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常保

春秋謚制即春秋時(shí)期的賜謚制度，屬喪葬禮儀文化范疇，是尊者及相關(guān)禮官為已逝貴族擬定謚號的具體禮制程序。前人雖對春秋喪禮制度有系統(tǒng)的歸類研究，如《春秋會要》把“喪禮”分為：“天王崩葬、魯公薨葬、未成君卒、夫人薨葬、外諸侯卒葬、內(nèi)女卒葬、赗襚、會葬、吊喪臨哭、諱謚誄歌、主祏”，①《春秋大事表·春秋兇禮表》亦分為“天王崩葬、公薨、公葬、夫人薨葬、外諸侯卒葬”②。春秋時(shí)期的謚制應(yīng)該有一套完整的禮儀程序，由于缺乏詳細(xì)的記載，故歷代學(xué)者均未清晰條理的闡述謚制的具體步驟及禮程。因此，文章以現(xiàn)存相關(guān)文獻(xiàn)為切入點(diǎn)，通過對相關(guān)材料的歸類、分析，探析出其較為符合原貌的春秋賜謚制度。

一

請謚是春秋時(shí)期的天子、諸侯、卿大夫崩、薨、卒后，按照不同等級向自己的上級尊者請求賜予蓋棺論定之稱號。具體禮儀程序是先行赴告之禮，赴通“訃”，意謂“訃告”，即某貴族初死之后，派使者所行的報(bào)喪禮，在赴告的同時(shí)行請謚禮。

周天子向天請謚，周人敬天，而天“是對以至上神上帝為首包括某些祖先神和兼有物質(zhì)和神靈二重屬性的日月星辰等組成的天國世界的概稱?！雹壑芴熳訛樘焐袼冢旃芾硖煜?，地位最尊，故其崩后，赴告于天?！抖Y記·曾子問》：“天子崩，臣下之南郊，告，謚之?！雹墚?dāng)其駕崩后，大臣到南郊舉行等級最高的祭祀儀式，其中“告”是赴告禮，即向上天及列祖列宗報(bào)告某天子崩，繼而行請謚禮，為已逝去的周王請謚。此外，“天子之喪動四海”，⑤其赴告之禮當(dāng)涉及到天下所有諸侯國。諸侯向周天子赴告并同時(shí)請謚，《白虎通義·謚》載：“諸侯薨，世子赴告于天子，天子唯遣大夫會其葬而謚之何？……臣當(dāng)受謚于君也。”⑥諸侯薨，世子要赴告周天子，在舉行赴告禮的同時(shí)并請謚，之后周天子要派王室官員前去吊唁?！蹲髠鳌ふ压吣辍份d：“衛(wèi)齊惡告喪于周，且請命。”⑦“告喪于周”即向周天子行赴告禮，“且請命”即行請謚禮。之外，諸侯還要向同盟諸侯行赴禮，《左傳·隱公七年》載：“凡諸侯同盟，于是稱名，故薨則赴以名，告終、稱嗣也，以繼好息民，謂之禮經(jīng)?！雹唷蹲髠鳌べ夜辍份d：“凡諸侯同盟，死則赴以名，禮也。”⑨兩則史料告訴我們，諸侯之名在其生前必須諱稱，國君諱名為“國名+爵位”，及其薨后，則以名姓全稱赴告同盟諸侯，赴告禮既是告終，亦為通報(bào)繼嗣者，若有缺失則違禮。卿大夫赴告并請謚于周天子和其君，因?yàn)榍浯蠓蛟谥芡醭透髦T侯國都有，可能有兩種赴告請謚情形：王朝卿大夫赴告請謚于周天子，諸侯卿大夫則赴告其君亦請謚?！蹲髠鳌る[公八年》載：“無駭卒，羽父請謚與族。”⑩另外《禮記·檀弓下》載有公叔文子之子為其父請謚之事。

《左傳·隱公元年》載：“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逾月，外姻至。”?按：此傳文是闡釋周代貴族天子、諸侯、大夫和士由于其地位的尊卑而所對應(yīng)的長短不同的喪期，既然喪期是逐次遞減，那么喪禮規(guī)模也可以理解為是反其向而逐次遞加。因此可以推斷四者除了有貴賤等級和喪制規(guī)模隆重的差別外，應(yīng)該有相類似之處，或者說是大同小異?！秲x禮·士喪禮》載：“乃赴于君”，?士赴告于君，卿大夫亦如是，諸侯赴告周天子，周天子則赴告于天。士的赴告文書的格式是“君之臣某死”，按遞增類推，應(yīng)該是用語不同而格式類似。卿大夫可能與士類似，諸侯為“××某薨”，周天子為“××某崩”。

隨著王室東遷，在春秋初期諸侯赴告、請謚之禮猶存，但隨著春秋爭霸后的禮崩樂壞，請謚之禮除周天子和卿大夫外，諸侯有廢除的趨向。此觀點(diǎn)前賢業(yè)已論述，茲舉其代表觀點(diǎn)羅列如下：

諸侯薨，請謚于天子，大夫卒，受謚于其君。大行受大名，小行受小名，所以懲惡而勸善也。東遷之后，其禮遂廢。諸侯之葬也，不請謚于天子，皆自謚之。?

周衰，諸侯強(qiáng)，死皆不請謚于天子。?

周衰，諸侯不請謚于天子。?

平王以降，諸侯皆不請謚于天子。?

其實(shí)，諸家之論符合《左傳》的相關(guān)記載，諸侯的請謚之禮在春秋初期依然可見，到諸侯爭霸甚至僭越稱王之后，其禮遂廢。以魯國為例，《左傳·莊公元年》載：“王使榮叔來錫桓公命?！?《左傳·文公元年》載“王使內(nèi)史叔服來會葬”，?《左傳·文公五年》載“王使榮叔來含且赗，召昭公來會葬，禮也。”?在魯文公之前，王室使者錫命桓公，會葬僖公、成風(fēng)，其中“錫”同“賜”，“錫命”當(dāng)為賜謚。試想若無魯世子向周天子請謚，何來代表周天子的周王室禮官前來行會葬、賜謚之禮。文公后魯國不載向周天子請謚之禮，其他諸侯中僅載有衛(wèi)襄公之請命。而到春秋末年，宗周之魯國亦廢請謚之禮?！蹲髠鳌ざü辍匪d季孫欲給昭公惡謚，榮駕鵝對曰：“生弗能事，死又惡之，以自信也？將焉用之？”?崇尚周禮的魯國尚且如此，其他諸侯國可想而知。

另外，楚入春秋以來先后僭號稱王，故楚之君薨后，與周天子名號相等，故請謚之禮亦當(dāng)廢。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同號為王，焉有此王向彼王行請謚之禮，故楚國必廢，誠如傅隸樸所言：“諸侯之卒者必書葬，楚子在此書卒，了卻無書葬之文，是因?yàn)閰浅蕴柗Q王，葬必用王號以赴，如據(jù)其赴告以王號書葬，那是助其僭號……《經(jīng)》不書葬者，因楚子以王禮葬，必用天子葬器。改王為子，是不假以名；不書葬，是不假以器。子曰：‘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蓋名可改，器不可改，故廢其葬。”?這里雖是論及《春秋》不書楚王之葬，但請謚禮屬喪禮，也可推斷出楚王之赴告、請謚必與周天子相類同，因此楚國在僭越后肯定首先二禮。

二

請謚之后，逝者的上級尊者會派人前來吊唁，同時(shí)組織有關(guān)禮官以其生前行事為依據(jù)，議定集體商議其謚號，這便是議謚。《孔子家語·曲禮子貢問》載：“既死而議謚，謚定而卜葬，既葬而立廟，皆臣子之事，非所豫屬也，況自為之哉！”?議謚后便可確定該賜予何種謚號，然后便可以安排卜葬之事了。

周天子南郊議謚，《白虎通義》云：“天子崩，大臣至南郊謚之者何？以為人臣之義，莫不欲裦稱其君，掩惡揚(yáng)善者也。故之南郊，明不得欺天也。”?周天子謚號的議定者是王室禮官，天子崩后，王嗣子及王室官員在南郊舉行盛大議謚禮儀，并可能請?zhí)熳h定。由天議謚僅是形式而已，實(shí)人為而已。所言“明不得欺天也”，含有指蒼天為證之意，向天下臣民宣示所請之謚為上天的旨意，突出其既貴且尊。

諸侯議謚有兩種情況：其一，呈請周天子議定，是在請謚禮未廢前由周天子及王室禮官共同議謚；其二，臣子自議，則是在廢除謚禮后由各諸侯國執(zhí)政者和禮官自行議謚。周天子議謚者，如《左傳·昭公七年》：“衛(wèi)襄公卒……衛(wèi)齊惡告喪于周，且請命。王使臣簡公如衛(wèi)吊。且追命襄公曰：‘叔父陟恪，在我先王之左右，以佐事上帝。叔父謂襄公?！毙l(wèi)世子赴告天子且請謚，周天子及王室禮官據(jù)其行跡而議謚，之后在代表周天子的王室官員參加衛(wèi)襄公喪禮并以正式的文書宣讀。臣子議謚，魯國如議定昭公之謚，《左傳·定公元年》載：“季孫問于榮駕鵝曰：‘吾欲為君謚，使子孫知之?！瘜υ唬骸ツ苁拢烙謵褐?，以自信也。將焉用之？’乃止。”昭公為三桓所逼，流落異國，客死他鄉(xiāng)，喪至而議謚，季孫欲和榮駕鵝的惡謚和反駁之對話，即臣子議謚。另外，楚國僭越稱王，其議謚也為臣子所為。《左傳·文公元年》載：“冬，十月，以宮甲圍成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丁未，王縊。謚之曰‘靈’，不瞑；曰‘成’，乃瞑?！?楚成王被迫自縊后，政變者穆王及大臣初議謚為“靈”，以至于成王死不瞑目，后改為“成”謚方暝。再如《左傳·襄公十三年》子囊謀謚之語，較為全面記錄了春秋時(shí)期的議謚之禮。

卿大夫由其君議定，《公羊傳·桓公十八年》何休注：“禮，……卿大夫受謚于君。”?卿大夫既然受謚于君，則其謚號由諸侯及禮官集體所為?！蹲髠鳌る[公八年》載有“無駭議謚”：“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

議謚禮我們作了如上所分析，所議之謚的依據(jù)也值得探究。

《逸周書·謚法解》云：“謚者，行之跡也。”?按：謚號是概括逝者生前行事而賜予的稱號，但人有善惡，行亦如此，故謚號如《逸周書集注》引《五經(jīng)通義》曰：“謚者，死后之稱，累生時(shí)之行而謚之，生有善行死有善謚，所以勸善戒惡也?！?即善行有美謚，丑行有惡謚，使后人引以為戒?！睹献印るx婁上》曰：“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日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可見，春秋時(shí)期的議謚基本客觀公正，而無夸飾之語。得謚者既有美謚，亦有惡謚。從謚號就可以推知該人品行，故《禮記·樂記》曰：“聞其謚，知其行。”?

因此，議謚并非要面面俱到，一般摘取其人最具代表性的事跡，考究《謚法》，給予相對應(yīng)的謚號?！抖Y記·表記》中子曰：“先王謚以尊名，節(jié)以一惠，恥名之浮于行也?！编嵭ⅲ骸把月曌u(yù)雖有眾多者，節(jié)以其行一大善者為謚耳。……君子勤行成功，聲譽(yù)逾行是所恥。”?謚以尊名，但僅摘取其一生中“一大善者”為謚。反之，惡謚據(jù)惡行而定。

如《左傳·襄公十三年》載：“秋，楚共王卒。子囊謀謚。大夫曰：‘君有命矣?！幽以唬骸怨玻糁螝е?？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同載于《國語·楚語上》的“子囊議恭王謚”中：“王卒，及葬，子囊議謚。大夫曰：‘王有命矣?！幽以唬骸豢?。夫事君者，先其善不從其過。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xùn)及諸夏，其寵大矣。有是寵也，而知其過，可不謂恭乎？若先君善，則請為恭?！?兩篇謚文內(nèi)容基本相同，均是子囊先概述其一生征戰(zhàn)南北的偉大功績，最后筆鋒一轉(zhuǎn)，抓住楚共王“知其過”臨終前懺悔之“一大善者”，比照《謚法》“既過能改曰恭（共、恭同）”，定謚為“共（恭）”。

再如《禮記·檀弓下》載：“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謚于君曰：‘日月有時(shí)，將葬矣。請所以易其名者?！唬骸粽咝l(wèi)國兇饑，夫子為粥與國之餓者，是不亦惠乎？昔者衛(wèi)國有難，夫子以其死衛(wèi)寡人不亦貞乎？夫子聽衛(wèi)國之政，修其班制，以與四鄰交，衛(wèi)國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故謂夫子貞惠文子?！?公叔文子卒后，其子請謚于衛(wèi)君。衛(wèi)靈公認(rèn)為其對國家的功勞巨大，單謚難以概述其鞠躬盡瘁之功，故列舉了公叔文子生前賑災(zāi)民、以死捍君、操持國政最為顯著三件大善行制謚，比照《謚法》，定謚為認(rèn)為其行符合“惠”、“貞”、“文”。

三

賜謚，是將議謚確定后的謚號以上天、周天子和諸侯的名義賜予逝者，并且以禮官宣讀之，屬蓋棺論定之號。如《逸周書·謚法解》載：“維周公旦、太公望，開嗣王業(yè)，建功于牧之野，終將葬，乃制謚敘法。謚者，行之跡?！?

賜謚的禮儀相當(dāng)隆重，“今也所以臨葬而謚之何？因眾會，欲顯揚(yáng)之也?！?在逝者靈柩移往祖廟大奠之時(shí)，當(dāng)著前來會葬的人眾，代表尊者的禮官在柩前當(dāng)眾宣讀賜謚策文，既告慰亡者，又使其惡善之名聞于天下。

周天子代天賜謚，《周禮·春官·大師》：“大喪，帥瞽而廞，作柩，謚。”?當(dāng)王的靈柩運(yùn)往祖廟之庭舉行大奠之時(shí)，大師率領(lǐng)瞽矒陳設(shè)隨葬樂器，將靈柩裝載到車上時(shí)，當(dāng)著前來奔喪的列國諸侯及王室貴族，在柩前宣讀南郊向天所請的謚文，表明其謚號是上天所賜。

諸侯由周天子賜謚，《周禮·春官·大史》：“小喪，賜謚。”?《左傳》載有兩次周天子派遣王室禮官前往會葬賜謚，在祖廟之庭大奠時(shí)，宣讀周天子賜予已逝諸侯的謚號文書。到了禮崩樂壞之后，有些諸侯如衛(wèi)襄公依然由周天子賜謚，但諸如楚王之謚可能僭越周天子之賜謚禮制，而如魯國之昭公，請謚已廢，賜謚亦然。

卿大夫賜謚于其君，周王朝卿大夫由小史賜謚，讀誄?！吨芏Y·春官·小史》載：“卿大夫之喪。賜謚，讀誄?！?即當(dāng)卿大夫的靈柩在祖廟祭奠之時(shí)，小史負(fù)責(zé)賜予謚號、宣讀誄辭。列國卿大夫由所在國的禮官為之，《左傳·定公四年》載：“分魯公……祝、宗、卜、史”?其實(shí)，非但魯國有完備的禮官，其他諸侯國亦類似。諸侯與之有關(guān)的禮官在《左傳》中比比皆是，如魯國有大史、大師、祝，衛(wèi)國有大史、大祝、祝史、大師，晉國有大師、大史、祝，鄭國有大史、祝、大師，宋國有祝、師，齊國有大史、祝、大師，楚國有大師、史。誄文遵循“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的原則，故列國卿大夫的誄文由禮官代國君所作，謚亦同。

另外，《禮記·玉藻》曰：“士于君所言大夫，沒矣，則稱謚若字，名士?！?可見，生前稱名，卒后諱稱，葬后則以謚號代生前之名?！锻ㄖ尽ぶu略》載：“周人卒哭而諱，將葬而謚，有諱則有謚，無諱則謚不立?！?葬前賜謚，葬后以謚諱名。因此，死者名號及葬定稱謚也遵循著卒后諱稱、賜謚易號和神主（刻有謚號的牌位）歸祖三個(gè)過程。

卒后諱稱，《儀禮·士喪禮》載：“為銘，各以其物。亡，則以緇長半幅，赪末長終幅，廣三寸。書銘于末，曰：‘某氏某之柩?！?這是處于貴族最底層的士卒后諱稱，以此類推，卿大夫、周天子和諸侯除了銘的規(guī)制和銘文內(nèi)容各不相同外，其大致情形應(yīng)該類似。

賜謚易號，在尊者給逝者賜謚之前，死者的銘可能依然如初逝世，等到祖廟大奠舉行賜謚后，銘之稱謂亦可能變?yōu)橘n謚之號，出殯入土?xí)r其銘易為謚號。

神主歸祖，據(jù)《儀禮·士虞禮》載：“死三日而殯，三月而葬，遂卒哭。將旦而祔，則薦。卒辭曰：‘哀子某，來日某，隮祔爾于爾皇祖某甫。尚饗！’女子，曰‘皇祖妣某氏。’婦，曰‘孫婦于皇祖姑某氏?！?此為士之神主歸祖，卿大夫、諸侯和周天子除禮制有差別外亦與之相似，即當(dāng)亡者入土為安、卒哭之后，喪子要行薦禮，在祖廟舉行隆重的祭祀祖先禮儀，喪子宣讀薦辭，告慰列祖列宗，安放書有謚號的神位。之后便是“所以表德人之終卒，事畢于葬，故于葬定稱號也?！?如《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載：“葬僖公，緩作主，非禮也。凡君薨，卒哭而祔，祔而作主，特祀于主，烝、嘗、禘于廟?！?其中“葬僖公”即葬前以謚易諱，“主”即指刻有僖公謚號的神主，“緩”指卒哭后沒有按時(shí)行祔薦禮，“凡君薨”是該禮的進(jìn)一步解釋。