杰茜說:“我想要在脖子上掛個大牌子,上面寫著‘釣魚去了’,就像爸爸掛在倉房前的那個”.這個牌子是父親當初用來逃避媽媽的工具,杰茜表明自己想要借用父親的方式來擺脫全能母親的影響.杰茜自殺用的槍是父親的,杰茜“選擇用父親的槍來自殺便明顯地表現(xiàn)出她想要從父親身上找到力量”.
雖然杰茜決意跟隨父親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但卻以失敗告終.首先,雖然杰茜模仿父親,但是她并不能真正理解男性的思想.杰茜對媽媽說:“我比你更喜歡他,但我并不比你更了解他”.杰茜對男性思考邏輯的追求,終究流于表面.即使杰茜內(nèi)化男性價值觀,也無法像父親一樣思考,不能融入父親所代表的“象征秩序”.不僅如此,杰茜的生理性別已是男性價值觀貶低的對象.媽媽告訴杰茜:“從你出生那刻起他就說你發(fā)育不全,說你不會有什么機會了”.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女性被定義為“缺乏”,因為女性缺乏男性所擁有的陽具.父親從杰茜出生一刻便認定她是“發(fā)育不全”的,正是因為杰茜缺乏男性性征.父親從生理性別上就斷定杰茜“不會有什么機會”,表明在父權(quán)社會女性是客體和“他者”.這種男性價值觀不允許杰茜獲得獨立自我.杰茜追求自我的失敗最終體現(xiàn)在她在父親的槍口下死亡.杰茜選擇用父親的槍自殺,雖一方面象征杰茜以父親為精神力量,揮別舊自我、建立新身份;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暗示杰茜尋求獨立身份努力的失敗,因為說到底,生命既已消亡,何來自我身份的建立?父親的槍象征著男性價值觀,它成為了劊子手.
杰茜的悲劇便在于此:面對三重困境,她意欲突破,卻陷于父權(quán)社會擺出的選擇題中,三種選項中無論哪一種都無法讓她建立獨立女性身份.
杰茜悲劇的根源并非個人化而是社會化的,有其深層次的社會原因,即父權(quán)社會的運行機制.父權(quán)社會的潛意識以男性一元論為基礎(chǔ),男性所具備的特征成為標準,女性特征則是次等的.女孩在步入俄狄浦斯階段之時,要么選擇甘于位居次等,發(fā)展“正?!钡呐詺赓|(zhì),服務于家庭與兒女;要么選擇以男性特征為目標,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以“男性”身份試圖在父權(quán)的“象征秩序”中獲得一席之地.而父權(quán)社會標準下的女性氣質(zhì)和男性氣質(zhì),無論哪一種,都不符合女性真實的欲望,無法給予女性形態(tài)以積極的再現(xiàn)模式.
女性氣質(zhì)所謂的“正?!保勒盏氖歉笝?quán)社會的標準,其重要特征就是與母性對等.“如果一個女人不是一位母親,或不僅限于母親身份,她就挑戰(zhàn)了女性的標準”.伊里加蕾敏銳指出:“所謂的女性氣質(zhì)是根據(jù)男性標準來判斷的,絲毫沒有反映出女性的欲望,而女性面對自己隱藏起來的真實欲望之時,卻通常滿懷焦慮感和罪惡感”.女性發(fā)展這種女性氣質(zhì),常受困于母職.是否履行好母職成為判斷女性價值的最重要標準,女性其他的個人價值常被忽視.伊里加蕾因此批判父權(quán)標準下的女性氣質(zhì)是一種“偽裝物”,一種“掩蓋物”,一個“角色”,一個“假面”,被男性的再現(xiàn)體系套在女性身上,女性因此喪失自我,不再了解自己的真正欲望.看到母親受困于母職,杰茜明白女性氣質(zhì)的道路走不通,轉(zhuǎn)而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可是她卻不知道,男性氣質(zhì)的道路一樣步履維艱.
伊里加蕾提出,父權(quán)社會建立的基礎(chǔ)是“弒母”(matricide),意指母親作為“他者”支撐了男性的在場,而母親自身卻不能得到積極再現(xiàn).基于伊里加蕾的這一假說,克里斯蒂娜·維蘭德(Wieland)探討男性氣質(zhì)、女性氣質(zhì)和“弒母”三者的關(guān)系,她指出:“身份認同的父女之愛……注定要失敗……最主要的障礙在于男性的‘弒母’心理恐懼任何女性權(quán)力或自由”.維蘭德把男性的這種心理稱為男性防衛(wèi),來源于男性“弒母”的原罪.出于男性防衛(wèi)心理,“父親不會允許女兒擁有像兒子一般的自由度、進取性和競爭性”.除此之外,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意味著放棄女性身份,伊里加蕾指出:“智慧僅在犧牲女性身份的代價下獲得”.這里的智慧指的是男性標準的智慧,它不符合女性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點,與女性愉悅(jouissance)相悖,獲得此智慧意味著發(fā)展男性氣質(zhì),部分或完全放棄女性身份,也意味著鞏固男性思維對社會的統(tǒng)治.
這兩種選擇,無論哪一種,對女孩來說都是痛苦的,然而父權(quán)社會允許的道路不外乎這兩條(第三條通往精神疾病),意欲建構(gòu)獨立女性身份的愿望與現(xiàn)實社會的不允許形成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杰茜的悲劇正源于此.
諾曼在《晚安,媽媽》一劇中展現(xiàn)了這些常見的小人物的無奈人生.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潛意識控制之下,也許女性受到的傷害更大,但男性也不見得從中完全受益.唯有兩性互相尊重對方的差異,不以一方的標準去壓迫、衡量另一方,發(fā)展多元化的價值觀,方能建構(gòu)兩性和諧相處的性別文化.
[1]Chodorow,Nancy.母性的重制:心理分析和性別社會學[M].加利福尼亞: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78.
[2]Irigaray,Luce.非“一”之性[M].紐約: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5.
[3]Irigaray,Luce.他者女性的反射鏡[M].紐約: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5.
[4]劉巖.母親身份研究讀本[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5]劉巖等.女性身份研究讀本[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6]Norman,Marsha.晚安,媽媽[M].紐約:劇作家戲劇服務,1983.
[7]Wieland,Christina.不死的母親:對男性氣質(zhì)、女性氣質(zhì)及弒母的心理分析[M].倫敦:里布斯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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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2)06-0095-02
2011-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