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心強
魏晉南北朝時期,有一類士人從事著文學批評工作,其畢生精力和主要成就在于全身心致力于文學或文藝的研究工作,謂之“學者型批評家”。他們有較為冷靜客觀的研究姿態(tài)、有強烈的懷疑意識和批評精神、有對批評話題的獨到見解,顯示出不同于詩人型或哲學家型的批評風貌。學者型批評家又可據批評屬性和著述特點,分為注疏型、子書家型和專門研究型三類。他們的批評對塑造不同類型、范式和風格的批評文體有極大的決定作用。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在漢代逐漸定于一尊,其典籍一躍為“經”,成了“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保▌③摹蹲诮洝罚檫m應國家機器的需要,對儒經的闡發(fā)和研究便成為當時的主流學術形態(tài)①。從《漢書·藝文志·六藝略》的分類來看,《詩》類,《毛詩》傳、箋各一種,《書》類,《尚書》傳一種,《禮》類,《周禮》注一種,《儀禮》注一種,《禮記》注一種;《春秋》類,《春秋公羊傳》解詁一種。另外還有不屬于六經范圍而被后世視為“經注”的《戰(zhàn)國策》注一種,《孟子》章句一種,共計九種。傳注與章句如此之多,就是為了詮釋經學義理和揭示儒家經典的宗旨。經學貫穿兩漢數百年,士人以章句形式圍繞儒典注疏來從事研究的方式對后世產生深刻影響。盡管魏興代漢,魏晉依然有相當一批學者延續(xù)或仿照漢代經傳注解的模式來展開批評,以杜預《春秋序》、衛(wèi)權《左思三都賦略解序》、劉逵《注左思蜀都吳都賦序》以及裴松之《三國志》注釋、酈道元《水經》注釋等為典型代表。
1.承傳漢代以注經。由于“經學是不斷根據現實政治的需要,以原始儒家的思想理論為核心,以學術研究為方式,為統(tǒng)治階級建構一種政治理論體系的活動?!雹谧畛鯘h儒重小學訓詁與名物考訂,其學術特點是注重訓詁文字,考訂名物制度,務實求真,不尚空談。而當時主要的解經形式是“傳”、“注”、“章句”,它們構成漢代學者的基本研究方式。治經的學者采用“傳”、“注”、“章句”的形式細致而充分地闡釋經文,一方面對字、句的意義加以解釋,包括句讀點勘;另一方面又對經書做分章闡說,從而獲得從宏觀到微觀的多層理解。
魏晉時期的杜預曾著《春秋左氏經傳集解》、《春秋釋例》、《春秋長歷》等,可謂注釋《春秋》的專家,在《春秋左傳》的研究史上,被后人稱為“《左氏》之功臣”。其著名的序跋體批評文章《春秋序》即是隨同注釋研究方式而一同產生的文體。正是為其注釋作序,故而全面闡發(fā)了注釋的核心內容和主要方式等。作為由漢入魏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的著名學者,杜預的注疏眼光非常獨特。
首先,他并沒有挑選早已經被前賢多次注釋的《尚書》《禮儀》等典籍,而獨獨選擇了當時尚研究不夠深入的《春秋左傳》,這與他曾任鎮(zhèn)南大將軍、極擅長謀略有關,是其長期研究興趣使然。其次,從由注而附帶產生的這篇序來看,他對《左傳》的闡發(fā)和論述并沒有像漢儒那樣緊扣儒家倫理道德、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拘泥并束縛,而是超脫性地從藝術手法和接受效果角度入手,這也是該篇注疏序跋成為文論史上經典篇章之一的重要原因。他高度評價了《左傳》的文字技巧對讀者的巨大感染力,他以學者的敏銳和睿智,精準地闡發(fā)了《左傳》的五項義例,即“五情”之說,即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揚善。此外,杜預還歸納了《左傳》凡例,有所謂正例、變例之別,這些源自注疏提煉而成的見解,充分顯示出學者善于從凌亂中見精、于沙粒中見珠的研究能力。
2.階段之新變。因時代巨變,兩漢的注經之風迅速被魏晉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所取代。這一時期,部分學者延續(xù)兩漢注經的方式與精神,創(chuàng)造性地來注“文”(賦)。這種舊瓶裝新酒的批評方式標志著該時段學者研究之新變。表面看來,采用的形式是“注經”,然而此時之“經“非彼時之“經”,由儒典轉入了當時的文學作品,以注帶序的方式來研究文本,是注疏型批評家的重要文體創(chuàng)造。
博學能文的左思精心構思十年,寫成《三都賦》,然而新作的誕生未必為文壇所識,況且左思“征實”的寫法未合乎以虛夸寫賦的主流,一時“世人未重”,而“皇甫謐有高名于世,思乃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也?!雹塾谑恰度假x》得以轟動一時,頓時“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比欢撋Ⅲw大賦因寫法新穎、風格獨特,其審美風尚得到大家的認同,其在坊間的廣泛傳播還需時間。當時一批學者立即為之作注,進行疏解和研究,于是有衛(wèi)權《左思三都賦略解序》、劉逵《注左思蜀都吳都賦序》等附帶性的序跋體式產生。和一代名家皇甫謐相同,衛(wèi)、劉二位學者均在該序中提出了與前人不同的論賦標準,認為作賦應該辭必真實、不能過于虛夸,內容、文辭的取材應有所依據。其論述方式和批評觀點充分顯示出學者型批評家獨有的“務實”:
何則?發(fā)言為詩者,詠其所志也;升高能賦者,頌其所見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其本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ㄗ笏肌度假x序》)
余觀三都之賦,言不茍華,必經典要,品物殊類,稟之圖籍,辭義瑰瑋,良可貴也?!渖酱ㄍ劣?,草木鳥獸,奇怪珍異,皆研所由,紛散其義矣。余嘉其文,不能默己。(衛(wèi)權《左思三都賦略解序》)
至若辭賦,擬議數家,傅辭會義,抑多精致,非夫研核者不能練其旨,非夫博物者不能統(tǒng)其異。世咸貴遠而賤近,莫肯用心于明物。(劉逵《注左思蜀都吳都賦序》)
誠然,當一個時代新范式和風格的作品問世后,尤其需要注疏型的學者闡發(fā)作品的內涵,揭示其藝術手法。從此種意義上說,魏晉注疏家衛(wèi)權和劉奎等為文學經典的傳播及其形成作出了貢獻。
兩漢時已有王充等學者研究廣義之“文”(文章作品),產生了子書體曠世之作《論衡》。至魏晉南北朝,隨著士人對文學的高度重視,大批子書家型學者紛紛著書立說,關于論文的批評在其著作中的比例和力度都遠超以前。他們在研究社會政治和倫理道德等宏觀問題時,將文學納入其組成部分的子書體,以桓范《世要論》、葛洪《抱樸子》、顏之推《顏氏家訓》等為代表。盡管論文之篇章從整體來看附屬于原著,但學者型批評家論文時的部分特色仍體現得非常鮮明。
一是有明確的問題意識。王充《論衡》存世的84篇,每篇設立一個問題集中論述(如《超奇》篇是對作家的品評,近乎作家之通論,探討的主題是什么樣的人可以稱為“超等奇才”)自此開始,學者型批評家就延續(xù)了強化問題意識、以問題來結構篇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顯然,這一時期的子書都不只是限于論文而廣涉治國安邦、道家思想和家風承傳等,文論寄生于其中成為部分篇章。但和全部章節(jié)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一樣,論文之篇圍繞某個話題或方向展開,均有專門的主旨和集中的思想。如桓范《世要論》中有三篇涉及批評,《贊象》論贊象的來源、特征及功用;《銘誄》論銘和誄各自的要求,在揭示中“正”體;《序論》則專論書論的寫作;葛洪的《抱樸子》外篇中《鈞世》論“今勝于古”的文學觀;《尚博》論文章的“德”與“行”;《辭義》論文章的繼承、構思與語病等;《應嘲》論文章“貴于助教”;《顏氏家訓》之《文章》、《涉務》等篇章也是各有主題,每篇集中論析一個問題,批評意識非常自覺,顯示出學者從問題切入展開批評的思路。
二是強烈的批判精神。學者是知識分子中嗅覺最為敏銳的人群,他們具有前瞻的眼光,能及時發(fā)現文壇存在的問題,敢于質疑、批駁和嘲諷,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或開出醫(yī)治疾患的良方。在魏晉南北朝子書型批評家身上,這種質疑、批判的精神彌足珍貴?;阜对凇顿澫蟆菲兄鲝垼澫笪捏w的內容必須真實,反對虛美,批駁當時虛而為盈、亡而為有的作風。其《銘誄》篇則揭露了東漢末期爵以賂至、官以賄成的權貴,死后刊石記功的丑惡現象,就其虛假的阿諛失實之辭及其危害進行了尖銳的批判,“欺曜當世,疑誤后世,罪莫大焉!”這對漢代銘誄之弊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缎蜃鳌菲獙椴恍喽鞲≡~、并相互模仿的作風進行了批駁。而葛洪在《抱樸子》諸篇中反復就時人貴遠賤近的思想、做法和作風進行了酣暢淋漓的嘲諷與揭露,論述雄辯有力,并辯證地提出了許多新見。顏之推在苦口婆心勸解子孫后代學文、寫文章時,也對當時追逐“華辭麗藻”的文風隨手一擊,其批判中有建樹,破與立相結合,體現出學者論文的堅定立場與果敢態(tài)度。
在學者型批評家的作品中,最具特色的是專門論文。他們長期乃至畢生精心地致力于文學批評研究,有專門力作傳世,其文體主要為專文、專著體等形式。以傅玄《七謨序》、《連珠序》、荀勖《文章敘錄》、劉彧《江左以來文章志》、任昉《文章緣起》、李充《翰林論》、張輔《名士優(yōu)劣論》、摯虞《文章流別集、志、論》以及劉勰《文心雕龍》和鐘嶸《詩品》等為代表。
1.專門性與體制選擇。從產生和特征來看,每一種批評文體均有特定的批評功能。序跋體適合于隨同文集或選本表達批評家的創(chuàng)作或選文意圖、宗旨、標準及文學思想;書信體適合于友朋間就創(chuàng)作展開切磋、商討與交流;選本體適合于為作家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和規(guī)范,同時為讀者提供引導和范本。體制不同,可供深入批評的空間也各異,從而影響到批評家探討問題的深淺、施展才華舞臺的大小。為了足夠容納深厚的文學思想、深入展開文學批評,魏晉南北朝時期專門型批評家?guī)缀醵紵o一例外地選擇了專文或專著體。曹丕是建安文人的實際領導者,和曹植兄弟處于盟主地位,作為專門的文學批評家,早在與諸子的書信往來中就表現出批評的濃厚興趣和杰出才華,其創(chuàng)制《典論》,目的在于力追徐干《中論》,也能“成一家之言”而不朽。特專門開辟《論文》一篇,單目獨章,在如此短小、凝練、精悍的篇幅里,曹丕集中地論析了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作家的個性與作品的風格、文體的區(qū)分、文學的價值等頗為重要的學術問題,切中肯綮,不愧論文之專家,涉及的批評話題遠非區(qū)區(qū)書信或序跋所能涵蓋和容納?!对娖贰泛汀段男牡颀垺犯晴妿V、劉勰等集多年心血凝聚而成的批評專著。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詩話》中曾多次提及其“專門”:“《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雕龍》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祖宗也。”
2.問題性與專著結構。學者型批評家專門論文,往往有較明確的問題意識和研究目標。問題的設置與展開直接關乎文體結構。鐘嶸《詩品》是中國第一部詩論專著,被后人譽為“百代詩話之祖”和“詩話之源”(章學誠),是漢魏六朝詩壇五言騰躍的產物。文人五言詩歷經數百年發(fā)展,作者云集,名家輩出,至鐘嶸所在的齊梁之際,五言詩呈現出空前繁榮的局面,所謂“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詩品序》)《詩品》一書,是鐘嶸在建安以降,五言詩高度繁榮昌盛的環(huán)境中撰寫而成的,故其詩論專以五言為對象,這是其集中解決的核心問題。全書分為上、中、下三卷,所論漢魏晉宋齊梁八代五言詩人123位,分為三品,上品列為上卷,凡11人(《古詩》除外);中品列為中卷,計39人;下品列為下卷,計74人。這樣,全書三品論人,自然形成上、中、下三卷的有序結構,對于每一品(卷),均采用探本追源、品第高下的方式進行批評。無論全書還是每一品,鐘嶸的問題意識都非常強。
而另一位學者型專家劉勰則別有新創(chuàng),雖未用品體,但借鑒子書“一篇一主題”的批評方式集中關注原理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批評論等各方面的問題,諸如《宗經》、《辯騷》、《情采》、《物色》、《練字》、《時序》等,問題即是主題和標目。全書50篇渾然一體,結構嚴密。全書除《序志》外,凡49篇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板塊:總綱,前五篇;文體論:第六《明詩》到第二十《書記》共19篇;創(chuàng)作論《神思》到《總述》共20篇;《時序》以下5篇是批評論和文學史論;最后一篇《序志》是自序。蔡鎮(zhèn)楚《中國文學批評史》曾附有完整圖表,讀者可參看④。
可見,一部《文心雕龍》不愧是氣勢宏偉、震撼人心的煌煌巨著。有學者贊嘆:
惟有劉勰的《文心雕龍》一書,以文學理論批評的專著形式出之,全書凡五十篇,內容繁富,結構嚴謹,系統(tǒng)完備,體大思精,以海納百川式的氣魄,兼收并蓄,熔儒道解釋三家于一爐,全面總結了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驗教訓,系統(tǒng)論述了各種文體的淵源流別和藝術特征,正確考察了此前中國文學發(fā)展研究的歷史軌跡,比較公允地評價了歷代作家作品及文學思潮、文學現象、文學流派,具有一種宏觀審視與微觀考察相結合的學術態(tài)勢,從而建立起《文心雕龍》式的完整的文學理論批評體現,成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一部偉大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一座難以逾越的巍峨無比的歷史豐碑。從先秦到元明清,上下幾千年,盡管文學理論批評之作數以千計,然而都無一可以與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相媲美。⑤
《文心雕龍》在論述問題時涉獵的廣度及考慮的周全性,在同類著作中確屬空谷足音。單就其中一個版塊而言,其解決的問題和涵蓋的批評思想,勝過多篇序跋或書信,譽劉勰為“批評專家”毫不為過,名至實歸。這部中國上古文論的集大成著作,只有“專門”的學者型批評家才可駕馭。
3.創(chuàng)新性與文體變異。既然是學者型批評家從事文論研究,則必然在資料積累、材料挖掘、研究方法和結論觀點等方面有所創(chuàng)新,在繼承前人既定成果的基礎上實現推進或突破。這是古今中外學者從事批評研究的必然要求。就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專家型學者論文來看,其杰出的創(chuàng)造力直接導致了文體的變異。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
一是作為專門文論之研究,魏晉南北朝專門學者都有較強的反思意識和總結能力,表現在批評文體的題材入選上都陳述其“研究現狀”。鐘嶸在《詩品序》中陳述批評背景:
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馀,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搉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
倘若是交流創(chuàng)作經驗的書信體或申說創(chuàng)作感受的序跋體,則無須全面闡發(fā)“研究現狀”,而作為專門研究型的專門學者,則必須首先厘清前代的研究思路和存在問題,從中尋找個人立論的空間,為其后宏富的論述、開闊的視野、精準的判斷打下基礎。鐘嶸縱覽王公貴族平素論詩“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然后對此前陸機、李充、王微、顏延之、摯虞等行家高手的批評成果逐一分析,全面總結其優(yōu)劣,概括其短長。從而為專論五言詩提供參照,奠定其研究的基點,這是典型的學者型批評。這種文體投射出的反思精神難能可貴。劉勰在《序志》篇中亦對前代學者如鄭玄及批評專家陸機、李充等論文進行了的詳盡的梳理和精準的點評,更加凸顯出其以“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的氣概寫作《文心雕龍》的獨特。
二是均采用了新的批評手段和話語方式,實現了文體的變異。鐘嶸《詩品》分上、中、下三品,評論漢魏至齊梁之際123位詩人,“以品論詩,即把分品論人的人物品藻方法用之于論詩,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這是鐘嶸《詩品》的一大創(chuàng)造發(fā)明”⑥,從淵源來看,一是出于古代學術文化傳統(tǒng)的吸收,班固《漢書》以九品論人,劉欣《七略》亦分七類來分論學術流派。二是來自印度佛教文化之影響,印度多篇梵語敘事詩均為品則,佛教傳入后許多佛經就以品為第。在二者的綜合作用下,以品論人,以品論學,以品論書畫而成為時代風尚。曹魏時設立九品中正制,許多著作亦以品名之,如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等,鐘嶸創(chuàng)造性地將之運用于文學批評,這在文論史上尚屬首次。另外,鐘嶸還是第一位以“味”論詩者,認為詩歌的審美本質在于抒情,而詩的美感特征在于味,有滋味乃是詩之極致,這是鐘嶸提出的審美標準與詩歌批評主張。他對后代司空圖等人的“意境”說產生了影響。此外,《詩品》中的摘句批評法和象喻法等也是深刻首創(chuàng)。
批評家劉勰心中之“文”是:“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因此,他在批評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作,表現在語體上是通篇采用工整流麗的駢語,盡量華飾的色彩之美,全書美輪美奐,文采斐然。批評充滿濃郁的詩意性和文學色彩,有學者對此曾分析道:
盡管劉勰深諳論說之道,寫了很多論說文,但《文心雕龍》采用駢體寫作,是劉勰政治理想、價值觀念、思想意識等主體意識主導下的必然選擇,更是批評審美功能影響下的必然選擇。駢文追求視覺形式及觀念形態(tài)上的對偶整飭,同時追求聽覺上的聲韻美感。駢文為了取得精美工整的審美效果,不但講究四、六字句有規(guī)律交互的形對,而且用重疊或連續(xù)使用偏旁部首相同的詞,或干脆用成組的疊字,來強化作品的內涵,達到一種聲情并茂、意象迭出的境界。⑦
通篇以駢體語言進行批評,劉勰是第一人,而且批評史上少有如此者。在語體營造和話語表達方式上,劉勰作為專門性學者,其批評話語的創(chuàng)造性很強。此外,在20篇文體論里采用“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的批評方法,形成釋義、特征、代表作等為系統(tǒng)的網絡,是對傳統(tǒng)的承傳和弘揚。
4.思辨性與文體風貌。專家型批評家在論文時,力求持論客觀和論述中允,顧全到問題的多個側面,既不偏激也不走極端,表現在行文思路和語體風貌上,顯示出很強的思辨性。如鐘嶸對賦比興“三義”作出了新的解釋,其云:“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币晕囊鈱εe作為文學理論中的一對范疇,在魏晉以前還沒有出現過。而“這一對范疇的提出,又是運用了魏晉哲學界討論‘言意之辯’的理論成果?!雹啻送猓谡搫?chuàng)作沖動時,他繼承《樂記》和陸機《文賦》提出的物感說,開篇即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闭J為客觀外物的變化刺激著創(chuàng)作主體,于是主體也將思想感情融入客觀外物。正是在這種雙向的信息反饋、情感交流活動中,創(chuàng)作沖動才得以產生。可見,鐘嶸作為學者型的專門研究者,論述問題較有思辨性,其批評觀點更令人信服。
劉勰的思辨則更加明晰,他在《序志》中明確提出“擘肌分理,唯務折衷”的批評標準。其思辨性批評幾乎貫穿書中諸篇。劉勰“就是靠這種方式馳騁文壇的,其論文駕輕就熟,這帶給了他極大的便利”⑨?!啊段男牡颀垺窂拇蟮秸w上理論體系的構建,小到它里面的每一片磚瓦,每一個具體的問題,采取的實際上都是‘唯物折衷’的方法”,“雖然對于其來源,目前學界有諸多爭議⑩,但這并不妨礙《文心雕龍》思辨性地分析問題帶給讀者的愉悅和給世人的嘆服。其論通變、動靜、體性和風骨等,莫不如此?。鐘嶸、劉勰作為專門的學者型批評家,和哲學家的思辨性有相近之處也有一定的區(qū)別。共性在于,他們都辯證地看待并分析問題的兩個方面;不同在于,前者的思辨源自學者謹嚴的態(tài)度和冷靜客觀的研究態(tài)度,而后者的思辨在于視野的通達和思維的逆反,透過常人的眼光洞悉事物背后的真相。
魏晉南北朝學者型批評家據其批評屬性和著述特點,大體可分為注疏型、子書家型和專門研究型三類,而其著述動因、研究姿態(tài)和自身修為的不同,其對塑造不同類型、范式和風格的批評文體有極大的決定作用。他們有較為冷靜客觀的研究姿態(tài)、有強烈的懷疑意識和批評精神、有對批評話題獨到的見解和學術推進作用,顯示出不同于政客型、詩人型或哲學家型的批評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