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玲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論“楊誠齋體”的審美特性
程玲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楊萬里作為“中興四大家”之一,在南宋群家并起的時代另辟蹊徑,形成了獨特的詩體樣式——“誠齋體”,標志著楊萬里詩歌個性風格的成熟。誠齋體詩歌以師法自然的手法,配以兒童化的敘述視角,擬人化的意象組合方式,用活潑自然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以自己獨特的審美風貌,一掃江西詩派的陳腐之風,給詩壇帶來了新的活力。
楊萬里;誠齋體;師法自然;兒童視角;擬人化意象;通俗語言
自嚴羽《滄浪詩話》以人論詩,將楊萬里后期詩歌概括為“誠齋體”后,各種對于“誠齋體”的評價相繼產(chǎn)生。我們可以將歷年來對于“誠齋體”的研究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初期、發(fā)展期和高潮期。眾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切入,對“楊誠齋體”進行了詳細的解讀與分析。其中,“楊誠齋體”的審美特性一直受到高度關注?!罢\齋體”作為一種獨特的詩體,具有以下審美特性。
自謝靈運之后,詩人們著意創(chuàng)作山水詩。至盛唐,王孟將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推向了另一個高峰,形成了蔚為壯觀的山水田園詩派。而楊萬里于此之上,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即在師法自然的基礎上進行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罢\齋體”師法自然的特點可以歸納為三點:第一,個人意識的突顯,即從“無我”變?yōu)楸M可能的在詩中展現(xiàn)個人的意識情感,真正做到了“一切景語皆情語”[1];第二,以樂代悲的詩歌情感,托物寄興難免會有傷春悲秋之感,山水寄情寄得多是悲情,而楊萬里一反常態(tài),將樂觀的情緒注入詩中,改變了上古以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悲觀主義色彩;第三,議論入詩,與宋詩的主體風格一致,誠齋之詩亦重視理性體悟,在詩中難免哲理之思、議論抒懷?!罢\齋體”山水詩的妙處就在于“心”與“造化”的巧妙結合,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自然觀。
楊萬里的自然觀與其理學思想、禪學思想甚至道學思想都具有密切關系。他以寧靜的心態(tài)、哲理的思維方式去勾畫、探索自然與生活的奧秘。師法自然的創(chuàng)作方式十分普遍,備受中國古代文人騷客的推崇,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有關,它的淵遠流長,可以說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也可以說是先民神話意識的轉型。自然這一主題不僅是中國的古老話題,也是西方浪漫主義的三大母題之一。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不難看出“楊誠齋體”自身帶有的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融合。楊萬里認為,作為一個詩人要在現(xiàn)實中尋詩,并通過審美的方式將自然的微妙變化、造物的神奇巧妙表現(xiàn)出來。這種表現(xiàn)既是一種文字的書寫,亦是物與心合后的揮毫潑墨。
蘇軾《東坡題跋·書摩詰〈藍關煙雨圖〉》曾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可見詩畫有其共通之處。而在楊萬里師法自然的作品中也存在著詩畫相融的特點。主要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詩畫相融的觀念對楊萬里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首先是融入式的審美觀照方式,楊萬里認為作詩同作畫一樣,需要以自身的感情投入其中,達到情景交融、物我合一,所以他不再執(zhí)著于對前人的模仿,開始關注外部世界,將自己融入自然,以己觀物方顯自然本色,這也是他對于呂本中“活法”說的超越,可謂“無法之法”[2];其次是欣賞山水時的超脫心態(tài),楊萬里的筆下常將理想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對舉,以此尋求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在其詩作之中不難看到他對自然山水的熱愛,他將自己的感情投入有限的自然空間中,以達到一種無限的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脫,故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清新脫俗的自然山水,讓人身臨其境;第三是不拘一格的創(chuàng)作觀念,楊萬里認為創(chuàng)作技法的好壞除了依賴于觀察的角度和獨特的思維,還取決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人涵養(yǎng),所以他不拘泥于前學,轉益多師,就是想博采眾長,自成一家,在他的山水詩中對于山水的描繪使讀者見之忘俗。
李贄的“童心說”在明代影響廣大,他追求的是“絕假存真,最初一念之本心”,這種赤誠令人向往、敬佩,故明代后學紛紛模仿,性靈說的產(chǎn)生亦與此有密切關系。“童心說”之所以為“童心”說,是因為李贄認為只有兒童才能率真地表露自己的情感與欲望,去偽存真。無獨有偶,早在南宋時期,楊萬里的詩作中就透露出了類似于“童心說”的理念。
楊萬里的詩歌中有很濃厚的兒童意識,他常用兒童的視角看待萬物,這種敘述視角使那些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沾染上了一層神秘色彩,給人以新鮮奇妙的感覺。那么他為何要采用這種獨特的藝術觀照方式呢?主要有三點原因:一是,楊萬里通過描繪兒童天真的形象,來寄托自己的一片童心,可以說他是一個擁有兒童眼光和意識的成人作家;二是,一些特定的內(nèi)容需要通過塑造兒童形象才可以更好的表現(xiàn),兒童作為特定的群體,他們比成年人多了一份純真,他們的世界五彩斑斕,這就造就了他們豐富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新詞新意可以更自然的借他們的口表達;另外,采用兒童視角可以更好地反抗江西詩派僵化的詩風,更加不拘一格地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打破常規(guī),跳蕩騰挪。他用兒童的心靈去感受生活,感受自然,更能從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
兒童化敘述視角的運用使誠齋詩從觀察角度、觀察方式等方面有了不同一般的變化。以兒童的眼觀進行觀察,那么整個敘述的過程就帶有鮮明的兒童思維模式,單純、客觀而且不加掩飾。然而敘述視角是雖是兒童的,敘述者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他的創(chuàng)作必定帶有自身固有的思維慣式,由此就使詩歌有了深入淺出的哲理意味,從新鮮有趣的事件描述的背后,得出深刻細致的人生感悟。
楊萬里擅長描寫兒童游戲,并且以兒童的眼觀看問題,誠齋詩的童真童趣從本質(zhì)上說是人類回歸自然的一種體現(xiàn)。這種回歸不僅是生理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在楊萬里的眾多詩文中山水詩占了很大比例,他向往自然山水間的陶冶性情,體現(xiàn)了儒家“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思想境界。
另外,這種兒童視角使“誠齋體”詩歌的切入角度變得十分獨特,有“舊瓶裝新酒”的意味,“楊誠齋體”在切入角度上的創(chuàng)新主要表現(xiàn)在:善于捕捉動態(tài)景物,楊萬里即景賦詩增加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機動性,能激發(fā)出新奇的詩歌構思,并且楊萬里常常選取日常生活中的片段,以此切入詩歌主題,于平常之中見出哲理思考,出其不意,使詩歌意味深遠。在錢鐘書的《談藝錄》中將位列“中興四大家”的陸游與楊萬里做了一個對比,很好的體現(xiàn)了 “誠齋體”對即景賦詩的實踐:“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3]于山水之上此二子皆是個中好手,但誠齋更加鮮活,化俗為新、動中取靜,能抓住稍縱即逝之景,是一速寫能手,并且他常將動靜之景合寫,進行對比。如《題十里塘夜景》中“山光倒眠水,水影上搖山。宿鷺都飛去,漁人獨未還。”靜的山,動的影,飛去的白鷺,未歸的漁人,動靜對照,在這一片山水間又顯得和諧從容,一個“搖”字便令全詩活潑了起來。
楊萬里兒童題材的詩作有一定的布局模式:前兩句寫背景環(huán)境,其后點染以表現(xiàn)童真童趣,由一個中心道具展開,富有童真童趣。如《宿新市徐公店》:“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敝皇莾和返那榫?,由楊萬里寫來,就如同一副連環(huán)畫,精致而生動。孩童在鄉(xiāng)間田野奔跑,只為追趕一只飛舞的蝴蝶,這是在鄉(xiāng)間十分常見的畫面,但通過詩歌呈現(xiàn)出來后便令人流連忘返,這大概就是羅丹說過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當人們被庸碌的生活所包圍,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一雙孩童的眼,讓我們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而楊萬里便化身為這樣一雙眼睛將美好為我們呈現(xiàn)。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言“詞以境界為最上”[4],詩詞本同源,評價一首詩也要看其是否有意境。意境這一概念是中國詩歌所特有的,意境的產(chǎn)生由三個階段構成:意象組合、虛實相生、象外之象。層層遞進,其中意象的組合是基礎,也是寫好一首詩的關鍵,在“誠齋體”詩歌中對于意象的組合是十分與眾不同的。
后村曾言誠齋似李白,其中一點就在于誠齋詩中的奇妙構思,這較為突出的表現(xiàn)在楊萬里詩歌的意象使用上。誠齋的詩歌并非只是意象的隨意疊加,他的高明之處就在善于點染,普通的意象經(jīng)他點染,一時生色不少。楊萬里擅長用擬人、比喻的手法將我們熟悉的意象變得陌生、活潑、生動。
意象,顧名思義就是立象以盡意,通過象的組合來傳遞作者內(nèi)心的感悟。所以象是意的導引,作者的情感只能間接地通過對象的構建來表達,象是意的情感符號。在楊萬里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常將擬人化的意象進行組合,這種擬人化大致可分為兩類。其一,靜態(tài)意象的擬人化,他將山川、河流、植物附上一層人的面巾,使其能哭、能笑、能說會道,這帶有濃厚的萬物有靈的色彩,這是兒童化敘述視角帶來的必然結果,兒童的思維較單純,類似于人類早期的思維模式,因為未知,故恐懼,由此自然而然的產(chǎn)生了對于萬物的想象,在這種想象中一切就沾染上了神秘的色彩,山會驕傲(“青山自負無塵色,盡日殷勤照碧溪”),倒影可以使柳枝變長(“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各種奇怪的組合在他的筆下活靈活現(xiàn),這可以說是上古神話思維的一種現(xiàn)代演繹,懵懂之中乃見純真,與明代李贄所推崇的“童心說”遙相呼應。其二,動態(tài)意象的擬人化,動物成為人的代言者,擁有人的表情,替人言心,所以烏鴉可以長胡須(“一鴉飛立鉤欄角,子細看來還有須”),雞會睡懶覺(“寒雞睡著不知晨,多謝鍾聲喚起人。明曉莫教鍾睡著,被他雞笑不須嗔。”),各種人的動作、性格在動物們的身上展現(xiàn),形成一種慣性的錯位,將我們所熟悉的動作行為推遠,形成一種類似俄國形式主義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概念,以一種反常來刺激人們的感官,帶來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楊萬里不僅用比喻、擬人的手法來修飾意象,而且他在意象之中寄予了深刻的哲理內(nèi)涵,讓讀者在優(yōu)美、奇幻的意象組合中領悟其中的奧妙所在,使詩歌有了詩美的色彩,令人讀后滿齒留香。這種哲理的滲透是宋代議論入詩的反映,雖然宋詩重“意”多過重“象”,但楊萬里仍然十分重視對意象的建構,他通過常見景物、動物的擬人化組合,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從而形成一個圓融的詩境。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在文學的領域里語言是基礎,它的特征也是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的重要條件之一,詩歌的語言更是與其他文學體裁不同,精煉簡約是其本質(zhì)要求,要在簡短的文字中充分展現(xiàn)主題、意境,這是作者文學功力的體現(xiàn),而“楊誠齋體”的詩作之中語言的特色十分顯著——清新自然、通俗活潑。
這種清新自然的語言風格,主要受兩個方面的影響。其一是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在宋代,文學向著俗化的方向發(fā)展,宋詞的繁榮可為佐證,在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下,楊萬里的詩風難免受到影響。宋代市民階層的興起,使俗文學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而作為正統(tǒng)文學的詩歌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在語言方面就表現(xiàn)為常常引口語、俗語入詩,使詩歌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詩歌的題材日益生活化,楊萬里從細微處切入,使詩歌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日趨生活化,雖然也有深刻的哲理內(nèi)涵,但是有別于其他詩歌體現(xiàn)出的“高文大冊”之感,誠齋詩給人的是一種清新、活潑、歡快之感。如《閑居初夏午睡起二絕句》:“松陰一架半弓苔,偶欲看書又懶開。戲掬清泉灑蕉葉,兒童誤認雨聲來?!逼渲小芭加磿謶虚_”一句十分傳神的將作者午睡初醒的慵懶姿態(tài)表露無疑,一個“懶”字,既幽默又活潑,雖是自嘲但讀來卻別有一番滋味。其二是個人經(jīng)歷的影響,楊萬里兼理學家、道學家、禪學家于一身,又于宦海沉浮多年,個人經(jīng)歷頗豐,學詩文更是轉益多師,精益求精,后期反抗江西詩派的僵化詩風,力求革新,于語言之上追求一種自然,輕快的風格特征,以此反撥江西詩派生新瘦硬的語言風格。
語言運用的通俗化,不僅是大環(huán)境的影響,也是楊萬里反抗僵化詩風的必由之路。但是作為詩人的楊萬里仍然會堅持自己的文人意識,自覺做到雅俗兼濟。《楊萬里詩歌語言的審美特征》[5]中就列出了四點楊萬里詩歌的語言特征:雅俗相濟,疏密相宜,婉曲相形,淺深相映,體現(xiàn)出一種中性的美,不張揚也不隱晦,給予人清新之感,頗和儒家的中庸之道,追求儒家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種中性之美在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中得到了很好體現(xiàn),“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币皇灼胀ǖ乃蛣e詩,在楊萬里寫來卻與眾不同,送別的悲情被賞荷的喜悅沖淡,通過直白淺俗的對西湖荷花的贊美來寄托對友人離去的祝愿,全詩未著一“別”字,但在字里行間曲折的表達了對友人的眷戀之情,俚俗淺白卻又寄寓無窮。
“誠齋體”語言的世俗化與其所處時代、個人經(jīng)歷都有關聯(lián),這種影響使他詩歌的抒情主人公帶有強烈的個性色彩,正是這種個性色彩使他在選取題材,選擇審美意象時有所偏好,正是這種世俗化得傾向使“誠齋體”的詩歌語言偏于自然純樸。
總之,楊萬里獨辟蹊徑創(chuàng)造的“誠齋體”標志著他詩歌風格的成熟。誠齋體詩歌的獨特審美特性主要體現(xiàn)于師法自然的手法、兒童化的敘述視角、擬人化的意象組合與活潑自然的語言特色。這種特殊的創(chuàng)作方式一掃江西詩派的陳腐之風,給詩壇帶來了新的活力,為中國詩歌藝術增添了新的審美質(zhì)素。
[1]王國維,徐調(diào)孚.校注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3.36.
[2]周啟成.楊萬里和誠齋體[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95.
[3]錢鐘書.民國叢書第四編·談藝錄[M].上海書店,1948.138.
[4]王國維,徐調(diào)孚.校注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3.1.
[5]韓曉光.楊萬里詩歌語言的審美特征[J].景德鎮(zhèn)高專學報,2003,18(3):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